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念旧犹牵新疑案 飞雪怎释爱恨情(1 / 1)

狄仁杰去了,武曌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许多事情显得力不从心。虽每夜都要二张兄弟侍寝,却又总是很挑剔,找了各种理由责备他们无法让自己适意,弄得二张很是提心吊胆。

她这种情绪在朝堂上也未能控制,每逢议事,她总是喜欢以狄仁杰为标尺,动辄责备臣僚不思治国,不谋理政,不致邦交。有一天,她甚至直接指着武三思的鼻子怒斥:“你等有狄公三成,为政焉能无绩,驱敌焉能不胜,治家焉能不齐?”

“狄仁杰怎的就成为风范了?他的儿子不是被陛下您抓进牢狱了么?”武三思心中不服,暗自心语。

他的表情并没有逃过武曌的目光,她又继续指斥道:“你还不要心存不服,狄怀英虽有一子纨绔,然两子皆国之忠良。你当以狄公为楷模,闭门思过,洗心革面。”

“臣谨遵陛下旨意。”

武三思言毕,起身就要离去,武曌又叫住他问道:“崇训近日境况如何?”

武崇训是武三思的儿子,与太子长子李重润同庚,只小几个月。李显从房州回京后,为消除母皇疑虑,将女儿永泰郡主嫁与武承嗣长子武延基。从此,武崇训因与堂兄叙话、游猎之故,常常出入于魏王府中。在那里,他与安乐郡主李裹儿一见钟情,两人常常借探亲私下幽会。据武延基说,近来两人几乎每隔一日就要见一次面。武三思真担心这样下去,会弄出宫廷之丑来。

可现在,面对武曌的不悦,他没有胆量求皇上做主,将安乐郡主许与自己的儿子,他只是道:“崇训近来习武读书,还算上心。”

“你等在朝为官多年,朕更为牵系者乃孙辈。《礼记·大学》曰,‘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崇训年已十九,该懂些礼义,须严加管教才是。”

“臣一定不辜负陛下期待,为武氏宗室光耀门庭。”武三思立即点头表示。

出了瑶光殿,武三思没有回府上,而是直接到了奉宸府,恰遇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在署中。他们看见武三思,便起身迎道:“梁王到了。”

等三人坐定,张易之命府役给武三思上茶:“王爷从何处来?”

“从瑶光殿来。”武三思告诉他们,接着就将方才瑶光殿皇上如何以狄仁杰为衡尺,对自己多所指责,又要他严教孙辈的事前前后后述说了一遍。末了,他迷茫地看着张易之道,“一个狄仁杰为何让陛下神不守舍,精神恍惚呢?看我等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谁说不是呢?”张易之也附和道,“陛下近来对我和昌弟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弄得我等一看见太阳西沉就提心吊胆,生怕步了薛怀义的后尘。”

“王爷来之前,我兄弟正为如何让陛下高兴起来发愁呢!”张昌宗也是心有不安。

武三思可算是找到了知音,三人苦思冥想半日,张昌宗忽然心生一计:“陛下不是信佛么?”

“那又怎样?”张易之茫然道。

但武三思却一下子被点开了窍,眼睛立刻闪烁出光彩,他将茶杯置于案几,在室内踱着步子,等他在二张兄弟面前站定的时候,前些年的往事便一一浮上心头:“垂拱四年,堂兄承嗣为了博得陛下欢心,曾经花钱雇人在石头上刻了‘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字,促成武周革命。今若能以佛天之意,昭示国之昌运,社稷之固,陛下定会凤颜大悦的。”

经他这一说,张昌宗立马附和:“当年薛怀义造巨佛像,我等何不造巨佛足迹,以为瑞兆?”

“此计甚妙!”武三思欢快地击节。三人当下商议,由张易之出面,矫武曌口谕,从司刑寺牢狱提出三百刑徒,在圆狱外墙角造巨佛足迹。再以舆论喧之,这必然引起皇上关注从而冲淡皇上对狄仁杰的追念。

第二天,张易之到了司刑寺,见到司刑少卿杜景俭,便宣达了武曌近日要驾临司刑寺的 “口谕”:“请杜大人依照陛下口谕,集刑徒三百人于狱外墙角整修御道。”

杜景俭宦海一生,饱经风霜,对张易之所言将信将疑,可他也素知皇上向佛,加之刚刚降职,而张易之又是皇上男宠,亦不便当面阻拦。不一会儿,杜景俭就找来一位狱吏,要他于日内提供伏法、服管的刑徒名单。张易之要狱吏近前来,耳语几句后又大声道:“你若是能够秉承陛下旨意,修好御道,本官当奏明陛下,擢升厚赐。”说完,他便起身告辞。

杜景俭也没有挽留,只当着张易之的面,他要求狱吏精心筹备,悉心施工,使之成为社稷祈福之举。

狱吏出了司刑署,心中暗喜,于当日下午选择了三百刑徒,造出名册,送杜景俭审看。这一会儿,杜景俭的思维已经完全转换过来了,想当年狄大人在彭泽时不也命狱吏带上嫌犯到田间收割过稼禾吗?是的!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何不让其为国家做些事情呢?

看罢名册,杜景俭问道:“刑徒中可有冥顽不灵,肆意性恶的?”

狱吏急忙回答:“所选罪犯皆伏法认罪,在牢狱内循规蹈矩。”

杜景俭满意地点了点头,叮嘱道:“一定要提高警觉,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暮色降临之际,狱吏吆喝刑徒们在院内集合,分发器具,然后在狱卒的押解下来到狱外,开掘足型沟穴,长约五尺,深约五寸,宛若巨型足迹。

刑徒中有好事者问监工的狱卒道:“敢问大人开此沟穴作甚?”

狱卒按照狱吏事先的安排道:“随我至内间说话。”

不一会儿,那好事者回到刑徒中间,暗中将狱吏所言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三百人便都知晓了密语,而且获得了事成之后对他们大赦的承诺。

正月初三夜间,忙于祭祀和贺年的朝臣们才松了一口气,安心在府上与家人团聚。半夜,司刑寺牢狱外却传来几百人异口同声地惊呼。狱卒明知缘由,却佯装不知,出门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刑徒们纷纷道:“夜色中有一圣人出现,身长三丈,面作金色,言说吾等冤枉,无须怕惧,天子万年,即有恩赦放了吾等。”

“空口无凭,何以见得?”

头日那个好事者便急忙站出来道:“大人若是不信,小人引您去看。”

刑徒引领狱卒来到墙角,指着事先挖好的巨大足迹道:“小人正要谒见大仙,孰料他一顿足,跃上天空,只留下这双脚印。”

“原来神话却是可以由人造的。”狱卒低头看了看,心中暗笑,但面对刑徒,还是煞有介事地要他们看护好脚印,自己径直奔司刑寺禀告杜景俭去了。

正月初五一大早,武三思驱马一百四十里,来到坐落在石淙河畔的三阳宫,对守候在殿门前的武钦说有要事向皇上禀报。武钦告诉他:“皇上正与奉宸令兄弟在殿内呢,待老奴禀奏。”说罢,他转身面对殿门,轻轻喊道:“启奏陛下,梁王求见。”

里面传出武曌懒洋洋的声音:“让他在塾门等候。”

来到塾门,武钦命宫娥向武三思奉了茶:“王爷且在这里少待,老奴这就去伺候陛下起身。”言罢,他就进了正阳殿。

武曌已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在大殿内,张氏兄弟分侍两侧。看见武钦进来,武曌便问道:“今逢破五,梁王不在府上与家人团聚,到此有何事?”

张昌宗一听说武三思来了,断定几人的合谋已成,忙在旁边道:“王爷此时来见,必是有无法拖延的要事,陛下还是宣他觐见为宜。”

“朕欲宁静几日都不能!好!宣他来见。”武曌皱了皱眉头。

武钦道一声“遵旨”,便回身来到殿门口,尖着嗓子喊道:“陛下有旨,武三思觐见。”

在进殿的那一瞬间,武三思的目光迅速地与二张碰在一起,彼此不经意地相互点了点头,武曌丝毫没有察觉。

行过礼后,武三思就把巨佛足迹之事声情并茂地述说了一遍。他一边说,一边暗暗打量皇上的神色,当他发现武曌目光炯炯,口唇半日合不拢时,他就知道皇上是听进去了。

果然,武曌惊诧地问道:“真的有大仙降临?”

张易之在一旁煽动道:“启奏陛下,梁王所奏当不会虚。然狱吏所奏难免有出入,陛下若是亲往察看一番,真伪自知。”

“我佛慈悲为怀,也许,是‘天堂’大佛归来了呢。”武曌沉思片刻,转身对张易之说,“传朕旨意,明日起驾回神都。传各位宰辅同往。”

……

站在巨佛足迹前,武曌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佛光中了,她相信,虽然再塑巨佛的动议因为狄仁杰的拦阻而搁浅,然她的诚心佛祖是领会了,故而才在这一年之初降临神都。她只是非常遗憾,竟然与佛失之交臂,无缘礼拜。她冥冥中有种感觉,此时,巨佛就在云端看着她,而她的心顷刻间获得了一种皈依,一直以来因狄仁杰去世的悲怆心境也变得明朗多了。

武三思见状,急忙上前建议道:“佛赐巨迹,乃圣朝之瑞,社稷吉祥之兆,臣奏请改元大足,大赦天下。”

凤阁侍郎、左肃政台御史大夫魏元忠近前仔细查看足迹周围,发现有新土残迹,心中便起了疑窦:“臣闻汉景帝年间,有方士曾在殿门外阶陛间埋玉诳主,事情败露,景帝怒而杀了方士。臣今见土质尚新,疑为人掘之,请陛下明察。”

秋官侍郎张柬之也道:“改元久视,刚刚一年,又复改元,多有不便。”

张昌宗对两位宰相的话很不以为然,他年轻,又深得皇上恩宠,说话的口气便难免张狂:“听两位大人的口气,是对我朝改元频繁颇有微词,亦即对陛下心存腹诽了。臣以为逢吉改元,乃天意民心,两位大人违天意,悖民心,险且危矣。”

这不是借皇上的势威胁臣僚么?魏元忠的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却被姚崇的眼色拦住了,他微笑着对张昌宗道:“二位大人所言,即臣子牵萦社稷之故,并无政见相歧一说。微臣以为,改元未尝不可,吾等皆遵行陛下旨意。”

他的话立即获得了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张锡,新任鸾台侍郎韦安石、复任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苏味道的赞同。他们都从姚崇的精于周旋上看到了狄仁杰的影子。

于是,武曌当场下旨:“由司常寺、司宾寺共同拟定,改元大足。大赦天下。”

出了瑶光殿,张柬之追上姚崇,埋怨他不该效仿“苏模棱”,姚崇笑了笑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类事无关社稷存亡,不过就是遂了陛下的兴致,何必认真?倒是陛下依赖二张主事却是需要警觉的。”

望着姚崇登上车子,张柬之心底油然生出后生可畏的感喟:“说来自己已是七旬之秩,反而不如年轻人见事之敏。”

武三思与张氏兄弟很得意,这还是狄仁杰殒薨后,武氏一派的谏言第一次获得凤阁鸾台阁僚们的一致赞同。散朝后,张锡便邀武三思等人到通神宫旁的酒楼畅饮庆贺。

在司马道门口,张锡又邀苏味道同往,苏味道看了看车上的武氏一族,便明白了八九分,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道:“哎呀!张大人、王爷请客,在下焉敢推辞?可夫人今日心口又疼了,下官正要求医问药去呢!”

武三思明知此为托词,却又不便发作,只在心中道:“老奸巨猾!‘苏模棱’非虚名也。”

席间,张锡提到对去年选官时,涉及薛姓一案的担忧,生怕皇上因为追念狄仁杰而重提此案。

“此事除了大人,似乎还有凤阁侍郎苏味道知道?”武三思放下酒杯问道。

见张锡点点头,武三思又道:“这就好办了,‘苏模棱’其人既不投本王门下,又与姚崇、狄仁杰少有走动,但他好属文赋诗,皇上甚是喜欢,陛下若是追究,必然牵扯到苏氏。此所谓投鼠忌器也。”

张锡说道:“还是大人明鉴。”

“不过!此事说到底还是与奉宸令有干系,还请大人屈尊前往奉宸令府走动走动。张昌宗虽然年轻,却好古玩珍奇。本王闻说大人故里贝州盛产白毡、绵、绢,何不厚赠之?”

张锡眉毛顿时展开道:“王爷一席话,让在下茅塞顿开。不唯张大人兄弟,自然也是少不了王爷的。”

武三思笑了,笑得很开心,没有狄仁杰,他觉得这朝堂又回到了武氏手中。武三思趁着酒热,站起来举杯相邀道:“诸位!陛下春秋已高,社稷重任须得吾等担当。本王且以此酒敬各位,日后诸位须得合胆同心,绝不让奸人乱我朝纲。”说完,几个酒杯便“当”地碰在了一起。

转眼间已是大足元年(公元701年)三月。这一天早朝后,武曌召姚崇到瑶光殿,任他检校相王府长史,以其曾任兵部侍郎的资质,为时任左、右羽林卫大将军的李旦赞划京都防务。姚崇十分感喟皇上的英明,没有将京师卫戍交给武氏兄弟,而是交给了李旦。他坐在武曌对面深有感触地说道:“陛下圣明,相王掌管京师卫戍,陛下可高枕无忧矣。”

但武曌却并不乐观:“相王乃朕之子,知子莫如母。他为帝软弱,为嗣怠惰,为将疏于兵务。怀英去后,唯有爱卿精通兵法,望爱卿不负朕望。”

姚崇急忙拱手道:“微臣当不遗余力,鞠躬尽瘁。”

武曌看着眼前的姚崇,一举手、一投足,都酷似狄仁杰,便又禁不住感人伤怀,泪眼婆娑道:“狄公去后,朕没有一天不思念他,想起他临终禀奏的几件事情,至今萦萦于怀,不绝于耳。他定是忧心忡忡地离开朕的。”

姚崇立即问道:“陛下所牵系者,可是张锡、苏味道选官一案?”

“常言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况怀英一世忠良,他病中奏事,定是觉得案情重大,危及朝堂。”武曌点了点头。

“陛下明鉴。不过,此案当时搁浅,遗患在今,臣前日收到天官侍郎崔玄暐举报,说张锡竟然以向选人泄露禁中试题收取贿赂,其数达万钱,微臣已将举报上书转交知制诰了。”

这崔玄暐是龙朔二年(公元662年)明经科进士,少有学行,深为叔父秘书监行功所器重。后来,官做到天官侍郎,与张锡同僚。

“有这等事?”闻言,武曌的脸色立刻变了,转脸对张尚宫道,“宣知制诰觐见。”

张尚宫去了不一会儿,上官婉儿就抱着一摞文书进殿来了。

武曌正色问道:“彼处可有姚大人转交的举报?”

上官婉儿一看坐在殿里的姚崇就明白了,她原是要先给武三思看的……见状忙道,“微臣正要呈陛下圣览呢!”说着,便将上书呈给了武曌。

武曌展开文卷,从头至尾阅读一遍,其间列举的事实让她触目惊心。就是这个张锡,竟然将朝廷科考的试题论价泄露给选人,收取贿赂,其数甚多,他不但承诺阅卷时关照,而且答应在任官时多加照拂。举报人乃一位选人,因家贫,无钱行贿,虽文章锦绣,却是榜上无名。崔玄暐不无惋惜和遗憾地写道:

夫圣朝之兆,莫过于贤者进而不肖者退,忠贞者擢而奸佞者罢,然观今之朝,立身则轻楛,事行则蠲疑,进退贵贱则举佞侻,其人一日权柄在握,接下之人百姓者则好取侵夺,如是者危矣。

“荒唐!”武曌将上书扔在案头,凤眉紧皱道,“朕治天下,四海晏然,彼诬我朝任用奸佞,论罪该斩。”

姚崇见武曌迁怒于举报者,忙在一旁劝道:“崔玄暐言语狂悖,意气用事,着实有罪。然陛下静心推敲,字里行间皆有实据,陛下若是舍此而追究举报者,未免本末倒置,臣请陛下明察。”

“知制诰如何看呢?”武曌又问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踯躅片刻后说道:“微臣以为姚大人所言甚是,张锡身为天官侍郎,收受贿赂,罪在不赦。”事到如今,她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只能顺着姚崇的意思说,就是不知武三思是否牵涉其中。

“那依爱卿之见,此案该由谁来办好呢?”武曌把征询的目光投向姚崇。姚崇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徘徊,就提出由凤阁侍郎、左肃政御史大夫魏元忠牵头,由秋官侍郎张柬之审理此案。

“爱卿所言,正合朕意。明日朝会上,朕就下令严查此案,以正朝纲。”

但武曌接下来的决议却让姚崇十分意外:“崔玄暐出言不逊,着即免去天官侍郎之职,迁文昌左丞。”

姚崇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暗地里替崔玄暐惋惜。

出了瑶光殿,上官婉儿行礼作别,姚崇便转身离去。那背影犹如一块石子,打乱了上官婉儿的心波。张锡是武三思任天官尚书时举荐的侍郎,想必肯定与这案子有关,怎么办呢?

上官婉儿茫然地在室内踱着步子,一对漂亮的弯眉,在白皙的额头打了一个结。

方才在瑶光殿,她分明从武曌的脸上看到了对自己迟滞转呈举报的不悦。她不敢再冒十几年前为李贤传递消息的风险了,可她又怎么忍心置与自己厮守多年的男人于不顾呢?

不!她决计要拯救梁王。当她抬起头时,就看见门外木槿花树下正在整理花枝的宫娥,她的眉头顿然舒展了,迅速从柜子拿出一盒岭南的云雾茶,匆匆写了一张纸条,塞进茶包,封好,拉开门,轻轻朝宫娥招了招手。

宫娥莞尔一笑,就朝这边走来。她很喜欢上官婉儿,在这个宫殿里,只有她将这些宫女视同姐妹,隔着几步远,宫娥就笑吟吟地问道:“知制诰有何吩咐?”

上官婉儿一把将她拉进门内,掩了门,脸上就泛起两片绯红,宫娥明白了:“大人是否要给梁王……”

下面的话没有出口,就被婉儿捂住了:“知道了还说?”她当下将封得很严实的茶叶盒递到宫娥手中,“陛下赏赐了些茶叶,我想让梁王尝尝,劳烦妹妹去一趟,可否?”

“不就是送趟茶叶么,有何不可?”宫娥接过茶叶,转身便去了。

上官婉儿感觉得到自己心跳的加速,她双手合十,在心底祈祷武三思平安无事。

魏元忠的才智,因张锡向选人泄露禁中试题一案而得以再度绽放光彩。

他并不像来俊臣、周兴之流,依靠严刑酷法迫使嫌犯招供。在那天朝堂上将张锡、苏味道剥去朝服,押往司刑寺后,他就叮嘱杜景俭和徐有功,虽不必每日酒肉伺候,但对他们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促其主动招供。然后,他就到历年选人中查访去了。

他听说神都城东有一乡村被人誉为“进士村”,便化装成测字先生前去暗访。谁料他一进村就被乡人团团围住,有要求测算儿女婚姻的,有希望为自己消灾免祸的。魏元忠一一回答,竟然都对上了。

“先生可真是神算啊!”

“呵呵!神算不敢说,就是想着为父老们祈福消灾,图个善举。”魏元忠捋着胡须笑道,“方才都是些雕虫小技,在下最擅长算仕途。”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一片哗然,不一刻,涌上来四个人,声言都是今年刚刚考试完的选人,想让魏元忠一卜吉凶。

“各位选人皆将来国家栋梁,不用急,一个一个来。”魏元忠说着,对最前面的青年人说道,“请先生写下姓。”

那人在宣纸上写下一个“魏”字,魏元忠看了看便道:“这‘魏’字乃左右布局,左边乃‘委’字,从禾从女。本意是指庄稼的尺寸矮小,委身于他。又‘委’与‘屈’乃近义字。至于右边一个‘鬼’字,从人,像鬼头,鬼阴气贼害,若是在下没有猜错,足下参选,必误入委身于人的‘鬼道’。”

那选人闻之大惊,忙跪倒称道:“先生真神算矣。”遂将自己从天官府曹掾手中购得试题,并重金送与张锡之事附耳告知了魏元忠,末了问道,“先生可有回春之术?”

魏元忠并不正面回答,却对旁边瞠目结舌的几位选人道:“如果在下没有猜错,诸位都与这位先生有共同的经历。有话不妨直说。”

众人大惊,纷纷道出其间的苦衷:“论起才学,我等虽不敢狂言饱学之士,然十年寒窗,却也是怀才抱器。无奈天官署张大人放出话来,言说照此试题方能入选,又以重金相挟,故而我等才犯下此错,还望先生点化迷津,使我等化险为夷。”

魏元忠眯着眼睛笑了笑道:“这个不难!诸位只需将事情缘由叙写清楚,由在下呈与上天文昌贵人,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首先问卜的年轻人目光中顿时就布满了狐疑。魏元忠早已猜透了他的心病,反而起身准备离去,大度地笑了笑道:“诸位不必勉强,所谓人各有志么。”几位年轻人见状,纷纷挽留他,不一刻,大家都写好了诉状,按了指印。魏元忠吹了吹纸上鲜红的印记道:“诸位自今日起,不可随意走动,就在庄中静候音讯,否则惹恼了文昌贵人,会前功尽弃的。”

他依法炮制,连续又到郊县走了几处,对案情就了然于胸了。泄露试题主要是张锡所为,与苏味道无涉。四月初,他一回到京都,就奔秋官署询问嫌犯招供的情况。

张柬之告诉魏元忠:“审案过程并不如预设的那样简单。前日,麟台监张易之来牢狱,转达陛下口谕,要对张锡宽仁相待,故而他虽在牢狱,却是出庭乘马,意气自若,舍于三品院,帷屏食饮,与平时无异。”

魏元忠问:“那苏味道呢?”

“陛下口谕只恩及张锡,却并不曾提到苏味道。因而,他步至系所,席地而卧,蔬食而已。”

魏元忠叹息一声:“‘苏模棱’自以为聪明,不得罪奸佞,此次自食其果。不过,据老夫探访结果,他与本案无涉,明日老夫就奏明皇上,将张锡以重刑处之。”

说着话,杜景俭、徐有功进来了,看见魏元忠,他们急忙上前施礼:“大人回来了?”

“大人辛苦了。”魏元忠起身还礼。

徐有功忙道:“我等同为社稷,何言辛苦,只是那张锡实在可恨,非但不肯招认,反而放言要见陛下。”

“老夫当年遭来俊臣陷害,流表岭南时,常听乡间人说,贼没赃,硬如钢。老夫已掌握证据,不怕他不招认。好在二位审案谨慎,未曾动刑,不会授人以柄。”魏元忠很自信地笑着,便将据状递给张柬之道,“大人看看,你我明日一同面见陛下。”

张柬之将据状翻阅一遍,暗暗惊叹魏元忠颇有狄公遗风,对杜景俭、徐有功道:“烦劳二位连夜审案,利用据状,点其要害,不怕他不招。”

第二天朝会上,魏元忠、张柬之先后将案情与审理情况禀奏了武曌。其涉案之广,受贿钱数之多,不唯武曌吃惊,更令朝堂一片哗然。

张柬之在陈奏张锡罪行时,用了“臧满数万”四个字。谁也没注意到,当这四个字从张柬之口中说出时,武三思的脸色一刹那变得苍白,转而又蜡黄。

武曌便想起了狄仁杰最后一道奏章中所写“政风之腐,社稷危矣”,她转而怒视武三思,厉声问道:“朕将天官署交与你,你却将如此败类举荐到侍郎高位,致其败坏政风,该当何罪?”

武三思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自上官婉儿将消息暗传给他后,这些天来他一直心神不宁。见武曌发怒,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微臣用人失察,罪该万死。”

“罢了!”武曌不再理会他,转而高声道,“张锡扰乱选制,收受贿赂,罪在不赦,着即腰斩于都亭。由张柬之监斩。”

张柬之立即应道:“谨遵陛下旨意。”

魏元忠很欣慰,作为监察官员的肃政台,终于能告慰狄仁杰在天之灵,为大周社稷除掉蠹虫而尽一份力了。于是,他出列奏道:“启奏陛下,臣多方侦查,同为考官的凤阁舍人、检校侍郎苏味道并未染指此案,请陛下明察。”

“就依爱卿,赦苏味道无罪,复其位。”武曌言毕,威严地看着大臣们道,“用人之道,事关国之盛衰,岂容玷污?于今之后,有再敢贿赂考官,谋求入选者,不唯考官处以极刑,行贿者更必枭首。”

臣下们谨慎而又肃穆地山呼:“陛下圣明。”

随着武钦尖细的一声“退朝”,朝臣们纷纷走出了大殿。丹墀一下子变得分外寂静。

武三思没有走。他木然地跪在丹墀内,脑子里一片空白。偌大的殿宇,让他匍匐在地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他根本不会想到,一个时过境迁的案子会被重新抖出来,他更不会想到武曌对它如此重视。因此,当上官婉儿给他送信时,他的方寸就乱了。

他很清楚,去年张锡收受薛姓选人黄金百两,但是忘记了姓名,以致将六十多名薛姓选人全部录用之后,又使人暗中以每人百两黄金为限,共得黄金六千两,张锡自得一千两,给了他两千两,张氏兄弟各得一千五百两。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张锡在牢狱中扛不住,将自己牵扯进去。自武承嗣去后,他就一直在期待着自己能取李显太子位而代之。一旦张锡将自己供出来,那就全完了。

此时,武钦来到武三思身边,低声道:“王爷!散朝了。”

这声音却吓了武三思一大跳,惊得他浑身颤抖,惊慌失措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王爷!散朝了。”武钦无奈地笑了笑。

武三思一脸的尴尬,自嘲地笑了笑,便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向外走去了。那踉踉跄跄的背影,哪里还有一点昔日趾高气扬的样子呢?

哦!额头湿漉漉、冰凉凉的,抬头一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灰蒙蒙的,还飘起了雪花。三月落雪,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呢?武三思的心又是一阵紧缩。

往日不用多长时间就可以走完的司马道,现在却显得格外的长。回眸身后的脚印,他想到:“必须摆脱眼下的处境!”可他多么需要一个智慧的人商讨对策啊。

正此时,一阵马嘶引起了武三思注意。那不是麟台监张易之的车子么?对,就是他们兄弟,一旦事发,他们也难逃罪责,只能靠他们了!这样想着,武三思立即坐上车子,对驭手道:“跟着麟台监的车子。”

“遵命!”驭手的马鞭在空中来了个脆响,马蹄儿快速地向前奔去……

毕竟是三月了,银色的雪花一俟落地,立刻就会化为晶莹的水花,渗入大地。

白马寺在融融春雪中显得静穆而又庄严。关不住的春色,总是浮现在从墙内伸到墙外的桃花枝头,云霞一样地绚丽在天地之间,而大雄宝殿覆满灰尘的琉璃瓦,也被这一夜的雪水濯洗得碧绿明耀了。循着大殿高峨的脊梁往后看,那片松林也益发苍翠了。

披着雪花,寺前的官道上走来几位骑着马的男女青年。最前面的穿一身杏黄锦袍,虽然头戴风帽,却是难掩紫金冠的闪耀;在他旁边的,是一位郡主,身着桃色斗篷,边上润了洁白的兔毛,内着瑰红色的锦袍,映得两颊的桃腮艳若灿霞。在她右边的,从打扮来看,也是一位小王爷。再往后看,还有两位,一位年约十六岁,一身大红斗篷,看上去英气勃勃;而一旁的女子,看上去也有十四五岁模样了。

“邵王爷,你为何走得那么急?踏雪寻春,又不是出兵打仗。”郡主娇喘吁吁地策马追赶着,试图跟上前面的速度。

被称为邵王的少年回过头来哈哈笑道:“是妹妹等待夫婿,跟不上脚步了吧。”

“兄长又欺负我,回头禀奏父王,看怎么罚你。”

陪伴在郡主身旁的男子附和:“何须禀告父王?本王直接奏给姑祖母,杖他二十。”

这话一出口,被称为邵王的少年亲王立刻沉默了,眉宇间凝出一个“川”字。他就是伴随着父王命运起伏而过早经历世事沧桑的李显的长子李重润,久视元年(公元700年),在人生进入十八岁之春时,他被封为了邵王。

可对他来说,与其说这是祖母、皇帝陛下的恩赐,倒不如说是一种屈辱。如果不是她中途蛮横地废掉父王的帝位,他现在早该是太子了。

邵王算什么?他从呱呱坠地那一天起,就是高宗钦封的皇太孙。

关于童年的往事,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那些曾经的荣耀都是母亲后来告诉他的。母亲怀他时,父亲还是太子,然他的降生却给大唐皇室带来了接踵的变化。不仅在满月时,高宗大宴群臣,大赦天下,而且还改元永淳。

一天,五十四岁的高宗召来吏部侍郎裴敬彝、郎中王方庆,询问可否立他为皇太孙。两位大臣便道:“礼有嫡子,无嫡孙。汉、魏太子在,子但封王。晋立愍怀子为皇太孙,齐立文惠子为皇太孙,皆居东宫。今有太子,又立太孙,置官属,于古无有。”

但高宗就是不愿意循古礼:“自朕始之如何?”

大臣们见皇上立意已决,只能找理由道:“依礼,君子抱孙不抱子,孙可以为王父尸者,昭穆同也。陛下肇建皇孙,本支千亿之庆。”

高宗大悦,不但举行了隆重的册立大典,而且特为皇太孙置府与官属。敬彝等奏置师、傅、友、文学、祭酒、左右长史、东西曹掾、主簿、管记、司录、六曹等官,加王府一级。

那是李重润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皇上爱孙之情,甚于爱子;重太孙甚于太子。他封嵩山,竟然要太孙留守长安,而全然不顾那时他只是个几岁的孩子。以致朝臣们纷纷议论,皇上有意传位于皇孙。母亲后来告诉他,那时候他是她唯一的希望。

然而没过多久,高宗就丢下他的万里江山,丢下他喜爱的皇太孙溘然远去了,接踵而来的就是由祖母一手掀起的风刀霜剑。光宅元年那个冰冷的春天,父皇的帝位被废,遣往房州,而四岁的他却被强留在神都。他模模糊糊地记得,车出定鼎门时,乳娘抱着他追了好长时间。

十四年漫长的岁月,他与乳娘朝夕相伴,从来不敢问父母去了哪里。在他被废后,还被囚禁在神都一所偏僻的宅院里,周围终日有羽林卫巡逻看管。乳娘是一位善良的宫女,她把李重润当作亲生儿子抚养,倾注了一个女人所有的慈爱。

有时候,他想念父母,就任性地要她带他去面见太后,去求太后召回父母。乳娘总是含着泪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无论何人问起他想不想亲生父母,一定得回答不想:“殿下!只有这样,你才能有机会再见到亲生父母,明白么?”

李重润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明白,果然有一天,武曌到别所来了,问他愿不愿意见到父母,他按照乳娘叮嘱回答了。武曌很高兴,不久,就遣司常寺的官员来为他教授《大学》《论语》《春秋》。等他十八岁再见到母亲时,在房州出生的御妹永泰郡主都十七岁了。

也许是一母同胞的缘故,永泰郡主对从未谋面的哥哥却是一见如故。她时不时地向他叙说父母在房州的艰难,说他们实际上与囚徒无异,甚至于每次出行,都要向当地刺史禀告。这些穿越岁月风尘的旧事,逐渐在李重润的心头积起难以言状的愤懑和不平。这让身为太子的李显忧心忡忡,生怕他有一天会说出不得体的话来,惹恼了皇上。

李重润拂了拂肩头的雪花,对紧随在身边的永泰郡主李仙蕙道:“前面就是白马寺,不妨去看看?”

李仙蕙转脸看了看身边的武延基,见他点了点头,随即回道:“就依王兄。”

去年九月刚大婚的李仙蕙已怀上了武延基的骨肉,这让武延基十分开心。当初李显做主将郡主嫁给武延基时,她内心是极不情愿的,是李显滚热的泪水泡软了她的心。她知道不能再让父王为难,只有这样,才能消除皇上的疑虑,才能保住全家。好在一年过去,她发现武延基并不像他父亲那般心机深重,他悉心呵护着自己,也毫不隐瞒对皇上的看法。夫妻二人常常在夜阑人静之际说到朝廷的是非,对姑祖母养男宠之事也很是不屑。平日里,武延基和武氏的其他兄弟也走得不近,而是更喜欢与李重润待在一起。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武崇训与小妹妹安乐郡主。武崇训近来总是有事无事地找安乐郡主李裹儿。这让李仙蕙很不快,难道李氏宗室的女人注定要嫁给武氏么?姐妹成了妯娌,兄弟成了连襟,这算怎么一回事?但她很无奈,她发现裹儿也很喜欢武崇训。

今天,李重润本来是约了她出来的,可恰巧裹儿在身边,就软磨硬泡地跟来了,而且还带了崇训来。

到了白马寺门前,李重润的贴身太监李越秀便上前叩门,不一会儿,一个小和尚开门探头问道:“不知施主有何事?”

李越秀横了横眉毛道:“烦劳禀告住持,就说邵王殿下要到寺中一游。”

听说是朝廷来人,小和尚忙道一声“少待”。不一会儿,怀清住持便手拄禅杖来到了山门外,双手合十道:“不知殿下驾到,多得有罪。”

李重润一干人急忙下马还礼:“本王与几位兄弟姐妹到寺中看看,叨扰了。”

怀清忙回道:“殿下驾到,禅林生辉,何言讨扰。贫僧已在禅室备下香茗,请殿下先行。”

来到禅室,李重润四顾室内陈设,果然兰香怡人,茶香醉人,尤其是墙角置一古琴,指尖拂过,叮咚作响,足见住持的宁谧与雅致。趁着职司给大家上茶时,李重润把永泰郡主等一一介绍给怀清。

怀清眨了眨眼睛:“两位郡主有些眼生,至于两位小王爷,倒是随魏王和梁王来过两次,只不过如今长高了。”

李重润毕竟年轻,对住持的话没太在意。用罢茶点,怀清问大家要不要到法堂听经,被李重润婉言谢绝了:“我等出来,就是为了能到处走走,看看。大师若是有事,不妨派一位小师傅导引,我等随便看看便是。”

怀清忙道:“既是王爷要到处走走,贫僧定然要奉陪的。只是不知王爷想看哪里?”

听了这话,李重润把目光转向李仙蕙,她便说道:“佛门讲究慈悲为怀,我想还是先到放生池吧!”

武延基便附和道:“听闻寺院后面有一塔林,乃众僧圆寂处,殿下可愿一观?也好上香诵经,以渡苍生。”

“如此甚好。”李重润欣然同意。

一干人来到放生池边,早有僧人准备了两条红鲤鱼,李仙蕙舀起两条鱼,但见那浑身带了水珠的鲤鱼活蹦乱跳,洒了郡主一脸的水珠。武延基见状,忙接过渔网,放入水中,那两条鱼儿见了水,“扑棱”一个翻身,霎时活跃了许多。李仙蕙双手合掌,默默祝祷。那虔诚的样子,惹得裹儿“扑哧”一声,将笑声洒进池内道:“姐姐何时立地成佛了?”

见状,李重润没有笑,脸色也很严肃,道:“陶令曾经有诗曰,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鸟儿只有回到山林,鱼儿只有回到水中,才会自由自在。”

这句话说得李仙蕙泪光盈盈,武崇训便有些不解了,问道:“郡主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李仙蕙没有回答,却是嗔怨地看了一眼裹儿。没心没肺的裹儿啊!他武崇训从小受着父王的呵护、皇上的宠爱,哪里知道漂泊异乡的苦,哪里会明白被囚禁的痛。

武延基从袖间拿出一方绣了梅花的丝绢,为李仙蕙擦去泪水,柔声劝慰道:“一切都已过去了,郡主不必过于伤情。”

李重润看着他们夫妻恩爱的样子,想这武延基还真是个好男儿,魏王的爵位他没有白袭。

放完生,一干人便向塔林走去,但武崇训和李裹儿却要到大雄宝殿去看看如来金面。怀清只有唤过一位职司带他们去了。

春雪融融,塔林里的每一座塔身都是湿漉漉的,仿佛被上苍濯洗过一样。环绕佛塔的砖铺小径上,星星点点的残雪是那样的不经消融,刚刚还洁白如玉,转眼去看,就变作晶莹的水花了。在春雪的浸润下,路边发芽不久的小草,正生机勃勃地注视着每一个走过的身影,塔林周围的松柏也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李重润伏下身子,缓缓地从草叶上掬起一捧水珠道:“春风一夜过,送我登瑶台。”

“浓云锁不住,丽日次第开。”李仙蕙立即接上。

这一唱一和,让怀清的心“咯噔”一声,天哪,他们这不是暗讽皇上么?那意思分明是说,不要看眼前武氏得势,可迟早还是李氏的朝廷。他的这个想法刚刚爬上心头,李重润就指着一座格外高峨的塔身问道:“这浮屠内圆寂者是哪位大师,为何塔体高过其他的呢?”

怀清忙上前双手合十,肃然道:“此乃薛怀义大师圆寂处。阿弥陀佛。”

“哦!”

李重润长吟一声,没有说话,但怀清已从这叹息中捕捉到了他内心的微妙变化,于是对他说道:“这座佛塔往南,就是寺院的南外墙,墙外有一片桃林,正是花开季节,贫僧去叮嘱看护后门的僧人,在那里等待殿下一行。”

闻言,李重润忙施礼道:“大师请便。我等看过之后,即刻就来。”

怀清走后,武延基道:“听说薛怀义是因为嫉妒沈南璆才烧毁天堂佛像的。”

李重润仰望着涌到头顶的云块道:“本王真不知道,她将如何面对先帝的在天之灵?”

李仙蕙接着李重润的话,替父王抱打不平:“我记得伯父、先太子李贤曾有一首《黄瓜台辞》,王兄说说,陛下怎能如此狠心,将亲生之子一个个置于死地呢?”

武延基说起这些,更是满腹的愤怨。他从武三思那里得知,自己的祖辈武元庆、武元爽都是死于武曌之手,就是他的父亲武承嗣,当初也是从流放地被召回朝廷的。

“不瞒王兄,”武延基乘着年轻气盛信口道,“一想起张氏兄弟祸乱朝廷,我就恨不能率领羽林军杀进奉宸府,取下二贼的首级。”

李重润绕着薛怀义的灵塔转了一圈,回到武延基夫妇面前便道:“即便是眼下,父王虽然做了太子,却仍无权过问朝政,而这张昌宗、张易之却兴风作浪,朝臣们敢怒而不敢言。真所谓瓦釜雷鸣、浮云蔽日。”

“张昌宗、张易之凭借一副皮囊,不仅迷惑陛下,而且与宫中多人有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说起这些,李仙蕙的目光就充满了鄙夷。

正说着话,就听见武延基大喝一声:“何人在那?”

兄妹俩的声音戛然而止,惊恐地回看着武延基问道:“怎么了?”

武延基有些慌神:“刚才我看见几步外的松树动了一下,怀疑是有人偷听我们说话。”

“也许是风吹树动。”李重润自我安慰地想了想,但是没了说话的心境,转而道,“到寺后看桃花去吧。”

在李重润兄妹前往塔林的当儿,武崇训拉着李裹儿进了大雄宝殿,二人上了香,武崇训许愿道:“愿佛祖广结善缘,玉成小人与郡主姻缘。”

李裹儿的脸腾地红了,手指戳了戳崇训的额头嗔怪道:“佛祖在上,不可胡言。”

出了大雄宝殿,武崇训对职司道:“本王与郡主走得累了,想借一间茶室歇息片刻,还望师父费心。”

“这……”职司有些为难。

一对青年男女,同处一室,总是于佛门不恭。正在这时,怀清住持过来了,听了职司的禀告便道:“二位,一个是梁王的小王爷,一位是太子的郡主,论起来,还是姑表兄妹,能有什么事?开一间茶室,备好香茗,供王爷、郡主享用。”

“如此,请二位随贫僧来。”职司看了怀清一眼,便在前面引路。

武崇训一掩上茶室的门,就按捺不住地抱起李裹儿,口里含糊不清道:“想杀本王了,想杀本王了。”

李裹儿在武崇训的怀里来回挣扎,娇喘道:“殿下!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武崇训很惊异李裹儿身上天然的香味。他曾听说,裹儿的母亲韦妃年轻时就香气袭人,莫非遗传了她母亲的香味?他低下头贪婪地吻她的脖颈、额头、耳根……逗得她捂了嘴哧哧地笑。

他把裹儿放在**,就伸手为她宽衣,却被死死拉住:“王爷!绝对不可以的。我有了……”

“有什么了?”

“傻瓜!还能有什么,我怀了王爷的骨血了。”

“啊!”武崇训一声惊呼,放开了裹儿,“怎么会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