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在洛阳坊间撼天动地的时候,相王李旦已在王府大厅里坐了许久了。
昨夜守岁本就睡得很晚,但是当第一声庆岁的爆竹响起时,他就又醒了。宫娥们服侍洗漱完毕后,他就来到前厅细想昨夜祭祀的风波。
母皇不在,宗庙祭祀的主祭自然是太子李显。夜色渐沉的申时二刻,李显、李旦、太平公主、武攸宜、武延秀等都先后到了李氏宗庙门前。依照礼制,他们应先在这里祭奠李氏列祖列宗,然后去武氏宗庙祭祀。
司宗寺的官员早早地在门口迎接太子和各位王爷、大臣了,他高昂的声音在祭祀乐声中听来有些沙哑:“时辰已到,请太子殿下、各位亲王殿下、各位大人就位。”
谁知,当李显携韦妃刚刚迈进供奉着列祖列宗神位的献殿,耳边就传来武攸宜的声音:“太子且慢,臣有话要说。”
李显的脚步便倏然停滞了,回转身来看了一眼武攸宜道:“时辰已到,列祖归来,何事有祭祀要紧?待会儿再说吧。”
武攸宜一挥衣袖,穿过众人,便来到了李显的面前:“微臣所言,正为今夜祭祀之事。敢问殿下,何人是当今皇上?”
“王爷这是何意?”李显一脸的不解。
“陛下领四海臣民,御九域锦绣,德配天地,享国万世。天授元年,陛下降旨,将武氏宗庙改为七庙,依情该先往武氏宗庙祭祀,今太子逆鳞而行,意欲何为?”武攸宜大声道。
“你……”李显顿时满面通红,而身边的韦妃早已按捺不住,蛾眉横卧,双目怒视,李显生怕她说出不该说的话来,暗暗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韦妃才没有发作。
李旦见状,上前道:“除夕之夜,朝野尽欢,王爷何须计较枝节?”
“慎终追远,国之大维,焉能谓之枝节小事?陛下既已赐武姓予太子、王兄,就该以武氏血脉为耀。为何耿耿于李姓不舍,是否以为这大周江山不姓武而姓李呢?”武攸宜瞪着眼睛,他这句话噎得李旦十分愤怒,但也无话可说了。他知道自己若是意气用事,说出大周托大唐之基的话来,就恰好中了武攸宜下怀。
而武延秀也跟着武攸宜的话,指责太子无视皇上,轻慢武氏祖宗。这些话句句都刺在李氏子孙的最痛处,大家却又不便发作。
这时,武攸暨暗暗拉了拉武延秀的衣袖说道:“你一个孙辈掺和什么?还不退下?”
武延秀一瞪眼,甩开族叔道:“叔父若怕惹事,就闭口罢了。祖姑母乃当朝皇上,武氏庙祀理所当然为国祀。”
武攸暨一脸的尴尬,正进退两难间,就听见太平公主厉声道:“你怎么说话呢?乳臭未干,世事不晓,竟敢目无尊长?来人,将这不知大小的狂徒拿了。”
第一次参加祭祀的颉妍公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双仓皇的眼睛时而瞅瞅武延秀,时而看看太平公主,及至看到禁卫执刀上前拘拿武延秀,才一下子扑到他身旁伸开双臂,对冲上来的禁卫喊道:“不可以!不可以!”
正此时,太子宫尹豆卢钦望和相王府长史姚崇穿过爆竹声匆匆来到李显面前,因为城中燃放爆竹,行道阻塞,他们绕了两条街才赶到。
两人瞬间都感到现场气氛的沉闷和紧张,又不便问李显情由,便急忙退至一边,拉过司宗少卿悄声问道:“眼看申时三刻将过,为何迟迟不行祭祀,难道不怕列祖列宗降罪么?”
司宗少卿叹了一口气,附耳对姚崇道:“本来太子都要进献殿了,建安王却提出要先往武氏宗庙祭祀。”
闻言,姚崇便明白了,他缓缓来到武攸宜前施了一礼道:“微臣有事禀奏,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武攸宜点了点头,两人便来到庙前的旗杆旁,姚崇谦恭却很明晰地对武攸宜说道:“王爷所言极是。天授元年,陛下确曾降旨将武氏祭祀改为七庙。然王爷只知其一而未知其二,就在同年,陛下颁制,将长安李唐宗庙改为崇尊庙,因此,祭祀当以崇尊庙为先。微臣想,此时此刻,陛下一定是在崇尊庙献殿上香、献太牢。倘是陛下闻知王爷为祭祀先后而置气,岂不要以违旨论之?”
“这……”
姚崇笑了笑,语气益发地和缓:“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故孝悌者,国之本也,论心不论迹。李氏如何,武氏又如何,说起来都是兄弟,兄弟之间全在一个‘悌’字。微臣记得,圣历二年,陛下命武氏诸王与李氏诸王明堂盟誓,以铁卷书之。倘陛下闻之武、李兄弟为祭祀而反目,能不伤心?故而微臣以为,以崇尊庙祭祀为先,乃合陛下圣意。”
话说到此处,武攸宜自然也无话可说。
姚崇见事情有了转机,忙向武攸宜施了一礼,转身来到司宗少卿面前低语几句,于是,乐声重新响起,庄严肃穆的气氛立刻笼罩着每一个人的心。李旦紧跟在李显后面,泪眼模糊中,似乎看见先帝忧伤惆怅的眼神,正一点一点地抚摸自己的额头,但他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涌出眼眶。
可这多年的积怨在李显那已化为锁不住的波涛,在跪向祖宗神位的那一刻都泻出了心堤:“父皇!儿臣来看您了。儿臣携润儿、蕙儿的祈福来看您了。您可记得,润儿降生,您欣喜盈胸,大赦天下,改元永淳,排众议而立为皇太孙,赐宫宇而置属官。恩泽浩瀚,没齿难忘。可他……哎……父皇啊!儿臣心痛啊!”
“父皇!你听见儿臣说话了么?他们兄妹春秋正富,本该为朝廷尽力效命,为社稷临深履薄。然彼等语无轻重,青春早殇,儿臣无能,未尽教子之责,愧对父皇先灵。想润儿、蕙儿夫妻已拜于膝下,还乞父皇天灵,撒甘露于心,降恩泽于身,慰儿臣追念之苦……”
泪水载着不尽的辛酸,从李显的腮边流入韦香的心苑,一时间,早年得宠的如鱼得水,为皇后时的志得意满,流放房州时的度日如年,太子妃后的抑郁不申,丧子失女后的柔肠寸断,都一起涌上心头,她跟随着李显哭诉的尾音,凄然长呼道:“父皇!润儿、蕙儿冤枉……”谁知一口气堵在胸口,竟无法哭出声来。
乐师们的心也被李显夫妇的哭声搅乱了,宫、商、车、徵诸音不谐,后来干脆弦息管哑,寂然无声,献殿的各个角落都弥漫着李显的悲泣。
这出乎预料的情景让李旦惊呆了。这情景倘是传到长安,授武三思、张昌宗和张易之等人以柄,宫廷难免又是溅泪洒血,天日易色。他悄悄拉了拉豆卢钦望的衣袖,豆卢钦望很尴尬,作为太子宫尹,出了这样与祭祀极不协调的事情,他直感难辞其咎,更担心皇上追究下来。但他也不知怎样才能尽快摆脱这种局面,于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姚崇:“大人!此事何以处之?”
“即止。”姚崇只回答了两个字,就站起来越过人群,来到司宗少卿面前说道,“岁交冬春,时换新旧,雅乐彻夜,何故中途乐止?”
司宗少卿暗暗指了指李显夫妇,姚崇装作没有看见,严厉地对司宗少卿道:“倘惹恼了太宗、大帝先灵,以灾祸谴告,你罪莫大焉!”
见此,司宗少卿顿时明白了,他惶恐地转过身去,不久,两庑间的乐声重新响起,立刻淹没了李显的哭声。
姚崇又躬身来到李显身后,耳语道:“众目睽睽,殿下却号啕不止,有失国体,即请节哀。”
其实,就在乐声重奏的那一刻,李显已经知道自己失态了。他暗地握了握韦香的手,韦香也止住了哭声。豆卢钦望不失时机地起身来到大家面前,展开祭文,高声宣读。那些礼赞贞观之治,永徽盛业,神皇伟功的雅瞻翰藻,迅速冲淡了方才的气氛,唤起新春的紫气跨过洛河,铺满神都的坊间巷闾。
其实,要说痛悲和积怨,李旦比之李显更甚。三次被迫让国,六年别殿空悬,爱妃双双失踪,时而太子时而相王,人世间再没有像他这样被亲生母亲玩于股掌之中的了。他的自尊已被母皇摧毁得**然无存,留下的只有心灰意冷。可谁又能想到,母皇在前往长安之前,竟将掌管神都禁卫的要职委与自己,这究竟有多少是出自试探,又有多少是出于对母子情感裂痕的修复呢?他很庆幸,岁月将自己的情感打磨得近乎麻木,虽有些冰冷,却也是一种沉稳。
但他从昨夜回到王府后,一想起献殿中的情景,就陷入忐忑不安之中。
迎春的爆竹声渐渐平息之际,豆卢妃穿戴整齐地来到前厅,向李旦恭祝元日新岁。李旦笑着回了一句“天地同喜”,豆卢妃便在李旦的对面坐下了,她有些忧伤地看了一眼李旦后道:“年节之际,隆范、隆基兄弟却不能回京,这节庆就显得冷清多了。”
李旦理解豆卢妃的心境,她最牵挂的还是李隆基,自从窦德妃和与刘妃神秘失踪后,她就把李隆基视为己出,倾注了一个母亲全部的情感。隆儿是个重情感的孩子,他也视豆卢妃如生母。早在腊月间,她就不断打问隆儿的消息,希望在年节时,母子能在一起说说话。
“王妃是明白人。他们现今都是朝廷钦封的亲王,只有在每年十月朝觐时才能回京。随意回京,那是要担罪名的,本王的处境你也不是不知道,归来于彼无益,于本王无益。”
豆卢妃掏出丝绢,擦了擦眼角后道:“妾身明白,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李旦借着晨光看去,心里就是一阵疼痛。自刘妃、窦德妃去后,豆卢妃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眼见得已失去了青春的光彩,眼角也悄没声息地爬上了皱纹。
豆卢妃的贤惠、忍让,使她总能在要紧关头提醒李旦,相王府因此而少了许多的麻烦。现在,想起昨夜宗庙祭祀的情景,她拧了拧手中的丝绢后道:“待会儿到了东宫,还请殿下劝解太子,凡事想开些,千万不可惹恼母皇,若再来一次改立国嗣,于社稷并非幸事。”
她说的是元日清晨的“诗宴”。朝廷的宴会被定为三级,其“韵宴”为官吏饮宴,“诗宴”为王侯饮宴,“文宴”为皇帝饮宴。
“王府无事,王爷倒不如先行一步,好和太子说话,免得待会儿人多嘴杂,徒生事端。”豆卢妃又道。
李旦点了点头,转身要郭纬去备车。
辰时三刻光景,李旦进了东宫。节日的东宫,张灯结彩,煞是鲜亮,各个殿宇也都装扮一新,空气中弥漫着清晨迎春爆竹留下的淡淡的呛味,乐坊里传来盈耳的笙竽吹管,丝竹缠绵。宫娥和太监们对面而立,从庄静殿前一直排到司马道口。在他们的后面,是宫廷禁卫组成的阵列,一个个披甲戴盔,雄姿勃勃。每隔一段路,都有一位领班的太监或宫娥负责招呼前来拜年的臣僚。
李旦的车子刚刚停在司马道口,立刻就有几名太监上前行礼道:“恭迎相王殿下。”
王晖见是李旦夫妇,忙快步上前,大礼参拜道:“老奴恭迎王爷、王妃殿下。”
李旦挥手示意王晖平身,王晖道谢后接着说道:“太子殿下正在庄静殿中,王爷、王妃请。”
李旦一进殿门,就拉着豆卢妃跪倒在地:“臣弟恭贺太子殿下新春之喜。”
这是场面上的礼节,李显知道,不行这礼,其他的都无法继续,他只有欣然接受。然后,才以皇兄和嫂子的身份邀请他们入座。宫娥们鱼贯而入,送上新春茶点,顿时,茶香弥漫,年味儿也越发浓了。
李显兴致勃勃道:“为兄从江南带回一盆兰花,现开得正盛,就在别殿放着,兄弟若有兴一观,为兄奉陪。”
于是,四人便一起来到别殿。只见中央那盆兰花开得甚是雅致,花枝很繁密,整整有二尺高,紫色的花朵散发的淡香在大殿的各个角落弥漫。李显解释道:“此兰乃腊月有人自南国带回,原是放在暖房里,故而开花了。”
韦妃拉着豆卢妃的手插话道:“不就是一盆兰花么,兄弟若是喜欢,待会儿席散后随车带走就是。”
“岂敢!岂敢!既是有人送给皇兄,自是有缘由的,为弟就不掠美了。”李旦急忙摆手。
韦妃说话随意,笑道:“难不成兄弟担心本宫夺了你的心爱之物不成?”
“姐姐说笑了。哪天臣妾接姐姐过府上去,有喜欢的宝物尽管拿去。”豆卢妃忙解围道。
大家便一阵脆笑。然而就在这时,李旦脸上的笑容倏然隐退了。他发现在大殿的另一头的案几上,竟然竖着两尊牌位,上面写着李重润、李仙蕙和武延基的名字。
李旦沉默了片刻,问道:“皇兄这是……”
“润儿……”还未开口,李显已是泪流满面了,“唉!他们兄妹去了,母皇无安葬旨意,为兄只有在这里为他们设置灵位了。”
“自古及今,未有如母皇如此对儿孙大开杀戒的。善恶有报,本宫料定她不能善终。”韦妃接上李显的话茬。
“爱妃思子心切,本宫深解,然须谨言,万不可祸从口出。”李显连忙瞪了一眼韦香,随后看着孩子们的灵位,自己也忍不住感叹道,“为兄至今仍不能相信润儿和蕙儿已经离去,似乎总能在这宫中听见他们的声音,看见他们欢笑的身影。尤其是到了夜间,为兄总感到他们就站在门外,披风戴霜,瑟缩发抖。可开了殿门,除了值守的太监,就是穿过林的风声。旦弟,你说说,他们怎么就走了呢?”
李旦能说什么呢,只能陪着流泪。他暗暗打量皇兄,禁不住感喟生活的残酷。刚刚年过四十五岁的李显,短短几个月,鬓角就撒上了银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豆卢妃也牵着韦香颤抖的手,尽力安慰着。
突然,韦香松开豆卢妃的手,来到李显和李旦面前道:“陛下临行长安前,不是降旨旦弟知左右羽林卫大将军事么?”
李旦很诧异,不知韦妃为何忽然提起这件事呢?他点了点头。
“现今陛下在长安,对神都鞭长莫及,旦弟何不借此机会兴师兵谏,逼迫陛下还政于李唐?也好雪天授以来宗室被害的耻辱。”
韦香这话一出,大家都大惊失色,李显更是着急得直跺脚。
李旦看着韦妃圆睁的杏眼,似乎看到母皇的影子,而韦香并不等他回答,紧逼一步说道:“机不可失,错过了这个机会,将会铸成遗恨千古的大错。”
“王妃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不是要陷本宫于不孝么?”李显脸上写满了惊恐。
韦妃横着眉毛道:“臣妾也是为李唐宗室着想。这江山乃高祖兴业,太宗创业,大帝励精图治而来,他武士彟无非一将,武曌凭什么以周代唐呢?”
李旦示意豆卢妃关了殿门,回转身来对韦妃道:“尊嫂所言,也是实情,然则,此时朝局纷乱,如母皇不来执政,则奸佞得逞。故臣弟辞让政事,也是为了朝廷。”
韦妃不以为然:“旦弟此话似有言不由衷之意。当时陛下虽立旦弟为帝,却囚之别殿,不许过问朝事。皇帝空悬,太后霸朝,可谓一鹞入林,鸦雀无声。本宫相信,辞让之举,旦弟也是实出于无奈。”
李旦便语塞了,他其实与李显是一个心思,就是绝不能违背孝道,兴兵讨伐母皇。而且他深感此时举兵,亦非其时。他看了看李显,又分析道:“皇上虽委臣弟主持左右羽林大将军事,可她为何又将武攸宜留在了神都?武攸宜与府卫经营长久,盘根错节,爪牙耳目甚多,焉能轻易听令于臣弟?还有一个武延秀,说不定彼等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东宫呢!一旦动起刀枪,非死即亡,不唯李唐恢复几成泡影,你我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听完李旦这番分析,韦妃双手就在胸前反复摩挲,她的确没有想到武攸宜、武延秀这一层:“如此说来,李唐宗室只能如此了么?”
李旦摇了摇头:“臣弟记得先祖老子有言:‘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昔者孙仲谋怂恿曹孟德称帝,孟德曰:‘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母皇现为武三思、张昌宗和张易之等奸佞所惑。彼等数度蠢动,欲封二张为王,吾等何不推波助澜呢?”
李显的眼睛一亮,顺口道:“旦弟是说,踞二张于炉火上焉?”
李旦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道:“这也是尽孝,母皇春秋高,身边不可无分忧之臣啊!”
李旦并没有说明此议是出自李隆基之口,他只是强调,待会儿宴前,此议由李显率先提出,随后作为一道奏章,由姚崇草拟后送往长安。
“此乃最重之新春大礼也。”李旦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这时候,王晖在门外禀奏:“各位王爷和大人都到了,现在庄静殿中等候呢。”
“为兄不欲外人知润儿、蕙儿灵位,故吾等从后门出去。”说完,李显又对王晖道,“本宫一走,你立即锁上前后殿门,任何人不许进来。”
“遵太子旨意。”
东宫的“诗宴”整整持续了三个时辰,其间除了丰盛的佳肴山珍外,还上演了盛大的乐舞。乐舞的歌词乃武曌所写,太乐署经过精心排练,一套随武曌去了长安,一套留在了神都,不过出于礼制的要求,在人数上较之长安少了很多。
宴会的最后,李显端起酒杯道:“诸位爱卿!自陛下返归京师后,本宫夙夜思念,寝不能安。陛下春秋高,左右不能无股肱辅佐之臣分忧。奉宸令、麟台监,风流云集,龙跃凤鸣,如日中天,乃母皇左右股肱,故本宫与相王商议,决计上疏陛下册封二位大人为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这消息如一石击水,引得一阵哗然。武攸宜和武延秀不禁有些失落,这谏言本该是由他们提出的,却让李显抢在了前面,于是只得率先响应了倡议。
武攸宜道:“太子所言,正是臣之所愿。臣将在上疏上签名。”
武攸暨很不解,早年踌躇满志,扬言要将社稷赠予韦玄贞的太子,如今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武氏叔侄的脚步,便很不自然地看了看身边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并未理会他,而是站起来高声道:“本宫以为,殿下所举,深得人心。本宫早有此意,故而与安定郡王必是要签名的。”
不管李氏宗室和武氏家室对李显的动议怀着怎样的心态,但在朝臣们看来,他们倒在这一次是戮力同心了。太阳快下山时,新春宴会才结束,朝臣们纷纷出了东宫,打道回府。
豆卢钦望和姚崇被李显留下,他们商议如何将上疏写得入情入理,让母皇凤心欢悦。一切拟定以后,二人乘着元日新春的喜气走在了司马道上。豆卢钦望不无感慨地说道:“不知道陛下对这道上疏将会如何看?”
姚崇摇了摇头说道:“依在下观之,陛下必是要拒绝的。”
“这却是为何?还请大人明示。”
“当然,从内心说,陛下也许欣然愿册封二张。然毕竟彼等系男宠,此朝野尽知之事,陛下何等聪明之人,她总得试探舆情啊!”
“大人言之有理。”豆卢钦望点了点头。
姚崇眨一眨眼睛,就诡谲地笑道:“太子殿下这一出戏演一场不行,恐怕还要多演几场才能奏效。”
姚崇的感觉一点也没错。
上疏是由东宫四品侍卫狄光远专程以六百里快马送到长安的。临行时,李显特别叮嘱,上疏先送到武三思那里,如果梁王没有异议,即可签名呈送陛下圣览。但后来武曌只看了一遍,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批了“缓议”两个字,就束之高阁了。
除了武三思和上官婉儿,张易之兄弟自然是最先看到皇上的批阅的,这让他们很不解,也很郁闷。
不管心境怎样,长安的元宵节还是以它不同于神都的风韵而来了。
武三思督促司常寺精心地安排了武曌到望仙门楼观看元宵夜景。二张、苏味道、张柬之、崔玄暐、武懿宗以及刚刚调回京城任夏官尚书检校凉州都督的唐休璟、知制诰上官婉儿等陪同。
暮色刚刚降临,大小街巷便成了灯的海洋。千姿百态的花灯,有的悬挂在大门前,有的悬挂在亭榭间,有的干脆就挂在树梢,恰似万朵春花绽放,使得月色都显得黯然。尽管新春最隆重的时刻在元日,因为那是对祖先恩德的追忆,对未来的期待,但是在长安,元宵才是新春的**。这一天,城内的才子佳人、高官显贵,往往要乘车前往郊外观看花灯,而城外的百姓也纷纷进城感受灯市的繁华,因此,朝廷命令,这一天的城门彻夜敞开。武曌平日理政的疲惫也被眼前的绚烂华彩驱散了,随口问在一边的凤阁侍郎、同平章事苏味道:“如此好景,爱卿焉能无诗?”
苏味道起身,略思片刻后道:“微臣小吟一首,请陛下指谬。”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好诗!朕要赐你御酒一杯。”
苏味道连忙谢恩,他虽官居宰相,可处理起政事来,远不及姚崇、张柬之应付裕如。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他才有一种池鱼归渊的自在,也才能真正在朝臣心目中赢得尊敬。
武曌又转身问上官婉儿:“今夜可有诗?”
上官婉儿嫣然一笑:“启奏陛下,微臣白日阅看奏章,有些疲累。随奉一首,献丑了。”
阳祛寒气去,灯逐明月来。
遥知三月里,桃花丽人裁。
武曌笑道:“苏卿诗虽好,但只写一时盛景。知制诰此诗写得很有气势,连类绵延,看到来日春色,境界高出一筹矣。”
张柬之是第一次陪同皇上观灯,深感皇上虽一女主,却于吟诗中因会发明,语出精湛。
武曌再转脸看去,不远处夏官尚书唐休璟却是昏昏欲睡的样子,便问道:“唐爱卿在西州久矣,未曾有过此景乎?”
唐休璟为自己的走神很不好意思,道:“异族之节,与我中原之节殊异,微臣确是初见。”
“爱卿数十年戍边卫国。此次回京履职,还要多有谏言。”武曌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唐休璟戎马一生,一听皇上询问起武备,立刻来了兴趣,趁势说道:“微臣奉调回朝,巡察复位,见将军皆华发垂老,少有少壮。微臣谏言设置武举,选拔将才,如此则远可以御强兵,近可以备吐蕃、突厥之扰。”
“爱卿此言正好,此事就由爱卿与武三思、姚崇、崔玄暐议定,呈朕审阅。”
“微臣遵旨。”武三思见点到自己,忙应和道。
整个观灯过程中,张昌宗和张易之一直都是沉默不语,武曌知道,他们的心结在封王上,便也没说什么。
子时时分,在长安东市、西市坊间撼天动地的爆竹声声中,武曌回到了紫宸殿。
司宫监在她回来之前已将木炭火烧得红红的,一进殿门,融融暖气就扑面而来,仿佛春天就在窗外。
一回到紫宸殿,武曌被诗情抚慰的心立刻又陷入了难言的孤独和寂寞。她咬了咬下唇,就觉得这个夜晚绝不能这样过,它该属于自己。她唤来张尚宫,要她传宫娥来为自己沐浴,又让武钦到别殿传来二张兄弟。
热腾腾的水汽弥漫在武曌周围,疏通着她的每一条血脉,洗淡了她苍老的痕迹,仿佛经过一次补水,那些凹进去的沧桑又恢复了活力。武曌闭上眼睛,一任宫娥们小心翼翼地将透亮的、洁净的水洒在她的身上……这场洗浴持续了半个时辰,武曌才在宫娥们的伺候下出了浴盆,上了皇榻。
张尚宫很适时出现在帷帐外,轻声禀奏道:“奉宸令与麟台监已经沐浴更衣,现正在别殿候旨。”
“宣他们进来。”
张昌宗、张易之刚刚洗过的躯体,浑身上下都有不尽的蒸热在膨胀,特别是那白玉般的肌肤,在新岁的灯光下,绸缎一般闪闪发光。
可张昌宗很快发现,**也顶不住心境的郁闷。武曌就很不高兴了:“你怎么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张昌宗打了一个寒战道:“六郎该死,六郎该死。”
武曌纤细的手指点着张昌宗的额头说道:“你那点小心思朕要是看不出,就枉为人主了。你不就是惦记着那个‘封王’么?朕就不明白了,一个亲王的封号对你就那么要紧?朕赐你等田宅无数,美玉盈室,又追封你父亲为襄州刺史,难道不比这个虚衔强?”
“陛下!”张易之给了武曌一个吻道,“微臣对陛下之心,天日可鉴。然微臣总是在想,除夕夜那个张柬之凭什么对微臣说三道四,不就是看不惯微臣在陛下左右伺候么?微臣是想,如今太子、相王、公主均上疏陛下册封,也是人心所向。”
武曌斜睨了一眼张易之道:“你等说来也算是官宦世家,为何对政事人心茫然无知?你如何就断定太子上疏是出自内心呢?朕还要看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张昌宗、张易之这才多少有些理解了,武曌便道:“时间不早了,你等回府去吧。朕还要提醒你等,朝臣之间当戮力同心,共固社稷。若再搬弄是非,朕定斩不饶。”
张昌宗兄弟走了,大殿里恢复了寂静,可武曌却睡意尽消。她问自己,太子为何忽然也提出要封二张为王,是因为李隆基么?
报晓的时候,武曌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她在梦中看到了高宗,他看上去面色很红润,完全没有生前病恹恹的样子。他来到武曌榻前,告诉她李重润、李仙蕙和武延基都在自己膝下,终日诵经念佛,他还埋怨她不该负气与他们诀别。武曌脸上有些发热,道:“他们非议朝政,臣妾不得已而为之。”
“真的如此么?朕在仙界俯瞰人间,目及八荒,天后一举一动朕看得清清楚楚。你年过七旬,该是急流勇退,追往思过之时了。”李治说完这些,停顿了一下又道,“除夕夜张柬之之举,壮怀激烈,忠贞可嘉,天后不可妄生问罪之思。否则,朝纲大乱,生灵遭劫,圣朝危矣。”
“陛下!臣妾……”
然李治没有答应,转身而去。武曌欲起身去追,可眼前只有云霓翻卷,旭日临空,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陛下……”武曌一使劲,忽然就醒了。
“陛下!”张尚宫听到声音赶忙进来,武曌应了一声,问道,“朕昨夜睡得晚了,朕刚在梦中说了什么?”
“皇上刚才在梦中呼唤陛下。” 张尚宫小心翼翼地回答。
“唉!朕梦见先帝了。”武曌长长地叹息,“现在是何时辰?”
“启奏陛下,辰时二刻。”
“哎呀!朕睡过了。快扶朕起来。”
张尚宫急忙招呼宫娥进来为武曌梳洗装扮,等她在案头刚刚坐定,武钦就进来禀奏:“东宫四品侍卫狄光远求见,现在塾门候召。”
“宣狄爱卿来见。”
狄光远是来向武曌辞行的,在返回神都前,他希望能得到武曌对太子、相王等上疏的回音。武曌很关切地询问了狄光远母亲的境况,在得知狄仁杰去后,狄光远兄弟膝下尽孝,老夫人身心康健后,她很欣慰:“狄公一世,光明磊落,功绩嶭伟。朕望爱卿以你父为楷模,效忠朝廷,光耀门庭。”
“微臣谨遵陛下旨意,牢记父训,不敢懈怠。”
武曌从案头拿起一封书札,要武钦递给狄光远后道:“回去告诉太子,多思国政,勿生他念,封王一事,暂缓图之。”
狄光远告退以后,武曌想起昨夜的梦境,一整个上午便再也没有心思批阅奏章了。梦中李治的音容使她油然想起了感业寺。日月流转,自永徽二年回宫以后,恍惚五十二年了,她再也没有到过那曾让她感伤的寺院。而当年情同手足的明霁法师,在她后来的追杀下,辗转漂泊,最后也在神都郊外的西山圆寂了。她顿然萌生了要去感业寺看一看的想法,便立即要武钦传话下去,命司宾寺崇玄署知会感业寺,准备迎接圣驾。
第三天,武曌一行便起程前往感业寺。这一回,她没有感伤,没有离愁,车驾载着他,警跸护着她,仪仗开道,奉御驾车,向北而来。
这是自去年十月回京师后她的第一次出行,她破例没有让二张陪伴,而宣了武三思、张柬之、上官婉儿随行。
武三思一听说上官婉儿随行,心中自是十分高兴。他早早地来到紫宸殿前等候,远远地看见上官婉儿出现在门口,便兴冲冲地上前打招呼:“知制诰亦奉旨前往?”
上官婉儿莞尔一笑道:“明知故问。”
张柬之这次被宣随皇上去感业寺,这让他很是意外,除夕夜他厉声进言将二张排除在随行祭祀的臣僚之外,原是准备接受皇上降罪的,不想后来却风息浪宁了,这使他想起狄仁杰曾对皇上给予的“荦荦大端”的评价,看来狄公所言非虚啊。他猜想,皇上点名要自己随行,绝非无意触机之举,定是有朝事咨询,搞不好就与太子上疏册封二张有关。他正这样想着,就见武三思过来了。
“张大人到了?”
“王爷安好!”张柬之打拱回礼。
两人寒暄几句,武三思随口问道:“太子、相王上疏言及册封司仆卿与麟台监张大人为王,大人作何想?”
“此事下官也只是听说,并未见到上疏,不过,依下官……”张柬之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听见耳边传来武钦尖细的嗓音,“陛下有旨,移驾感业寺”,张柬之便中断了自己的话,转身迎接皇上去了。
“老奸巨猾!”武三思望着张柬之的背影骂道。
立春才半个多月,北国还是冷风凛冽,加之关中去冬无雨,天气就显得干冷。感业寺山门前的两棵杨树光秃秃地站在天地间,明静法师早已圆寂,在寺院后面的塔林长眠二十多年了,现任感业寺住持的明月法师率众女尼在山门前迎候。
当警跸、禁卫们在寺院周围散开后,武曌被宫娥搀扶着下了车辇。当武曌和明月相对时,两人倏然就回到了贞观二十三年那个忧伤的日子,回到了永徽初年在一起的时光。当年颖悟绝伦的明空如今是万里江山的君主了,却也老了,而那个大大咧咧,被武曌视为没心没肺的明月也是一脸的皱纹了。
今非昔比,明月自然不能再以姐妹相称,而且因为明霁的出逃,使她对武曌有了一种难以言状的隔膜。于是,一切都归于刻板和程序,明月双手合十道:“明月率寺院众尼恭迎吾皇陛下万岁万万岁!南无华严经。”
“南无华严经!”随着众女尼的颂声,武曌的眼睛模糊了,明月又道,“请陛下到寺内饮茶。”
走进茶室,早有职司将上好的云雾山茶奉上,武曌和随行的臣僚呷了一口茶,顿时余香满口。明月一边品茶,一边介绍道:“佛门清静,不染荤腥,故而以饮清茶为上。”可明月刚说完,就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当年武曌在寺中待了将近两年,焉能不知这个?
“一如往日一样的清香怡人。”武曌倒是没有在意。
这时候,一位职司的身影在门外晃了一下,明月便道:“今日恰逢鄙寺说法之日,陛下稍等,贫尼去去就来。”
武曌看了看随行的臣僚后道:“既是来到寺中,不妨也去听听,感受我佛慈悲。”
于是,在明月陪同下,一干人来到了法堂。
在法坛上说经的是一位中年女尼,看上去大约刚过三十岁,然而,于华严宗却是十分精到。她今天讲授的主题是“忏悔罪业”,她从世间人为何无法跳出三界,讲到前世今生的善缘和恶缘;从冤亲债主讲到精进忏悔业障。她的眸子平静如水,可是当讲到“六道轮回之根孽,在众生与众生之间冤冤相报,相互还债,无有边际”时,眼眶里就湿漉漉的,这情景让武曌心弦悠悠颤动,想当年自己坐在法坛上时也不过二十六岁,一时间百感交集。
在讲述了“作法忏”、“取相忏”、“无生忏”三种修行之法后,那位中年女尼很虔诚地说道:“各位佛姑,贫尼这里要告诉诸位,往昔苍生所造之罪业,倘不想尝相报之苦果,则定要精进忏悔业障!何谓忏悔?一言以蔽之,忏者,发露昔日之旧恶;悔者,知错而知其所以错也。忏悔之合,即求冤亲债主之宽谅,世间至无冤孽矣。”
走出法堂,明月问道:“陛下可要放生?”
“初春时节,寒意料峭,能放的大概只有鱼儿了。”
于是,一干人便又来到放生池旁,各选了一条鱼放入池中,又撒了些鱼食进去,方返回方丈茶室。
正午的太阳驱散了晨间的寒意,春阳亮亮地照着寺院,一切都在悄没声息中葳蕤勃发,尤其是枝头杏花的花苞,已隐约可见红萼点点。在砖砌的小径上缓缓漫步,方才说法的声音还如“佛乐”一般在武曌心头回旋,那“忏悔”二字恰如两盏心灯,照着她的胸臆。难道人来到这世间,真注定要冤冤相报么?而武三思却在这时候打断了她的思绪。
“近日朝臣中有为扬州徐敬业、豫州李贞谋反案之余党鸣冤叫屈,以为陛下肆意牵累众人。微臣以为,为反贼张目,罪同谋反,当依律严惩。”
“哦!有这等事?”武曌转过脸来问张柬之,“爱卿在秋官署,掌管刑狱,如何观之?”
张柬之捋了捋美髯道:“方才法师讲到冤冤相报何时了,臣深以为然。夫儒家讲究宽容,荀卿子曰:‘接人用抴,故能宽容,因众以成天下大事也’,佛学讲究‘消业’,门不同而其理一也。徐敬业、李贞父子伏诛多年,余众多为胁迫所为。故而臣以为,陛下当赦免其罪,天下闻之,必称颂陛下宽仁厚德。”
武曌侧目打量张柬之,就觉得狄仁杰慧眼识人,他的一番言语入情入理,很对自己的心思。看来,确如狄仁杰所言,柬之有宰相之才,便点头道:“爱卿所言,正合朕意。知制诰替朕拟敕,告言扬州、豫州、博州余党,一无所问,内外有司不得再理。”
这个旨意给了张柬之很大的鼓舞,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把另一个重大事件提到了武曌面前。他近前一步拱手道:“臣闻陛下已知来俊臣之奸,并处以极法,微臣作为秋官侍郎,乞陛下恩准详察来俊臣所推狱案,纠正狂滥,甄别是非。”
此话一出,立即遭到武三思反对:“张大人此议,未免节外生枝,来俊臣虽奸佞,未必所断之案皆冤狱,倘遇事都要详察,岂非危乱朝纲?”
张柬之正要申辩,耳边却传来武曌的声音:“三思此言差矣。来贼酷刑之下,焉无冤案?朕意,由张爱卿总理,监察御史苏颋协理,甄别来贼审案的真伪,昭雪冤情。”
“微臣遵旨。”张柬之不失时机地表示皇上英明。当他侧目看去,武三思的脸拉得老长。
从感业寺回来后,武三思又几次谏言册封张昌宗和张易之,却都被武曌搁置了。
转眼到了七月,夏官侍郎、同平章事姚崇从神都来长安觐见了。
君臣相见,武曌询问了神都朝野诸事,姚崇一一回答,言说太子秉承陛下旨意,悉心署理神都政事。说到李显、相王和太平公主请封二张之事,武曌问道:“爱卿对此请如何看?”
姚崇不假思索地答道:“殿下此议,乃大孝大忠之举。陛下春秋日高,长安、洛阳迢迢千里,殿下欲行孝而不能及,于是望二位张大人为陛下分忧。”
武曌“嗯”了一声,却没有了下文。姚崇猜想,皇上一定是心动了,可良久之后,武曌却说道:“太子之议且不去论,爱卿以为可册封否?”
自打离开神都那一刻起,一路上,姚崇都在思索如何应对皇上。他已经很清楚太子的用意了,也明白二张根本不具备册封王侯的资格,若是依了太子的谏言,必然冷了前方功臣的心;而武曌出于对男宠的私情,很可能接受太子的谏言,恣意要册封。他担心的是,这种滥行封赏会导致君臣离心。可如今他忽然发现,皇上在这件事情上并不似自己想象的那样,皇上其实也举棋不定。他知道,自己说话的时机到了:“微臣记得贞观年间,太宗于凌烟阁图写二十四功臣时,其异姓王皆出将入相,或驰骋疆场,被坚执锐,屡立战功;或辅佐圣主,挽狂澜于既倒。即如李??者,身后也不过册封为英国公。请陛下权衡,二位张大人与李??相比,孰伟?”
武曌听得很认真,心想这姚崇受狄仁杰的影响颇深啊,特别是以李??为镜。此人在显庆年间屡次对她的支持,至今历历在目,虽说他去世后国公是皇上册封的,但是出自武曌之意。她离不开二张,但大周的天下更重要,她需要股肱臣僚为社稷竭忠尽命。
眼前这个姚崇,真是聪颖过人,他不但坚定了自己放弃封二张为王的意念,而且为自己打开了思路:“爱卿所言,亦朕之所虑也。朕会斟酌的。”她暂时放下这个话题,却问起朱敬则其人来。
这朱敬则乃亳州人氏,祖辈均以孝义名世,咸亨年中(公元672年),高宗闻其美名召见他,拟擢拔任用,但被中书舍人李敬玄所贬毁,只授了洹水县尉。长寿中,任右补阙。
“近来张柬之向朕举荐正谏议大夫朱敬则,爱卿以为如何?朕记得,就是他曾上疏指斥来俊臣用法严酷,诬良为奸,提请朕览秦汉之得失,考时事之合宜,审糟粕之可遗,觉蘧庐之须毁,改法制,立章程,下恬愉之辞,流旷**之泽,去萋菲之牙角,顿奸险之锋芒,窒罗织之源,扫朋党之迹。朕当时以为善。”
“张大人之言甚是。朱敬则恪尽职守,朝野传为美谈。故臣也以为其堪当大任。”
闻言,武曌便很高兴姚崇在她徘徊之际来到了长安,当下要武钦知会御膳房,赐宴宫中,并要武三思、张柬之作陪……
姚崇在长安逗留的日子,游历了周围的山川秀景,又在唐休璟的主持下,与崔玄暐等夏官署官员议定了武举的科考项目。到他于七月底离开长安时,皇上已经下旨,册封张昌宗为邺国公,张易之为恒国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