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雪,飘过牢狱的小窗,落到张锡面前,带来些许的寒意。
牢门“咣当”一声锁住了,墙壁上映出他披枷戴锁的身影。透过小窗望向外面渐渐转暗的天色,他估计已是傍晚了。往常这个时候,都会有狱卒准时送来上好的饭菜,毕恭毕敬地请他用膳,可今天都这个时候了,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怎么会突然发生变故?他内心很惶惑。没有饭就没有吧!那就将近来接受审讯的情况做个梳理吧,看看能不能从中捕捉到转圜的游丝。
开始的时候,是司刑少卿徐有功审理。他虽然来自当年来俊臣的推事院,却从未对他用刑,而只是以三寸巧舌,劝自己悔悟,供出幕后主使者。因此张锡觉得,司刑寺似乎并没有掌握他多少证据。而且他相信有武三思、张易之兄弟在外面,他们也寻不出什么证据来。而只要没有证据,他的受贿案不但不能成立,他还要反告魏元忠等人诬陷。
“本官遵旨行事,一向廉洁,真不知该如何说。”张锡不无讥讽地看了一眼徐有功道。
“张大人说笑了,没有证据,会在朝堂上剥掉你的官服么?没有证据,大人能到这里来么?”徐有功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出了声,“大人还是想想吧!想起来就告诉本官一声。”
第一场审理就这样结束了。回到牢狱,狱卒跟进来说道:“请大人准备行李,给您换换地方。”他当时吓坏了,以为要对他行刑。狱卒见状就笑道:“麟台监奉了皇上口谕前来,让给大人安排一个敞亮的地方。”他灰暗的心底一下子就投进了阳光,张氏兄弟和武三思果然没有忘记他。于是,在第二次审理时,面对杜景俭的审问,他愈益地强硬,放言可以对天发誓,绝没有受贿之举,若被查出,甘愿凌迟而死。
杜景俭并不着急,从案卷里抽出一页纸在他面前扬了扬道:“请大人回忆一下,这东西可曾流到选人中间?这里可有选人们的据状,大人还想抵赖么?”
张锡并没有回应。而杜景俭也不慌不忙,就着灯光念了几句,然后说道:“选人现就在庭外,大人要不要传进来对质?也好洗清大人的罪名啊!”
闻言,张锡霎时瘫软了,埋头跪倒在地说道:“不劳大人催逼,下官招认就是,试题确是下官遣人卖出去的。”
“很好!继续说。”
但张锡只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他怀疑他们是在诱供。当年来俊臣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禀告杜大人,下官也就卖过一次。”张锡不再看杜景俭。
第二次审讯之后,有好几天都没有动静,直到今天黄昏,他又被从三品院转移到这里,他的心才真的沉重了。他猜想魏元忠之流一定掌握了诸多证据,梁王与张氏兄弟一定陷入了很被动的境地,否则……
他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人心叵测啊,他长期在武三思属下供职,对他和二张的秉性十分了解,他们可不是狄仁杰,要紧关头舍掉自己亦未可知。哼!不过本官知道你等龌龊之事甚多,真要逼急了,休怪本官无情。
他知道,隔壁就是苏味道。这苏味道因长于诗文而颇受皇上青睐,可他对苏味道的为人却是不能苟同的,他竟然能说出“处事不欲决断明白,若有错误必贻咎谴,但模棱以持两端可矣”的话来。然而,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该你遭际的,再回避也无用。这不,连续两年他都与自己一起担任选官主考,不明不白地就被魏元忠送进来了。
他轻轻地敲了敲墙壁,试探道:“隔壁可是苏大人?”
苏味道听出是张锡的声音,话里就带了讽刺:“张大人不是在三品院,吃着和府中一样的美味佳肴么,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么。”张锡有些尴尬地回应道。
随后,隔壁又传来一阵笑声。他抑制不住好奇,便问道:“大人焉何发笑?”
“真是造化弄人,你说本官一世清廉,怎么会同你等同流合污呢?可还是被冤枉到了这里。”苏味道收住笑声感叹。
张锡闻言大笑道:“这都是你模棱两可的结局。你以为不跟梁王就能相安无事么?姚崇、魏元忠早把你看成武大人的人了。”
“胡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本官不曾有贪贿举止,相信陛下会甄别清楚的。”苏味道在隔壁大声表达不满,接着随口咏诵道:
金祗暮律尽,玉女暝氛归。
孕冷随鈡切,飘华逐剑飞。
带日浮寒影,乘风进晚威。
自有贞筠质,宁将庶草腓。
这本是他前几年写的诗,可是正合了当下的境遇和心情。
他的意思张锡听出来了,“自有贞筠质,宁将庶草腓”,哼!都什么时候了,还自命清高。他立即回了一句:“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大人欲将自己洗清,恐怕今生是没有希望了。”
苏味道正要回话,却听见牢门响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杜景俭与宫中的武公公。二人一进门,武钦就大声道:“苏味道接旨。”
苏味道猜不透这圣旨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从地上起身,慢慢地来到牢门口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制曰:查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苏味道,与选官一案无涉,并无贪贿证据,着即恢复原职,明日准时赴早朝。钦此!
苏味道先是一愣,转而深深地行叩拜礼,哽咽道:“微臣谢皇上隆恩,谢陛下隆恩。”
“是魏元忠大人暗访选人,查明真相,鉴别真伪,为大人脱了罪。”杜景俭在一旁解释。这情景对张锡的打击太大了,他双手扒在牢房的门框上,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喊道:“陛下!微臣冤枉啊……”
天渐渐黑了,傍晚刚停了的雪这会儿又纷纷扬扬起来,三五片从小窗飘进来,落到张锡面前的碗里。那是一碗很粗糙的饭菜,不要说与平日府上膳食相比,就是同前些日子也无法相比。可这些都无关紧要了,苏味道的离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呆呆地看着白菜帮子和糜谷饭,眼泪扑簌簌地掉进碗里。这一天来的变化足以说明,魏元忠已掌握了他贪贿的事实,接下来会有什么命运等待着自己呢?也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武三思等人的举报。
想着想着,他又使劲摇了摇头:“不!不会的,他们一旦供出我,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他端起饭碗,夹了一筷子菜入口,牙齿就被沙子硌了一下,便骂道:“如此狗彘不食之物,也拿给本官吃!”他发狠地端起碗朝牢门外甩去,碗碰在墙上没有碎,饭菜却洒了一地。
狱卒见状持了棍棒过来,大声呵斥道:“你要怎样?饭菜就这一份,不吃就饿去吧!”
张锡见狱卒骂骂咧咧地走了,便挪到**,仰面躺下,他拉开脏兮兮的被子,眼睛盯着窗外想心事,不一刻,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在梦中看见选人们一张张愤怒的脸,一双双鄙夷的眼睛,一个个青面獠牙,有的向他索要榨取的钱财,有的向他索命,忽然,那些面目化作飞沙走石将他团团围住,一会儿将他抛向空中,一会儿又摔在地上。张锡抱着头到处躲藏,绝望叫喊:“王爷救命,王爷救命。”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他便醒了,哪里有什么王爷?分明是狱卒站在牢门边呵斥:“喊什么喊,是遇见鬼了么?安静些,别人还要睡觉呢。”
狱卒转身离去,牢房里一片寂静,对面传来的鼾声搅得张锡再也无法入眠。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王爷!你不会扔下张锡不管了吧!”
其实,他并没有睡多长时间,更漏报出酉时一刻时,牢门再度响了。
接着,是狱卒很谦恭的声音:“大人!这边走。”
张锡的心就一阵阵收缩,看来,是活不过今夜了,来人肯定是将自己押赴刑场的。他悄悄打量着来人,只见他一身黑衣,包得严严实实,不像是行刑官。哦!那一定是来搭救自己的。
牢门打开,狱卒恭谦道:“杜大人并不知道您进来,还请快些。”
“你且退下。”来人开口便道。
在确认周围无人后,来人才卸掉头顶的风帽,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张锡终于看清,来人乃金吾将军武懿宗:“将军如何夜半来了?”
“梁王与奉宸令、麟台监要本将来看看你。”武懿宗说着,命随从打开食盒,拿出备好的酒菜,“梁王闻知大人被转移到这里,心中甚为焦急,想你受苦了,特备了些酒菜为你压惊。”
张锡心头便一阵安慰,梁王没有忘记他,奉宸令也没有忘记他,他们一定会在皇上面前为自己说话的!张锡的眼睛有些湿润,说起话来便断断续续的:“下官感谢梁王,请大人一定代下官捎话给几位大人,张锡在这里守口如瓶,杜贼一无所获。”
“饿坏了吧?此狗彘之食,大人焉能用得?”武懿宗斟了一杯酒说道。
到这时,张锡真的觉得饥肠辘辘,便从食盒里拿起一只鸡腿,又从武懿宗手中接过酒杯,边吃边饮。不消多时,食盒里的酒菜便被一扫而光了。他拍了拍隆起的腹部道:“今天总算是吃了一顿舒心饭。”
吃饭时,武懿宗详细询问了案件审理的状况,得知张锡还没有供出更多的细节,也没有涉及武三思和二张兄弟,他的一颗心就放下了。他看了看面前毫无警惕的张锡,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了,反正他将永远睡去,不会再看见明早的太阳了。
一想起张易之操纵的这一切,武懿宗就从心底感到可怕。他们试图灭口的手段简直可以说天衣无缝——为张锡配置的毒药并不是立即发作,而是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毒性才能散开,进入血脉,进而危及五内;其二,在这个过程中,被害人没有任何疼痛的表现,而只是昏昏沉沉地睡去;其三,人死后,七窍如常,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中毒的痕迹。
看着时间不早了,武懿宗便起身告辞,临走时留下一句话:“麟台监已在陛下面前斡旋,不久大人就可安然无恙地出狱了。”
武懿宗走了,张锡的一颗心也终于安静下来了。他在内心笑魏元忠之流竟然与武氏对抗,岂非以卵击石?他敲了敲墙壁,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哦!“苏模棱”出去了。出去了有什么了不起,过几天本官也将出去……
他觉得眼皮有些沉重,遂到**躺下,朦胧间,似乎自己轻飘飘地飞出了牢狱,飞回到侍郎府上。妻、妾和儿女们正倚门翘望,看到他,他们一个个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张锡怒道:“哭什么,老爷这不是回来了么?”可他们仍号啕不止。
张锡就有些生气,转身来到梁王府,却被禁卫持刀拦住,厉声问道:“何方厉鬼,竟敢私闯王府,不怕吃刀么?”
他看不清自己的面容,怎么会是碧眼红发的厉鬼呢,他对禁卫道:“请你禀报,就说下官要见王爷。”
那禁卫并不说话,举起刀就向他砍来。他一闪身躲开禁卫,落荒而逃。忽然,一阵风来,他被托上天空。回眸俯视,身下的王府广厦联署,树影婆娑,似有人影晃动……
武三思在梦中看见了张锡,并且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呼唤,“啊”的一声就醒过来了,喊声惊得身边的王妃倏然起身,问道:“王爷怎么了?”
武三思赧颜道:“本王刚做了个梦,梦见了一位远逝多年的友人,故而惊呼。”
王妃娇嗔地看一眼武三思,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丰腴的胸口道:“王爷一声喊不要紧,吓死臣妾了,摸摸,心跳都快了许多。”
武三思抽回手,他已许久没有与王妃一起缠磨了。并不是王妃不美,只是他一想起上官婉儿,就觉得王妃如一只敝屣,随时都可以扔掉。对于这点,王妃也不是毫无觉察,她也有自己报复的手段。有一天,白马寺的怀清住持来府上拜访,恰逢武三思外出,饮茶期间,两人就从彼此的眉眼中读出了欲望,当然是王妃先把自己的香腮贴了上去,怀清便将佛家的“十重戒”置之脑后了。王妃此后便常常借了进香还愿到白马寺与怀清幽会。
当然场面上的戏还是要演的,明知武三思不待见,可她还得装出一副娇媚的样子。她的身子软软地靠向武三思肩头,武三思一闪躲问道:“现在是何时辰?”
“禀王爷!现时是卯时三刻了。”外面立即有丫鬟回答。
“唉!又该上朝了。伺候本王更衣洗漱。”武三思吩咐丫鬟。
“天天上朝,都烦死了。”王妃懒懒地躺下去,一扭身,面朝了里面。
武三思也不理会,洗漱一毕,用了简单的早膳,出门一看,雪还在下,不由得骂了一句。他登上车子,驭手一声鞭响,马蹄儿踩过泥水流淌的石板路,朝洛阳宫方向而去。一路上,昨夜梦里的情景总在他的心头盘桓,不知道武懿宗的事情究竟办得怎么样了?
车子在司马门外停住了,他心绪烦乱地一下车,就遇见了苏味道。
苏味道很谦恭地拱手行礼道:“王爷早安。”
武三思还礼道:“大人平安无事了?”
苏味道说:“陛下圣明,王爷力保,苏某才有今日,深恩永志,深恩永志。”
“好说!好说!”武三思有些尴尬。
两人先后来到塾门,已经有许多臣僚在候着了。姚崇、魏元忠、张柬之等看见苏味道,纷纷上前为他疑冤终得昭雪而庆贺,苏味道都是回一样的话:“赖陛下圣明,大人力保,苏某才有今天,深恩永志不忘。”
“真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经过这场风波,‘苏模棱’依旧如故。”姚崇就在心里感叹。
其实,姚崇并不知道,苏味道此时内心正在酝酿着一个思虑了一夜的谋划。
辰时二刻,武钦站在含元殿门口高声喊道:“时辰已到,请各位大人上朝。”
一切如常礼之后,武曌便要大家平身奏事。
苏味道抢先出列道:“臣有事陈奏。”
“哦!苏爱卿受惊了。”
“谢陛下。”苏味道举起手中的笏板,接着朗声道,“三月落雪,乃圣朝之瑞,丰年之兆,臣以为,应由宰辅率百官前往通神宫恭贺。”
他话音一落,朝臣中就轰然起了议论,赞许声与鄙夷声并起。首先是秋官侍郎张柬之出列道:“苏大人所言甚谬,恕孟将(张柬之的字)不敢苟同。荀卿子曰:天有行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倘以苏大人所言,三月雪为瑞雪,即腊月雷乃瑞雷乎?”
苏味道向来在朝堂上以辩才著称,却不意张柬之出言铮铮有声,倒一时语塞,情急之间道:“大人可以不以为瑞,然下官以为瑞。大人拜否下官不知,下官是一定要拜的。”
魏元忠觉得“苏模棱”很有意思,定是被这选官案吓坏了,就想了法儿讨皇上高兴,于是接着他的话说道:“苏大人忠心可嘉,然以天象比附人事,虽俗人亦不齿。元忠以为,此乃阴阳大化之故,无须大惊小怪。”
姚崇在任何时候,都是持静守定的仪态,出列奏道:“微臣以为魏大人之言甚有道理。倘是将灾情误以为瑞兆,则四时之序乱矣,臣请陛下明察。”
武懿宗、武攸宜等人暗地看了一眼武三思,见他没有参与争辩的意思,便也就三缄其口了。
武曌打量了一遍一众大臣,问张昌宗道:“奉宸令以为如何?”
令武三思没有想到的是,张昌宗直截了当地站在了姚崇等人一边:“微臣以为,此非瑞兆,乃灾情矣。”
武曌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责怪苏味道。她还是喜欢他的诗的,她知道,苏味道此举也是为了取悦自己罢了。武曌挥了挥手,宽大的衮袖在空中飘扬,声音中就带了低沉的威严:“众位爱卿,三月落雪,殊难称瑞,此上天以灾情谴告朕也。朕决计自今日起,斋戒五日,以示忏悔。”
事情到了这里,本可以退朝了,可就在这时,武钦匆匆来到武曌身边,小声附耳几句,武曌脸色顿时大变道:“立即宣他觐见。”
杜景俭便急匆匆地跪倒在丹墀内禀道:“启奏陛下,选官受贿一案首犯张锡于昨夜在牢狱中死了。”
“你将详情一一奏朕,若有半点隐瞒,定斩不赦。”武曌很疲倦又很恼怒。
杜景俭起身道:“昨日傍晚,微臣将张锡由三品院转至牢房,其虽烦躁不安,然并无自裁征兆。今晨,狱卒检索牢中嫌犯,才发现昨夜不知何时他已死去,尸骨已经僵硬冰冷。微臣忙传狱中医官查验,乃心病猝发致死。”
武曌紧逼着问道:“没有服毒迹象?”
“医官言道,若是服毒,必七窍出血。然观之嫌犯,神态安详,脸部并无痛苦,似是梦中去世。”
武曌长吟一声,环顾臣僚后问道:“诸位爱卿如何看张锡之死?”
“张锡之死颇有蹊跷,他迟不死,早不死,恰在转出三品院时死去,是否有人暗中相逼?或者暗送毒药进狱,都需侦查清楚。”张柬之一听就觉得有问题,他的话得到了魏元忠、徐有功等人的赞同,却遭到了张易之和武三思的反驳。
先是武三思出列道:“几位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然按大周律令,办案者须重证据,杜大人有言,医官查验,并无中毒迹象,乃系心病猝发而死,陛下圣明,不难做出圣裁。”
从早朝一开始就沉默的张易之也很适时地表达了自己看法。张易之在任何时候都不忘保持自己在武曌面前风流倜傥的姿态,他很潇洒地挥了一下衣袖,很文雅地行礼道:“微臣以为,梁王所言甚是。张锡贪贿,败坏政风,玷污圣朝,罪不容赦。魏大人、张大人为此案殚精竭虑,弥足可敬。今张锡自绝于陛下,乃罪上加罪,故臣以为应将其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他的谏言立即获得了武懿宗的支持,以为这样既可以结案,又可以对有罪者给予惩罚。
武曌一直很认真地听着臣僚们的争辩。有时候听不清楚,便会转过脸问站在一旁的武钦,就在大家争执不下的时候,她很适时地说话了:“张锡畏罪自裁, 死有余辜。其族流表岭南,即日离京,不可延宕。退朝。”
朝会就在武曌庄严的诏令中散了,大臣们都怀着各异的心情离开了含元殿。
武三思、张易之如今再不用怕被张锡牵连了。为了避免大家怀疑,他们在走出大殿后,就各自回了署中。
而此时,武曌正与魏元忠谈论着另外一件有关社稷的大事。
话题自然还是从审案开始。
“爱卿明察暗访,索取证据,终于使选官一案真相大白于朝野,朕总算是可以安慰狄公在天之灵了。”说完,武曌转头对进来的武钦道,“将此案结果知会太子,让他从中汲取教训,日后临朝,也好遵循纲纪。”
魏元忠是何等敏锐之人,他从武曌说话的口气就捕捉到了皇上心底的微澜——她不再拒绝太子参政了,也许……还没等他往深里想,武曌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朕闻吐蕃近来政局纷乱,担心西陲不稳,故而欲任爱卿为灵武道行军总管,以御吐蕃。爱卿可愿否?”
“身为朝臣,为社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微臣愿遵旨即行。”
武曌十分感慨:“朕从爱卿与姚崇身上屡屡感受到狄公的精魂犹在,此乃社稷之幸矣。”
君臣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加上刚才武曌话中透露的信息,魏元忠觉得积在心里许久的话是时候一吐为快了。趁着武曌对狄公的追念,魏元忠进言道:“狄公者,圣朝国老,臣等楷模。明于此,臣当效狄大人之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臣在离京之前,有些话想当面向陛下陈奏,不知当否?”
“爱卿有话,尽可直言,无须将言而嗫嚅,朕非昏庸之君,亦非拒谏之主。”
但魏元忠还是起身向武曌施了一礼,才很严肃道:“陛下钦先圣之顾托,受嗣子之推让,敬天顺人,二十年矣。岂不闻帝舜褰裳,周公复辟,舜之于禹,事祗族亲。旦与成王,不离族叔。族亲何如子之爱,叔父何如母之亲?”
武曌的眉头颤了颤道:“你我君臣,心有相印,何须引经据典,帝舜周公,直言无碍。”
“陛下从谏如流,乃社稷福祉。臣的意思是,太子孝敬是崇,春秋既壮,若使统临宸极,何异于陛下之身。陛下年高既尊,宝位将倦,机务繁重,浩**心神,何不禅位东宫,自怡圣体?”
魏元忠知道自己说到了武曌数十年来的敏感处,而且多少人还为此流血殒命了啊,说完他便情不自禁地悄悄打量了一下武曌,却没从她的目光中读出厌烦和恼怒来,这使他有了信心,干脆咬了咬牙将剩下的话也说了出来:“自昔理天下者,不见二姓而俱主也。当今梁、定、河内、建昌诸王,承陛下之荫覆,并得封王,臣谓千秋万岁之后,于事非使,臣请黜为公侯,任以简闲。”
说到这里,魏元忠又抬头看了看武曌,那目光告诉他,皇上期待听下面他还要说些什么。于是,他调整了一下身姿,继续道:“臣又闻陛下有二十余孙,今无尺寸之封,此非长久之计也,臣请分土而王之,择立师傅,教其孝敬之道,以夹辅周室,屏藩皇家,斯为美矣。”
这一番话,听来和风细雨,可对武曌来说却如洪钟大吕,响鼓重钹,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在何处听过这些话?哦!她想起来了,苏良嗣说过,李昭德说过,狄仁杰也说过。她也曾试图以铁卷盟誓化解这些纠结。可张锡一案疑窦重重,使她不能不重新换一种眼光看待这盘根错节的关系,虽然她还不能给魏元忠一个明确的回答,但她对这些话已不再像早年那样厌烦和反感了。
武曌慢慢地向魏元忠那边挪了挪身子,昏花的眼睛里就**漾了柔和的光彩:“爱卿所奏,正乃朕夙夜不寐,困心衡虑所在,这样……”武曌的口气显得大度和宽怀,完全是一副商量的姿态,“容朕澄心涤虑后,再行知会爱卿如何?”
“谢陛下宽怀。”魏元忠起身告退,其实,他也没有奢望武曌今日就做出决定。
魏元忠告退后,武曌挥了挥手,对张尚宫与武钦道:“你等也退下,朕想一人静一静。”
她很伤心,父亲叱咤风云一生,可他的儿孙们为何没有一个能够为武氏争回哪怕一缕光彩呢?她御臣执政,搏击风云数十载,为何最亲近的人总是让她最揪心?而每一次平叛或者驱敌,要么是李氏宗室的将军,要么就是如狄仁杰这样的大臣。她也曾数次任命武氏一族的侄子们为行军总管,可他们要么怯敌不前,要么闻风逃遁,让她很没面子。
尽管直到目前,她仍然摆不脱血缘对她情感的羁绊,其实,她根本不相信张锡乃心病猝死,可她之所以不再深究此事,就是担心武三思被牵涉进去。她开始对自己把希望寄托在武承嗣、武三思身上有了动摇。
想起魏元忠临行的一番陈词,她想,这么多年了,一代代的大臣们都在同一件事上纠结,她没有理由不认真对待。突然,有一个遥远的声音传了进来,似乎在提示着什么。
“菁华已竭,褰裳去之。”那是《卿云歌》里的两句词,是说舜帝年老力竭,将大位传给了禹。这声音为何在此时传到自己的耳际?她大声问站在外面的武钦:“谁在殿外吟唱?”
武钦战战兢兢地禀奏:“陛下要静一静,老奴命所有音乐都停了。”
她于是断定,这是上苍以古音警示于她。
一阵风带着雪天的春寒,从窗口拂过武曌的额头,也拂过她多味的心头。
说话间,就到了大足元年(公元701年)九月。张锡的案子终于过去了,武三思也有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这一天,他在宫中与上官婉儿耳鬓厮磨后,心情格外好,便想与王妃一起用一顿午膳,因此没在外盘桓,就径直回了府上。
隔着老远,他就看见府令在府门前朝这边张望,那种久违的归家感瞬间就填满了他的胸怀,他很愉悦地对驭手道:“加快步子,本王饿了。”
车子停在府门前,武三思下了车子,府令很热情地迎上前来道:“王爷回来了。”
武三思“嗯”了一声,边进府门边问道:“王妃呢?”
“小的只在门前迎候王爷,至于王妃……”府令迟疑了片刻应道。
武三思便不再问话,径直朝后堂而来。沿着天井边的回廊,进了后堂的门,他就听见内室传来男人的“哼哧”声和女人的调笑声:“大师!你好有劲!”
“美人儿,比之怀义如何呢?”
女人哧哧地笑道:“没有试过,焉何知道?”
武三思头脑“轰”的一声,这一对狗男女何时到一起了?他挽起袍袖,就要往里冲,却被跟进来的府令轻轻拦住:“王爷息怒,家丑岂可外扬?”
武三思向府令努了努嘴,府令会意后高声道:“启禀王妃,王爷回府了。”
里面的调笑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王妃慌张地在内室应道:“知道了!”又过了一会儿,头发有些蓬乱的王妃走了出来,怯生生地问府令道:“午膳备好了么?臣妾这就陪王爷用膳。”
“出来吧!本王知道你是谁。”武三思冷冷地对着里面说道。
王妃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浑身立刻颤抖不已,两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了:“臣妾有罪,还请王爷宽恕。”
怀清明白,隐藏已无可能,干脆走出内室,武三思怒不可遏,当头给了怀清三个耳光:“蠢驴!竟敢在本王府上放肆,来人,拿了。”
府役们纷纷持刀上前,可怀清却并无恐惧的意思,反而冷笑道:“王爷若是不欲陛下知道王爷所为,就让他们退下吧。”
武三思心头就立刻吃紧起来,猜想怀清究竟掌握了自己什么。于是,他使了个眼色,要左右退下,又挥了挥手,示意怀清到前厅去。
怀清果然对张锡一案的始末知之甚详,甚至包括他与张易之在什么地方商议配毒药,在什么时候派遣武懿宗进牢狱,什么时刻离开,都一清二楚。怀清在说完这一切后,淡淡一笑说:“贫僧相信,陛下根本不相信张锡乃心病猝死。倘若她真的知道了王爷……”
“你想怎样?难道本王怕你不成?”武三思打断他的话。
“贫僧不想怎么样,只想送王爷一句话,与人方便,就是于己方便。”怀清还是淡然一笑。
这一句话,倒把武三思噎住了:“说!你还知道什么?”
怀清却是答非所问地问了一句:“小王爷近来可好?”
一提起儿子崇训,武三思就是一肚子的火,这孩子终日在外游**,他已经好几日没看见他的影子了。
怀清道:“小王爷常常与一女子到鄙寺来。”
“啊?”武三思吃惊地看了一眼怀清,心里就泛起无可奈何的愠怒。他一定是和安乐郡主一同去了,近来关于这两个年轻人的消息时不时传到他的耳内,这让他很不舒畅。延基已经与永泰郡主结了一门本不情愿的亲了,他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再和政敌的女儿纠缠在一起呢?当着怀清的面,武三思强压住心头的怒火问道:“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怀清放下茶杯道:“贫僧听说,那女子已身怀有孕了,室内的职司说,那女子好像是安乐郡主,此事若是让陛下知道……”
闻言,武三思颓然倒在座椅上,由愤怒迅速地转换为无奈。怀清知道这一局算是自己赢了,但毕竟是自己的错,也不想将关系弄僵,便顺口说了一句:“同行者还有……”
“如此说来,他们还不是两个人?”
“正是。据贫僧所知,同去的还有邵王、继魏王武延基和永泰郡主夫妇。”怀清撩一撩袈裟,看了看武三思凝在一处的眉宇,叹息道,“仅仅游玩倒也罢了,只是他们非议朝政,贫僧就不能熟视无睹了。”
武三思顿时睁大了眼睛,脖子伸出老长,吃惊道:“这是何时的事?”
“三月间……”
“你个秃驴,焉何此时才告知本王?”
“若非今日之事,贫僧本就没有打算传扬。”
“哼!他们小小年纪,胆敢非议朝政,快告诉本王,他们说了些什么,本王定当奏明陛下,依律处置。”
作为平息事端的一种交换,怀清遂将塔林里李重润、武延基与永泰郡主所议话题,加上自己的理解评判,详细地述说了一番。武三思一边听,一边就动了心思,好个李显,平日里装出一副事不关己、静居东宫的模样,内里却对陛下当年废掉他的帝位耿耿于怀。如果不是他与韦妃私下议论,李重润等焉何知道这些事情?
怀清说完这些,毅然起身便走,只留下一句话:“王爷记住一句话,与人方便,于己方便。”
望着怀清离去的背影,武三思发狠地骂道:“秃驴!本王迟早要杀了你。”
午膳时,王妃很殷勤,又是劝酒,又是夹菜。武三思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已经决计,为了声誉,可以不休她,但他从此不会再与她同床共枕了。
饭后,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研墨赋笔,他决计将怀清所陈上奏皇上。他很自信地断定,这定是给李显最有力的一击。他铺开稿纸,写下了第一句话,然而,举在手中的笔又停滞了。他忽然想到,此案还牵扯到武延基,倘是皇上盛怒之下,连武延基一同治罪,他又怎么面对长眠地下的堂兄呢?武三思搁下笔,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试图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当他踱步到第十个圈时,脑际忽然一亮,一个人的身影就入了心苑。怀清不是说李重润等人议论张易之兄弟吃软饭么,如果将之告知张氏兄弟,那将会是怎样的局面呢?
他迅速地将开了个头的稿子揉作一团,对着外面喊道:“来人!”
府令应声进来,武三思吩咐道:“备车!去麟台监府。”
“王爷刚刚回来,又要出去么?”府令有些迟疑。
武三思就不高兴了:“休得多言,叫你去就去。”
府令便无奈地道了一声“遵命”,随即出了书房,唤了驭手牵马套车。
车子在驶出坊间的门时,武三思忽然想到崇训与安乐公主的事。倘是三月,现在该是六月之身了,他必须先行一步,奏明陛下,为这个蠢子完婚,否则,又会弄得满城风雨。
……
太监王晖匆匆进了庄静殿,将一件来自瑶光殿的文书递给了太子李显。
李显拆开文书,一眼就认出是上官婉儿的手笔。那娟秀而又飘逸的行书,那流畅而又简洁的文字,一下子让他的眼睛亮了。他心头不禁惋惜,此等佳人,却在母皇身边荒废青春,能不扼腕?自从回京以来,他时不时地都会见到上官婉儿,她明澈的眸子、嘤嘤的语调,真让他觉得她是这个人世间最美好的女子,甚至想过,倘有一天,她能够与自己朝夕相伴……
但这也只是一闪念罢了。他知道,母皇十分依赖上官婉儿,他如果提出什么非分之想,岂不是惹恼凤颜么?
他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杂念赶出脑际,埋头看文书,原来是遵照皇上旨意,向他知会张锡一案的。皇上在文书中要求诸王自行约束,不可恣意妄为,一俟发现,依律处置。
近来,皇上先是任相王李旦为兵马大元帅,后又不断地送朝政文书给自己,这一切,都带给李显一种预感,皇上对李氏的子孙们不再如早年那样冷酷无情了。
此时,太子宫尹豆卢钦望匆忙地进了庄静殿,他一脸的慌张,对站在一旁的王晖道:“请公公回避,下官有些话要单独禀奏殿下。”
看着王晖出了殿,豆卢钦望掩了殿门,对李显说道:“殿下,大事不好了。”
李显示意豆卢钦望坐下,随后才问:“何事让爱卿如此惊慌?”
豆卢钦望就很吃惊太子的消息如此闭塞,道:“昨晚相王府的豆卢妃暗中遣人化装到府上,说是邵王和永泰郡主夫妇在白马寺私议陛下与张氏兄弟宫闱之事,被张易之得知,已经禀奏陛下了。陛下大怒,已降旨由金吾将军武懿宗率羽林军拘捕几位小王爷和郡主去了。”
“蠢材!你是要害全家么?”李显一声长啸,只觉五内翻腾,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就吐了出来,霎时昏了过去。
豆卢钦望情急之中抱着李显,一边呼唤王晖,一边按摩李显的胸部,过了半天,李显才睁开眼睛,无力地伸了伸手指,指着殿外说:“速请王妃、重润、郡主和驸马到殿中来。”
王晖去了不一会儿,韦香先到了。她走进大殿,将李显扶到内室榻上,又命宫娥奉了热茶,喂李显饮下。豆卢钦望也简单告诉了她事情的始末,看着太子脸色慢慢地添了红色,她才含泪安慰道:“事情既已发生,殿下也不必伤心。眼下最要紧者,莫过于躲过劫难。”
李显浊泪涌流,捶打着自己的胸脯道:“本宫愧对列祖列宗,疏于管教,以致让蠢材惹下此等祸端。”
韦香擦干眼泪,眸子里就平添了刚强和不羁道:“陛下不检点,做下此等愧对先祖、愧对晚辈的事情,难道还害怕非议么?”
李显一听这话就更心痛,都是她平日里说话毫无遮拦,以致影响了儿女,他闭着眼睛摆了摆手道:“母皇已责成梁王查案,他身为太子少保,岂能轻放,王妃就少说两句吧。”
韦妃也知道事态严重,当年废黜帝位的噩梦历历在目,一切的得来和失去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自进宫以来,韦香深知武曌的为人做派,多年漂泊异乡的参验使她意识到,当下最要紧的是保住太子,不给武氏留下任何借口和把柄。想到此处,韦香狠狠地擦掉腮边的泪水,转而满脸愠怒,对王晖喊道:“命狄光远、娄云速押李重润和李仙蕙、武延基夫妇到殿中来。”
李显挣扎着起身,惊慌失措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韦香傲然而立,满目森严地说道:“蠢材不尊法度,非议朝政,罪在不赦,本宫要将他们交给金吾将军,严加惩处。”
“你疯了么?此一去凶多吉少,作为母亲,怎可将亲子送上断头台?本宫绝不答应。”李显这一说,太子宫尹豆卢钦望和身边的太监、宫娥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请王妃念在殿下与王妃漂泊房州的年月,邵王被囚别所,饱受煎熬,好不容易有今日,怎忍……”豆卢钦望也劝慰道。
韦香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就是忍着没有让它淌下来,她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大声道:“宫娥们退下,豆卢大人留下,本宫有话要和太子与大人说。”
韦香从衣袖间拿出丝绢,轻轻揩去地上的血渍,哽咽道:“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本宫岂能心甘情愿将亲生儿子送入牢狱?可殿下与豆卢大人想想,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太子,只要太子在,将来总有一天能为他们洗雪沉冤,倘是太子不保,万事休矣。”
众人都沉默了,他们不得不承认韦妃言之有理,但李显就是接受不了,忍不住涕泪怆然:“作为国之储君,当朝太子,本宫尚不能呵护自己儿女,这太子纵然做了,又有何意思呢?”
其实,韦香又何尝愿意将亲生儿女送出去呢?她怎么会忘记女儿李仙蕙出生的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身边只有李显和乳娘,从头一天夜间开始阵痛,到第二天凌晨女儿才呱呱坠地,其间几次她都痛得昏厥过去了。当听到婴儿第一声啼哭时,她像散了架一般,只有泪水流淌。更不消说润儿,四岁离开母亲,十四年生离死别。她此举不过是去下赌注罢了,也许,皇上会因为太子原谅他们兄妹的年幼无知。
韦香背过身去,她不敢面对李显绝望的目光。
这时,狄光远和娄云带着李重润和李仙蕙夫妇到了大殿,韦香倏然转过身来,饱含着痛惜、愠怒、幽怨地看着三位年轻人,口张了几次,终于下令道:“将李重润、李仙蕙、武延基拿下。”
李重润拉着李仙蕙就跪倒在父王和母妃面前,放声大哭:“都是孩儿不孝,致父王母妃遭受牵连。孩儿死不足惜,只是妹妹腹中怀有李、武两家骨血,请父王恳求陛下,饶了妹妹。”
李仙蕙更是泣不成声:“请母妃奏请陛下,待孩儿生下腹中婴儿,自去领罪。”
武延基悲愤交加,仰天长啸,上苍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多少年来,他亲眼看着李、武两族屡兴血雨腥风,多少重臣良将为此死于非命,多少皇亲国戚为此喋血宫闱?就是他的父亲不也因为不能遂愿,郁郁而终么?他厌倦了这种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因此,当新婚大典之夜,他与郡主相拥而坐的时候,就盟誓,绝不让父辈的恩怨在自己身上延续。有一天,郡主告诉他已经怀上他的骨血时,他甚至给未来的孩子起了“怡和”的名字,他要让他们的后代永远忘记这些仇怨。
“孩儿要面见陛下,问一问究竟是为什么?”武延基说着,就要向外冲。
韦香厉声喝住他道:“狄光远、娄云,速将他们拿下。”
“王妃……”狄光远、娄云手按剑柄没有动。
“好!你等不动手,本宫亲自动手。”韦香转身从两位将军手中抢过绳索,狄光远看着韦妃铁青的脸色,忙上前将三人锁了。
李显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痛不欲生,对着窗外呼唤:“父皇啊!您在天有灵,救救重润和仙蕙吧!”
“圣旨到。”随着宫门外一声喊,一位府役仓皇地进来禀报,说武懿宗带领禁卫来了。
“扶本宫起来。”李显对王晖道。他刚刚下得榻床,就看见禁卫在庄静殿外密密麻麻地排开了,武懿宗捧着皇上制书高声道:“陛下有旨,请太子殿下接旨。”
一众人等都随太子跪下后,武懿宗看一眼李显,展开制书,念道——
制曰:查邵王李重润、继魏王武延基、郡主李仙蕙,非议朝政,图谋反叛,着即赐死。钦此。
庄静殿霎时陷入一片死寂。接着,就是断断续续、此起彼伏的哭声。
“太子谢恩。”武懿宗在一边提醒,但他没有听到来自李显的回应,接着声音就提高了,“李显谢恩。”
跪在身旁的韦妃撞了撞李显,率先头贴地道:“谢陛下隆恩。”然后转过头去看三位受缚的儿女,倏然发现李仙蕙已昏厥在地,身下淌出的血染红了地砖。她急忙上前抱起郡主,手伸到鼻翼处试了试,似已气息奄奄。韦香泪如泉涌,吻着女儿的额头呼唤:“蕙儿!蕙儿!”
李仙蕙睁开迷离的眼睛,挣扎着说:“母妃……孩儿对不住母妃、父王……孩儿……”不一会儿,她眉宇间凝固着一息痛苦,便气绝身亡了。
武延基发疯般地挣脱押解他的羽林卫,扑到李仙蕙身上,放声大哭:“郡主!是我害了你啊!郡主,我对不住你啊。”
哭了一阵,武延基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来武懿宗面前,眉宇间凝聚了极度的轻蔑:“我要问问,您为何要这样?您以为将李氏宗室赶尽杀绝,就可以坐上储君的位子了么?您的这些想法譬之犹以指测河,以戈舂黍,以锥餐壶,您残害忠良,总有一天要遭天谴的。”
面对指责,武懿宗脸上白一道、红一道,说话的声音却有些怯颤:“你……放肆……”
韦香最后看了一眼李仙蕙逐渐冰冷的身子,慨然擦掉眼泪,吩咐将李仙蕙的尸体抬往偏殿,又命贴身的李尚宫跟去查验。不一会儿,李尚宫过来,附耳对韦妃道:“郡主因受惊吓早产,又因为胎位不正而难产,胎死腹中,郡主因为失血过多而身亡。”
韦香狠狠地盯着李显,在心里想:“当初若非你为自保而撮合这桩婚姻,焉有今日?”
李显对眼前的一切已经木然,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泪水,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离他很远了,仿佛眼前的劫难发生在别人的府邸。他就那么坐在地上,沉默而无助。
这时,跟随武懿宗来的一位宫中太监传达了武曌的口谕,将李重润、武延基杖杀。
当死神真正降临时,那种初始的恐惧已被因难以抗拒而生出的冷静所取代,李重润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他先向李显深深地叩头,感谢父王带给他的一切。他唯一遗憾的是,在天各一方十四年之后,与父王相聚的时间太短:“来世若有缘,孩儿还与父王做父子。”
这一句话让父子相拥而泣,李显道:“儿啊!父王救不了你,若是有来生,定要觅一位雄杰做父王,万不可如本宫……”
李重润来到韦香面前,长跪三拜,对自己给母亲带来的一切深深负罪。
韦香一狠心,甩开李重润的袍裾,咬了咬牙道:“皇命如天,你去吧!”
武延基面对李显,带着深深的歉疚道一声:“是武氏对不起李氏宗室。”
羽林卫便上前将他们押向了别殿,不一刻,便从别殿传来了惨烈的叫声,每一声都让李显浑身战栗。
渐渐地,喊声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听不到一点声息,李显知道,他的儿子已经抱恨而去了,便忍不住大哭:“先帝啊!你可知儿臣的丧子之痛么?”
这时,忽然有雷声从天空滚过,庄静殿上空蓦地闪现一道电光。王晖很吃惊,重阳节前雷声大作,上天真的发怒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