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着小哨前进(1 / 1)

谢小国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夏天,当天空整个地黑下来的时候,一般应该是几点。八点,还是八点半?

在家里,有什么必要去注意天整个地黑下来的时候是几点了,有什么必要呢?就跟注意天什么时候开始发亮,几点钟完全亮;十一点二十五分放学,按正常速度,走到花鸟商店需要几分钟,从花鸟商店到家又需要几分钟……一样毫无意思。

可现在他却觉得太需要知道了。太需要了,他要赶火车,十点三十一分的火车,不,应该说二十二点三十一分的火车。

他想问问弟弟,可立即觉得问他是白问。这小子屁用没有,刚才在站台上居然哇哇地哭得像个躺在摇篮里的孩子。十一岁的人了!

他后悔没把电子表带出来。里面没电了。他家对面四平公寓的商场里又正好没有那种型号的电池,要到宁海东路的一个什么地方去买。真该往那儿跑一次的!如果现在手腕上有块电子表,那不用说有多潇洒多胸有成竹。

可谁又想到会被火车给抛下了!

“有火车!”他猛然感觉到。不知怎么会感觉到的。其实并没有传来叫声,铁轨上也没有任何明显震动感,可是他感觉到了。立即拉住弟弟跳离了枕木和铁轨,跳到了起码有十公尺之外的斜坡下。旁边就是一个水潭。就在脚边上,可是他没有踩进去。他显得异常机敏和灵活。

弟弟也没踩进去,但多少有些踉跄。这个没用的家伙。火车疾速闪过。根本来不及数过去了几节,可是已经整个地过去了,已经很远了,已经无影无踪。

和站在远处看火车完全不一样。那只是一种不迅速的移动,而这是气势磅礴,是一瞬间。

他们重新上了路。

只听见他俩的脚步声。因为不断要跨过枕木,所以没法一二三一二三,脚步总要乱。

他发现弟弟怎么也有些雄赳赳气昂昂起来。

“小国,走快点!”弟弟说。那口气好像他是哥哥。好像他是排长、连长,甚至是团长。

他很少喊小国哥哥,尽管小国整整比他大三岁。多半是喊小国,有时干脆喊谢小国,好像他是谢小国的同学。只有求他的时候,或者窝囊得一无主意的时候,才会叫他哥哥。就像刚才在站台上的时候,少说也喊了他五十声哥。

“哥,火车怎么会开掉的呢?怎么会的呢?”他明明已经知道是因为车站信号员发错了开车信号,提早了四分钟。明知故问!

“哥,我们还碰得到爸爸吗?”怎么会碰不到了,要死了吗?

“哥,我们怎么办呢?”

全是哥,平时没喊的都补上了。一开始还边喊边哭呢。这种时候哭、喊哥都有屁用!谁不会哭,谁不会喊哥,可这能让早已开得无影无踪的火车重新开回来吗?

世界上最无可奈何的事大概就是你还没上车,而火车已经开掉了。最无可奈何了。眼睁睁地看着它开掉,那种毫不犹豫、不动声色、平平稳稳的样子,一秒钟就能缩小许多的绿背影……简直连呆子也会意识到没必要对着它喊,喊一声“停下!”“快停下!”

谁想到它会开掉的呢?

当时他正和弟弟在水龙头前冲脚。没那么舒服!才坐了五个多小时的火车,他就觉得坐火车其实并不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座位正好在西面,拉上窗帘也没用,窗开着,窗帘始终被风吹得掀起来,下午的太阳光便一刻也不间断地死死地照在桌上、座上烤着你。座又是和火车前进的方向相背的,所以那呼呼刮进来的风一丝也吹不到身上。这票买的什么水平!还是爸爸托关系买的。爸爸说,没问题,当然是卧铺!还卧铺,结果连座位都是吹不到风的。老实说,如果自己半夜去排队,没准就买到卧铺了。火车票预售处离他家不远。

等到他从那逃地震似的混乱中清醒过来时,火车已驶去老远一截了。铁轨上空**得像个梦。

似真似假,似假似真……

一个女的,抱着一只刚买的西瓜,声嘶力竭地对人叫着:她的小孩还在车上,在第九车厢,卧铺车厢,刚刚睡着,这可怎么办呢!她是到大连去。要到沈阳转车,她男人在大连部队里……

一个男的在声嘶力竭地喊:“把信号员拖过来!拖过来!打死他!”

弟弟也夹在里面拼命地号丧。

一切都变得完全真切起来。是真的!火车开掉了。

你不会想到,连当班的列车长都被拉在了站台上,还有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女列车员。

列车长比所有的人都显得镇静。他嗓门很大地在喊:“XXX次车落下的旅客都往这边来,我是列车长!”

那是浑厚的北方口音。那是严峻的但似乎又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镇定的神态。谢小国喜欢这浑厚和镇定。

“别哭!”他禁不住朝弟弟吼了一声,弟弟被吓得戛然而止。哭什么!看看列车长!

列车长一下被团团围住了。少说也有三四十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拖鞋的、穿背心的、穿短裤的……拎着烧鸡、抱着西瓜、拿着瓶酒的……如果排成队,真是一支狼狈透顶的队伍。

列车长仍是那样地浑厚和镇定:“我姓张,弓长张,从现在开始,各位的一切完全由我负责。现在请各位说一下情况,姓名、到达站、车厢、留在车上的行李……”

张大康,沈阳,9车厢,一只背包,黄颜色的,在行李架上,铺上还有衣服和书,茶杯,在桌上,还有毛巾,妈呀,完全乱套,破车站!叫张大康的骂骂咧咧。

田静,天津,4号车厢……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

刘东盐,吃盐的盐,山海关……

尤,就这尤,尤达三,不是山,是三……

又一趟车到了。三棵树来的。三棵树,这怪名!

站台上又乱起来。不过没有刚才那会儿乱,刚才那会儿像地震。

它又开了。往上海方向。车窗下的小门牌上写着“三棵树一上海”。

开得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一节车厢闪过,三棵树一上海。又一节车厢闪过,三棵树一上海。

站台上穿制服的职员都立正向着列车开去的方向。挺庄严的。看这样子,压根儿不会想到刚才发生过什么事。不信您拉住个刚下车或刚进站的人问问,同志,您看得出刚才这儿发生过什么事吗?很大的一件事。保险说看不出,看不出哇!

什么名字,到哪的……全说完了。全记在了列车长的本子上。他们被带到了候车室。狼狈透顶的队伍。愁眉苦脸、垂头丧气、踢踢踏踏、拖拖拉拉。差不多整个候车室的人们都盯住他们看。像是一队残兵败将。

他们将在这儿等到明天早晨六点。列车长已经和列车取得了联系,所有的行李都将被卸在天津站,抱西瓜的女人的孩子,谢小国的爸爸……也将在天津站下车等候。可是到天津的车明天早晨六点才有。别的车晚上都不在这停。这里是小站。

您要问,那么谢小国和弟弟怎么没在候车室等,这会儿是往哪儿去?

是去前方的一个大站。叫PH站。PH离开这儿只有一站。

一站!

这是谢小国从火车时刻表上看来的。

谢小国可受不了像残兵败将似的在候车室里坐着、躺着,耷拉着脑袋长吁短叹。

他在候车室里转着,寻找着,弟弟跟在他后面,这小子现在不再哭丧着脸了,也有了些精神。

他就看见了墙上的火车时刻表。这玩意挺难看懂。但现在小国一心想把它看懂。

xx次,二十二点三十一分,PH。

到天津,明天早晨七点四十九分。

就是说,如果能够到PH坐xx次车,那么明天早晨七点四十九分就能到天津了。那时,这些残兵败将们才刚刚上车不久。小国发现他们确实有些像残兵败将。他不懂,这些大人们怎么都会这样窝囊。是的,这件事确实很严重,可也没必要一脸的灾难似的。

谢小国找来了列车长。证实了,是的,xx次车,二十二点三十一分停PH站。

“您知道从这儿到PH有多少路吗?”小国问。

“9公里。”

9公里。就是18里。就是9个一千米。一千米一会儿就走到了,9个一千米会有多远?

“我跟弟弟走到那儿去,在那儿上车!”小国几乎没有犹豫地对列车长说。

“……”列车长怔了怔。

“等明天早晨吧。我们已跟你父亲联系好了。”

“不,我们走!”小国斩钉截铁,“请您给开张条,要不不让上车。”

列车长被他的坚决和机灵所打动了。

弟弟在前面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小国很想问他:“喂,你怎么雄赳赳气昂昂起来了?”

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灯光。它像奇迹般地突然就出现了。也许它刚才一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它就是PH站了!小国在心里欢呼起来。肯定是的,他毫不怀疑。

他奔起来。“别奔,来得及的!”“团长”说。好像他手上戴着块手表。那口气还确实真让您相信是来得及的呢。

很近了。

快到了。

好亮的一片灯火!真是个不小的城市。9公里的路就这么快走完了。马上就要乘上xx次车了。拿出刚才那个站长写的条,是站长写的,列车长让站长写的,就能上车了。像个勇士似的走上火车。明天早晨又能像个勇士似的走下火车。爸爸会站在站台上迎接他们。列车长已经给天津站发了电报,让他们转告爸爸,他的儿子将乘XX次车到。

乘XX次车到!什么气派!是单独到的,不是像个残兵败将似的让列车长领着到的。不,这不是没有意义的。有很大的意义!虽然总共也没有提早几个小时,但话不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提早几个小时也是提早,总比无可奈何地坐在那儿等好,绝对地比那样好。那些大人们都还坐在那儿呢。唉,他们怎么会不懂,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别昏头昏脑,都该精神抖擞地想想办法……

谢小国精神抖擞地吹起了口哨。

弟弟也吹起来。嘿,居然吹成了挺和谐的二重奏。挺和谐的。节奏是进行曲的。

到底是我谢小国的弟弟!谢小国想。弟弟的低音吹得有力极了。

小说中大段的内心描写十分精彩。运用了语言的重复强调来体现谢小国在做成了一件自认为很值得骄傲的“大事”之后那种洋洋自得的心态。虽然这“得意”之中难免有点“忘形”,却真切地表现出了独属于儿童时期的这种“不全知的小得意”。写的满篇是孩子的心理,却分明让人能够读到成人关切的目光中紧紧跟随着的呵护和爱怜,以及对“勇往直前”的少年心性和这一段美好年华的毫无保留的赞美。

——蔡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