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1 / 1)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全班只有闪世生一个人没有考中学。平时我和他最好。他虽然比我大五岁,按正常的情况,应该是读高中二年级了,却什么话都愿意对我说。

我问他:“老牛,你为什么不考中学?”

他属牛,又比我们大,所以全班男生都叫他老牛。

老牛说:“我主要是……”他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也许是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和我们这样年纪的小孩在一起读书是一件很不合适的事。

记得四年级他刚插到我们班来的那一天,戴老师领着他走进教室,尽管戴老师事先介绍过他的情况,叮嘱我们不要笑,但我们还是克制不住地笑出了声音。因为他实在是长得太大了,竟然和戴老师差不多高,却要和我们同学,简直滑稽得要命。我们一笑,他脸红起来,手局促地摸着布包包,那里面是课本,他没有背书包。

戴老师指指华祖康旁边的空位子对他说:“闪世生,你就和华祖康坐在一起吧。”

就这样,老牛开始和我们同学了。他坐在教室角落的一个位子上,站在教室门口看去,似乎像耸起的一座山峰。

他从小生活在陕西的奶奶那里,刚来上海。在陕西时,他读过三年书,不知是不是那儿的书和我们这儿的不同,反正他现在读得很吃力。因为我们课外小组的几个同学功课都很好,戴老师就把他编在了我们小组里,叮嘱我们要好好帮助他。课外小组就在我家前面的弄堂里活动。我们围住两张小方桌坐成一圈,大概因为里面有个他,所以走来走去的人都要奇怪地朝我们看看。

经常是我们做完了作业,他却连一半也没有做好。我们就围成一圈七嘴八舌地教他。他很乐意我们教,有时我们讲得很清楚了,他还是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有时大概是意识到被我们这些小孩围住教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没有完全懂,却要说:“我懂了,懂了。”

上学我要经过他家门口。他家在冶炼厂后门的一条烂泥小路上,是两间小平房。他妈妈在门口摆了个小摊头,卖油条葱花卷饼。他每天早晨站在门口等我,一起到学校去。我总是问他:“老牛,功课做好了吗?

“有一道题不会做。”他在我面前非常坦率。我就让他拿出本子来,站在路边教他。路上没有什么人行走,他便无拘无束地弯下身听我讲。讲完了,走到二十二路电车开的柏油路上了,突然地我们就会拉开一段距离,要么是我在前,他在后,要么是他在前,我在后。其实我是非常希望能和他挨在一起走,因为这样就绝不可能有人敢欺侮我,我是很怕五年级吴凯荣他们几个人的。可是老牛却有意地要拉开一点距离。渐渐地,我理解了是为什么,就不再强迫他。吴凯荣他们也知道老牛和我好得很,所以并不敢对我怎样。谁不知道四年级有个老牛呢?有一次在杨浦公园玩,老牛躺在草坪上,我们二十多个男生冲上去抓他手扳他脚,他一挣扎,吓得大家逃得七零八落。

老牛真的不考了。考试的这一天,我仍旧从他家门口过。考场在建设中学,就是我报考的那所重点学校。从老牛家门口的烂泥路拐到冶炼厂正门,再穿过宁武路就到了,很近。再说也是想告诉老牛一声,今天我要去考试了。没想到他已经站在门口,身上背着一只绿漆差不多已脱光的瘪掉的军用水壶。

“东东!我在等你!”他叫我。

“等我做什么?我今天考试。”我告诉他。

“我知道。我陪你一起走。”

“你想进去玩吗?考场是不可以进去的,要有准考证。”

“知道的。”他笑笑。从饼摊上抓过一张卷饼,塞给我:“给你的,吃吃饱,我妈在里面打了一个鸡蛋。在考场里肚子饿了会考不出的。”

“我吃过早饭了!”我连忙说,不肯接受。

可是他拖住我就走。我想告诉他,早晨我喝了牛奶,吃了面包,可是看看手里的卷饼,看看老牛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什么,这笑容有时看了会使你感到难过,因为它太真诚了。我终于什么也没说。我觉得如果说了,那就太不好了。

没有准考证是不能进入考场的,老牛被拦在大门外。他把手里的水壶递给我说:“你把水壶带进去,是决明子茶,考试的时候可以喝。”

看门的纠察老师说:“不需要带进去的,里面有沙滤水,足够你弟弟喝的。”

我想解释一下,他不是我哥哥,是同学,却没有解释。我说:“老牛,你回去吧,等考完了我就来告诉你。”

算术我全做出了,连附加题也做出了。作文的题目是《记一个夏天的傍晚》。语文老师猜过很多题目,但没有猜到这个题目。卷子发下来后,我大概只想了五分钟就开始写起来,一口气就写好了。因为脑子里恰好记住了一件事,也是发生在夏天的傍晚,去年暑假的一个傍晚。

那天,我从冶炼厂游泳池游好泳出来,下雨了,下得很大很大,烂泥路上一下子就到处是水洼。没有地方可以躲,我拼命奔,快到老牛家了,我滑倒了,重重地扑在地上,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全是泥,像鬼一样。

老牛用铅桶拎水帮我浇着洗,说:“这条路应该修了,一下雨就有人滑倒,不知有多少人滑倒过。”

“那为什么不修,叫他们快点来修呀!”

“等我当了修路工就来修,还要铺上柏油。”他很认真地说,似乎这肯定会是事实。

这难道不是一个很不错的故事?

语文老师说过,写记人记事的作文,要善于着眼细微的小事,从小事中看到闪光的东西。我确信这件事里是有闪光的东西的。

考完试以后,我们家就从白林寺搬到了现在住的控江新村。这样就和老牛家离得远了,很难碰到面。我们新住所隔壁人家的爸爸是个中学教导主任,妈妈把我的考试情况全部对他说了,问我考得取建设中学吗。他很有把握地说:“考得取的,考得取的。”可是到了发通知的这天上午,通知却没有来。一幢房子里连考取永吉中学和二联中学这样末流学校的人都拿到通知了。我急得哭起来,莫名其妙地和奶奶吵架。奶奶说:“不要吵,不要吵,再等等看。”

等什么呢?

老牛满头大汗地奔来了。“东东,你的通知,建设中学!建设中学!”他激动地喊着。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激动过。

我蒙了一下,以为他骗我。通知怎么会到他手里去的?

我兴奋得又是跳又是嚷:“老牛,通知怎么会在你这里的?”“早上,人家拿到通知了,我想起来,你的通知会不会寄到白林寺去,跑到那里一看,真的插在门上……”他抹着汗,笑着。

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妈妈他们也没有想到。

老牛回去了,留他吃中饭也不肯。这一次分手后就真的很少见到他了。不久,他做工去了,不过不是当的修路工,而是在冶炼厂拉板车。有一次放学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一起走出校门,正好他赤膊拉着板车从门口经过。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没有喊他,看着他走了过去。但立刻就后悔起来,非常难过。一起走的张志平问我:“你在看什么?”

“在看我的同学。”我说。想用这点来补偿没有喊他的过失。“哪个是你的同学?”

“就是那个拉车子的。”

“你的同学这么大!一定是个傻大个。”张志平一脸吃惊的样子。

“你不要瞎说!他是从乡下来的,读书读得迟。”我撇开张志平,自己走了。我不喜欢他这样说老牛。

我也不喜欢我们当时的笑。

就是老牛到我们班来上学的那天。

我们都应该抽自己一个耳光。

抽得狠一点,令自己记住。

我后来没有再见到老牛。

很多的故事都是这样结束。这个故事也是这样。老牛是一个真人。

读《老牛》,就如发现了一种与我们久违的小男孩的温柔,那种天真的善良是敏锐又灵性、悯然又通透的。作家是怀着怎样一颗晶莹温情的童心啊,给人一种对爱的重新感悟。

——郁雨君

《老牛》是儿童文学作家梅子涵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作品。小说里,老牛因年龄大、个头高、功课差而引人注目,也难掩自卑。但他格外珍视友谊,朴实、热忱、坦率、自尊、乐于助人。不仅如此,他还以自己毫无保留的真诚映照出“我”心底里潜藏着的小小狭隘和虚荣……作品情节淡而有味,人物形象饱满丰润,显示了作家创作起步期朴素而清新的行文风格,也洋溢着新时期之初原创儿童文学脱离“教育主义”藩篱后的率真、磊落气息。

——李学斌

走在路上

小远带奶奶去看电影。是的,现在是他带奶奶去看电影了。他十四岁了,长大了。奶奶已经整七十,老了。一个人老了以后就会像小孩一样,上街、看电影都要人带。

电影是学校包场的,《海狼》,看过的人都说紧张极了。吴成成生病没来,多出一张票。“卖给我好吗?”小远对负责分票的文娱委员苏琴说。他身上正好有两毛钱,便突然决定要把这张多余的票买下,带奶奶一起去看。真的是突然决定的,说不大清是什么原因。人是经常会恍恍惚惚地就突然决定要去做一件什么事情的。

可是现在他真后悔买了这张票。你看看奶奶的动作有多慢,慢极了。2点10分的电影,从家里走到“东宫”要二十分钟——是按小远的速度走,按奶奶的速度当然远远不够。1点10分小远就叫了:“快点了,快点了,奶奶,1点10分了。”

“就好了,就好了。”奶奶连忙说。可是慢吞吞,慢吞吞,大房间摸到小房间……已经1点20分了。

“奶奶,怎么这么慢,到现在还没有好!”小远又叫道。

“就好了,就好了。”奶奶连忙说,并且慌慌忙忙地在房里奔起来,“咚咚咚”的,可是仍旧没有好,从厨房摸到走廊……已经1点半了。

“再不好我就走了,电影都要开场了,这么慢,谁像你这么慢!”小远大吼起来。他简直想甩手就走,不带奶奶走了。真不该为她买票。以前小远一个人看电影,总是一丢下饭碗就往同学家跑,先等闵建华,再等王世长,然后一路上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还可以到第九百货大楼痛痛快快地挤挤、看看、玩玩……可是今天却要等啊等啊,不等吧,让奶奶自己去,她又搞不清楚,穿那么多马路,路上有那么多车子……人老了真有些讨厌。

奶奶总算笨手笨脚地穿好了鞋子,跟着小远出了家门。现在是1点35分。

小远自顾自地走着,把奶奶撇开了好几米,好像不是他带奶奶去看电影,而是自己一个人去看。工业大学对面的围墙里在建造一座卫星接收站,拉起的电线简直像密密的蜘蛛网。小远停了停,想等奶奶走上来后告诉她这里在建人造卫星接收站。可是……算了,别告诉她了,告诉她她也不懂,她怎么会懂卫星接收站。小远发现奶奶不懂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譬如说……实在不知说哪件好。譬如隔壁刘星的二哥在手表厂当团支部书记,奶奶总是说:“你看,人家星星的阿哥当党委书记了。”

小远立即纠正说:“你专门瞎讲,根本不是党委书记,是团支部书记。”

“团……书记?”奶奶说也说不清楚地问。可是过了几天,她又说党委书记了,跟她简直缠不清。

再譬如,楼下叶平考取了技校,奶奶总要说叶平考取了体校。“技校!”小远不耐烦地纠正道,“什么体校,体校是学体育的。”

可是奶奶仍旧是“体校、体校”地挂在嘴上。

再譬如,小远早晨起得迟,来不及吃早饭,有时就叫奶奶给买个鸡蛋面包让他一边走一边吃,可是奶奶却买了个一般性的甜面包。小远朝奶奶嚷起来:“我叫你买个鸡蛋面包,鸡蛋的,你偏要买这种的。这种的才一毛钱,一毛钱的谁要吃,里面没有鸡蛋。”

可是奶奶说,面包还不都是一样的……

面包怎么会都是一样的?鸡蛋面包是在食品店买的,这种一般性的甜面包是在粮店买的,而且外面不包纸头。可是跟她就是讲不清楚。

她只知道小菜场里的事。今天青菜多少钱一斤;那个卖豆腐的,家住在杨家浜的哪条街上;这个月每家可以买几斤鸡蛋……全是这些。谁愿意听这些!又不是老太婆,又不是家庭妇女。

你说,和她有什么可多说的?

不过,小时候……

小时候,小远老要趴在奶奶的肩膀上,让奶奶背着到马路上去玩。那时候,爸爸妈妈都在农场。爸爸没考取大学,妈妈没考取高中,都是1963年就到农场去了。两岁的时候,小远就跟着奶奶生活。奶奶的肩膀真宽真软,趴在上面舒服极了。奶奶背着他满街走,到处走。到海州路菜场前的马路上看耍猴子,到劳工医院旁边的大棚子里看戏,到兵营左面的拐角上看套圈圈、打气枪……那时候小远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奶奶什么都能告诉他,于是他就一点点地懂了。

“奶奶,这是什么戏啊?”

“黄梅戏。”

“那怎么穿红的衣服不穿黄的衣服?”

“黄梅戏也穿红的衣服。”

“奶奶,这种枪和那边站岗的解放军叔叔的枪一样吗?”

“不一样,这种枪是打鸟的。”

“你说和平鸽是鸟吗?”

“和平鸽也是鸟。”

“那么为什么叫它和平鸽?”

“鸟有好多种呢。麻雀也是鸟,但是都叫它麻雀。小燕子也是鸟,不是叫它小燕子吗?小燕子最聪明了,今天把窝做在你家,明年还会飞回来,不会飞错的,它认识。要是哪一个把它的窝掏了,那它就再不会飞回来了,小燕子会记仇的。”

这些事,小远也许忘了,也许想一想还记得起来。小远,你还记得起来吗?

小远走走停停。等一下奶奶,要不就把距离拉得太开了。如果由着他的性子,放开步子走,老早就把奶奶甩得无影无踪了。他是什么腿劲?初中田径队的。初中一年级开学时,学校选拔田径队员,他的六十米成绩是第二名。一个女同学在作文里形容他跑得快:“快得像苍鹰一样。”老师讲评时把作文念了出来,他于是就被几个男生取了绰号叫苍蝇,还好,叫了几天就不叫了。

奶奶走得慢透了,像小脚老太婆一样。不过奶奶并不是小脚,而是大脚。小时候,因为隔壁星星家的山东奶奶是小脚,所以小远就把自己的奶奶喊作大脚奶奶。

奶奶的脚是很大的,像男的一样。就像她的肩膀很宽,像男的肩膀一样。奶奶背着他到处走,熟人看见了就说:“小远,不好叫奶奶背的,奶奶老了,背不动,会摔跤的。”

“奶奶不会摔跤,奶奶是大脚。”他说。

奶奶不会摔跤,走在路上看见一摊水,她还能跳过去,稳稳地,小远趴在肩上都不感到颠。谁说奶奶老了?六十岁的时候她还申请到冶炼厂当临时工拉劳动车呢。里弄小组长帮忙,厂里居然糊里糊涂地收了她。本来每个月爸爸妈妈寄四十块钱来是不够用的,现在奶奶也挣钱,钱就够用了。小远吃得好了,新衣服也多了。这时他四岁。

奶奶说:“小远,奶奶要去拉车车了,你趴在窗口看奶奶,什么地方也不要去。”

他很听话,就趴在窗口看奶奶。一会儿奶奶就到了,沿着门口的石子路朝祠堂桥那儿的废料场走去。一根宽宽的背带绷紧在奶奶肩上,“吧嗒,吧嗒……”那一双大脚的声音。

“奶奶!奶奶!”他叫道。

“哎,哎……”奶奶笑着答应。宽宽的带子绷在她肩上,脸**着,笑容也在**。

每天,奶奶要拉三个小时车,从门口的路上走过六次。

有一天,小远不再趴在窗口看了。当奶奶拉着车经过门口时,他站在一棵高高的梧桐树下。天气多热啊,正是夏天。人家的奶奶外婆都在睡午觉,他的奶奶在拉车子。

“奶奶,你楷楷汗!”他奔到奶奶跟前,送上了一块凉丝丝的浸过井水的毛巾。奶**上脸上的汗像珠珠一样往下滚。

“奶奶,还有茶!”茶也是放在井水里浸过的,冰冰凉。

奶奶揩了汗,喝了茶,说:“小远,你不要到外面来,外面热,好辣的太阳。还是趴在窗口看奶奶,窗口有风,凉快。”

“外婆,外婆,买根棒冰,奶油的!”一个小孩在对他外婆说。

“没有奶油的,买绿豆的吧,你一天要吃几根棒冰?”那个穿得清清爽爽的外婆说。

“我不要奶奶买棒冰,绿豆的也不要。”小远说。

可是奶奶却走去买了根棒冰,她口袋里掏出来的钞票都被汗浸湿了。

小远接过棒冰,好高兴,可是又有些不好意思。“奶奶咬一口!”他把棒冰伸到奶奶嘴边。

“奶奶不咬,远远吃。”

奶奶又拉着车走了。小远重新趴在窗口,等着奶奶。窗口有风,很凉快,还能看到黄浦江里轮船的烟囱和旗杆。“知了——知了——”刚才他站着等奶奶的那棵梧桐树上有只知了在死命地叫着,把天叫得更热了。有一个人走过去,撑了把花伞。又有个人走过来,戴了顶太阳帽。这几个人是去游泳的,拿着游泳裤,穿着海绵拖鞋,奶奶又走过来了,肯定是奶奶,虽然浓浓的树荫遮住了,可是那“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小远听得出。果然是奶奶!大概是脸上的汗遮住了视线,奶奶使劲抹了把汗,才朝他笑起来。奶奶要是撑把伞有多好……小远这么想。太阳光把奶奶的影子照在地上,奶奶走得不见了,那影子也消失了。

这些事情,小远也许也忘了,也许想一想还记得起来。小远,你还记得起来吗?

这时,闵建华和王世长奔过来,不知为什么,他们今天也去得这样迟。“快奔啊,陈小远,要迟到了!”他俩朝小远叫道,又像撵魂一样地奔掉了。

要迟到了!小远恼火地想。这么紧张的电影,迟到了还有什么劲。他狠狠地扭过头,看着奶奶。全是你,慢吞吞慢吞吞的……

哦,小远突然发现奶奶走路时背弓得这么厉害,踉踉跄跄的,让人看一眼都觉得怪可怜。奶奶变得多老啊!小远天天和奶奶在一起,却没有注意奶奶已经这样老了。他也没有工夫去注意奶奶,他有多忙啊,读书,做功课,田径队训练,打篮球,到同学家去玩……

小远停下了,转过身等着奶奶。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等一等奶奶,搀着奶奶一起走。

奶奶以为小远又要朝她大叫大嚷了,赶紧跑了几步。

“别跑别跑,奶奶!”小远连忙说,迎着奶奶奔上去……

我写小说并不总是“深思熟虑”的。《走在路上》正是有一次走在路上突然想起,就写出来了。那一天,走在路上时,旁边走着的正是我的外婆。那时候,她已经年老,走路已经不能再快,而是东张西望,磨磨蹭蹭。我当时的心情是有一些不耐烦的,而旋即就已悔疚。《走在路上》的故事就由这悔疚而牵来。故事本身不完全是我小时候,但感情完全属于我,《走在路上》因为这感情而成了名篇。名篇的意思是指很多书都选入了它,很多人都知道,而不是指其他。

——梅子涵

小说明显借鉴、吸纳了意识流小说的手法,以人物流动的意识和心理时间为依凭,构建了电影镜头闪回式段块结构,鲜明地区别于传统小说依凭日常时间结构作品的方式。

梅子涵在结构作品时,依凭的是少年小远的心理意识流,也就是说梅子涵准确而紧紧地把握住了少年在特定环境、心态下的心理流动过程。小远脑海中反复闪回的自己和奶奶的“过去”的时间映象和“现在”的时间映象,是引起小远心理变化、重新用心灵贴近奶奶的媒介。小远的情感变化是有生活依据的。

梅子涵通过探索,找到了表现老幼两代心灵沟通和小远感觉生命与时光的最佳艺术形式,使《走在路上》成为一种类型的典范作品。

——朱自强

期待中的对电影故事情节的紧张,一种审美性紧张,却被故事外,由奶奶动作延宕而带来的心理紧张,一种烦恼焦虑的紧张所代替,并不断折磨着小远的内心。不过,也正是在路上,小远回忆起了幼年趴在奶奶肩上玩,听她讲看到的各种事。这些往事,如同电影画面在小远的脑海中一幕幕呈现。没有紧张,只有温情。记忆中的舒缓画面最终消解了小远急于看电影的紧张感,并建构起了照顾与被照顾的换位式思考。

——黄清 詹丹

小说中,小远的思绪不停地闪回到从前,记忆中出现了厚肩膀大脚丫的奶奶、无所不懂的奶奶、夏日正午流着汗水拉小车挣钱的奶奶,与之对应的是眼前走路缓慢的奶奶、现实中思维迟钝的奶奶。时序被完全打乱,小说的内部逻辑脱离了事件的实际逻辑顺序行进,充分展现了人物当时的心理活动,思维跳跃、断续而并不阻滞,反倒流畅舒展。作家充分调动了人物的意识流动,幅度很大,切断时干脆利落,衔接时自然紧密。作品内部既有空间上的移动,又有时间上的延展,空间是始终向前的,时间则是不停向后的,于是构成一个能量交错的气场,使得文本被拓展,变得宽大而富有弹性。

——孙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