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秋风吹过宫苑,一片金色的柳叶轻盈地从窗口飞进来,落在上官婉儿临窗的书案上,也落进她的心池,她再也无心埋头在文稿、奏章里了。掀开半卷窗帘,一抹秋色盈眼而来,她不禁感叹岁月如此不经磨洗,转眼就是圣历元年(公元689年)十月了。
她从案头捡起落叶,托在掌心,久久地凝视,因为忙于公务而淡去的惆怅就在这一刻迅速地飞上眉头。蓦然回首,她已经进宫整整二十年了,那带着青涩的丽质天成、豆蔻碧玉,仿佛都是昨天的事情,可她如今已三十四岁了,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出水芙蓉般的人儿了。
说起来她也是宰相之后,为什么就不能有个完美的归宿呢?自李贤殒命后,十几年来,她暗里将自己给了有家室的武三思,她不能不承认他给了她一个女人所需要的一切,然她深知,他不可能给她任何名分。陛下在高兴时也提到要为她寻一个可心的男人,可春来春去,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他究竟在哪里呢?
上官婉儿掀开置放诗稿的匣匧,把那片落叶藏进去,可就在那一刻,她亲写的诗句跃入眼帘,让她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了。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冷冷的月色,孤寂的身影,绵绵的思念,让她忍了又忍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哗啦啦”地落在了发黄的纸上,新湿掩盖了旧痕。
这诗中的人永远都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形象,只在上官婉儿的记忆中清晰地活着。永隆元年对上官婉儿是一段泣血洒泪的日子。她心仪的李贤太子莫名其妙地就被牵涉进明崇俨被杀案中,时为皇后的武曌威逼高宗将之贬为庶人,迁往长安闭门思过。
李贤离京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早晨,她不敢有任何的缱绻和眷恋,帮助皇后整理完奏章、文书后,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夜没有合眼。后来,不断从长安传来消息,说他生活困顿,食不果腹、衣不遮体,那时候,她真的无法相信,皇后对亲生的儿子也如此残酷。
李贤被害的过程她也很清楚,因此她也陷入了一生都无法摆脱的自责和悔恨。作为曾经的皇太子,不能回京为父皇守灵,这事情若是放在别的亲王身上,她也许不会那么激愤。可偏偏就是李贤,她无法保持旁观的心态了。如果不是那封信,李贤又怎么会丧命呢?太后传丘神??到宫中,她是亲眼看到的,那一刻,她的心就碎成一片片了。
李贤死的消息是丘神??自蜀地归来,向太后邀功时她获知的,当时她的天一下子就塌了。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让他永远活在自己的诗中。
可这诗该怎么写,临到提笔时她却为难了。她不能因为自己的诗句给自己和李贤的家人带来灾难。踯躅了多日,琢磨了多日,终于写就了这首《彩书怨》,那个让她痛彻心扉的男人被想象成蓟北的征人,而她也乘着怀想的翅膀,变成了江南的思妇。这不是她蘸着墨香,而是蘸着自己的血写就的心曲。之后,她又以同样的笔法写了《葬心赋》,收拾起那颗为爱而**的心:
夫心葬者,乃心死之故也。夫昔者尧据天下,英、娥不觅,沅江泪痕,洇成斑竹;子长风华,经纶满腹,皇皇史卷,穷究天人;兰芝素手,箜篌天音,锦织春色。奈何兮东风不与,怅怅然欢情至薄。汗青山卷,史录海翰,盖折腰摧眉者,哀莫大于心死,身葬莫过于心葬。举凡心葬者,孤影残阳,浑浑噩噩,苟安于奄息向晚,残喘于万念俱毁,意冷冷而壮心不在,情灰灰而泪洒沧溟,不易悲乎?
心死矣,身骨虽在,徒皮囊耳。
她知道,自己从此不复有爱,因而将自己放纵在茫茫人海中。所以当武三思走进她的生活时,她很快就接受了。而事实上,她是将自己一分为二了,“爱”给了心中的男人,身子给了眼前的男人。她庆幸的是,武三思至今也没有看透她的心思。
上官婉儿收回思绪,很谨慎地将黄叶夹在诗稿间,锁上匣匧,独自一人对着铜镜发呆。
铜镜里映出她并不年轻的面容,桃腮乌发,都已消磨在永远看不完、写不尽的文书和奏章中了。当年被皇上青睐而带到宫中,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在惶惶然找不出答案之际,宫娥前来禀报:“启禀知制诰,楚王来了。”
“哦!知道了。”她迅速擦掉腮边的泪水,整了整头发,站了起来。
前不久才从春官尚书擢升为内史的武三思丝毫没有春风得意,脸上反而是难以掩饰的仓皇,因此他也没有发现上官婉儿脸上的泪痕,一进门就说:“大事不好了。”
上官婉儿将案头的文书拢到一边,示意武三思坐下来说话:“何事让王爷如此惊慌?”
武三思头垂在胸前,一副懊丧的样子:“唉!先行的几位总管为何就如此不经战呢,突厥人在占据赵州之后,又先后攻取了飞狐、定州,杀了刺史孙彦高及吏民数千人,以致天兵西道总管沙陀忠义将军闻之,不敢轻易进军。昨夜,夏官尚书武攸宁一接到前方战报,就来府上找本王,却是不敢去禀奏陛下。”
听完这些,上官婉儿就很感动武三思从不在自己面前隐瞒什么。可接下来他却把一个难题提到了自己面前:“你也知道,本王在平息反叛时的那些事,陛下每每说起都耿耿于怀。你说现今战场如此情况,本王作为内史前去禀奏,不是往刀口上撞么?”
上官婉儿看了看武三思,头就垂了下去,好久没有说话。武三思的心就一个劲地打鼓,摸不清她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上官婉儿抬起头说道:“王爷有何话不妨直说。”
武三思面带惭愧道:“这消息,本王是想请姑娘……”
“下官的职责就是向陛下递送文书,战报放在这里,下官会于今日之内转呈皇上的。”上官婉儿说得很平静,其实她的内心很不情愿,可这由不了她,在武三思面前,她从来没有学会拒绝。
因这件事,两人都没有心思再相互依偎了,上官婉儿命宫娥给武三思泡了茶,他这才发现上官婉儿脸上残留的泪痕,忙道:“何人惹姑娘不高兴了?你告诉本王,本王为你出气。”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以何速啊!”上官婉儿怅然道。
她这是在无奈自己的身份,又埋怨他们之间这种暗里的情缘啊,武三思听了十分赧颜:“都是本王之错,姑娘要打要罚,听凭裁决。”
“谁要你说这个?”上官婉儿转过身去擦泪水,“你们男人就是心粗。”
武三思叹一口气道:“人非草木,焉能无情?本王知道这些年亏了姑娘。可你也知道,进了这宫廷,人就是朝廷的,不!就是皇上的,身不由己了。然本王可对天盟誓,若有负于姑娘,雷霆焚之。”
“不许胡说。”上官婉儿急忙捂住了武三思的嘴。
看看时候不早了,武三思便吻了吻上官婉儿白皙的额头,起身告辞。
送走了武三思,上官婉儿便从案卷里抽出战报,细细地琢磨起来。说起来,三路“天兵”总计三十万人,怎么就挡不住默啜的草原骑兵呢?不能耽搁了,必须立刻把前方战报呈送皇上。
她刚刚将文卷归好,就听见张尚宫在门外道:“知制诰在么?”
上官婉儿立即来开门,谦恭道:“下官在,请尚宫进来说话。”
张尚宫也老了,几十年的宫廷岁月,已把她变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媪,可皇上至今也没有更换她。只是此刻上官婉儿从张尚宫身上,仿佛看到了以后的自己……
张尚宫是来传达皇上口谕的,说这些日子,知制诰为朝事操劳,不辞辛苦,人眼见得瘦了,要她过去陪皇上进晚膳。
“哦!”上官婉儿问道,“就陛下与下官么?”
“还有春官侍郎张昌宗、麟台监张易之两位大人。”
“下官明白了,请尚宫先行一步,下官还有些文书要呈送皇上批阅,随后就来。”
闻知张昌宗要出席皇上的晚膳,上官婉儿的心又不能平静了。
那一场邂逅是出乎上官婉儿预料的。七夕的酉时,她本是带了两个宫娥到瑶光殿后花园乞巧。孰料在她们焚香净手,面对星空拜谒之际,却从花荫深处走来一位男人的身影。他风流倜傥,口吐莲花,尤其是在七夕这个特别的日子,吟咏中就含了不尽的怜香惜玉:
七夕今何夕?鹊桥相会时。
隔岸十二月,牵发心痴痴。
去岁见君面,红颜云鬓舒。
风雨经四季,美人已暮迟。
上官婉儿的心被这诗句顶得生疼,千般苦汁都在瞬间溢了出来,顺口就和了几句过去:
自云日暮迟,望月垂泪丝。
河汉几淼淼,相思复相思。
衔草织心结,环环与君知。
今世无缘聚,来生待有时。
这诗一出口,上官婉儿的脸腾地就红了。自己这是干什么呢?张昌宗是皇上的人,你和他在这七夕之夜和诗,是不想活了么?
心慌意乱中,她匆匆向张昌宗施了一礼,就带着两名宫娥落荒而逃了。回到居室,靠着门半天,她的心还“突突”地跳个不停。
最要命的是,就在张昌宗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她忽然发现,他居然与李贤那么像!不唯身材,连说话的声音都一般无二。她被自己这一发现弄得辗转反侧到天明。
第二天,当她捧着一大摞文书走进瑶光殿时,武曌立即就看出了她的疲倦。
“昨夜没睡好吧?眼圈都黑了。”武曌不无疼爱地要她珍惜身体,不可太劳累。而她却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寻了理由搪塞,并且很快就告辞出来了。
事情倒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严重。以后的几个月里,日子水波未兴。她于是就庆幸自己紧要关头的清醒。她总是有意地回避着张昌宗,远远地瞧见他,就从另外的小径绕开。她千不该万不该将他与逝去的李贤联系在一起,这意念一旦住进心灵,就如魔鬼一般挥之不去。
因此,当皇上要她陪膳时,她就担心这魔鬼从什么地方跳出来,让她难以自控。可皇命如天,她如何能违呢?张尚宫的脚步在门外消失很久了,她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去吧!”她提醒自己,“一定要把握好自己,千万不可以引火烧身。”
上官婉儿到时,膳食已经上齐,可皇上与两位面首还没有到。谢天谢地,她可以利用这个时间梳理梳理自己的心情。眼前的晚膳并不复杂,但每一道菜都很精致。其中有一道菜她从来没有见过,上菜的宫娥告诉她:“这道菜名为‘雪夜桃花’,是永徽年间皇上与先帝出游时最喜欢吃的,听说这菜名还是皇上给起的呢?”
上官婉儿就打心眼里感佩皇上的雅趣,正此时,就听见尚食的声音传了进来:“陛下驾到。”
上官婉儿忙垂手站立一旁,迎接武曌的到来。
四人入席后,武曌当然坐在上首,张氏兄弟陪侍两边,上官婉儿自然地就坐在下首,正好可以看见兄弟俩的冠玉明眸。
开席后张氏兄弟便轮流向皇上敬酒,然后是上官婉儿。可她全然没了平日的游刃有余,反而有些拘束地先向皇上敬了酒,又向张氏兄弟回敬。
武曌不经意间看见一旁的案几上堆了一摞文书,随口问道:“有要紧的么?”
上官婉儿答道:“有从河北前方来的战报。”
“战况如何?”
“不容乐观。叛军在攻下赵州后,又接连攻下了飞狐、定州。”
武曌的脸色倏然就变了:“这些个无用的东西,连一顿饭都不让朕吃安生!拿过来朕看看。”
武曌看得很仔细,一边看,一边推想武重规等人的战场得失。那些文字虽然简明,却含了诸多信息,可狄仁杰在何处,战报上并没有写。
“这个狄怀英,出京多日了,焉何没有消息?”武曌自语着抬起头,然而,就在这一刻,她呆了。
上官婉儿正痴痴地看着张昌宗,似乎已忘记了他人的存在。刹那间,一股怒火从心底喷出,武曌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对外面喊道:“来人!将这小贱人拉下去,处以黥刑,让她永世不可狐媚。”
上官婉儿自知咎由自取,在被押下去的当儿,没有哭也没有求饶。倒是张氏兄弟吓坏了,双双跪倒在地,不断告饶。
武曌气喘吁吁道:“你等活腻了,竟敢当着朕的面暗送秋波。”
“请陛下明察。微臣自进宫以来,一心陪侍皇上,不敢有一丝懈怠,与知制诰从无往来。”张昌宗战战兢兢地辩解。
……
后半夜,上官婉儿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囚室里,额头一阵阵刺心的疼,抬起手轻轻抚摸,有白色丝绢包裹,便知道自己真的受了黥刑。花容月貌毁于一旦,她禁不住涕泪双流,号啕恸哭起来。
她哭自己的命途多舛,深陷宫苑而不能解脱。
她哭自己青春不再,将自己最好的年华埋葬在了文山书海之中。
她哭自己举止不慎,以致招来如此横祸。
哭过了,痛过了,她便倚着墙看窗外的星星,可就连这秋天的星星看上去也是那么的冰冷无情,毫无暖意。
这时门响了,进来一位中年汉子,从衣着打扮看,他就是行刑人。他走到上官婉儿面前,很温和地问道:“知制诰醒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
汉子并不生气,反而满怀慰藉地说道:“大人的创口无大碍。”接着,他在上官婉儿面前坐下来,也不管她爱不爱听,只管述说自己的行刑过程,“姑娘如此娇容,在下怎忍毁之;可皇命在上,又不能不为。情急之间,在下在姑娘的额头雕出一朵梅花,待伤好后,徒添新美,益发动人。我佛慈悲,当知我之为善矣。”
上官婉儿的眸子此刻才由愤怒转向平和,由混沌转向明澈,仿佛幽深的湖水归于宁静,她不再顾及自己的身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了下去,久久不愿起来:“多谢大人妙术,来日出狱,当涌泉相报。”
“在下是不忍姑娘遭此厄运,故而此事只你知我知,千万不可传将出去,否则,在下就没命了。姑娘且好好将息,在下告退了。”汉子忙应道。
囚室恢复了宁静,上官婉儿开始回顾整件事情,她不能不承认自己在心里的确是把张昌宗当成李贤的“化身”了。当她从侧面去看张昌宗的时候,李贤一下子就活过来了,若不是面前坐着武曌和张易之,她几乎喊出了李贤的名字。而武曌的敏感也让她十分吃惊,她居然对男人的占有欲会如此之强!如果仅仅是误解倒不要紧,她是怕皇上哪天忽然动了杀机,那她真是步了祖父的后尘。上官婉儿想着,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她也就在这纷乱的思绪中进了梦乡。
她又梦见了李贤,他依旧那样清新俊逸、仪表堂堂,只是眉宇间流溢出淡淡的惆怅,手中还捧着尚未注释完的《汉书》,口中念念有词: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
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句如此的熟悉,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李贤在抬头的一瞬间,看见了上官婉儿,立即彬彬有礼地问道:“知制诰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
上官婉儿依礼参见了李贤,但心里却埋怨他怎的就不知道自己的心呢?难道他在太后的殿中时,没有感觉到自己从背后注视他的目光么?难道他没有体会到自己望云思念的那一份情么?难道他从向他透露高宗皇帝驾崩消息的信中触摸不到一颗女人灼热的心么?
李贤邀婉儿到一仙山的亭阁间小坐,那山似乎是飘在云端,她凭栏远望,就看见洛水滔滔淌过中原大地,看见神都瑶光殿的画栋雕梁。她收回目光,用温柔的目光抚着对面的李贤,他似乎多了几许仙气。他告诉她,每日闲暇时,他常在云间漫步,人间发生的一切他都尽收眼底,明堂是怎样着火的,薛怀义是怎样被杀的,刘妃与窦德妃又是如何惨死在皇宫的,李旦为什么要把国嗣让与李显,每一个细节他都了如指掌。但他没有一个字提到皇上,她想,他是被伤得太深了吧。
忽然一阵风来,云聚云散,她眼巴巴地看着李贤踏云而去了,云层里传来他缥缈的声音:“我要回乾陵陪伴父皇去了……”
窗外的鸟鸣惊醒了上官婉儿的梦,她抬头看看囚室外,天色阴沉沉的,看来是下雨了…… “唉!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啊!”上官婉儿伸了伸酸困的臂膀,决计忘记那梦中的温馨。
狄仁杰率军一路奔袭,于九月中到了赵州所辖之临城县。他在太行山东麓扎下了营寨,这里距突厥人所占据的赵州城不过八十里地。
十万大军一路朝西北而来,到处都是战后的凄凉,杀气横边、骨横朔野,一群一群为躲避战事而南下的难民,脸上都浮着菜色。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在路边永远起不来了,悲思亲人的哭声此起彼伏。有几次,狄仁杰都让随军的将士将自己的干粮拿出一部分,周济老人和幼童。及至进了赵州境内,他才发现,这种救助无异于杯水车薪。
赵州,是一方多难的土地,它因地处幽州、冀州之要冲而备受兵家关注,先是遭受到契丹孙万荣军的**,刺史被杀,黎民遭劫,还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又被默啜部占领,财物被抢掠一尽,百姓流离失所。
每逢有难民从身边经过,狄仁杰都要下马,询问前方的敌情,有人告诉他:“突厥来去无定,防不胜防,尤其是那些弱女子,被突厥军人掠去,分给军士糟蹋,惨不忍睹。”
“官军呢?”
“唉!别提他们了。他们听闻突厥人要来,比百姓还逃得快。河北百姓现在提起幽州都督狄大人,还是怀念不已,都希望他能来救救我们啊。”
那人还告诉狄仁杰,最可恨的是那个投靠了突厥人的阎知微,竟帮助突厥人屠杀百姓。
狄仁杰望着远方耸立的太行山,沉默许久,扶起那人说道:“请放心,本官听闻狄仁杰奉皇上旨意,正星夜赶往前线,不久你们就可以回到家园的。”
辞别了百姓,狄仁杰的心情格外复杂和沉重,今日之局面是他赴黑沙城借兵时就预料到的,也曾向皇上提醒过。可皇上当时处在对李尽忠、孙万荣背叛的激愤中,根本听不进去他和娄师德的谏言,以致养痈为患。
错已铸成,追亦无益。他的责任就是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军伍在临城一驻下来,他就要参谋传天兵西道总管沙陀忠义将军、幽州都督、天兵中道总管张仁愿速来议军。
正为突厥滥杀无辜而愁眉不展的沙陀忠义听闻狄仁杰来了,蒙在心头的阴云顿时散去了一半,立刻飞马到了临城。一见狄仁杰,他先自责道:“末将惭愧,未能克敌。”
狄仁杰正要搭话,侍卫来报,说张仁愿将军到了。狄仁杰急忙出帐迎接。
参加议军的除了两位总管,还有狄仁杰的长史宋元爽和监军裴怀古、司马崔献以及临城县令。
问到为何官军出师不利时,沙陀忠义将军感到十分憋屈。
出身沙陀部落的忠义将军,对突厥军的残暴知之切肤,当年在族名是“处月”的年代,它本是以朱邪为姓,在金娑山麓(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格达山)过着平静的日子。可有一天,西突厥阿史那部打进来了,杀了他们的部落首领,掳掠了他们的财物妇女,余部则不得不归降了唐朝,太宗以博大的胸襟接纳了,并且赐姓李。沙陀忠义每每想起本族苦难的历史,总是对大唐充满了感恩,因此也在平息西突厥阿史那贺鲁部的战争中屡建战功。
可这一次,沙陀忠义却在突厥的杀戮面前踯躅了:“在我军到来之前,突厥默咄部杀掠赵、定二州万人,放言官军每前进一里,即杀所掠百姓一百人。末将慑于人命,故而只能持之,而不敢战之。”
“畜生!”狄仁杰愤而拍案,“竟然以百姓为盾,与鬼魅何异?”
随后,狄仁杰转脸问天兵中道总管张仁愿道:“将军的伤情可有好转?陛下闻听将军负伤,甚为关切,命本官带了御药来。”
对张仁愿,狄仁杰还是比较了解的,他虽然出自渭南下邳农家,然自幼便文武双全,任殿中侍御史时,有大臣上门游说,要他在立武承嗣为太子的上书上联章,被他严词拒绝了。当突厥默矩部袭来时,他以幽州都督身份节制东道官军,奋力厮杀,屡次击退敌军。前不久在一场攻防战役中,他的左臂还中了箭。听说陛下赐药,他十分感动,对于不能克敌也更加自愧:“都是末将这不争气的胳膊。眼下,默咄部据守赵州,衽牵定州,臂及飞狐,表面看来不可一世。然细究详析,敌已有兵力分散之弊。”
狄仁杰问:“那依二位将军来看,克敌之难在于何处?”
张仁愿长叹一声道:“敌已知我军投鼠忌器,从战事之始就裹挟百姓为之构筑工事,故而我军不敢冒进。”
沙陀忠义接着道:“末将听说此议乃出自伪‘南面可汗’阎知微之口,他作为曾经的朝廷命臣,认贼作父,残害百姓,实属十恶不赦。”
话说到这里,狄仁杰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了。他起身在室内踱了一圈,眉头渐渐地展开了。
“诸位总管,请来看。”狄仁杰挥了挥衣袖,来到地图前,“所谓上兵伐谋。谋在何处?即在人心。敌可以裹挟百姓,但人心不在彼处,而我却可以号令百姓戮力同心,共克敌军。”
张仁愿、沙陀忠义相互看了看打拱道:“请大人详析。”
狄仁杰指着赵州周围各县道:“距三城远郊各县,乃兵力不可及之处,饱受战事之苦,我军可与百姓一起,在赵州、定州城外另开新渠,将供城中的水源断开,本官料定,不出五日,敌必自乱。”
沙陀忠义道:“此计虽好,无奈百姓粮食为敌所掠,空腹怎可退敌?”
狄仁杰笑道:“将军只说对了一半,确如兵法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因此我军不但要断敌之水,还要断其之粮,”说着,他将脸转向长史宋元爽,“探马可已回来?”
宋元爽立马回道:“我军到达临城后,就派出探马探听敌军粮道,得知今日敌欲从临城往赵州运粮五百车,我军若途中伏击,不唯可断敌军给养,且可解百姓缺粮的燃眉之急,争取人心。”
宋元爽的话让两位总管豁然开朗,纷纷感佩狄仁杰思路开阔,当即表示回到营地后即着手部署军队,断水绝粮。
军情紧急,时不我待,议军会散后,狄仁杰便立即召集帐下长史、司马部署前往赵州近郊断渠和截粮的兵力。
临城县令没有走,问狄仁杰县府该为平叛做些什么。
狄仁杰笑道:“不急,等截了粮食,自然是由县府主持赈济了。”
“请大人放心,下官定然秉公散粮,广布圣恩。”临城县令早闻狄仁杰在宁州任刺史时官声甚好,早已将他视作自己为官的楷模了。
第二天子夜时分,河北道司马崔献率领三千人马,埋伏在了临城以西的蝎子沟。
河北的九月,天气已经比较寒冷了,凌晨的露水打湿了将士们的甲胄,崔献便让旅帅叮嘱军士,在敌人未进入伏击圈时,绝不可以轻动,违者斩无赦。
太阳已从太行山顶跃上了天空,金色的阳光洒向千山万壑、平原丘陵。崔献朝沟道里望去,却一直是空空****的,根本没看到突厥押粮队伍的影子,心中不免焦急起来。尽管当地百姓告诉他,此去赵州,蝎子沟是唯一的通道,但他还是传来身边的旅帅,要他越过前面的山梁,监测敌军的行踪。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旅帅悄悄来报,说运粮队伍过来了。
崔献立即对身边的传令兵道:“擂鼓为号,发箭为令,先以弓弩手射杀,然后步军发起进攻。”
这话说了不大一会儿,就见突厥押粮的队伍浩浩****地顺着沟道过来了,一共五百多辆车,都由全副武装的骑兵在护卫,前后拉开了两里多路。崔献按捺住心头的兴奋,眼睛一转也不转地盯着沟道,直到突厥军的队尾进了沟道时,才命鼓手擂鼓。他随后举起弓箭,拉满强弓,向走在最前面的一位突厥叶户射去,叶户中箭落马。与此同时,埋伏在两山丛林中的弓弩手万箭齐发,突厥军突遭袭击,顿时大乱。
只见密林中竖起一面“周”字大旗,步军见旗,一跃而起,朝沟道冲去,而此时突厥军失去了主将,早已无心恋战,或做了俘虏,或被腰斩而亡。一个时辰以后,蝎子沟横尸数百具。官军意气风发地清点了所获,除了五百车粮食外,还收获了运往赵州的药物。
此时崔献的心潮翻滚,深为狄仁杰的料事如神、运筹帷幄而心悦诚服。
可最让他惊异的还是当天傍晚临城的赈粮场面。
被战火驱赶得疲惫不堪的难民,听说临城县府要赈济粮食,从下午申时开始就聚集在了狄仁杰的营寨前面,队伍一直排到了一里外。
县令早早地就来了,除了叮嘱掌管衡器和量器的主簿要秉公分配外,还从领粮的百姓中推出一位老者,监视赈粮过程:“狄大人有令,此次截取的突厥粮食,一两不剩,全部分给逃难百姓。大家不要拥挤,耐心等待。”
县令的话音刚落,难民们就跪倒了一片,高呼“狄青天”,高呼“皇上万岁”。 崔献至此方真的领会了狄仁杰所言之“民心在我”的真谛,急忙帮助县令维持秩序。
有一位老者来到崔献面前,作了一揖道:“百姓们希望能够拜见狄大人,请将军代为转达。”
崔献就有些为难道:“狄大人军务繁忙,大家只管领粮,末将一定将大伙的盛意禀报大人。”
正在此时,营门内传出狄仁杰的声音:“不必禀报,老夫来了。”
“啊!那就是狄大人。”几位汉子不约而同地喊出声来。至于老者,更是兴奋异常,分开人群来到狄仁杰面前,反复打量道:“您就是狄大人?”
狄仁杰捋捋胡须,笑了:“不像么?”
老者一拍大腿说:“嗨!您不就是前几日向小民询问战况的那位大人么?”
狄仁杰定睛一看,忙打拱行礼道:“正是下官,老丈好眼力。”
“百姓们要见副帅,末将担心大人……”崔献解释道。
狄仁杰寻找一块高处,面向大家而立,高声道:“父老乡亲,狄某有礼了。”
“狄大人,狄大人……”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有力的声浪。
“方才有乡亲称老夫为父母官,狄某受之有愧,亦觉不妥。自古以来,为社稷出力流汗者何人?是天下百姓。为朝廷官吏供奉衣食者何人,还是天下百姓。因此该是民为官之父母,民为社稷之基,民为制胜之本。老夫奉陛下旨意,前来平叛讨逆,离不开百姓鼎力而助,在此谢过父母百姓了。”
“狄大人!使不得!”老者急忙推辞。
“老哥哥,天理人心若此,你我就顺应了吧!”狄仁杰捋了捋胡须,扶起老者。说罢,他吩咐继续分粮,转身回营寨去了。
狄仁杰一番话说得崔献和临城县令如沐春风,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从心底涌出了同一句话:“狄大人,国之砥柱矣!”
这场赈济用了好几个时辰,到深夜亥时方才分完最后一斛粮食。崔献进来禀报:“许多青壮年虽然领了粮食,却是不愿意散去,纷纷要求参军平叛,解救被默咄掠去之亲人。”
宋元爽闻言,顿时动容道:“狄大人此举,深得民心啊。”
狄仁杰笑道:“非老夫颖悟,古贤早有箴训,只是年深日久,我等都忘记了。眼下民心高涨,万不可挫。宋大人,本帅命你率领百姓,连夜潜往赵州近郊,助我军开渠断水。白日于密林中潜伏,夜晚施工,三日之内,必要见效。”
宋元爽道一声“遵命”,出帐去了……
这一切,驻守在赵州城中的默啜一无所知,他还在得意于自己用百姓生命做赌注的办法,果然阻滞了官军的进攻。
大军进驻赵州城后,默咄便向可汗谏言:“连日征战,将士疲劳,官军慑于我裹挟之百姓在营中,不敢逼近,借此机会,不如让将士歇息数日。”
“就依兄弟。”默啜转了转眼睛道,“然则,轻敌必败,为防止官军袭击,该知会南面可汗阎知微,将防守官军之事悉数交与他。贻误战机者,本汗定斩不赦。”
“是。”默咄出了可汗的大帐,就诡秘地笑了。自幼喝草原牛奶长大的默咄,对于金银财宝并不稀罕,却对大周女人垂涎不已,她们和草原上的女子完全不同……
一回到自己的穹庐,默咄就召集所部之叶户、将军,部署休整事宜,接着便狞笑道:“今日开戒,三日之内,你等可以尽情夺取大周的财物,尽情享用大周的女人,只为战事一开,奋勇杀敌,多斩官军首级,明白么?”
默咄的附离(侍卫)队帅觍着笑脸道:“属下已经挑选了五名水灵灵的大周女子,供大人享用。”
默咄一听便一阵狂笑,那笑声掠过穹庐上空,久久回响……
一连数日,赵州城中都火光冲天,一幢幢民房被烧,一棵棵大树倒在烈火中,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清晨绵延到日落西海,一具具尸体高悬在树梢、门楣……
这是九月的一天,默啜可汗正与左厢察在帐中研判大周军情,附离急匆匆地进来禀报:“从临城方向押送粮草的一位小将军伤痕累累地归来了。”
默啜心头一惊,料知途中出事了,忙对附离道:“速传他进来。”
小将军一进帐,就放声大哭:“大汗!大事不好了。”
听完陈奏,默啜呆了,厉声问道:“何人如此大胆,敢截本汗粮草。”
当他得知是狄仁杰部属所为后,牙齿恨得“咯噔”直响:“又是狄仁杰!本汗若是擒住他,定要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但接下来的消息,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吃惊,而是恐惧。连续两天,都有达干(统兵官)来报:“供城中用水的水渠忽然断水,军士食肉干,难以下咽;马匹食干草,萎靡不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默啜一脸的迷茫,对达干怒吼道,“速派人去查看啊!”
“不用查了。”默咄扔掉空了的酒碗道,“定是狄仁杰令人破渠断水所致,臣这就遣属下出城夺水。”然而,他派出去的将军和军士也是一去不返。
正是暮色降临,默咄兄弟焦虑之际,一位军士带回了河北道兵马大元帅狄仁杰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写道——
前者可汗上表天朝,求为义子,又倡和亲之议,陛下游目骋怀,宽仁恢廓,恩及阴山,册封可汗,多有赏赐,讲信修睦。且于八月,以淮阳王赴黑沙城迎亲。孰料可汗言而无信,出乎尔者,反乎尔者,扣押使者,囚禁亲王,攻城略地,恣行无忌。陛下盛怒之下,发兵讨逆。本帅大军,所到之处,人心大振,箪食壶浆,十里相迎。此所谓得道多助者也。为城中百姓虑,今夜子时供水,丑时断流,乃在小惩大诫。万望悬崖勒马,勿再执迷不悟,一错再错,河北未得而漠北尽失。切切。
“危言耸听!”默啜将狄仁杰的信扔到地毡上。可当他得知大周军队防守甚严,他们众寡悬殊,将军很快就被官军长史宋元爽擒获时,才真正感受到了狄仁杰的非同凡响。当下,默啜便重新拿起狄仁杰的信,与默咄一起细细分析其中每一个字的分量。
默咄沉思良久,不无感慨地说道:“狄仁杰断水又放水,足见其诡计多端,工于心计,非阎知微流所能比。”
接连数日,从突厥军最初攻取的静难到定州、飞狐等地都纷纷传来战报。阎知微说沙陀忠义不断袭击突厥粮库,或火烧,或抢掠,粮荒已现端倪,担心再坚守下去,军心不攻自乱。默矩则在来书中说,定州城中素来食沙河水,然近来官军对取水的突厥军频频出击,张仁愿又遣人在上游筑坝断水,城中陷入空前恐慌。
“狄仁杰这是釜底抽薪啊!这老儿精通兵法,殊难对付。”默咄叹道。
闻言,默啜也有些不耐烦:“你就说如何办吧?”
默咄从地毡上起身,来到地图前,望着漠北良久方道:“骑战乃我之长,守战乃我之短,今孤守一城一池,乃以我之短对敌之长也。于今之计,就是撤回漠北,独霸瀚海,方能扭转战局。”
“难道要本汗将城池还给他们不成?”
“当然不是。”默咄诡秘地笑了笑,“不是还有阎知微么?”
“你是说让阎知微收拾局面?”默啜睁大了眼睛,“彼乃平庸之辈,岂能与狄仁杰相抗衡?”
“此等卖主求荣之辈,形同狗彘,留在突厥亦是祸害。倒不如驱使其与武周为敌,此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也。”默咄挤了挤眼睛笑道。
默啜便点了点头:“还有那个武延秀,该如何处置?”
“依眼下情势看,重提和亲,未免弄巧成拙,也一并交与阎知微处置,彼若归还了武延秀,武周定以为是突厥示好;彼若杀了他,那必遭武周除之,突厥也消了心头之患,岂不两利?”
默啜的脸上这才轻松了些,道:“兄弟之智,不输孔明也。”
三日后,阎知微来到赵州,默啜大摆盛宴招待。
酒菜上齐,阎知微抢先一步向默啜兄弟敬酒:“若非大汗,臣焉有今日?请大汗饮了这杯,聊表臣之忠心!”
默啜举起酒杯时,笑得格外温暖:“好说!好说!南面可汗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本汗要敬你一杯。”
如此推杯换盏,酒过几巡,默啜问道:“草原的马奶酒可汗还喝得惯么?”
平心而论,阎知微根本不能闻马奶酒的腥味,但此时此刻,他绝不敢说出口,忙打拱答道:“喝得惯!喝得惯!”
默咄接着问:“可汗是愿意永久地做一国之君呢?还是准备随时回归武周呢?”
闻言,阎知微的脸色就变了,还没来得及吞的牛羊肉喷了出来:“左厢察是怀疑在下的忠心么?”
默咄看着阎知微尴尬的样子,很是好笑,忍住道:“如此甚好!突厥视南面可汗为兄弟,故而才助你南下,连下飞狐、定州、赵州。大汗离开黑沙城日久,决计今日北归,欲将所占土地委与‘南面可汗’。如此,北联突厥,南抗武周,此万世大业矣。”
这消息犹如晴空霹雳,阎知微一下子呆了:“大汗……您……要回黑沙城,那臣……”
“左厢察说得很明白,助你建国,赐你土地啊!”默啜语波不惊地说道。
“万万不可!”阎知微转身就跪倒在地毡上,声泪俱下,“臣抛妻弃子,投靠突厥,乃为安身立命。大汗北归,丢下微臣,岂非弃羊,迟早落入虎口。请大汗念在臣忠诚无二,带臣回黑沙城,臣定以死相随。”
默啜的脸色骤然冷峻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阴沉而暗含威胁:“南面可汗之意是想将诸州归还武周么?本汗之意已决,将所据四州连同武延秀悉数交与你,若是有背叛之意,本汗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说完,默啜便哈哈大笑起来。这冷森森的笑声让阎知微不寒而栗,眼见得软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