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夜南风吹黄了神都城郊的夏禾,也吹来了北方藩国突厥的使节。
因平叛有功,受到朝廷册封的颉跌利施大单于、立功报国可汗默啜,在致武曌的上书中,希望能兑现战前的诺言,让自己的女儿与大周的王公子弟通婚。担任此次使节的不是别人,正是左厢察默咄。
面对大周皇帝,默咄虽然礼数周全,但话语间分明带了夸功邀赏的意思,说若非突厥出兵,孙万荣之败断不会如雪崩冰释,朝夕溃散……
武曌越听越不明白,问道:“这些朕早已知道,不是敕封默啜为报国可汗了么?”
闻此,默咄便挑明了道:“陛下可曾记得?战事正酣时,大汗曾遣使者来,愿以陛下为义母,并求以女儿与大周和亲。现战乱平息,乾坤清朗,陛下却迟迟没有回音,大汗不免心中纠结。”
武曌心头一惊,前几个月,为处置战后事宜和改立国嗣之议,分了不少神,倒把这事搁置了,于是很大度地说道:“泱泱大周,言而有信,岂能毁约?只是战事方平,善后诸事堆积,故而延宕,还请使君回去告诉你家大汗,朕当尽快选佳婿与公主联姻。”
武曌转身对代理司宾卿杨齐庄道:“请左厢察到驿馆歇息,朕与诸位爱卿商议之后,即刻便可回复。”
默咄走后,武曌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默咄的话软中带硬,显然不单是为了联姻而来。这事当初是由狄仁杰出使黑沙城签约的,好在他现今就在阁中,正待要武钦去宣,却不料武三思来求见了。他带给武曌一个十分揪心的消息:太子太保、魏王武承嗣病倒了多日,请求陛下准告,暂不能上朝议事。
武曌的心顿时就“咯噔”了一下,也没有心思召狄仁杰了,转而对武钦道:“移驾魏王府,朕要亲往探视。”
武钦答应了一声,急忙命身边的太监到殿中省备齐补品,又要张尚宫去太医署传秦鸣鹤。等这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上午巳时一刻。
皇上的车辇出了重光门,转入东城区,从宣仁门进去,就到了魏王府坐落的景行坊。
六匹纯色的马载着武曌,也载着她的思绪在天地间回旋。从咸亨元年(公元670年)她将武承嗣从流放地召回到眼下,恍惚之间已是二十八年了,从宗正卿到宰相,其间虽有沉浮,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左右。当初若没有他的提醒,她就不可能重用北门学士而将那些掣肘的臣僚排斥在外,也不可能向高宗提出“十二建言”。那时候,她刚刚二十三岁,该是多么年轻,如果没有武承嗣的推动,她就不可能那么顺利地称帝。可如今他却在刚刚进入知命之年时病倒了,她便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痛苦。
别人不了解他,武曌却最清楚武承嗣的病根,两次改立国嗣的风波,前后历时八年,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可武曌也感到很无奈,有些事情,即使高贵如她也无法扭转天意人心。
在她看来,他又有什么错呢?当王朝的国柄由李氏转入武氏手中时,他欲继承国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魏王府到了,请陛下下车。”武钦禀奏之后,张尚宫急忙上前伺候。
在府门前迎接的是武承嗣的夫人和他的两个儿子,长子是右羽林将军武延基,次子是淮阳王武延秀。武延秀已经二十四岁了,比他父亲归京时还大一岁,眉眼、身板乃至说话的声音,都太像武承嗣了。
“臣妾迎接圣驾。”
“微臣武延基、武延秀接驾。”
“平身!”武曌在说话的当儿,看着武延基和武延秀,眼睛就湿润了。
“在羽林将军任上你还顺心吧?”
武延基忙回答:“启奏陛下,孩儿年纪轻轻,就被授予右羽林将军,孩儿记着祖姑母的恩德。”
“你能如此想,朕甚欣慰。”武曌点了点头。
再看看眼前的武延秀,这孩子早年在突厥当质子的情景便涌上了心头。
说起来那是光宅元年(公元684年)的事情了,这年十一月,朝廷以天官尚书韦待价为总兵,发兵讨吐蕃。为安定东陲,时为太后的武曌趁着西突厥可汗亡,十姓无主,部落散亡之际,擢升突厥兴昔亡之子左豹韬卫翊府中郎将元庆为左玉钤将军,兼崑陵都护,袭兴昔亡可汗,押五咄陆部落。为了表示朝廷的诚意,当时就选了十岁的武延秀代李唐宗室入突厥为质子,这一去就是五年。
武曌记得很清楚,当武承嗣带着归来的儿子跪倒在武成殿时,她惊呆了。大漠的风沙,草原的牛羊肉已将初晓人事的武延秀养成了一个腰圆膀粗的少年。他目光中少了中原人的憨厚而嵌入了草原人的野性;他舌尖上滚出的是流利的突厥语;他举手投足间都带了突厥人的彪悍。
那一天,武曌破例地用宫廷御酒为侄孙接风,席间,武延秀着突厥服,登牧人靴,为太后跳了一曲潇洒奔放的胡旋舞,看得武曌赞不绝口。不久,她就发现,王族中的少年纷纷学起了胡旋舞,再过一些日子,武钦就向她禀奏,说整个神都大街小巷都兴起了胡旋舞。
转眼间,他已是可以站在朝堂上与狄仁杰、娄师德等一班老臣一起议事的淮阳王了。
武曌向他们母子点了点头,便在其导引下来到前厅。武曌略吃了点茶便问:“承嗣的病如何了?为何不早早禀奏朕知道?”
夫人忙回奏道:“王爷说陛下日理万机,国政邦交,事事挂心,他既不能为陛下分忧,就更不敢打扰了。”
闻言,武曌转脸向随行的秦鸣鹤吩咐:“速去后堂为魏王诊治。”
“微臣遵旨。”随后,秦鸣鹤随武延秀到后堂去了。
大约一刻之后,秦鸣鹤回到前厅禀奏道:“臣观王爷舌苔,呈白淡之状,观之脉象,弦细迟滞,乃肝气郁结,无以疏通,积而成疾之故。”
“可有疏泄之径?”
“王爷之疾,非一日之致。只是平日忙于朝事,未能早察,一旦爆发,其势甚猛。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须得慢慢调养才是。微臣开了几剂汤药,服下之后,当有好转。”秦鸣鹤拱手道。
“那魏王的精神如何?”武曌又问。
秦鸣鹤答道:“昨夜大概睡得好,这会儿精神尚好。”
武曌闻此言,便撩起裙裾起身道:“既是如此,朕就到后堂看看。”
夫人见状,自是慌了手脚,诚惶诚恐地劝阻道:“陛下能来,臣妾已是铭感肺腑,怎敢劳动圣驾?”
武曌的脸色顿时就严肃了:“朕不只是皇上,还是承嗣的姑母,去看看又何妨,不是还有秦太医跟着么?”言罢,她径直离开客厅,向后堂走去。
武承嗣这会儿正对着墙壁发呆,因为身子虚弱,加上六月的天气,头上汗津津的。此刻,他看见窗外有一只折翅的鸟儿,几次想奋力飞过墙去,却每一次都重重摔在地上,发出阵阵哀鸣。如此努力几次后,它大概绝望了,头朝着高高的府墙撞去,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跌落尘埃,魂销骨散了。
这就是世间,残酷而又无奈。
睹物思人,这鸟儿的命运与自己何其相似。早年,因父亲与姑母之间的情感纠葛,下一辈人也被殃及。皇后一句冠冕堂皇的谏言,就把他一家赶到了偏远的岭南,而且一去就是多年。等他回到神都时,父亲已是岭南的一抔黄土了。老实说,那时候的他对堂姑母怀有深深的怨恨,在绝望中甚至决计今生都不再见她。
可世事无常,一场围绕废后的纷争,让姑母将他召回了身边。他也开始一心一意地辅佐姑母,帮她把称帝路上的一个个政敌置于死地。
他怎么会忘记天授元年导演的一场场惨剧呢?这年九月七日,武曌正式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周。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觉得李旦的太子之位应该是他的。
他相信,皇上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他时而借助于舆情推动,时而借助于朝内各种关节,试图造成必欲代之的局面。可他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朝廷里,皇上也不可能为所欲为。两次改立国嗣的失败,让他身心俱疲……正在这时,他看到了窗前的两个人影。
那不是李义府和许敬宗么?那“李猫”依旧笑容可掬,许敬宗依旧狡黠干练,他们的目光中含着不尽的意味,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武承嗣只看到他们口唇嚅动,怎么也听不见声音;他们似乎很想走到自己窗前,却又只见其身体摇晃,不见其迈动脚步,就连那招手的姿势也显得虚无缥缈。
“李大人,许大人!”武承嗣呼唤着,可等他再度定神去看时,却什么也没有。
武承嗣突然觉得浑身很冷,一个劲地打寒战,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武钦尖锐的嗓音:“陛下驾到!”
接着,就是武曌责备的声音:“他患疾在身,你惊吓了他如何是好?”
哦!是皇上来了,真的是皇上来了。武承嗣转过脸来,就看见了姑母温暖的笑容,他极力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武曌按住道:“你有病在身,不必拘礼了。”
“微臣还思谋着要将国史编纂完成,可……”武承嗣不无歉意地说道。
武曌在榻前坐下,从目光到话语中都充溢着温柔和慈爱:“朕已让秦太医替你把过脉,你之疾乃劳累所致,并无大碍,只要精心调养,即可康复。”
“谢陛下隆恩。知臣病者莫如臣。秦太医纵有回春妙术,恐怕无回天之力。”武承嗣长叹一声,言罢潸然泪下。
武曌当然明白武承嗣话里的意思,可在这样的场合,她只能回避这个话题道:“爱卿何出此言?大周能人异士如雨,岂能医不好你的病?朕还等着你上朝议事呢!”
说到朝事,武承嗣强打起精神道:“微臣听延秀说,突厥的颉跌利施大单于默啜派了使者来神都,重提和亲之议。”
“朕正要听听爱卿之见呢。”武曌点了点头。
“这……”
武曌不等他继续便接着道:“朕欲以淮阳王为婿,前往黑沙城接颉妍公主为妃。”
“陛下……微臣……”武承嗣怎么也想不到皇上竟会做如此的安排。
武曌却并未等武承嗣把话说完,也未顾及身后武承嗣夫人的泪花蓬蓬,便道:“朕如此考虑,一则延秀早年曾经质于突厥,知晓突厥语,熟悉突厥人情风俗;二则,此次和亲不同于以往,是突厥颉妍公主嫁到神都,而非我中原之女远嫁突厥。三则,与突厥和亲,原是朕借兵与默啜时的承诺,况且他已是朕的义子,与你情同手足,和亲有利于两国讲信修睦。此利国利民之举,你何乐而不为呢?”
武承嗣还想挽回,孰料还没有开口,武延秀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微臣谢陛下赐婚,微臣愿前往黑沙城完婚。”
武承嗣根本不知道,武延秀早在黑沙城当质子时,就爱上了美丽的颉妍公主。那时候,默啜让他向颉妍公主教授大周语言,而颉妍公主也乐于教他草原的刀剑之术。不知有多少次,他们外出狩猎,就在草原上找一块地方拢起大火烤,然后一起分享猎来的美味。
一次,他们一起到草原上学习跑马,却因为太专注而贻误了时辰。眼看着天色已晚,突然还从山梁后冲过来一群狼。从小在神都长大的武延秀何时见过这种场面,顿时就陷入惊慌之中。倒是颉妍公主镇定自若地伸出胳膊,让武延秀骑到自己的马上,然后撕下袍裾做成火把,随从们见状也都高举起火把,狼群终于退却了。从那一刻起,武延秀就把颉妍公主藏在了心底。转眼八年过去了,他想,颉妍公主一定出落得更加婀娜可人了。
武延秀满心欢喜地接受和亲,让武曌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她上前扶起武延秀道:“你乃朕之亲孙矣!”言罢,转脸要武钦宣达旨意,还命尚衣局加紧准备小王爷和亲礼服和颉妍公主的婚服,择定吉日,前往黑沙城。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武承嗣夫妇也无话可说,只有谢恩罢了。
第二天朝会上,武曌便宣诏:“特命淮阳王武延秀入突厥,纳颉妍公主为妃。另遣豹韬卫大将军阎知微以春官尚书名义、杨齐庄以司宾卿名义,押金帛巨亿而送之。”
这高宗时的宰相、画家阎立本的侄孙阎知微立即出列道:“微臣一定不负圣命,平安接回颉妍公主。”
但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反驳道:“臣以为,此事不妥。”
武曌抬头一看,竟是凤阁舍人张柬之,她记得永昌元年(公元689年)的贤良科目召试时,他以六旬高龄,于千人中对答策问,名列第一,一时传为佳话。现在该是六十有六了,竟然还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
张柬之举起笏板,激动道:“自古未有中原亲王娶夷狄女者,臣请陛下三思。”
但是,曾经出使突厥的田归道却不这么认为:“微臣倒不认为中原亲王不可娶夷狄之女。汉时,昭君可以出塞,今默啜之女当然亦可入中原和亲。臣所担忧者,乃默啜可汗不守誓约,中途变卦。所以臣以为可两手应之:一者,陈兵于河北、辽西,以应不测;二者,力促和亲。”
“田大人所奏实乃危言耸听。默啜者,陛下之义子;颉妍者,陛下之义孙;淮阳王者,陛下之侄孙,和亲修睦,足见陛下胸纳四海,包举宇内之气概,张、田二位大人多所指摘,不知是何居心?”对两位大人的建议,阎知微很不以为然。
见自己的建议被驳斥,田归道便不依了,面红耳赤道:“阎大人此言,才是别有用心。”
大家各执一词,武曌却没有直接表态,而是转向狄仁杰问道:“狄爱卿如何观之?”
狄仁杰撩了撩衣袖,很平静地出列回道:“和亲之约,本是微臣奉旨前往黑沙城与默啜可汗所签。现叛乱已平,大周自当践行诺言,早日和亲,以取信于天下。不过毕竟是和夷族联姻,因此诸事须有礼有节,以防出错,贻笑天下。如此,微臣欲保举一人为监军,则大事成矣。”
“谁?”
狄仁杰撩了撩衣袖,继续奏道:“监察御史裴怀古大人可担此任。”
武曌想了想,这裴怀古应该是仪凤二年举贤良而得以入仕的,官声不错,且有狄仁杰保举,当能胜任,遂问道:“裴怀古在么?”
裴怀古应声出列,武曌道:“朕命你为和亲监军,你须尽职尽责,不可有误。”
“臣领旨。”裴怀古领旨退回班内。
狄仁杰继续拱手道:“然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故有备才能无患。陛下不妨令河北、辽西诸州加强戒备,以防不测。不过,此宜密行之。”
武曌十分欣赏狄仁杰见微知著,不偏于一隅的见识,当即表示:“命司常寺以易学为经,择定出行吉日;密传朕旨意到河北、辽西诸州,务必强军备,精武备。”
如此安排完毕,武曌正欲宣布散朝,可张柬之却再度说话了:“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泱泱大周,屈从突厥,有损国威,臣以死谏言,请陛下收回和亲之约。”
这一回武曌就不依了,如此不识时务,焉能待在朝堂:“传朕旨意,任张柬之为合州刺史,即日离京,不可久留。散朝……”
张柬之之事让武曌十分郁闷,回到武成殿后,她闭上了疲倦的眼睛,极力想把诸多烦恼赶出心苑。可就在这时,武钦却来禀奏,说武三思求见。武曌心底禁不住“咯噔”一下,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忽地,她从榻上坐起来道:“速宣他觐见。”
武三思几乎是跌跌撞撞走进大殿的,他一看见武曌,就号啕大哭地拜倒在地:“陛下!大事不好了,魏王他……”
“魏王怎么了?”
“魏王薨了……陛下……”
闻言,武曌一下子就跌坐在龙椅上了……
从魏王府吊唁回来,李旦把自己关进了庄静殿,很久没有出来。
郭纬隔着殿门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便担心出事。他悄悄推开殿门,却发现李旦在面壁垂泪,欷歔不止。郭纬便困惑不已,这个作恶多端的魏王,十四年来,几度对太子身边的人大肆杀伐,几度欲将太子取而代之,对这样的国贼,纵死百回亦何足惜?可太子却为何如此伤心?
李旦抬头见郭纬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便道:“唉!本宫非为魏王而悲,乃悲世事之无常也。”
闻言,郭纬便默然不语了。
世事最怕看穿,一旦看穿,所有的“有”都会易为“无”,所有的“有所谓”也都会显得十分“无谓”,李旦现在就是这种心境。前半日,当他在武承嗣灵前的挽幛上写下“鹤归华表”四个大字时,他不禁想,高冠巨辇、黄罗伞盖、威赫赫一世,终了难免化为黄土;茅屋草舍、粗茶淡饭,最终要驾返泉台,空赚得亲人几滴眼泪而已。假若当初自己不仅仅让出帝位,就连这太子之位也让给那武承嗣,如今又将会是怎样的境地呢?
在魏王府,他还见到了李显。虽然他知道,李显早在三月底就回到了神都,兄弟俩却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太子因有过朝臣来拜见而招杀身之祸的教训,所以,他很谨慎,从来没有过请皇兄进宫的想法。庐陵王也很自觉,他不仅在向母皇问安时,从来不提及太子,甚至根本连去东宫的打算都没有。
可如今终有机会重逢相见了,两人却有些陌生了,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到底还是李显长几岁,他主动上前向李旦行了礼。可终究二人也只客套地互问了些一别多年的境遇,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罢了。
这情景,让随来吊唁的两家的妃子,豆卢妃与韦妃都各自感慨着。在温良顺贞的豆卢妃看来,兄弟俩是可怜相逢不相语,对望几成陌路人。然在韦香看来,乃是李旦放不下太子的架子,在皇兄面前装矜持,一时话里就带了刺儿:“太子殿下这些年高居东宫,宫娥成群,出有高车,居有华室,焉能记得房州有个庐陵王呢?”
豆卢妃从十五岁就入宫为李旦孺人,数十年来,慈惠秀发,敦悫素静,面对韦妃的刻薄,只以笑脸相陪罢了。倒是韦妃的冷嘲热讽让李显甚为忐忑不安,生怕被武曌知道,招来祸端,草草寒暄几句,匆忙作别了。
“嗯!这太子本来就该是他的!”李旦望着窗外渐渐西斜的太阳,自言自语道。
这时候,就听见门外传来女人的说话声,还有一个少年的声音,是豆卢妃与临淄王李隆基来了。
这声音让李旦的思绪骤然回到长寿元年那个多雪的正月,刘皇妃和窦德妃进宫面圣,却从此一去不回,七岁的李隆基从此没了亲娘。那一夜,在李隆基为躲避祸乱离京奔赴荆楚时,李旦便让他拜了贤淑善良的豆卢妃为继母。让李旦欣慰的是,六年来,这对母子二人情同亲生。
母子二人此时已进得殿来,与李旦见过礼,便坐下来说话。
十三岁的李隆基已经脱去少时的稚嫩,成长为一个翩翩少年,言谈举止间都流露出太宗的气度。这让李旦暗暗生出无言的惭愧,自己今生是无望了,唯愿他将来有一天能光复大唐基业。
说起去魏王府吊唁之事,李隆基大惑不解道:“表舅父仅为一介亲王,何况他一生并无建树,殒薨后皇上却要诸王和州县官员均去吊唁,未免小题大做。”
这话一出口,惊出李旦一身冷汗,忙以严厉的目光拦住话头:“慎终追远,人之常情,陛下旨意,岂能不尊?你休得胡言乱语。”
豆卢妃也在一旁劝道:“殿下亦乃亲王,举止当合礼义,不可造次。”
“孩儿回京以后,听闻武承嗣几度唆使他人上书,要求改立他为国嗣,孩儿就不明白,于今之天下,到底是谁家之天下?即便是陛下,不也是李唐的门媳么?”但李隆基依旧心中不平。
闻言,豆卢妃的脸色骤然就变了,怒道:“你这孩子越说越不像话,还让你父王活不?”
李隆基急忙起身,向豆卢妃谢罪道:“孩儿也是一时激愤,仅在宫中发发怨气,到了外面,孩儿自有分寸。”
“好了!你们几位兄弟,平日天各一方,难得见一次面,去和他们说说话吧!”李旦挥了挥手,无力道。
见此,李隆基便起身告辞了。李旦看着他出殿的背影嘱咐道:“记住!莫谈朝事。”
“孩儿明白了。”李隆基嘴上虽这样回答,心里却想,“父王一生胆小谨慎,何日才能匡复李唐社稷?总有一天,我要让武氏交回国玺。”
待庄静殿只剩下李旦与豆卢妃时,李旦吩咐郭纬道:“掩上殿门,本宫有话要与王妃说。”
四下无人之后,李旦发现,豆卢妃的眼眶红红的,知道她还在为魏王府吊唁时与韦妃的龃龉而伤心,便劝慰道:“你进宫多年,她那个性格你还不知道,何须计较?”
豆卢妃惨然一笑:“臣妾哪是和她计较,臣妾就是觉得殿下太委屈了。”
“委屈?不,本宫不委屈。本宫正要和你说呢,现在皇兄已经回来,本宫打算将太子还给他。”
“这又是为何?”
李旦拉着豆卢妃的手,慢慢地摩挲道:“在东宫多年,本宫所受的折磨爱妃必也感同身受。爱妃不妨想想,人世间还会有何人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有何人在身边的近臣惨遭杀戮时爱莫能助呢?又有哪一朝的太子被朝臣们视为灾祸而不敢亲近呢?爱妃说说,这种日子与牢狱何异?本宫实在不愿见亲人怆然垂泪,提心吊胆;再者,他为兄,我为弟,假若不是当初他犯错,这太子本就是他的。”
豆卢妃沉默良久,抬起头时,那泪水便淌个不停:“臣妾何尝不能理会殿下的难处!臣妾唯殿下之命是从就是了。”
“如此甚好。爱妃可差袁尚宫出宫一次,请秋官尚书把本宫的上书转呈给皇上。他此次回京后,颇受母皇看重,定能向皇上奏明本宫的意思。”
“好!就依殿下。”豆卢妃依偎在李旦怀中说。
李旦紧紧地拥着豆卢妃,就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很重。她也不过三十七岁,可已有了零星的白发。他轻轻地拔下一根,讷讷道:“都是本宫连累了你。”
豆卢妃默然不语,将泪水咽回,起身来到案头,为李旦研墨。看着砚台中一圈圈的墨痕,她忽然觉得这些年她和李旦不正如这砚中墨吗?无论如何都走不出皇上设定的墨池。
第二天一大早,豆卢钦望便接到了李旦的上书,心境非常复杂。他深知这些年太子备受煎熬,身心俱伤,也深谙他此时选择退却的明智。可更换储君,毕竟是一件撼动朝野的大事,自己的荣辱进退且不说,他担心一旦皇上起了疑心,又会把许多朝臣牵扯进去。
他把李旦的上书翻来覆去地看,一时倒没了主意。这样盘桓半日,一个人的身影忽然从心底跳了出来!是的!这样的事情该去找狄仁杰,他才智过人,颖悟绝伦,定会回筹转策、处置得当的。
豆卢钦望豁然开朗,不敢迁延,立即要府令备了车子,直奔鸾台来了。
而此时,狄仁杰正在署中与左卫郎将田归道谈论武延秀赴突厥的事情。
田归道道:“一天夜间,下官的一位幕府巡街回来,发现突厥使者左厢察默咄趁着夜色向阎知微将军府方向去了,幕府感到奇怪,便暗中跟了上去,发现那车子后面装着一只箱子,到了府门前,阎将军出来迎接,还命人将那箱子抬了进去。默咄在阎府待了大约一个时辰,直到午夜亥时三刻才出来。大人明鉴,一国使节,其行为当磊落光明,见一位我朝的将领,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焉何要选深夜呢?”
狄仁杰认真地听着,也觉得事情蹊跷,疑云密布。可这毕竟只是捕风捉影,没有拿到实据,便道:“大人所言,确是值得关注。在证据不足的情势下,只能提高警觉,暗中监视。老夫要亲自与司宾杨齐庄大人说,让他一路多所警惕,万不可掉以轻心。今日所议之事,只你我二人知道,万不可外传。还望大人告知幕府,定要谨言慎行,不可走漏消息。否则,酿成邦交是非,难以收拾。”
“这个下官自然知道,请大人放心。”田归道起身告辞,狄仁杰送至公署门口,心里很不平静。说来这个阎知微也是相门之后,他的祖父阎立本当年颇受臣僚尊重,当时夏官尚书姜恪以战功擢升左相,阎立本以绘画擢升右相,时人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之美谈,何以就有这样的子孙呢?他转而又想当年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孙辈,能够横刀立马、傲立朝堂的,可谓凤毛麟角。
“唉!谈何五世而斩,刚刚三世就衰竭了哦!”想到此处,狄仁杰兀自叹道。
“呵呵!什么三世而衰呢?”这时,他身后传来豆卢钦望的笑声。
听到笑声,狄仁杰一转身道:“哦?是豆卢大人。为何这么早就来了呢?”
“进内间说话。”豆卢钦望说着,就往里走。
狄仁杰跟了进来,笑问道:“何事如此神秘?”
“大人看看这个。”豆卢钦望在狄仁杰的对面坐了下来,顺手递出文书。
狄仁杰接过文书打开一看,心想:“果然不出老夫所料,这一天还是来了。庐陵王刚回京三个月,太子就提出逊位的请求,这绝非一时意气之举,乃是见可而退、殉国忘己的明智选择啊。”合上文书,狄仁杰便道:“太子以国为重,删华就素,可亲可敬。”
“请大人明示。”
“大人不妨想想,当初二妃失踪,殿下犹能忍辱受屈,退求自保,乃因武承嗣觊觎储君之位。今日境况大有所异,庐陵王归来,兄弟之间,当有伯仲,太子此时辞让,乃不忍兄弟反目矣。”
豆卢钦望若有所悟,问道:“太子给皇上的上书该如何处置?”
狄仁杰便答应与豆卢钦望一起面见武曌。
二人来到瑶光殿,发现武钦在殿外立着,便上前问话,武钦告诉他们,新任春官尚书阎知微大人正向皇上奏事。
狄仁杰眉头皱了皱,没有说话,内心却多了一份沉重。如果田归道所言属实,那么这趟和亲成与不成,就在两可了……
田归道的观察没错,前几日夜间默咄送的一箱金子,就让阎知微明白了突厥人此次急于和亲不过是一个借口,其真正的目的还是那一片曾被契丹人占据的土地。
阎知微当然清楚,接下了这箱金子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刚开始,他还坚决推却,可默咄的一番话让他彻底地瘫软了:“大汗久仰大人,才命本使深夜拜会。今晚大人接了这金子,你我就是朋友,若是拒绝,明日早朝时本使就把大人的事情禀奏给大周皇上,到那时,恐怕大人难逃通敌叛国、腰斩都亭的下场吧!”
如今,他站在武曌面前,一想起昨夜的情景,依旧不寒而栗,但事已至此,不管前方是高山还是深渊,他都得往前走。
“启奏陛下!突厥使节默咄希望六月底,最迟七月初,和亲队伍就得出发,说默啜可汗早已做好了准备。故而,微臣以为,彼有诚意,我须应之。”阎知微奏道。
“不可!”武曌闻言怒道,“魏王殒薨,举国致哀。此时让淮阳王远赴大漠,于国礼不合,于孝道有违。”
阎知微仍不死心,道:“微臣明白,魏王去世,微臣哀之甚矣,然微臣担心,如此迁延,恐怕又起战事。”
武曌一拍龙案,大声道:“他是在威胁朕么?默啜既已上书甘为朕子,就当以大周臣僚事朕,今以战事相挟,毫无道理。你去对那默咄说,朕意已决,八月淮阳王武延秀前往黑沙城,不再更改。”
闻此,阎知微暗暗叫苦,不知该如何回复默咄,但看到武曌凛然冰冷的神色,也不敢多言,道一声“微臣遵旨”,就退出了瑶光殿。他一路低着头,竟没有发现在塾门候召的狄仁杰和豆卢钦望。
“气杀朕了。”武曌一看见狄仁杰与豆卢钦望,就直言阎知微带来的不快,“作为三品春官尚书,竟唯异族意志是从,这成何体统?”
听罢武曌的叙述,狄仁杰已认定了田归道的怀疑,遂道:“如此看来,田大人谏言陛下两手为之,并非事出无因。陛下可于和亲队伍历经之日,敕命河北各州,秣马厉兵,枕戈待旦,以防不测。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豆卢钦望接着道:“狄大人所言极是,微臣也以为只有敢战方能言和。”
“明日早朝,朕就命夏官署去办。二位爱卿有何事么?”武曌点了点头。
豆卢钦望看了看狄仁杰,狄仁杰也不回避,呈上了李旦的上书。
贾生曰:“弟爱兄谓之悌。”故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夫至亲者莫若骨肉,至爱者莫如手足,曩昔皇兄显远在房州,儿臣勉为国嗣。今皇兄归宫,母子相聚,兄弟重逢,不亦喜乎?弟之事兄,乃为仁之本欤,本于此,儿臣恳请母皇下旨,改立皇兄为嗣。儿臣当以臃肿之姿,随于后……
看到这里,武曌心头便起了微澜,问道:“二位爱卿如何看?”
“微臣以为,太子所择,乃慎思慎行之举,绝非一时冲动。”豆卢钦望先说了自己的看法。
“豆卢大人所言甚是。殿下礼让,循于长幼有序,本于仁爱孝悌,意在安于社稷,体陛下仁心,磊落光明,必成千古佳话。”狄仁杰接着附议。
见两位股肱之臣如此说,武曌的眉头展开了,但说话时仍留下了很大的空间:“旦儿聪颖,慈孝悌友,虽言辞恳切,然旦与显皆朕之骨肉,容朕思虑之后再做定夺。”
“陛下圣明。”狄仁杰与豆卢钦望同时行礼。
出了瑶光殿,豆卢钦望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下官一直提心吊胆,生怕陛下生疑,殃及臣僚,现在好了……”
狄仁杰捋了捋胡须,默默含笑,没有回答。皇上的心思他看得清清楚楚,看来李显立为国嗣的时间不远了……
梁山在七月的阳光下,烟岚缭绕,安卧在山顶的乾陵也显得若隐若现。远远望去,北峰十分险峻,与之相比,南面的两座山峰就显得低了。天空一碧如洗,似乎多一丝云彩都会破坏这纯净与蔚蓝。当年奉旨主持修筑这座与昭陵遥遥对望的帝王陵墓的两位大臣,文昌右相韦待价与户部郎中韦泰真均已作古,只有这庞大的建筑群仍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上午方辰时二刻,乾州刺史、好畤县令、乾陵陵台署的陵台令就已带领署丞和录事在神道口等候。陵台令不住地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生怕怠慢了前来乾陵参拜的庐陵王。
约莫上午巳时二刻,从山下驶来一队前呼后拥的人马,虽不及皇上的銮驾那样整肃,但也显出赳赳气象。
回到神都三个月后,武曌才恩准李显前往乾陵。
李显就有了一种鸟儿飞出囚笼的快慰,韦香则更甚,受了这么多年委屈,自然将之视为扬眉吐气的征象,早早就要尚衣局为自己准备了庄重而又绮丽的祎衣和礼服,她就是要借长安之行告诉世人,当年那个颇得宠于武曌的韦妃——不——是当年的韦皇后又回来了。
一干人晓行夜宿,于六月底到达长安,上任几个月的长安留守姚??出城十里迎接。当晚,就在昔日的麟德殿举行宴会,席间竽笙高奏,歌舞翩跹,李显仿佛又回到了做皇帝的岁月。
夜阑酒散,姚??奏请庐陵王安居在含凉殿,说它紧邻太液池,碧树掩映,正是避暑的好去处。
夜风习习,新月如钩,李显与韦香临池依偎,静听池中鱼儿**起“叮咚”水声,仿佛夜曲般的惬意。人在这种时候,是最容易浮想联翩的。
韦香牵着李显的衣袖道:“回神都三个月了,母皇为何对殿下没有安置之意呢?”
李显倒没奢求,道:“十四年房州苦守,能够回到神都已属万幸,本王只想过几天消停日子,焉敢有非分之想?”
“殿下怎么可以如此想呢?我们回京所为何来?不就是要把失去的重新拿回来么?那个李旦算什么,李弘、李贤之后,太子本来就应该是殿下的,如今回来了,他就应该主动让出来。”
李显的心头就多了一层烦恼,正色道:“立嗣大计,事关国脉,焉能说改就改,还是遵照母皇的旨意行事吧!”
韦香闻言却不依:“臣妾一回神都就派人打听了,狄仁杰和娄师德等臣僚都打算谏言皇上,立殿下为太子,殿下何不找他们吹吹风……”
“还是等回去再说吧!”李显还是不想此时谈及此事。
韦香推了一把李显,撒娇道:“当初在房州,殿下可是说过,‘异时幸复见天日,当唯卿所欲,不相禁制’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李显听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不语。
乾陵。不知不觉,父皇已在这里长眠了十四个春秋了。如今母皇远在洛阳,长安日益凋敝,陵前的幼苗已浓荫遮蔽,父皇独自一人躺在这大地深处是否寂寞呢?
长安留守姚??在一旁提醒:“殿下!乾陵到了。”
“哦!”李显下得车来,四周立刻布满了禁卫。
道口,乾州刺史、好畤县令、陵台令等跪倒了一片:“微臣恭候殿下驾临。”
“平身!”李显说着,挽起从另外一辆车上下来的韦香。
姚??示意陵台令在前面带路,他则亲自陪同李显从神道口起步,慢步而上。
“这道边的翁仲都是陛下当年钦点的,要与真人一般无二,守卫皇陵周围。”
“这个本王知道,母皇曾将韦待价和韦泰真宣到跟前,亲自查看了乾陵图。”李显点了点头。
“这些石雕狮子和鸵鸟,当年都是工匠们依照实物雕刻的,很真切,听说来自西域各国。”陵台令不失时机地禀奏。
“哦!”李显的泪水已不自觉地模糊了双眼。在一里多长的神道两旁,那排列有序、肃穆庄严、仪态迥异的翁仲,那形神毕肖、刀工精细、线条流畅的瑞兽,那昂首对视、胸如张弓、跃跃欲飞的天马,可都是在他去了房州之后才完成的。
弘道元年十二月八日,是李显毕生难忘的日子。父皇在那天凌晨卯时三刻,疲惫地走完了他五十四岁的人生旅程,怀着不尽的牵挂走了,而他就在父皇的遗体前接受了遗诏而登基。与其说,父皇是因头风而驾崩,毋宁说是两个儿子的命运揉碎了他那颗过早苍老的心。
一干人接着来到了朱雀门外,这里矗立着一座碑亭,内置高二丈一尺的巨碑。陵台令介绍道:“此碑为方形,顶、身、座共七节,表示日、月、金、木、水、火、土,寓意先帝文治武功光照天下,顶部为庑殿式,屋檐四角雕刻一力士石像,檐雕斗拱中间为五节碑身,下为碑座,各部分用榫卯相接……”
陵台令还要再说下去,却被李显挥手拦住了:“不必再说了,这碑本王很清楚。”
仰头站在碑前,李显细细地默读着上面那些熟悉的文字,他不能不感佩母皇的才气卓绝。不管她与父皇在漫长的厮守中有过多少次的政见相左和情感龃龉,但他相信,在撰写这些文字时,她是怀着深深的追念之情的。当时,母皇可足足用了两个通宵才将碑文撰成。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文字刚刚被刻上碑石之上,他就从帝位上跌落下来……
想到此处,他还是毅然转身离开了。而且他已从韦香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懑,他生怕她在这时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再者,每读一行文字,他就会想起被废时那种蚀骨的痛,那些被岁月抹平的伤口便会被再度撕开。
再往上走就是献殿,县令担心李显太累,奏请他乘轿舆上陵,却被李显婉拒了。
从献殿出来,拾级而上,便登上了陵顶,南望乳峰,浮云苍茫;东顾昭陵,九嵏绕翠;北眺莽原,沃野绵延;西观眼底,村舍点点。秦中锦绣,一览无余。李显问身边的乾州刺史:“本王在房州时,听说母皇恩准将李贤皇兄陪葬昭陵了?”
“确实如此。安放灵柩那天,关中州、县官员都前往祭奠了。”乾州刺史答道。
“好!本王明日就前往昭陵祭奠太宗皇帝,看望皇兄。”
李显先后用了十多天时间,参拜了乾陵、昭陵。等他回到长安城时,已是七月半了。本来依照姚??的安排,还要前往老子庙的,可一纸来自神都的六百里加急打断了他的行程。
他已被皇上册封为太子了,皇上要他尽快赶回去,参加册封大典。
李显有些蒙了,盯着制书,半天回不过神来:“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倒是韦香欣喜若狂地摇着李显的肩膀,连声道:“殿下!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随行的人已是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恭喜太子殿下,贺喜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