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渡简直是狂奔着走的,兴奋不已,激动不已。他不时地看看手里的尼龙拎袋,里面装着苹果、梨、饼干。可是奔到病房的走廊里时,他放慢了脚步。并不是因为走廊上每隔不远就有一盏“静”字的方形牌灯,而是希望自己不要喜形于色。否则走进病房时,人家准会说,看,多可怜,买了这么一点东西就这样高兴,唉,可怜。那就会把他的全部兴奋和激动一扫而空的。
他们准会说的。并且又要依然如故地用同情和怜悯的目光看着你。爸爸住进病房已经六天了。肺里长了个什么。医生也不说究竟长了个什么,只说要开刀,不开掉不好,就住进来了。小渡也就跟着来了,第一次从乡下到了城里。守着,陪着。
不知有多难过,这六天。
十几张床位的大病房,偏偏他们这个角落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像物理老师所讲的焦点。你看,他看。每有一个新来的探望病人的人,刚坐定,没讲几句话,就又把头扭过来看。没有恶意的,全都充满同情和怜悯。有的交头接耳还不算,干脆大着嗓门说,作孽啊,可怜啊。
小渡不明白,作孽什么,可怜什么,不一样都是生病么?你们难道身体健康才住在医院里的?住在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刚开过刀,或者在等着开刀的。最好的那个也是开过阑尾炎的,而且听说,再迟开一步就送命了。
就是这个开过阑尾炎的,一挪一挪地走过来,递给小渡两个苹果,说:“吃吧,和你爸爸一人一个。”又一挪一挪地走了。
霎时,小渡明白了。
是因为爸爸的床头柜上什么也没有,空的,空得连小渡也早就感到有几分冷清和寂寞。但他只是感到,却根本没想到这空、这什么也没有的冷清和寂寞会引起些什么,带来些什么。
钱在爸爸手里。在家里,钱也总是在爸爸手里的。爸爸总是说没有钱,哪有钱。小渡不知道爸爸是不是有钱。也许以前是没钱。因为家里的日子曾经真有些苦,难得称肉。他们宅子上,哪家隔几天就称一次肉,哪家就最有钱。哪家翻盖了新房子,哪家就最有钱。现在称肉的次数多起来了,翻房的料也陆陆续续地堆在门口了,可爸爸仍旧是说没有钱,哪有钱。小渡听惯了,所以也就不去想。钱和他毕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至少是他没曾感到。确实没曾感到。爸爸进医院时带了五百块钱,这他知道。在船上时,爸爸对他说,我带了五百,还不知道够不够,这下好,那屋又不知道拖到哪月哪日盖了。爸爸说这话时简直就含着悲切,让人听了沉重。若不是已经吐了几次血,若不是在城里上过学见过世面的小舅舅的一再鼓动、劝说,你根本不用想象他会答应来住院,来开刀。甚至当他听小舅舅说,这第一人民医院是最好的医院时,竟然会痛苦得脸都抽搐。“最好的?那要多少钱!”
于是小舅舅又竭力解释、说服他:越好,医生技术也就越高明;开刀就是要进大医院好医院。
你没看到爸爸是怎样收藏那五百块钱的。简直啰唆,简直麻烦,简直成了一个沉重的累赘。躺在**时,把它放在被子里。上厕所了,又要抓住带着。其实床头柜上是有锁的,一锁就彻底没事了。偏不锁。说什么呢?
除了每天三顿饭,什么也没买过,什么也不吃。来的时候在船上买的一包饼干,还让当早饭吃了,省下了医院的饭票菜票。就这样,爸爸还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声音不大,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呼吸。小渡知道仍是为了钱。每住一天,就意味着末了的结账单上会多增加一些数字。进院的那天,办手续的时候,爸爸甚至是哭丧着脸请医生是不是第二天就帮他开刀,乡下人苦啊,没有钱啊,田里的事等着做啊,说了一大通,让医生不酸不辣地好一顿训。那完全是训。小渡头都抬不起来。
钱,钱,钱,这让人抬不起头来的东西。
可那些人,却没有一个床头上不是堆得满满的。大包小包,大盒小盒。来一个人探望,就又增加了许多。所以只要没有睡着,那些陪着守着的人就拿啊削啊,有的还带了锅,到走廊的一个什么地方去烧呵。几乎没有停的时候,几乎生病就和不停地吃啊吃完全联结起来,吃成了生病的主要内容了。
小渡明白了,于是也就有些不可忍受了。他开始对爸爸说:“爸,我去给你买些梨。”他知道梨比苹果比橘子都便宜。
“买那干什么!”爸爸没同意。
“爸,我去给你称一斤饼干。”
“有饭吃,称那东西!”又否定了。
“称一点糖,你含在嘴里。”
“又不是小鬼,哪个含糖。”
小渡想不出来再有什么东西可买了。
终于又想出来可买两斤鸡蛋,听说走廊那边的房间里有医院的锅可借用。打溏心荷包蛋吃营养最好。可是再想想爸爸肯定会说,家里有那么多鸡蛋,还跑到这里来花钱买蛋吃……就又把话咽下去了。
爸爸脑子缓过来了些,以为是小渡自己想吃糖,就说:“你想吃糖吧,去称点吧,称点吧。”
小渡简直想哭。他简直又想朝爸爸叫喊:“你以为我想吃?我才不要吃呢!我是不愿那么让人看着!可怜,可怜!可怜难道光荣吗……”
那两个漂亮的苹果仍那么放着。他不吃,爸爸也没吃。爸爸为什么不吃他不清楚。他是不愿意吃。不愿吃人家出于同情和怜悯送来的东西。
可是今天中午又有人送东西来了。是隔了好几张床的那个小姑娘,而且还是个看上去年龄比他小些的小姑娘。巧克力。盒面上一只白颜色的象和一只黄颜色的狮子在手舞足蹈。“吃吧,我有很多。也给你爸爸吃。”小姑娘说。
小姑娘并没有夸耀的意思。也肯定是一片纯净透明的好心。可是小渡没有接。他压根儿就没敢看她第二眼,头似乎被谁按着直往下埋。小姑娘往**一放,哼着《让我们**起双桨》,走了。
小渡猛地站起来,对爸爸说:“我到外面去了!”根本不管爸爸同意不同意,就走了出来。头也没回。
他受不了了。是的,真有点狗咬吕洞宾。狗咬就狗咬吧。有什么办法,他小渡不愿意轻易地莫名其妙地被人家同情、怜悯,不喜欢可怜巴巴地坐在那里。
而他已经坐了六天了。灰溜溜的六天。
他自己也不知道出去干什么,到哪儿去。只是不愿意再这么不自在地埋着脑袋坐着。更没想到回来时会拎着苹果、梨子、饼干。
可他现在拎着了。不是捡的,更不是偷的,他周小渡一辈子不会干这种不漂亮的事。也不是谁送的。谁送?他不认识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认识他。在马路上闲遛着,你打那边过,我从这边走,谁也不认识谁,他倒觉得这样舒服。穷也好,富也好;有钱也好,没钱也好,谁也不特别地去看谁,谁也不会被人看得比别人可怜,除非你跪在地上讨钱。跪在地上讨钱干什么!就是断胳膊断腿也别讨。天底下就没你可干的事了?只要有你可干的事,就有饭吃,就不会饿死,就犯不着那样可怜地去接受施舍。
小舅舅是他们的语文老师。小舅舅读过不少书。所以除了教课文,还常常讲些课本之外的和语文有关的知识,讲些故事,朗诵一首诗、书里和文章里的一段精彩的描写、一段幽默的对话。
有一次,他读了一段《爱的教育》里的话。写这本书的人叫什么契斯,忘了,是意大利人。小舅舅是照着本子读的,他把它抄在了本子上,他把很多的东西都抄在了本子上。本子是蓝颜色的。那段话是一个妈妈对儿子说的。小舅舅读得有感情极了。大概的意思是:早晨,妈妈和儿子一块在路上走。儿子走在前面,妈妈走在后面。有一个穷苦的女人抱着一个瘦弱苍白的孩子,伸手向儿子乞讨。可是儿子看了看她,什么也没有给就走开了。而当时他口袋里明明是有钱的。回到家里后,妈妈对儿子说,当穷苦的人向你伸出手来求乞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当作没有看见似的走开;而应该常常从钱袋里拿出钱来,把它们放到一个无衣无食的盲人手里,放到一个没有面包给孩子吃的母亲手里,放到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手里。穷人更喜欢孩子的赐予,因为从小孩子手里得到东西,不至于使他们觉得低下。大人的施舍不过是一种慈善的行为,小孩子的给予除了慈善外,还有一种亲切的意味。
课堂上鸦雀无声。常常读这种东西的时候,课堂上总是要比教课文的时候安静、专注、郑重其事。也许是小舅舅的蓝本子本身就有一种魅力。也许是抄在那里面的东西总有些特别。小渡也很感动。可他又有些想不通,那个妈妈为什么非要乞讨,人为什么非要无可奈何地去求得别人的赐予。是的,别人是应该给你,那是人应有的善良,没有善良算什么真正的人。可是果真从别人手里求得一点东西的时候会觉得亲切、愉快么?哪怕是小孩子给的。你的力量呢?你的骨气和尊严呢?没有这些,又怎么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呢?
也许小渡真有些片面,真有些不懂得生活和世界,可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刚才的感动消失了许多,另外一种什么情绪在他脑子里膨胀了起来,升腾了起来。这尼龙拎袋里的苹果、梨子、饼干,是他用自己挣来的钱买的。没想到吧。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在马路上闲遛着,拐了两个弯,就到了火车站。他第一回到火车站。当然也就从来没坐过火车。人简直多得热闹。扛的、挑的、拎的、坐在地上的。这里一条长队,那里一条长队。大车进,小车出。卖地图的,卖特产的。哪一次车到了,哪一次车检票了,广播里在喊。声音和轮船码头上的简直一模一样,也是个女的。出口处开始有人涌出来。大概就是广播里喊的那次车到了。拎的、挑的、扛的,抱着小孩的、牵着大人、搀着老人的,热闹得很。
“要帮了挑吗?”有人问。是个拿着扁担的。
“不要。”有人答。
“要挑吗?”又有人向另一个人凑上去。
“多少钱?”被问的人问。他真有力,四个旅行袋,一肩两个。
“那要看到哪儿。”
“不远,要远我就坐车了。大庆路。”
“给四块钱吧。”
“四块钱?几步路就四块钱?你当我发了财。”
“四块多?叫拖车起码五块!现在四块算个什么呢?”
“你去起码五块吧。”背旅行袋的抬脚就走。
“那你说多少?”拿扁担的在后面喊。
那人头都不回。
“你有力气就去背吧,那条路上根本没有公共汽车。”拿扁担的在嘀咕,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叔叔,我来帮你背。”鬼使神差,小渡跟了上去,说。背旅行袋的站定,看看他,掏出手帕擦汗。这人挺怪,汗全在头颈里,脸上头上一点没有。“多少钱?”他照例问。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问你背得动吗。因为小渡并不高,当然也并不矮。但他仍是个孩子,总是看得出的。
“你看了给。不过我只背两个,另外两个你自己背。”小渡说。
那人笑起来,大概觉得小渡很有点趣。
就是这样。
什么不远,不知道拐了几个弯。可是并不非常重,看上去吓人,胀鼓鼓的。所以根本说不上大汗淋漓,当然,汗是出了,也出了不少。在家里挑水挑柴是假的吗?挑稻到机口轧米他都挑过几回,有三里多路。
那人给了他一块五毛钱,还说谢谢。想了想,又加了五毛。小渡没要。他只收了一块五毛。很明显,后来的五毛是额外加的。因为他才背了两只包,两只包给两块,那么刚才那人要四块他为什么不肯?他不要人家额外加钱,不要。尽管他是个小孩。尽管那人肯定是因为他是个小孩而有些过意不去。
小渡克制得真好。走进病房时居然显得随随便便,完全是漫不经心的样子。虽然尼龙袋拎在手上多少总有些不十分自然。
但他的头是抬着的。还挺有些潇洒地跟左右**的人点头打着招呼。
爸爸有些惊愕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其他人也有些惊愕……
在我们看来,这篇小说的复调性,是因为小说引入了意大利小说家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中的一个片段,并提出一个看法,即小孩子应该对人施舍,这除了成人的慈善外还有小孩的特别亲切味。但是,小渡,却从人的自尊方面,从被施舍一方,提出了对《爱的教育》的反驳立场。这样,一个急于长大、急于摆脱依赖而获得自尊的少年心理,与一个更为复杂的成人社会的互助式需要,组合在一起,才使小说的复调意味得以显现。
——黄清 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