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多走进了小邮局。这两天,他每天放学都要来,要买几本《少年文艺》。他参加学区五年级作文竞赛时写的《打扇》在“新芽”专栏中登出来了。编辑部给他寄了两本,他送给宋老师一本,是宋老师帮他把作文寄到编辑部去的。还剩一本,爸爸说要带到厂里给人看,妈妈也说要带到厂里给人看。小多不舍得,那样非把书看得一塌糊涂不可。小多说等买到了,专门备一本让他们带,看旧了拉倒。可是小邮局里卖杂志的那个矮老头总说还没有到,还没有到,让他明天再来看看。怎么回事,一号就出版了,还没有到,还没有到,没劲。
邮局里人多得要命。换邮票的,看过的杂志又兜着想卖掉的,买晚报的,填包裹单的……小多一挤就挤到了杂志柜前。“小赤佬,寻死啊!”一个女的在骂,准是骂他,挤的时候他撞着人了。
小多头也不回,急吼吼地问:“老伯伯,来了吧?”
“什么来了?”矮老头怔怔地看着他,“讲话没头没尾的。”“《少年文艺》。昨天,你叫我今天再来看看的。”
“哦……”老头想起来了,“来了,今天中午刚到的。”“买两本!”小多激动地赶紧掏钱,一张两元的,妈妈给的,放在口袋里已经好几天了。妈妈给钱从来没有这么爽气过,掏出来看也不看就往他手里一塞。
矮老头刚刚把两本《少年文艺》放到他手边,小多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说:“三本,还是买三本。”
“买这么多!”老头看看他,笑了。
其实老头是根本不会不让他买的,可是小多却以为老头会不让他买,赶紧说:“老伯伯,我写了篇文章在上面登出来了!”原想压低声音说的,可是因为急了些,声音没压住。
“哦……是吗?”老头的嘴巴变成了个圆的。他卖了很多年杂志,还没有哪个告诉他,那上面有自己写的文章。
旁边的几个人都把脸转了过来。
于是,老头拿起《少年文艺》问小多,哪一篇是他写的。
那几个转过脸来的都把头伸了过来。
买好了。小多想走了,可是竟不好意思抬起头来,别扭得连步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迈。那么多人看着他,还你一言,他一语。
“养了这种儿子,爹娘多福气。”
“要读书的总归要读书,不要读书的一天二十四个钟头盯在屁股后也没有用。”
“我那个小讨债读五年级了,写封信也不会写,我也要买一本带回去给小讨债看看。我要讲给他听,写这个文章的小人今天我在邮局看到过,斯斯文文的,争气得要命,哪个不讲好。”小多听出来讲这话的人好像是刚才骂自己的那个。
总之,小多后悔刚才告诉了矮老头,让大家都听见了。他最怕难为情,别说这么些陌生人一个劲地夸他,就是进教室时,有三个同学同时盯住他看,他都会低下头。
小多稍稍抬起了头。刚跨出一步,他就怔住了:奶奶!他看见了奶奶。看见奶奶是没有什么稀奇的,而是他看见了奶奶在求人家帮她写信。
“小爷叔,难为你帮我写封信好吧?谢谢你!没有几个字,你们有文化的一息工夫就写好了,真对不起……”
奶奶正在对一个小青年说,脸上赔着笑,背弓着。小青年坐在长桌前,往一卷印刷品上写地址。看他那捏钢笔的样子和神态,大概也没有很高的水平。一个人有没有水平,多少总是能看出一些的。
小青年看看奶奶,笑笑。大概他也是第一次碰到有人求他帮忙写信,所以有些犹豫。犹豫间便问了一句:“你家没有人认得字?”那语气是随意的,并没有丝毫恶意。
奶奶语无伦次起来:“有……没有……他们都没有空。谢谢你了,小爷叔,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小多呆呆地站着,不知怎么办好。他真怕小青年说,你家里有人认得字,为什么还要叫别人写。要是这么说,奶奶有多尴尬。奶奶快八十岁了,他怎么忍心让快八十岁的奶奶在这么多的生人面前尴尬。可是小青年倒没这样说,只是又笑了笑,那神态似乎是同意了。可是这反而更加让小多难受。
自己的文章登出来了,却让奶奶在邮局里求人帮忙写信!
你就不能好好地帮奶奶写封信吗?他又责怪起爸爸来。
给爷爷的信是归爸爸写的。爸爸每个月五号发工资,六号寄钱,寄二十块,给在蚌埠乡下的爷爷。于是到了这个时候,奶奶就总要小心翼翼地问:“海南,信写了吧?”
“没有什么大事,每个月写信干什么?”爸爸不笑但也绝不算生硬地说。
“写封信问问,也放心点,也算个意思。”奶奶唠叨着,说不上特别不高兴,但总有些不快地走开了。
有的时候,爸爸则说:“写了。”
又赶紧问。
带了。
于是奶奶笑笑的,里里外外更忙了。
规定好晚饭以后碗是妈妈洗的,可是她硬要抢去洗了;地是小多扫的,她也一定要让她扫。于是这一天,从早到晚,家里所有的事情便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并且唠唠叨叨的话也特别多,说过去的事情,乡下的事情,爷爷的事情……
有一次,爸爸写好了给爷爷的信,让小多去寄。信没有封起来,家里没有糨糊也没有胶水。走在路上,小多看了起来。奶奶讲的那些话根本没写上,只写了钱收到了吗,身体好吗,我们都很好,妈妈,就是指奶奶,也好……这么几句话,没有几行字。简直是浪费邮票。这件事,他没有讲给奶奶听。
有一次又逢上爸爸那样既不笑也不生硬地说,没有什么大事,老写信做什么……于是,小多走进小房间对奶奶说:“奶奶,我帮你写!”
奶奶高兴得又是揩桌子,又是搬椅子。小多钢笔墨水没有了,奶奶赶紧走到大房间里把墨水瓶拿了过来,不是拿的,是用手捧的……
“怎么写?”小多问,样子很有点像马路上摆写字摊的先生。
“你就讲我现在很好,你爸爸妈妈还有你也很好,让他放心。”奶奶说。
显然,照着奶奶原话是没法写的,而且用奶奶的口气写,你啦他的都必须改过来。小多感到这种信不那么好写。
“好了吗?”奶奶问。
“没有。”
“好了吧?”
“好了。”
“再问问他钱收到没有。你妈妈给我买了一块裤料,是蓝颜色的,我想寄给他,叫他照那条罩棉裤的裤子做,过年穿。这布不能捶,就让小五子丫头在盆里搓搓。”
更乱了,小多简直快束手无策。
接下来便是灶后屋顶那块漏处的瓦换掉了没有,德昌的腿好了没有……奶奶一股脑儿地说,乱七八糟的。
小多深深地感到替奶奶写信并不比写作文轻松。主要是太没有劲,啰里啰唆,没完没了的。
只写过那么一封信,小多就再也没有帮奶奶写过了。奶奶求过他,可是他要么说做功课,要么说……
所以奶奶就求别人写了,这肯定不是第一回了。
小多真想大声说,奶奶,我们回家吧,我帮你写……可是他没有勇气开口。谁知道背后那些知道他文章登在《少年文艺》上的人有没有走掉,至少卖杂志的矮老头还在,弄不好现在仍在背后看着他。那么他们会怎么说?会怎么说?
悄悄走过去在奶奶耳朵旁边说吧……可是小青年已经在帮奶奶写了。奶奶仍是躬身站着,赔着笑。小青年写得很认真,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奶奶说说停停,说着那些想讲给爷爷听的话。她完全可以天天和爷爷在一起,那就不要写信了;可是却天天为我们买菜啊,烧饭啊,洗衣服啊,她说:“我舍不得你们啊!”
小多鼻子一酸。
奶奶,以后给爷爷的信全部由我写,我写,每个月写一封……小多在心里喊道。
前一秒,小多还在为自己的文章上了杂志而欣喜激动,后一秒,就因为“大作家”的奶奶还得求别人写信而感到羞愧自责。成长往往是在一瞬间。会写作固然是令人骄傲的成长和进步,可知道感恩长辈的付出,知道回观自己的不足,是更为真切而深刻的长大啊!
梅子涵先生对笔下人物的揣摩与端详之力令人敬佩。前半段,杂志的迟到、路人的赞叹,铺陈出一个孩子的自豪;后半段,年轻人的热心与回忆里家人的忽视构成强烈心理冲击,小多的自责汹涌而来。梅子涵先生将一个孩子的喜悦与惊讶、顿悟与懊悔写得如此这般细致动人,是作家自身强大的写作功力的兀自流淌,更是其关乎生活、关乎人性的敏锐体悟。感谢这柔软而有力的表达,让我们掩卷沉思。
——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