元丰末、元祐初苏轼被起用时,曾在短期内连续破格升级;绍圣元年(1094年)贬窜途中的苏轼,则要连续地遭受“三改谪命”[282]的迫害:四月以左朝奉郎责知英州的诏命刚下,迅即再降为“充左承议郎”(正六品下散官)仍知英州,闰四月复又下诏“合叙复日未得与叙复”[283]。但接下来还有更甚的,六月苏轼赴贬所途经当涂(今属安徽)时,又被贬为建昌军(今江西南城)司马、惠州(治所在今广东惠阳东)安置。苏轼只好把家小安顿在阳羡(今江苏宜兴)[284],独与侍妾朝云、幼子苏过南下。当途经庐陵(今江西吉安)时,又改贬为宁远军(今湖南宁远)节度副使、仍惠州安置。这样,实已五改谪命。
此年的六七月间,朝廷第一次大规模贬窜“元祐党人”。死去了的司马光、吕公著被迫夺赠官、谥号,磨毁墓碑;活着的均被流放远州,苏辙在连续遭贬后,结果又到他元丰时的谪居地筠州居住,竟像做了一场大梦一般。“苏门四学士”也不能幸免,这一批富有才华的文学家,适才并列于史馆,此年皆相继贬逐,进入了他们困顿坎坷的后半生,尤其是黄庭坚、秦观二人,被谪至黔州(今四川彭水)、处州(今浙江丽水),境遇甚恶。苏轼对于自己的不幸颇能处之不惊,当他一路上受到吏民的接待和劝慰时,便发出“争劝加餐食,实无负吏民”[285]的自我肯定之声,巍然壁立千仞;但他对于这些门生因受他连累而遭遇平生大故,则甚怀不安。令人感动的是,他马上收到了黄庭坚寄来的问候书信[286],并得到张耒派去的两个兵丁的护送[287]——这就是时人眼里“浮诞轻佻”的东坡门下对待老师的真实情形。
“实无负吏民”的苏轼,确实是在来自民间的各种帮助下,顶着来自官方的迫害,于十月二日安全到达惠州的。“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288],这个远谪蛮荒的“罪人”竟得到了惠州人民的欢迎。如果说,他在第一次贬谪时,对于神宗皇帝的赏识还抱着一线希望的话,那么,这一次,所有支持着他的生存的力量,都是来自普天之下敬仰其人格、喜爱其才华的一般士民。相应地,他的生存的意义也大有改变,此前基本是为了对皇帝负责,从现在起,他是为了这些人而生活了,这些人是一如既往地尊敬他的故吏、门生;不避嫌疑、不远万里赶来求教、相伴的文人学士;给他以真正的人间温暖的邻里百姓;当然还有某些正直善良的地方官,以及不少方外之交——与翻脸不认人的昔日同僚相比,这些和尚、道士给了他真正的友谊。岭海时期的东坡居士,无论就其身份与生活状况,或就其精神依托、思想倾向与情感认同来说,都已从庙堂走向民间。他舍弃了端笏立朝的大臣形象,而在一般士民当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然后,苏东坡真正实践了他关于“水”的一种比喻:“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289]他已是如此地亲近着大地,在十月孟冬之际,顿感“岭南万户皆春色”[290],继而肯定“南来万里真良图”[291]了。
东坡初到惠州,知州詹范照顾他住到三司使行衙皇华馆的合江楼里。也许这待遇对一个逐臣来说太高了,故十几天后即迁居到偏僻的嘉祐寺。第二年,他的表兄程之才以广东提刑的身份巡行至此。苏、程两家已绝交几十年,但此时两人皆年逾花甲,便相与释憾,重叙亲情。程的到来令东坡的境遇大为改善,所谓“人言得汉吏,天遣活楚囚”[292],言之伤心。绍圣二年三月,东坡遂得重新住入合江楼。但到三年四月,又不得不再次迁到嘉祐寺,这是因为程已离任了。这件事可以令我们想象出他的处境,即便有提刑和知州的照顾,也仍受着无所不在的压力。
东坡之为东坡,给予后人最深的印象,莫过于他的善处逆境。他在惠州的条件委实艰苦,除了从朝廷一直延伸到地方的无所不在的压力外,年老多病、物质生活的困乏、岭南地区相对落后的人文环境以及流行的瘴疠等等,都在威胁着他的生存。自程之才离任后,朝云又因病去世,对他的打击是很严重的。但他以顽强的自我肯定,与种种理生的智慧,来对付这一切。他“借王参军地种菜,不及半亩”[293],吃着自己种的菜,认为其味胜过粱肉。他又在这菜园里种上人参、地黄、枸杞、甘菊、薏苡等药物[294],不但用作自我调理,还常施与别人治病。他在酿酒方面已能自创酿法,名为“真一酒”[295]。在精神上,他也保持着多方面的追求,除了儒家知识分子“穷则独善其身”的总体原则外,比较突出的有两方面。一是对佛老思想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以佛教关于生命空虚的学说来自脱于痛苦,保持理智的清醒,而令人生具有诗意;又以道教的长生久视之术来佐助养生,并返视生命的本源,自觉守护高贵、纯洁的人格。二是“和陶诗”的大量写作,据其自述:“始余在广陵和渊明《饮酒二十首》,今复为此,要当尽和其诗乃已耳。”[296]表明“和陶诗”的写作始于知扬州时,到惠州后便打算“尽和其诗”,后来在儋州时编成一集,有一百多首。为什么要用“和陶”的形式来写作呢?显然是为了追企陶渊明的人生和诗歌境界。《和陶止酒》云:“(苏辙)劝我师渊明,力薄且为己。”[297]“为己”也就是“穷则独善其身”的意思。黄庭坚曾形容此时的东坡:“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298]这“饱”字烘托出身处艰危而泰然自适的风度,“细”字又刻画出“和陶”的用功之深。陶诗“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299]的艺术价值,经了东坡的品味后,在诗歌史上获得重新发现,“和陶诗”正是要再造这种艺术的极致之境。
不过,东坡在惠州也并不完全是“独善其身”。南宋人费衮曾综述东坡在惠“勇于为义”之事云:
程正辅为广中提刑,东坡与之中外,凡惠州官事悉以告之:诸军阙营房,散居市井,窘急作过,坡欲令作营屋三百间;又荐都监王约、指使蓝生同干;惠州纳秋米六万三千余石,漕符乃令五万以上折纳现钱,坡以为岭南钱荒,乞令人户纳钱与米并从其便;博罗大火,坡以为林令在式假,不当坐罪,又有心力可委,欲专牒令修复公宇仓库,仍约束本州科配;惠州造桥,坡以为吏孱而胥横,必四六分分了钱,造成一座河楼桥,乞选一健干吏来了此事。又与广帅王敏仲书,荐道士邓守安,令引蒲涧水入城,免一城人饮咸苦水、春夏疾疫之患。凡此等事,多涉官政,亦易指以为恩怨,而坡奋然行之不疑,其勇于为义如此。[300]
这里提到的惠州博罗县之“林令”,名林抃,东坡还通过他做了另几件济世利民的义举,如利用当地香积寺的湍急水力作碓磨以舂米麦[301],及推广他在武昌见到的新式农具“秧马”[302]等。“广帅王敏仲”名王古,东坡旧友王巩之侄,曾向东坡“访及物之事”[303],故献引水入城之计,后来还建议他在广州“擘划一病院”[304]以利民,此自是东坡知杭州时的经验。凡此虽皆属因人成事,但实施的效果大致不错。这说明东坡在官确属能员,而在谪居时仍忧患民生,“勇于为义”,则更令人敬佩。
“三年瘴海上,越峤真我家。”[305]善处逆境的东坡,终于为自己创造出一个生存、活动的环境,他已感到“安”于惠州了。于是,他用了几乎所有的积蓄,在惠州白鹤峰下筑屋,准备终老于此。绍圣四年(1097年)二月建宅完工,他便自嘉祐寺搬入新居,原先寄住在宜兴的家人也由长子苏迈带领着前来与他团聚。这使六十二岁的他感到“老朽忧患之余,不能无欣然”[306]。然而,他马上就会知道,这造房安家以图终老惠州的打算,分明是“虑患不周”[307]。
绍圣四年二月,朝廷又一次大规模追贬“元祐党人”,苏辙责授化州别驾、雷州(今广东海康)安置,张耒被贬到黄州去监酒税,秦观移送横州(今广西横县)编管,连在家服母丧的晁补之也被夺职,一同被追贬的达三十余人,但其中却无苏轼,只是在发布的制书中被提及了一下,说他是苏辙的弟弟[308]。不过,到闰二月,追贬苏轼的诏令就下来了,将他责授琼州(今海南琼山)别驾、昌化军(今海南儋县)安置。于是他只好留家属于惠,独与苏过渡海赴贬所。临行感“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故“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309]。那景况是相当凄凉的了。
所幸,这一次再贬,倒也给了东坡兄弟会面的机会。当东坡行至梧州(今属广西)时,听当地父老说,“白须红颊如君长”[310]的苏辙刚路过,还在藤州(今广西藤县),旦夕可以追及。五月十一日,他终于在藤州赶上了苏辙[311],“时道旁有鬻汤饼者,共买食之,粗恶不可食。黄门(苏辙)置箸而叹,东坡已尽之矣……大笑而起”[312]。于是两人同行到达雷州,东坡正为痔疮所苦,苏辙劝他戒酒。至六月十一日便相与告别,东坡渡海赴海南岛[313],于七月二日抵达贬所[314]。这一次兄弟会聚正好一个月,此后竟无再次见面的机会。
依宋代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为人臣者得“罪”至大,亦不过远贬,而到了海南岛,则远无可远,无以复加,“所欠唯一死”了。在“元祐大臣”中,苏轼是受处罚最重的一个。但他在惠州渐趋平淡闲远的心情和诗风,却也因此事的刺激,而变得天骨迥出,气节凛然起来。一路上,他体会到自己被命走向蛮荒的海岛,乃是“天其以我为箕子”[315]。昔周武王封箕子于朝鲜,箕子就把中华的礼乐文明带到了那儿,使其地得到开化。苏轼说自己也要成为海岛上的箕子了,不过,此行不是受了什么圣君的赋命,也非由政敌遣发而来,而是受命于天。“天人巧相胜,不独数子工”[316]。昔鲁平公欲见孟子,被小人臧仓所阻,孟子曰:“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余不遇哉!”[317]苏轼说他此去海岛,自是天教为箕子,“数子”虽工于迫害,亦何预于斯!
海南的生活当然比惠州更其艰苦,东坡给友人的信中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318]他到儋州(昌化军)后,先住在官舍里,但次年(元符元年,1098年)朝廷派人按察岭外,将他逐出了官舍。之前,苏辙也因在雷州被地方官礼遇,而被移至循州(今广东惠州东)安置。这样,兄弟隔海通问的交往也被剥夺,对于苏轼的打击之大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苏轼已不再是一个仰仗于朝廷的官,而是一个依托于大地的人了,他的生命力由此而顽强。他马上就在海南的黎族人民中间找到了家的感觉,“坎坷识天意,淹留见人情”[319],只有与普通的人民真正融为一体,才能体会到淳朴的乡人间流淌着的深厚情味。黎族学生帮他在城南的桄榔林下筑起土房,而他自己也戴了黎族的藤帽,著上花缦,赤着双脚渡水穿林,“不愁故人惊绝倒,但使俚俗相恬安”[320],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一个黎民。他吃着苏过用山芋做的“玉糁羹”[321],听着邻家孩子的诵书声[322],体会着“日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足”的“谪居三适”[323]。虽曾答应过苏辙的戒酒劝告,但不久他又喝起来了,并且自酿“天门冬”酒,漉酒的时候竟因忍不住品尝味道而大醉一场[324]。他不太精通棋艺,却爱坐在一旁观看别人下棋,“竟日不以为厌”[325]。苏辙虽离开了雷州,但天意凑巧,却把东坡最为关心的秦观再贬到了雷州,得以复通音信[326]。这也算得不幸中之大幸了。更令人感怀的是,当时还有一些读书人像葛延之那样,“自江阴担簦万里,绝海往见”[327],向他请教并留伴一月。东坡遂教以文法、书法[328]。还有吴复古,“于绍圣丙子至惠州,同轼游罗浮,又过循州见辙,及轼安置儋州,复古又从之游”[329]。东坡的眉山老乡巢谷,以七十三岁高龄,徒步自眉山远访苏氏兄弟,先见苏辙于循州,又欲访苏轼于海南,不幸病死于半途[330]。这些都是令东坡深为感动的。
东坡既以箕子自任,便自觉担负起了促进海南文化的责任。他看到当地多荒田,人们不重视农业,不得温饱,故作诗鼓励黎人从事农耕[331];又看到海南人信巫,杀牛作药,便作文告喻乡人重惜耕牛[332];当地风俗每让男人守门户而让女性出门劳作,他又写文章批评这“坐男使女”的风俗,希望能够改变。至于海南人文文化的落后,则令他最感忧虑。他曾到儋州城东的学舍去访问,却发现那里寂寥无声,学生星散,先生忍饥独坐,便为自己没能起到教化斯民的作用而深感惭愧[333]。他的“罪人”身份不允许他直接干预地方政府的教育事业,只能以自己的身体力行,以个人的感召力,通过纯粹民间的方式起到影响作用。他为邻家小孩的诵书声感到欣慰,又经常与一些学生、秀才往来,营造文化的氛围。“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334],他以海南的孔子自况了[335]。琼州的一个文士姜唐佐,跟从东坡学习,东坡便赠他两句诗曰:“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336]此两句构思雄奇,骨力高健而意味深远,表达了他对于开发海南文化的信心,和对于海南文化人的殷切期望。“沧海何曾断地脉”,那不仅是指自然的“地脉”,更是指祖国文化的一体性,和各地人士斗“破天荒”,建设文化的精神。这是文化学意义上的“大地”,而为东坡所栖身其上者。从这里我们也能略窥东坡“过海后诗”的精义入神之境界,那是与杜甫的“夔州以后诗”并称的艺术极品。
东坡在海南岛贬居整整三年。这三年里,他除了写作诗歌和不少小品题跋外,还对自己一生的学术思想作了总结,既修订了他在黄州所作的《易传》、《论语说》,又以主要的精力完成《书传》,并因深感“近来史学凋废”[337],而打算写作一部史学批评专著《志林》,却未能全部完成[338]。他能在海南进行著述,颇得力于广东的朋友郑嘉会(字靖老)借给他的千余卷书籍,通过海舶运到儋州[339]。至于他著书的目的,则自云“稍欲惩荆舒”[340]。这“荆舒”二字出自《诗经·宫》,原指蛮夷之邦,但由于王安石初封舒国公,后改封荆国公,所以前人一般认为苏轼此语乃针对王安石而发。不过,这样理解还未确切。绍圣以后,新党树王安石为偶像,以“新学”为儒学的标准解释,来钳制天下的学术,也使“新学”本身成为教条。在此环境下,东坡奋力著述以“惩荆舒”,其用心更确切地说是要反对绍圣诸臣借“新学”独断学术,以捍卫学术思想的自由、独立原则。如就王安石的学说本身而言,他是并不一概排斥的,早在元祐时就说过“王氏之文未必不善,而患在好使人同己”[341],黄庭坚也曾称赞“荆公六艺学,妙处端不朽”[342],他们反对的是学术独断,而不否定荆公“新学”自身的价值。同样,东坡对自己的学说也极为珍视,“大道久分裂,破碎日愈离。我如终不言,谁悟角与羁?”[343]他相信自己是在探索真理、宣扬真理。
这样,我们可以把苏轼从元丰末离开黄州,至去世,看作他一生思想发展的第三个阶段,也是其思想最后成熟的阶段,而在海南期间他的学术著作中得到较系统的总结。宋代的士人,凡在政治上投入精力甚巨,从而也卷入政争甚深者,例于谪居期间集中进行文艺创作与学术著述,这可以称为一种“谪居文化”。海南岛自古有“海角天涯”之称,是宋代贬谪士人的极限,而在这里“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344]的苏轼,则为此种“谪居文化”创造了一个最高的典范。这种典范的意义,也许可用一句话来概括,曰:亲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