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郡治所历城,南倚泰山,北临黄河,素来被称为商旅繁盛、富可敌国之地。相传当年舜帝就曾在这里躬耕垅亩,故而境内的历山又称为舜耕山。不过,现在它却以数以千计的石佛而得名千佛山。
九月,秋高气爽,也正是千佛山香火旺盛的季节,南来北往的善男信女们在佛窟间穿梭礼拜。有的求早得贵子,承继家业;有的为先慈先严祈福纳祥;有的则为了自己的仕途前程求签卜运。当然,也有不信这些,而只是徜徉于明山秀水之间养心怡情的。
太阳悬挂于树梢时,从山下走来一干人,为首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着一身紫色箭衣,披一件猩红斗篷,腰挎龙泉宝剑,气宇轩昂、英姿勃勃。他时不时地抽一鞭**的坐骑,对后面的人喊“跟上”,自己则先冲向前去,留下一团滚滚烟尘。
跟在他后面的随从们大多也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听见呼唤,便争先恐后地放马过去,官道上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引得过往的路人侧目不已。
“这是哪家少爷,生得如此英俊?”
“他可不是哪家少爷,是当朝的王爷。”一位商旅模样的中年人不无夸耀地说道。
“足下如何得知?”
“这……”中年人卖了个关子,但还是忍耐不住,“有一日,王府的人找在下采购海鱼,说是给王爷享用,若是好吃,今后就专事购买在下的。当在下被引进王府时,就看见一位少年在厅中念书,其他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的。那少年就是刚才过去的这个人。”
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周围人都投来信服和羡慕的目光。
中年人说得没错,策马而过的正是大周相王李旦的三子、临淄王李隆基。从长寿二年改任楚王以后,他远离京城已经八年了,当年那个八岁的孩童,如今已长成翩翩少年了。
一干人来到山下,李隆基勒住马头,回身看了一眼卫队队正和年龄稍长的府令道:“山路陡窄,干脆寻一家车马店拴了坐骑,步行登山,一则是对佛心虔诚,二则也可沿路观景。”
队正应声“遵命”,从李隆基手中接过马缰,率领卫队向道旁的车马店去了。
借着等候卫队队正的当儿,李隆基与府令一起向前面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
人群中不断传来“呼、嗨”的喊杀声,他挤了进去,就瞧见一夷族女子正在舞剑,一把宝剑到了她手中呼风唤雨,云涌涛卷,随着她翻腾跳跃,周围笼罩着一层热腾腾的水汽,显得她益发地俏丽动人,英姿飒爽。李隆基禁不住在心底惊叹:不想这食肉驱马的夷族,竟有如此美貌女子。
就在这时,从路南走来一群夷族男子,拨开人群,对女子道:“可汗有旨,请公主回去。”
那女子也不理会,只是停下舞剑,平定气息,收拾行囊,向外走去。那几个男子见状,相互传递了一下眼色,口中道一声“公主见谅,得罪了”,便亮开兵器将女子团团围住。
那女子眉毛一横,从鞘中抽出宝剑迎战,双方厮杀在一起。不一会儿,女子终因寡不敌众,娇喘连连,想卖个破绽跳出圈外,不料却被死死缠住,脱身不得。忽然,那为首的汉子大喝一声“给我拿下”,上前一脚,那女子失势倒地,目光中满是绝望和哀怨,却仍凛然道:“将军今日纵然杀了本公主,也难收我南去之心。”
李隆基顿感愤愤不平,挥起宝剑,上前一步,将女子与几位汉子分开道:“有话好好说,为何动起刀枪?朗朗乾坤,岂容你等妄生事端?放了她……”
那汉子见半路杀来个翩翩少年,便不以为意地扫了李隆基一眼道:“何处来的雏鸟,竟敢在此说三道四,来人,轰出去。”
“遵命!”几个黑脸汉子凶煞煞地朝李隆基扑来。他一个闪躲,为首的汉子扑了一个空,失去支撑,扑通一声趴在地上。接着,他飞起一脚,向接着冲上来的那人踢去,那人一躲,李隆基趁势刺去,那人几个滚翻,虽未伤及生命,心里却是慌了。
另外两人见擒拿无法近身,干脆手持兵器,向李隆基发起夹攻。李隆基的一把龙泉剑恰似蛟龙出水,时而平刺,猛虎掏心;时而上刺,直取天庭;时而当空力劈,壁立千仞。只见剑光闪闪,喊杀阵阵,李隆基剑锋所指,对面就传来一声惊呼。刚刚准备散去的人群纷纷又围了上来,发出起伏连绵的欢呼。
李隆基年轻气盛,听见欢呼,更是心力倍增,意气高涨,瞅着左侧的一位,一个斜刺,只听“哎呀”一声,剑刃上就沾了血。那汉子捂着胳膊向一边退去,另一个见状正要转身逃去,却不料遇见了匆匆赶来的队正和随身卫士,一番厮杀后,那汉子就地毙命了。
为首的男子一看大势已去,骂一句“今日且放了你,回头再算账”,便仓皇逃进了山边的小沟。队正欲率人追赶,却被李隆基拦住,接着,他来到姑娘面前,双手打拱道:“姑娘受惊了!”
那女子对大周礼节似乎很通晓,急忙还礼:“多谢少将军搭救之恩。”
李隆基收了宝剑,问道:“姑娘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女子警惕地看一眼李隆基,嗫嚅道:“这……敢问少将军是……”
话音未了,府令便上前介绍道:“此乃大周临淄王。”
李隆基笑着补充道:“在下姓李,名隆基。”
“哦!”女子惊叹一声,心里道,当初见那武延秀一表人才,今日见了这小王爷,方知中原人才济济,个个玉树临风,潇洒俊逸,忙屈身见礼:“参见王爷。敢问王爷神都有一位武延秀王爷,您可否认得?”
李隆基就笑了:“岂止认识,他就是本王的表兄。”
“他在神都可好?”
“他很好!敢问姑娘尊姓大名,又是如何认识本王表兄的?”
女子目光中便流溢出淡淡的忧伤道:“我乃突厥默啜可汗的女儿颉妍公主。”
“姑娘既是公主,却因何被一伙强人追杀?”
“此事说来话长,待有机会再禀告王爷。”言罢,颉妍公主便欲转身离去。
李隆基拦住她道:“方才让公主受惊了。想公主孤身一人,若是再遇到此等强人,亦是寡不敌众。公主若是不介意,不妨随本王和各位侍卫一同游山,也好有个照应。”
颉妍公主看李隆基言谈举止礼貌而儒雅,是可信之人,便颔首道:“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一干人沿着盘山路缓缓而行,大约走了一二里路,前面有一凉亭,亭前有一槐树,亭亭如盖,金色的槐叶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府令告诉李隆基道:“此槐乃贞观年间左武卫大将军秦琼所植,原是做拴马用的。不想七十多年过去,龙枝虬爪,夏日浓荫遮蔽,眼见得长成参天大树了。”
李隆基抚摸着槐树沧桑斑驳的树身,心中油生感慨道:“本王读《说文》乃知槐,木也,从木,鬼声。鬼者,归也 ,故而室外植槐,乃寄怀乡之意。”话说到这里,他就不再往下说了,但府令却听懂了殿下的弦外之音。是啊!从长寿二年至今,八年过去了,除了皇上在通神宫举行朝觐大典时才有机会回到京都以外,其余时间他都只能待在历城,甚至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监视。这样的亲王,还有何贵可言?倒不如普通百姓自在。
李隆基的话也在颉妍公主心中激起了怀乡的涟漪,黑沙城外的草原多么辽阔,她本该是草原的女儿,如今却为了寻找一份属于自己的真爱而背井离乡。她没有读过《说文》,但她理解临淄王所说的那个“归”字,只有回到家里,心才能靠岸。可她的家在哪里呢?
继续往上走,就到了半山腰,李隆基止步回眸,但见近处,“历水波”水面如镜,波光粼粼,远处,黄河如带,东归大海。要说临淄这地方,也算是天下福地。当年齐国在这里称霸一隅,挟周天子以令诸侯,成为一方盟主。惜乎齐王建昏庸无能,太后主政,最后竟被强秦鲸吞。这一段历史让李隆基很是感慨,追昔抚今,当今皇上与齐太后何其相似。但这些话他只能藏在心里,凭栏远眺,油然叹息人事代谢,江山兴废,吟出一首七绝来:
满眼风来秋色愁,黄河历水一望收。
几度兴废烟波里,忍将浊醪醉国忧。
颉妍公主虽然没听懂诗中的意思,但李隆基吟诗的神采,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爷果然才思敏捷。”颉妍公主称赞道。
“随口吟来,不成章句,见笑了。”李隆基憨憨一笑。
几人转身继续上山,就到了贞观年间修建的兴国禅寺。府令问道:“要不要知会寺院住持?”
李隆基摆了摆手:“本王不过是闲来转转,何须兴师动众?”这话又让颉妍公主一阵感动。
随着人流,大家便到了大雄宝殿,李隆基命府令买了香火,然后合掌闭目,聆听耳边钟磬声声,心却是飞到神都了。据当地人说,天授元年武曌称帝后,又在寺院后面的山崖上凿了不少石窟。多年过去,气象越发地壮观了。
可李隆基就是不能明白,对佛事如此上心的皇上为何行为举止却总与佛意相违。长寿二年,他的母亲窦妃与刘妃进宫面圣,不明不白地失踪,至今仍是个谜。还有祖母逼迫父皇让出帝位时,他们兄弟的艰难处境。这些往事让他一想起来就觉五味杂陈,便暗暗地立下夙愿:有一天定要夺回大唐的万里江山!
境遇教会了他许多。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力量还不可能与皇上抗衡。他年龄虽小,却深知韬光养晦的道理,只要他回京,就一定要到武成殿去拜谒皇上,毕恭毕敬地陈奏他在封邑内的一切,极言临淄百姓如何沐浴大周恩典。
可现在,面对着佛像,他眼睛却湿润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祝祷母亲的在天之灵能安息。当他侧目看身边的颉妍公主时,惊异地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和武延秀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呢?他知道武延秀曾奉旨到黑沙城和亲,可具体细节就不得而知了。
从大殿出来,已是正午,府令便向李隆基禀奏:“殿下,该用膳了,山下有一家齐地风味酒庄,名曰‘历水居’,菜肴虽出于民间,却是十分可口。”
李隆基点头应允,遂邀颉妍公主一同用膳。
到一雅间坐了点好菜,不一刻,酒肉便上齐了,酒是当地产的“高阳春”,初饮味甘醇,多饮则易醉。李隆基平日在历城,今日难得潇洒,便放开了饮。颉妍公主也为途中结识了又一位大周亲王而兴奋,加之来自草原,有些酒量。几巡下来,便都有些微醉了,特别是颉妍公主被酒染红的两腮,艳若桃花,边喝酒边和李隆基聊起了自己的经历……
原来,自默啜与大周朝翻脸后,她本来准备救出武延秀,并跟着他私奔到洛阳的,孰料中途事情败露,武延秀被囚禁,而她也被默啜锁在穹庐里不许出来。后来,她听父汗说,已经将武延秀交给了阎知微,而阎知微为了讨好武曌,护送武延秀回了神都。于是有一天,她用蒙汗药酒灌醉了看守她的侍卫,化装逃出了黑沙城,一路朝南而来。她相信,总有一天会再见到武延秀的。
一个突厥女子,宁愿舍弃公主生活,千里奔波,就为能够与自己心爱的男子在一起,这种勇气让李隆基很感动,他没有理由不帮她。借着酒意,李隆基承诺道:“本王要派侍卫护送公主去神都完婚。”
颉妍公主流泪了,向李隆基行礼道:“多谢王爷,颉妍一定会报答王爷的。”
李隆基一回到历城,郡刺史王彦就遣人送来了皇上的制书,那是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消息:邵王李重润、继魏王武延基因为妄议朝政而被皇上杖杀了,同案的永泰郡主李仙蕙也已早产身亡了。
李隆基感到万分悲愤,他似乎听到了李重润惨烈的呼喊声和李仙蕙羸弱的呻吟,看到了他们愤怒的目光。他来到窗口,仰面向西道:“王兄!你一定是冤枉的。”他比李重润小两岁,与李仙蕙同龄,如果是生在寻常人家,这个年龄正是烂漫花季,可他们都过早地背负了宫廷的风雨。
李隆基想,仅是一般的朝事,显然不足以让皇上如此大开杀戒。想必是他们的议论伤了陛下的自尊,触动了她最敏感的部分,那么除了那几个面首,还能有什么呢?
李隆基很快就明白了,皇上之所以要颁这个制书给各个亲王,就是要杀一儆百,堵住诸王的口。他很庆幸自己平日里谨言慎行,没有在属官们面前流露出任何不该有的情绪。而且,他在心头盘算着,如何让皇上淡忘李重润、武延基之事。思虑了一会儿,李隆基对着外面喊道:“来人!”
侍卫队正应声进来,李隆基吩咐道:“传长史、司马和咨议参军到王府议事。”
在队正传唤各位属官的当儿,李隆基进一步梳理了自己的思路。他觉得自己眼下必须要办的一件事情,就是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将颉妍公主送到神都,此举必能达一石二鸟之效:其一,它可以消除武曌因为默啜背约而积在心头的块垒,尤其是武延基被杀后,武承嗣一系唯有武延秀是她最喜欢的,皇上会因此而对他更加信任。其二,此举足以麻痹武三思、武攸宜等人。欲图大事,必须隐忍,这也是李隆基从父王的沉浮中得到的最大收获。
正在此时,队正进来禀报:“各位大人到了。”
在前厅坐定后,李隆基便把皇上的制书给大家轮流看,众人面面相觑,都深感恐惧。长史关心道:“想邵王深受皇恩,报犹不及,怎能暗怀私愤?必是有人谗言陷害,故而属下以为,殿下应多加警惕,以防有人诬报。”
“长史大人所言极是。”司马也点了点头。
闻此,李隆基就笑了,道:“各位在本王身边任职经年,对本王秉性应该熟知。本王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鉴。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让陛下明本王之志,大家有何良策,不妨讲来?”
“临淄,齐之故地,世刺绣,恒女无不能,襄邑俗织锦,纯女无不能,日见之,日为之,手狎也。陛下重女红,不如选绣女进宫如何?”司马一听,便如此建议道。
李隆基看了看咨议参军,问道:“参军以为如何呢?”
咨议参军乃在座的长者,沉吟片刻后道:“司马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不过,以属下看来,尚衣局绣女三千,何在乎些许绣工?属下以为,殿下召臣等来,必有计在心头。”
李隆基点了点头:“正是如此。眼下陛下春秋日高,阶前亟须分忧之人。前年本王回京觐见,闻说奉宸府令张昌宗、麟台监张易之兄弟二人年轻干练、辅政有能,故而有意上奏朝廷,谏言陛下封其为王,如何?”
“这……”长史和司马都很吃惊,一向深明大义的李隆基怎么会出此下策?
咨议参军精明的眼睛转了转,不由得诡谲地笑了,他已明白殿下的想法了。这定是大隐于朝的韬光养晦。咨议参军毫不犹豫地赞同李隆基的决策,并且自告奋勇要承担奏章的撰写,孰料李隆基站起来道:“本王口述,参军来写如何?”
不一刻,侍卫铺开绢帛,笔墨。咨议参军执管,笔走烟云地开始了——
臣虽远处齐地,然迢迢千里,不隔牵念陛下之心;关山重重,难阻祖孙血脉之情。魂牵梦绕,唯陛下寿海福山。夫陛下春秋日高,不可一日无分忧之臣;朝事多风云,不可一日无股肱之辅。奉宸令者,体强思锐,深谙圣意;麟台监者,才高智深,直谅多闻。功在大周,情在社稷,臣乞陛下册封王位,此安天下,强社稷之大计也。臣顿首,切切。
这一番话,说得属官们瞠目结舌,一时回转不过来。李隆基不是没有看到他们迷惑的目光,但在他看来,属官明白不明白,甚至误解,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太子伯父和父王明白就行。
长史似乎从两人的表情中明白了一些,却又不敢确定。到历城这些年来,他总是将李隆基当孩子看待,可今日之事若真如自己所想,真是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想到此处,他不禁追悔自己见事太迟,急忙站起来说道:“属下愿专程赴京呈送殿下的奏章。”
李隆基眨了眨眼睛道:“不必劳动大驾,呈送的人有了。此人不是别人,乃是突厥国颉妍公主是也。”
大家又是一愣。李隆基并不多做解释,只说颉妍公主逃离黑沙城,欲往神都与淮阳王完婚,他欲遣司马护送。
众人散了后,李隆基留下司马:“你明日就起程。临行前,到王府来,本王有给父王的家书,你务必送至王府,不可让颉妍公主知道,明白么?”
司马领命便退下了。
……
李旦看着李隆基的书信,久久不发一言,由衷地惊叹他长大了。
儿臣近读《庄子》,其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夫欲图存者,必欲能忍;欲雄起者,必先能忍;于谋大举者,必定能忍。畴昔汉之高祖能忍,而有大汉之兴;项籍不能忍,乃招垓下之悲。于今朝堂,李氏式微,当以强力忍垢,而后有社稷兴,皇兄暗于此道,故而喋血瑶光。明于此,儿臣已上奏陛下,求封奉宸令、麟台监,万望父王解之……
李旦转过身,在烛火上燃化了密信,当那些纸片化为黑色蝴蝶后,相王府长史姚崇便进殿来了,他向李旦施了一礼后说道:“微臣刚从东宫过来。”
李旦挥手示意姚崇在对面坐下,随后便问道:“太子情绪如何?”
“唉!太子情殇之至,每日晨起,念着邵王和永泰郡主的名字,悲泣不止。”
“中年丧子,情何以堪?若是在本王身上,必有过之。”李旦长叹一声,喘了口气接着说,“本王碍于处境,不便探看,还请大人代本王聊表慰藉之情。”
“太子深解殿下难处,要微臣转致谢意,毕竟兄弟情深。只是韦妃悲愤交集,终日凤噪,吵着要面圣质问,太子担心……”
听闻此话,李旦的脸色严肃了:“明日爱卿再去东宫劝解,定要韦妃明了大局,不可因小失大。”
“微臣责无旁贷。”接着,姚崇就谈到今日朝会上,皇上对李隆基派司马护送颉妍公主来到神都很是高兴,说她早就看出,隆基身上有高宗的遗风,当殿便命武三思、武攸宜兄弟为武延秀择定吉日完婚。
李旦的脸上这才活泛多了,心里道,果然不出隆儿所料。可姚崇没有提到李隆基向皇上呈送奏章之事,便带着试探的口气问道:“皇上没有再说什么?”
“没有啊!陛下言语中似乎流露出想回长安的意思。”姚崇应道。
李旦“哦”了一声,这的确是他没想到的,但也不便多问,便另起了一个话题:“自重润与仙蕙出事之后,本王内心一直不安,依爱卿之见,本王该如何对儿女们说这些事情呢?”
姚崇沉思片刻后道:“有道是祸从口出,小不忍则乱大谋。臣以为殿下当告各位王爷与郡主,务必约束言行,方能不蹈邵王覆辙。”
李旦又“哦”了一声,他相信姚崇是真诚的。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对姚崇的戒备是不是有些太过了。他已打定主意,今夜就与豆卢妃等几位嫔妃商议,给寿春王李成器、衡阳王李捴、巴陵王李隆范、彭城王李隆业写信,要他们守死善道,慎为慎行,各安其位。
姚崇也从李旦的眼睛里看出了与往日异样的目光,他很欣慰,那种无形的隔膜终于被信任打破了。
第二天,武钦到相王府来传武曌的口谕,召他到瑶光殿觐见。他便又陷入忐忑不安中,他猜不透母皇召见他为了什么。不知是不是隆儿在奏章中说了触怒凤颜的话?
登上车驾的时候,他又在心底埋怨自己,这些年自己是不是太杯弓蛇影了?
这一次,他的确猜错了。当他跪倒在瑶光殿时,武曌很高兴地让他平身,然后坐下来说话。在李旦的记忆中,这种情景寥寥无几,他竟然一时走不出肃然和矜持。
还是武曌先打破了沉默:“朕欲近日返回长安,留下太子监国,故有意任你知左右羽林大将军事。”
李旦就一脸的仓皇,口中讷讷道:“母皇赋重任于儿臣,儿臣不胜感激,然神都安危,事关社稷,儿臣恐怕……”
“正因为京师安危,关乎存亡,朕才命你统卫戍之师,以备不测。你也知道,太子羸弱,凡事皆决于韦妃,朕担心……”下面的话武曌没有说,但她相信李旦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你不必忧虑徘徊,朕之所以任姚崇为相王府长史,正是要辅佐你掌管京师禁卫。其人任夏官侍郎,精通兵务,又知平章事,有他在,你尽可安心。”
李旦忙起身行礼,感谢母皇的信任。
他早已没有享受母子间不用设防,不谈国事,只叙亲情的氛围了,一切都是刻板的。在接受了皇上的任命后,李旦起身准备告辞,武曌却又问道:“隆儿从临淄呈送奏章,要朕封张昌宗、张易之为王,你如何看?”
李旦暗暗地打量武曌,可从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倾向,只有保守地回道:“隆儿年幼无知,若是有不得体之言,还请母皇恕罪。”
“常言说,知子莫若父。你竟然对隆儿一无所知。朕记得光宅元年除夕,他母亲抱着他向朕贺岁时,朕就看出这孩子将来有出息,你听听,他写给朕的文字。”武曌说着,竟然将李隆基奏章中的话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
然迢迢千里,不隔牵念陛下之心;关山重重,难阻祖孙血脉之情。魂牵梦绕,唯陛下寿海福山。夫陛下春秋高,不可一日无分忧之臣;朝事多风云,不可一日无股肱之辅。
“听听!朕这孙儿可比儿子们更能懂得朕的心啊!”
李旦见状便道:“隆儿所言,正儿臣欲奏之事。为社稷谋,为母皇康健虑,亦应封奉宸令和麟台监为王。想必朝臣们也会倾心拥戴。”
“是这样么?”武曌睁大了眼睛。
李旦向前挪了挪身子,真诚道:“儿臣所奏,皆为实言,望母皇明察。”
武曌的眉宇这才展开了,笑得很开心。她相信,李重润的死对宗室是一个警示;她也很欣喜,圣历二年的铁卷盟誓没有虚设。她多么希望这种局面能继续下去,这样,即便有一天她去了,也可以瞑目了。
“隆儿之奏,情真意切,不过,朕不久就会回长安,一切待到了长安再说吧。”武曌颤颤巍巍地要起身,武钦急忙上前搀扶,却被她推开了,“朕还没有到龙钟之岁,你何须多事?”然李旦要搀扶她的时候,她却没有拒绝,儿子的体温让她觉得很温暖,那是一种久违的亲情。她回过头,很慈爱地看着李旦,从额头到口唇,似乎要寻回早年的记忆。
“京都卫戍之事,你与太子和姚爱卿商议,今日就从武懿宗那里尽快交接,他要随朕回长安去。”武曌叮嘱着。
九月的太阳,淡淡的光芒从殿门口投射进来,洒在武曌和李旦的肩头……
大足元年十月初三,在为武延秀和颉妍公主举行了婚礼盛典之后,武曌便起程西入潼关,开始了她回归长安的旅程。
临行那天,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以及留守神都的姚崇等大臣到天津桥送行。
李显的车驾走在最前面,他也是先上前向皇上话别的,然拂不去的伤子之痛,使李显泪雨凝咽,一时语塞,直到车辇驱动时才憋出一句话来:“母皇保重。”
韦妃陪伴在李显身旁,低眉垂首,机械地履行着宫廷的礼节,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昨夜,李显反复叮嘱她,纵有多么大的痛苦都要忍着,他已失去了润儿和蕙儿,不能再失去她。
武曌是否听到了李显的声音,不得而知,可他矜持而肃然、悲痛而不能自拔的情绪让李旦很担心,让太平公主很纠结。
望着浩浩****的车队渐行渐远,太平公主和武攸暨来到李显面前问安并劝慰道:“事情已经过去,也是他们失之谨慎,皇兄还要珍重。”
李旦也在一旁相劝:“凡事还请皇兄放眼看,青山犹在,春之必至。”
韦妃冷眼看了看太平公主,话就带了气:“没有痛在自己身上,自然什么话都可以说。若是公主之子被杀,又该是何心境?”
太平公主的脸一下子落了霜,道:“本宫与皇兄说话,你何需多言?所谓子不孝,教之过。都是你这做母亲的惹的祸。”
武攸暨见两人说话都带了气,暗地拉了太平公主一把:“王妃也是失子之痛难忍,公主就少说两句吧!”
“多嘴!退一边去。”太平公主一甩衣袖。
武攸暨很是尴尬,众人也顿时愣了。
浩浩****的车驾、仪仗行了十九天,终于在十月二十二日到达长安。
长安,对武曌来说,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结,千头万绪的感喟。这里,有她青春的体温,记载着她与高宗浪漫的温馨;也留下了她失落的泪水,演绎过她同嫔妃们的钩心斗角。这一切,都如昨日一样,她却已垂垂老矣。车过潼关那天,望着南峰苍郁的松柏,她想,当年栽在乾陵上的松柏也该是亭亭如盖了吧!都说是白头偕老,连皇家夫妻都不能如愿,遑论百姓之家?武曌的心酸酸的,眼睛有些湿润。
当她在朝会上提出要西归长安时,包括姚崇在内的宰辅们十分不解,她也没有解释为什么。其实,只有她明白,她无法忍受一夜又一夜的梦魇,自李重润、李仙蕙和武延基死后,她又回到了当初杀死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境况,不管张氏兄弟如何地调情狂欢,可只要她一合上眼,李重润、武延基和李仙蕙就会浑身是血地出现在她的榻边。他们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口口声声要向她索命。有几次,他们竟然要拉着她去阎王那里评理。然而,张昌宗、张易之除了安慰她外,别无良方,她为此而一脚将他们蹬到榻下。
她传来沈南璆,推拿多日,依旧头昏脑涨,见效甚微,她就断定,必是那几个该死的魂灵作祟。
她思谋多日,终于决定回京师长安。
即便是走,她也是怀着诸多的牵挂踏上旅程的。她没有想到,武延秀会在几年后等来默啜可汗的女儿颉妍公主,虽然婚礼大典很是热闹喧哗,可她知道,武延秀对武延基的被杀必是悲痛难去的,他是否会因为婚典而淡化了对她的埋怨?离开时,李旦父子提出封二张兄弟为王,她虽然以回归长安为由暂时搁浅,可这事她总得给二张兄弟和宗室一个明确的交代;还有,临行前姚崇陈奏,天官侍郎崔玄暐被罢,降为文昌左丞,乃有人诬告,毫无实据。她曾答应他予以甄别,也因为急匆匆西来而搁置。
这真是:心事浩茫无边际,眉头心头两相结。
回到长安,武曌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恢复了高宗在龙朔三年改为蓬莱宫的大明宫宫名。当年高宗改大明宫为蓬莱宫时,她只有三十九岁,皇上只有三十四岁,一切对他们而言,都是充满了遐想和憧憬,而今,往事何堪回首,她更愿意以一种新的心境在这尘封多年的殿宇间行走。
接下来的第二道旨意,就是将年号由大足改成长安,这样,从十一月起,就是长安元年了。这个带着浓浓的回忆色彩的年号,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无论是留守神都的太子、姚崇,还是随她来西都的二张、武三思以及长安留守姚??等,都一致拥戴。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自久视二年起,她就十分喜欢在追忆中度过政务之余的时光。只要上官婉儿来送检索过的奏章,她都要留她说话,向她讲述早年与高宗的故事;即便是夜间,当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侍寝时,她也会在完事之后絮絮叨叨地说那些琐碎的但在她看来却很幸福的往事。有一天,她要张昌宗为她修面,而让张易之为自己画眉。她的眼睛里悠然地就复活了早年的水色,说先帝年轻时,常常会为她画眉装扮。她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很少顾及别人的感受,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中。这样一来,张昌宗和张易之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疲倦,却慑于她的威势而穷于应付。
长安留守姚??早在皇上还没有起程时,就把诸事安排得十分妥当。这让武曌非常满意。于是,紫宸殿又多了一位可以陪她说话的老臣。她到长安后的几天,姚??不失时机地问她可否要去乾陵祭祀,她婉言谢绝了。她的第一个理由是,新回京师,诸事未就;第二个理由是,北有昭陵,即便祭祀,也要先祭昭陵。她内心的纠结在于,那地方总会让她想到自己的明天,那是一种对老去无奈的抗争。她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缘由,就是她担心高宗的在天之灵不能容忍她与面首们的**。
岁月匆匆,当年在平息契丹叛乱中任安抚副使的姚??须发洁白,龙钟日现,特别是皇上要回长安的旨意传到后,他为整修殿宇而日夜奔忙,常常是食不甘味,衣不安寝,生怕有疏漏之处。等到皇上进了城,他脸上的皱纹又增添了不少,深感精力不济,思虑迟暮,致仕归老的意念油然而生。
这一天,姚??揣了辞呈来到紫宸殿觐见。走完司马道,武钦的身影就映入眼帘。
“武公公早安!”
姚??向武钦打拱行礼,武钦急忙回道:“大人是要见陛下?”
姚??点了点头。
“陛下正和崔大人说话呢?”
“是哪家崔大人?”
“就是随陛下来京的文昌左丞崔玄暐啊!”
“哦!老夫记得他是天官侍郎,为何就成了文昌左丞?”姚??有些不解。
武钦叹一口气说道:“一言难尽。这个崔大人性情耿直,从不私下接受官员请托。张锡一案中,也有选人找到他的门下,以重金贿之,遭到严词拒绝。并且举报到了宰相姚崇姚大人那里,皇上大怒,将张锡下狱,张锡却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可他言辞过激,陛下盛怒之下,将之贬为文昌左丞了。”
两人正说着话,崔玄暐出来了,看他喜气盈眉的样子,该是云开日出了。果然,崔玄暐看见姚??,忙上前施礼道:“拜见姚大人。”
姚??赶忙回礼道:“崔大人好!”
武钦在一旁笑道:“看崔大人的气色,皇上一定是施恩了。”
“陛下圣明,下官的冤情终于得以昭雪。皇上恢复了下官的夏官侍郎之职,并赐彩七十段。”崔玄暐说话时满眼的笑意。
“可喜可贺!皇上明察秋毫,乃臣下之幸,社稷之福。”姚??言罢告辞,进了紫宸殿。武曌因为刚才恢复了崔玄暐的夏官侍郎职务,正在兴头上,看见姚??进来,忙要宫娥为之赐坐。
姚??谢过恩典,肃肃然坐下说道:“陛下归京,微臣以垂老之躯,打理宫观殿宇修葺,难免不周,深感惭愧。”
武曌笑道:“爱卿留守京师,功莫大焉。朕自回到大明宫,神清气爽,在神都时的梦魇之症现在好多了,此皆爱卿殊勋。”
姚??忙起身要下拜感谢皇上体恤之情,却被她拦住了:“朕正要召爱卿进宫议事呢,不想爱卿倒进宫来了,可谓心有灵犀。”
皇上这句话一出,姚??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原来打算说的话也只有暂时收起来,等着武曌说话。
“朕近日总在思虑凉州兵备。长安之于凉州,千八百里,西去吐蕃不远,朕闻吐蕃频岁奄至城下,不唯百姓苦之,更危急朝廷,依爱卿之意,该如何处置?”
“微臣任长安留守期间,常闻雍州都督发兵往陈仓,以备吐蕃。陛下圣明。凉州者,长安之屏障也,故而须得骁将明帅守之,臣举荐一人,可担重任。”闻言,姚??就觉得皇上思虑甚远。
“哦!不知是哪位将军?”
“臣以为,夏官尚书唐休璟可以胜任。”
“就是那个继任裴行俭为西州都督的唐休璟?”
姚??发现皇上听得很专注,便继续道:“唐休璟任西州都督多年,素来掌握吐蕃情势,必不负陛下重望矣。”
“爱卿之言,正合朕意,朕即刻命上官婉儿拟制,任唐休璟为检校凉州都督、陇右诸军大使。南可以控凉州,拒吐蕃;东可以拱卫京师;北可以与魏元忠灵武道遥相呼应。此长安金城汤池之策也。”武曌很高兴,解决了京师的防守问题。
“陛下圣明。”皇上如此高龄,思路如此清晰,实在让姚??惊异。他在心中掂量了许久,还是从怀里拿出焐了体温的辞呈,递给武钦。然后俨俨然起身,来到武曌面前,伏地而泣道,“臣蒙陛下恩泽,久居留守,不胜感激,然臣年近七旬,华发垂老,不胜政事,故臣乞骸骨,恳请陛下恩准臣致仕。”
“爱卿这是为何?”武曌诧异,他好好地怎么就想起了辞职。
“臣乞骸骨,非临场触机之念。当今我朝才俊云集,贤者蜂起,老者有张柬之,少壮有姚崇,臣若让贤,必是长江东去,后浪迭起。”
武曌相信,姚??的话是真的,在这个朝堂上,可以谏言尽忠的臣下很多,但真正能够与自己在一种很宽松的气氛中议论国政的,只有早年的刘仁轨、后来的狄仁杰,再就是姚??。但她挽留他也绝无虚意。她艰难地挪了挪身子,对匍匐在地的姚??说道:“爱卿请抬头,看着朕说话。”
姚??怯怯地抬起头,就从武曌的眼角发现了两行晶莹的泪水:“朕已七十有七,尚坐在朝堂治国理政,爱卿小朕九岁,焉敢言老?”
姚??的心绪一下子变得很复杂。是的,当年那个年轻美丽的武曌永远回不来了,她也该颐养天年了。他在留守任上多次欲上奏朝廷、而最终作罢的那些话一时都涌上了心头。
姚??的膝盖悄悄地、缓缓地往前移,直到距离武曌很近的地方,才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微臣不唯自己要归老,有几句知心的话也要对陛下讲,请陛下恕臣直言之罪。”
没等武曌恩准,姚??担心自己对陈奏发生动摇,一口气说道:“臣闻天下者,神尧、文武之天下也,陛下虽居正统,实因李氏旧基。当今太子追迴,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实位而忘母子深恩,将何圣颜而见李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陛下何故日夜积忧,不知钟鸣漏尽。陛下虽安天位,殊不知物极必反,器满则倾,故臣以衰朽残年奏请陛下,慨然还政于太子,此陛下天年之明,圣者之智矣。”
说完自己心中的话,姚??仿佛卸下了一肩重负,至于接下来是武曌凤颜勃然,治罪投狱,抑或赦过恕罪,对他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他不仅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也表达了朝臣中耿介、忠直之士的心愿。
大殿里陷入难耐的沉寂,武钦悄悄地打量着武曌的情绪,暗暗埋怨老留守不知深浅,毫无顾忌地要皇上让出帝位,难免招来横祸,却慑于武曌的威势动不了脚步,只能呆若木鸡地站着,一会儿看看皇上,一会儿看看姚??。
武曌的脸色时而苍白,时而泛红。这样的奏言她在哪里听过?哦!早年的裴炎、后来的狄仁杰不止一次地这样规劝过她,以致病入膏肓时也不改初衷。
“倘太后念先帝在天之灵,就当返政于皇上,则李敬业不讨自平矣。”
那是裴炎的声音。
“太后既能废昏立明,何用临朝称制?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
那是刘祎之的声音。
“陛下钦先圣之顾托,受嗣子之推让,敬天顺人,二十年矣。岂不闻帝舜褰裳,周公复辟,舜之于禹,事祗族亲。旦与成王,不离族叔。族亲何如子之爱,叔父何如母之亲。”
那是魏元忠的声音。
曾经是北门学士中坚的刘祎之为此而引刀殒命,裴炎为之喋血都亭。
而面对魏元忠和姚??,她再也唤不回当年那种凛冽之气了。今非昔比,她不能不承认,无论是狄仁杰、魏元忠还是姚??,都说出了一个严酷的现实:往者不可追,来日已有时。她不能只顾自己,在日益走向衰老的日子里,她需要逐渐地居于退守,才能使身后的武氏家族避免劫难。
武曌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胸口,长长地舒一口气,似乎要将所有的不快和伤感一吐而散。她示意武钦扶她起来,来到姚??身边,弯腰要扶姚??,却不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姚??眼快,慌忙上前抓住皇上的胳膊。
“爱卿平身。”武曌气喘吁吁地说道。
“谢陛下不杀之恩。”姚??站起来时,膝盖已经麻木。
“爱卿所奏,亦朕之所忧,朕会认真思虑的。”武曌很疲倦地靠在龙位里,微闭着双眼。过了一会儿,她又挥了挥手说道,“明日早朝,朕就准了你的辞呈,回乡颐养天年吧!朕会传旨有司,依旧以三品秩禄待之。”
……
长安二年的新春说到就到了。
除夕夜,武曌接到了太子、相王、太平公主早在腊月就起程送来的祝岁礼。申时二刻,上官婉儿、武三思、武攸宜、崔玄暐、张柬之、苏味道等纷纷来到紫宸殿,除了向皇上祝岁,就是跟随武曌到宗庙祭祀。自天授元年称帝以来,她一直试图让武氏宗室在祭祀规模上超过李氏宗室,但都没有奏效。每逢除夕夜,这样的祭祀也是最让人纠结的时候。她高居朝堂,但总是摆不脱对娘家的眷恋。
尤其是今年,中宫和东宫天各一方。虽然刚刚进入腊月,她就命司宗寺精心筹办神都两家宗庙的祭祀,然而,她不在的时候,谁知道是否可以让先祖在天之灵心安理得呢?
长安夜灯初上之际,浩浩****的车驾从丹凤门驶出了大明宫,先前往李唐宗庙,依据“天子七庙”的礼制,这里供奉着李唐七代先祖的神位。车驾走在长安大街上,借着一街两行的灯光,武曌的目光摇过一座座熟悉的建筑。物是人非,长安市景依然,而逝者长已,生者日老,她不忍目睹眼前风物,干脆闭上了双目。坐在她身旁的上官婉儿见状便问道:“陛下凤体不适么?”
“唉!物是人非,流水落花。”武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
上官婉儿拿出崭新的丝绢,为皇上揩去腮边的泪珠,并劝慰道:“除旧布新,陛下该高兴才是。”
“想亦无益,不想了,除旧布新,高兴!”武曌赧然地笑了笑。
申时三刻,祭祀的队伍准时在崇尊庙前站定,司宗寺和崇玄署的官员备好的太牢都已摆放齐全。太乐署的乐师们高奏《郊天旧乐章·豫和》。武曌带着臣僚们庄严地来到先祖神位,正要行三叩九拜之礼,孰料耳边传来一个洪亮而又凌厉的声音:“且慢!微臣有事禀奏。”
武曌回身一看,是秋官侍郎张柬之,便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道:“今夜乃先灵归庙之际,有事下去再奏不迟。”
张柬之提起袍裾,来到武曌面前说道:“微臣所奏之事正关乎宗庙祭祀,恳请陛下恩准臣陈言。”
“说吧!”武曌挥了挥手。
张柬之的脸色顿然严肃起来,双目炯炯有神,环顾了一眼随祭的朝臣道:“宗庙乃先帝、大帝神居之所,德合天地,泽流河海,庶物和平,灵光充塞,岂容佞臣末流玷污?臣请将张昌宗、张易之逐出庙堂。”
武曌的思虑一下子回转不过来,她没有想到老迈的张柬之会在这个时候发难:“他身为奉宸令、麟台监,为何不能随祀?”
未料话音刚落,复职不久的崔玄暐出列响应张柬之的奏言:“高宗大圣皇帝神位在此,张昌宗、张易之随祀,必致大帝蒙羞。臣以为应劝二位张大人退出。”
崔玄暐一句话噎得武曌回不上话来,眼看凤目怒睁,正欲说话,孰料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出列说话了:“请陛下恩准臣等退出祭祀。臣等受陛下恩泽,只知陛下而不知李唐,不拜也罢。”言罢,他们向武曌深深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太乐署的祭祀乐典旋律冲天的时候,主持祭祀的司宗寺少卿高声道:“祭拜先灵,护佑社稷,享国长久。”
然而,武曌似乎没有听见,仍然木然肃立。武钦被这种情景强烈触动了,低声说了一句:“看这节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