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1 / 1)

我这是到植树王去。是的,植树王,一个地方的名字。一个大人们总是倾慕、赞叹地谈论的地方。它先进、文明和异乎寻常地繁华。小德宏老师在那儿教书,当副校长,植树王中学的副校长。植树王中学,一个全中国少有的好中学,从它里面出来的学生,没有考不上大学的。全是呱呱叫的大学。——这都是听大人们说的。反正它简直就成了我心中天天都向往的地方。我是去找小德宏老师,问问他,我考植树王能行吗?也许你会说,考就考,还去问什么小德宏老德宏,没魄力!是的,咱没魄力,是乡下佬。可你知道,咱能这样就够有魄力了!

我压根儿也没想到会突然决定考植树王的。就在吕老师进行毕业动员的时候决定的。完全是被他那无精打采、毫无热情的样儿所刺激的。

要想再往上读的,就考汤山中学吧。能考取也就不错了。将来毕业了,读得好的,再考汤山林校,或者看看还有什么合适的中专,读出来了总还是个干部待遇。

这就算动员!就这窝窝囊囊的语气!我恍然大悟,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学校只有一个小德宏考上了植树王,只有一个小德宏啊,二十多年了!再乡下,再没有质量,也不该只有一个小德宏。怎么会只有一个小德宏?使得大人们在讲起小德宏的时候就如同讲一个神话。其实只出了一个小德宏倒真是个不该有的荒唐的神话!你说不是这样吗?

当然,我不知道上一届再上一届……的老师是不是这么窝囊透顶,可谁又能说他们不是这样?反正窝囊、无精打采、毫无热情……也是会传染的,像病毒一样。这种病甚至会遗传。

所以就都变得无精打采的了。我就不相信只有一个“小德宏”,兴许只有小德宏一个人才有到植树王去的热情、勇气和行动,结果他去了。

你就看看吕老师那么窝囊地说的时候,我们班同学的模样吧。

怎么形容呢?一十足像搁在床底下的风筝(何老师语,当然不是原话)。整个教室里的空气好像不再流动似的。要不是还能听到吕老师在害病似的说话,我都怀疑一切全都死了。

我可没死。

我偏不考什么汤山中学,而要考植树王!

当时我就这么决定了。

当然我没有立即告诉谁。如果我宣布出来,准会引起空气爆炸,全班爆炸,全校爆炸。因为我肯定不会有第二个人做出这种决定。我都怀疑这么多年来除了小德宏还有没有别的人这样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过。虽然我的成绩全班第一。不过据吕老师他们说,我们这儿的第一,连人家市镇上学校的第十还不如,虽然从来也没比赛过。连二歪也没告诉,他有张丫头似的快嘴。

因为我现在不想沮丧。

因为准不会有哪个人会说,周明明,你真该去试试,你的成绩全班第一,弄不好就取了,那才呱呱叫,我们四陇洲又出个小德宏。

不会有人这么说。二歪都不会。他最多也是迷糊着眼傻不愣地盯住我。其实他并不傻,可怕的是他这时也会变傻了:你往植树王考?往植树王考?哪能中?

最可怕的是吕老师。他人很好,绝不会让你难堪、出丑,不像何老师那样。两个女生给一个经常在《少年文艺》上写小说的作家写信,她就说是床底下的风筝想往天上去。打哪儿说起?这种老师!她自己算是床底下的风筝还是天空中的风筝?不精神抖擞地希望飞向天空的其实根本就不能算风筝,而是纸片。只想无精打采地躺在床底下的风筝实际上不等于纸片吗?她难道就那么喜欢我们当纸片?荒唐。

我们许多人也真的就心甘情愿无动于衷地当了纸片。

吕老师不那样,绝不恶狠狠,也许当你高高地飞人空中,美妙地迎风摇曳和飘游的时候,他也会异常兴奋和激动,但他不会让你产生跃跃欲试的热情和力量。他能够三言两语委婉地让你彻底冷却,让你变得一点精神也没有。就凭他那语气,就凭他那退着想想真是有些道理的道理。我说了,我现在不想沮丧,就是被他那令人沮丧的窝囊样刺激得这么野心勃勃的,可别重新再让他弄得沮丧起来。非常可能的。当然我不想猜着学他会怎样地对我说,猜没意思,弄不好让谁心里说造谣可耻。不过要猜准不会猜得太错,至少语气肯定对。

我要先去问问小德宏老师。我相信小德宏老师不会说,啊,你可千万别考。那就根本不是我心中的小德宏了。那样说不定整个的天堂般的植树王都会在我心中轰然倒塌。只要得到了小德宏老师的肯定和鼓励,那么哪怕有再多的人,一百个吕老师来说扫兴话我也不会沮丧,根本不往心里去!

你说我没魄力,可你知道我现在多想得到一句真正的鼓励!

当然,我对爸爸妈妈说了。

我说,我想考到植树王去。

爸爸说:“植树王!下辈子投个有出息的胎吧。”第一句话,他几乎是惊叫着说的。压根儿没想到。压根儿没想过。吓了一跳。第二句话则简直无精打采。气漏得好快,一眨眼就彻底瘪了。

我说,我想到植树王去一次,问问小德宏老师,我这样能考取吗。

妈妈说:“你知道植树王在哪儿?我们都摸不到门,你想跑丢了让我急死啊!”

就这样!你说再跟他们说什么?

干脆什么也别说,走了拉倒。

我起得好早。偷偷摸摸蹑手蹑脚地。然后在家门朝外的一面用粉笔写了几个字:我去植树王了!夜色刚刚开始在消退,应该是美美地继续睡着觉的时候。一夜都没睡好。可门板上的这几个字真让人精神抖擞。我去植树王了!这简直就会成为一个震耳欲聋的宣言。我周明明的宣言。所有看见的人保险都会目瞪口呆,怔怔地站一会儿,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地说,明明去植树王了!还有假?植树王,房门上写着呢!

植树王啊,开国际玩笑,谁会不震惊!

你去问问,谁去过。没人去过,一个也没有!我去问他们,到植树王怎么走,都不知道。我说,你没去过?他们说,嘻嘻乖乖,谁会想到往那儿跑!

你听听!不是很悲哀吗?竟然就没想到。我不明白,他们总是把植树王挂在嘴上,可为什么就没想到要去一次,真正地去看上一眼。非常奇怪,硬是要让一个明明能够到达的地方变成遥远的奇异幻境。

矮子良不会没去过。他一年到头在外面做生意,终年终日跑码头赚钱,见的世面没人可比。跟人家刮起蛋来,他自己也说:“啊哈,我哪里没到过,就差美国了。当然,日本、英国,还有利比亚也没去过。”可这就够让人眼馋、崇拜的了。大人们总是说,嗨,伙计,老矮回来了。于是吃了晚饭,他家的场地上少说也坐了十几个人,听他刮蛋。还能抽到他带回来的五花八门的香烟。他很慷慨,总递烟给人抽。大场面新鲜事,个个听得啧啧叫乖乖,剩下的就是傻不唧地笑。

可是就连他也没去过。他不愿意表现出根本不知道,就一会儿说好像是在横山那儿,一会儿又说可能在三湖附近。

我开始怀疑,这个从小就听说的植树王是不是真的存在,别原本就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境,小德宏也只是大人们在编绘这个幻境时特意制造出来的一个神话式的人物。其实又算得上什么神话呢!宇航员都有了。地球之外的星球都有人到达过了。有的是真实的奇迹。

你还说我没魄力,宇航员人家还为他设计好了路线呢,他只管待在里面飞就是了,只不过闹不好会坠下来摔死,有些危险罢了,像“挑战者号”一样。可我却连怎么走都不知道。压根儿就不知道植树王在哪个方向。东?南?西?北?有五十里还是一百里,一百里还是两百里?你以为我是在故弄玄乎?你看我这模样学会玄乎了吗?

我现在只是在闷着头往爬蟹矶走。从我们这儿到天下任何一个角落去必须先走到爬蟹矶。

那是一个没有几爿商店的小镇,吕老师说的汤山中学就在那儿。可那儿竟然也是一个交通要道,路边全是牌子:爬蟹矶—木高,爬蟹矶—鲁头,爬蟹矶—五陵。肯定没有爬蟹矶—植树王,这我知道。爬蟹矶我去过,离我们十里路。我现在简直不知道到了那儿后再怎么办。问人?我怀疑是不是有人知道。老实说,爬蟹矶那儿的人比我们这儿的人精神不到哪儿去,闹不好也是一嘻嘻乖乖谁想到往那儿跑!结果植树王对他们来说也同样只是一个幻境。说不定这病还正是他们那儿的人传染到我们这儿的呢。

昨天晚上才睡着了没一会儿,却做了个实实在在的扯淡的梦。不过怪有意思。说爬蟹矶那儿有一条很小的岔道,根本不能算真正的路,道口有块不显眼的牌子,上面画着一只蓝鸟,还用英文写着NISSAN。NISSAN就是蓝鸟?我不知道。紧接着岔道的是一条长长的峡谷,沿着峡谷走就能到植树王。你说扯淡不!NISSAN蓝鸟算什么?难道是神鸟?

我从来没注意爬蟹矶那儿有一条什么很小的紧连着峡谷的岔道,倒是要去找找看。

反正我总能到达植树王的,准能到!峡谷也好,山路也好,哪怕是沙漠!因为如果说决心、信心、勇气,还有这别人都不具有的到植树王去的愿望都能算NISSAN蓝鸟的话,那么我心里倒是真的有一只蓝鸟一神鸟。

不过我现在得快点走,不然的话还真可能让我妈追上来拉住我不让我去。

梅子涵长期以来不懈地对如何从意识和情绪的结构方式上来提高少年小说的艺术水准做出了自己默默的探索,并给人以启示。《蓝鸟》的出现,在艺术风格上无疑给当代中国儿童文学以一种新鲜感,我以为这正来自它在少年小说的写法,运用一种充满随意性的艺术口述体,一种高级的胡扯,给人一种惊异和黑色幽默之感,慢慢读,才发觉这种几乎无来踪去脉的少年口语是那么原生态。

——班马

《蓝鸟》凸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作家感悟到的人物的一种情绪。一个听了老师窝窝囊囊的升学动员报告,被沉闷、泄气的泡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少年逆向地受到激发,决心要从那种窝囊的、窒息的气氛中冲出来,独自去找一个叫作植树王的重点中学,去找在那儿当老师的也是从这山沟中走出去因此成为自己心中偶像的小德宏,因而显得有些冲动有些激昂有些失去理性。这种情绪成为一种基调笼罩整个作品,或者这就是这篇作品的主要描写对象。把握了这种情绪,就有了这篇作品的灵魂和雏形。

——吴其南

所谓超现代生活语,是指实际生活中并不常使用,但又明显具有“超现实”意味的语言。这方面的突出代表是梅子涵。他的《双人茶座》《蓝鸟》《我们没有表》《老丹行动》等小说,叙述语言随随意意、东扯西拉,叙述语句又特别长。尽管现代生活中的儿童实际上并不这样说话,但这些着意设置的语言却很好地传递出了特写情境中的某些现代意味(比如荒谬年代中儿童的无所事事、玩世不恭、茫然、黑色幽默等等)。

——孙建江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小说《蓝鸟》的发表,犹如一只优雅轻盈的鸟儿,带着“意识流”的气息,停在了中国儿童文学这株大树上,引来许多人驻足观望。

《蓝鸟》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故事,它写的是一种情绪,一种少年的原生态的意识和情绪。“报考中专”“干部待遇”,这种说法对今天的中小学生来说比较陌生,但少年在成长的过程中对于理解以及理想的追求是不变的,少年的心境是不分时代的,这样的一种情绪是永恒的,因此,它的读者就是一代代的。

——梁燕

我们可以把小说理解成少年对愿望对信念的锲而不舍的追求。可以理解成为大多数人对某种约定俗成的东西的自然而又莫名的遵守与服从,我们的确应当试图突破它们,自己去寻找应当遵从的东西,寻找真正的自我。而所有这些只是对《蓝鸟》作的种种猜测,《蓝鸟》的价值就在于它的象征中蕴含的难以言传的神秘的东西,它的存在使作品具有强大的张力,以及长久的生命力。

——郁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