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任知州(1 / 1)

从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年)七月苏轼抵达杭州,到绍圣元年(1094年)四月,是苏轼第二次任地方官时期。这五年中,除了两度返朝任京官外,他历任杭州、颍州、扬州、定州(今河北定县)的知州。与在朝时陷身于无休止的党争相比,他在地方官任上则颇能展其所学,为民造福,有所建树,并且在文学创作上获得发展。

苏轼刚到杭州,就面对严重的灾情。从此年初以至翌年夏,水、旱、风灾相继,加之以瘟疫流行,民不聊生。苏轼一面请求免去租税,一面又开仓赈济,以缓民困。复筹款创置“病坊”,以救病人,这是后世医院的雏形。为了更有效地应付灾情,他采用了唐代刘晏“以工代赈”的办法[266],发动疏浚盐桥、茅山两河的工程,使许多灾民因被雇用而得以存活。此不但对后世讲求“荒政”有所启发,且也使沟通大运河与钱塘江的水道得以畅通。他组织人力深挖河道达八尺以上,令水流“深快”,又建造堰闸,随潮水涨落而或开或关,以防止“淤填”和“涸竭”[267]。这又为治理因海水挟泥沙倒灌所造成的河道淤塞,提供了成功的经验。

杭州知州苏轼留在这“东南第一州”的遗迹,自以治理西湖的业绩最为著名。他发觉西湖有被“葑合”[268]的趋势,便上奏朝廷,制定和论证了他的治湖规划[269],获准动工。他率人开掘葑滩,疏浚湖底,并用葑泥堆建长堤于里湖、外湖之间,南起南屏山,北至栖霞岭等山,中开六桥以通水,这就是著名的“苏堤”。为防西湖湮塞,他又计议在湖上造小石塔三五处,禁止在石塔以内水域种植菱荷茭白之类。不久建成三座,就是今天的“三潭印月”。苏轼的这番作为,不仅有治湖之功,也使西湖的人文景观大大丰富。

“到处相逢是偶然,梦中相对各华巅。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270]苏轼到杭州任地方官已是第二次了,所以西湖的景致总会勾起他的人生感慨。他常常想到退隐林下的逍遥,却又无法忘怀现实中的各种矛盾、斗争,因为他既有诗人的胸襟,又有造福斯民的政治责任感,故其作品中不断出现这种矛盾心境的反映。但总的基调是清雄旷达的,那种人生如梦的感受,是以艺术的态度观照生活的结果,不是出于消极失望。

苏轼离朝后,苏辙马上接替了他的翰林学士职务,掌“内制”,继而出使北方的大辽。苏辙在辽时,到处有人向他打听“大苏”的消息,也看到不少人在诵读苏轼的文集[271],说明苏轼在那里也久负盛名。辙归来后担任御史中丞的要职,在高太后支持下力主“分别邪正”,反对起用新党人物,招怨愈多。苏氏兄弟和“苏门”的某些行为较浪漫的“学士”不断遭受攻击,这使得杭州任满后回京的苏轼,担任翰林学士未数月[272],又急急避嫌外任,于元祐六年(1091年)闰八月到达颍州知州任上。

北宋社会号称富庶,其实富庶只属于上层社会,底层的民众依然穷苦。颍州的冬天久雪人饥,等待苏轼去做的又是赈济之事。好在此时他的官品已较高,以朝廷大臣出守方州,向朝廷有所请求较易获准,能够为地方上争取到一些利益。他发放了一些“义仓”积谷,又从别处调来一批炭薪,分发灾民以救饥寒。复征得朝廷允准,调来一万名修治黄河的河工,来颍州开发沟渠。颍州也有一个西湖,他发动大家引水、修闸,但不到工程完成,他就被调往扬州去了。

苏轼在颍州不到半年,但他对此地很有感情。这是因为他的恩师欧阳修终老于斯,二十年前出倅杭州时亦曾路过这里拜谒恩师。现在他到西湖边上,听到当地歌女犹在演唱欧词,想到这些年轻的女子可能并不及认识十九年前业已去世的欧公,五十六岁的苏轼不禁感慨万分:“与予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273]他对老师的深情,正像映在水中的月亮那样永恒、纯洁。当然,他更想起老师当年付嘱斯文的重托,回顾欧公生时“民有父母,国有蓍龟,斯文有传,学者有师”[274],而欧公逝世后“士无所归,散而自贤”,因此“我是用惧,日登师门……何以嗣之,使世不忘”[275]。他想以自己的行为来激励世俗,振起学术,故作《六一居士集叙》以表彰欧公学说,与当时流风未尽的“新学”相抗争[276]。他是用反对“新学”独断的行动,来表达对恩师的怀念。

元祐七年(1092年)春苏轼改知扬州。在赴任的途中,“每屏去吏卒,亲入村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原来,老百姓被“积欠”(历年所欠官税)所困,虽到麦收之期,仍怕官府催还“积欠”而不敢还乡收割。苏轼到扬州,发现此地“大姓富家”已“十无一二”,“其余自小民以上,大率皆有积欠”,人民“为积欠所压,如负千钧而行”,已无法开展正常的农业生产;而“民既乏竭,无以为生,虽加鞭挞,终无所得”,所谓的“积欠”对于国家财政收入亦不过是“虚名”而已。故他一再上书,呼吁放免“积欠”,让人民脱去千钧重担,有积极性投入生产;并说这样人民才能向朝廷贡献“实利”,可谓“捐虚名而收实利”,对朝廷也大有好处[277]。由于他的论证颇具说服力,使朝廷终于同意放免了扬州人民的“积欠”。可见为民请命也须申明利害,才能达到目的,这反映苏轼作为一个政治家已相当成熟。

颍、扬任上的苏轼,都曾相遇文学水平较高的同僚,如颍州签判赵令畴、扬州通判晁补之等,所以他们在公务之余,也常有文学活动。但苏轼在二州都不过半年时间,于元祐七年九月又被召回汴京,参与了郊祀大典,进官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这是他一生中最高的官位。时苏辙以太中大夫守门下侍郎(执政之一),兄弟皆身居高职。这一次苏轼留在京城差不多有一年光景,御史们不断地在弹劾他,使他不安于朝,连连请求外任,终于在元祐八年(1093年)六月获知定州。尚未启行,他的第二个妻子王闰之于八月一日病故。此时元祐之政已经日薄西山,太皇太后高氏于九月弃世,宋哲宗亲政。当高后垂帘主政之日,臣僚奏事当然要对着高后说话,这就令哲宗常被晾在一边,“只见臀背”[278],随其年齿渐长,对他的祖母及元祐大臣的不满越来越甚,无奈一直隐忍,高后一死,亲掌大权的哲宗便要发泄他的积愤。他既不满于元祐大臣,便打算起用新党,名义上当然是说要继承父志,励精图治。苏轼在九月二十七日赴定州之前,以边帅身份要求上殿面辞,被哲宗拒绝,他只好在临行前夕上表,苦劝哲宗:“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279]他已敏锐地觉察国事将要大变了。

定州任上的苏轼依然尽心尽力。此地与辽交界,防务十分重要。他一边整顿了将骄兵惰、训练不良的官军,严惩贪污的将领,禁止赌博酗酒,亲自检阅操练;一边又恢复起原先行之有效的“弓箭社”,计划整编一支三万人的民兵武装,利用边人的战斗经验以加强防辽的实力。但在他这样做时,心情却是忐忑不安的。他预感到一场政治风暴将要向他袭来,因而在文学作品中一再为自己身陷政争而感叹,甚至写出“何至以身为子娱”[280]的句子,感到自己快变成说不清、道不明的政争的玩物,无法疾流勇退。

这一年的朝廷上,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宰执大臣虽还是范纯仁、吕大防、苏辙几个旧党,但范已年老,吕忙着安葬去世的高后,苏辙也已被哲宗敌视。以继承神宗遗志,恢复王安石“新法”为口实的“绍述”之议,已经涌动起来。次年(1094年)二月,新党李清臣、邓润甫被提拔为执政,李清臣立即在三月份策试进士的试题中力黜元祐之政,倡“绍述”之意。苏辙当即上疏谏阻,举了几个汉朝皇帝的例子劝哲宗勿轻易变政,结果惹得哲宗大怒:“安得以汉武比先帝!”[281]竟以这个罪名罢了苏辙的执政,出知汝州。随即,四月份改元“绍圣”,起用章惇为相,给蔡确平反,大张旗鼓开始“绍述”之政。就在这一月,御史们袭用“乌台诗案”的故技,纠弹苏轼以前起草的文件中有讥斥神宗之语,结果,苏轼落两职(取消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的称号)、追一官(罢定州知州任),以左朝奉郎(正六品上散官)责知英州(治所在今广东英德)。

贬谪的命运又一次降临到苏轼的身上。前此,吕大防、苏辙罢相后尚能以原先的品衔出任地方官,苏轼却成了元祐大臣中第一个被褫官、夺职、降阶远谪僻远小州者。新党重掌朝政,不图修明王安石改革的精神和措施,唯以恢复“新法”诸名目,打击报复“元祐党人”为事,而苏轼首当其冲,厄运来得最早,程度也最甚,大概是被当作“元凶”看待。他曾从一个被废弃的“罪人”骤然入朝掌制,这次又从一个封疆大吏骤然远贬岭南。但这次贬窜,将给中国历史留下一个思想和文学都进入炉火纯青境界的文化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