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雨终于过去。随着大片失地的收复,狄仁杰也升任了魏州都督,武攸宜、娄师德则率领大军凯旋。
在神功元年(公元697年)的朝会上,围绕如何处置平叛后事,群臣又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曾闻叛军而退避相州的武懿宗奏请:“河北百姓从贼者请尽除之。”此议立即遭到朝臣的一致反对。
首先是娄师德出列奏道:“这些百姓素无武备,力不胜贼,苟从之以求生,岂有叛国之心?臣恳请陛下赦之无罪。”
武懿宗很不以为然,争辩道:“河北民风彪悍,素为贼众所用,杀之方能震慑一方,保社稷平安。娄大人乃朝廷重臣,何以替刁民开脱?”
娄师德很不屑地看了一眼武懿宗道:“将军以二十万大军,望风逃走,贼众滋蔓,又欲诿罪于乡野诖误之人,传将出去,岂非让天下人耻笑?”
武懿宗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无言以对。
见娄师德说话,平日对武氏的飞扬跋扈早已心怀愤懑的官员们都纷纷站出来说话。其中一位名叫王求礼的左拾遗甚至奏道:“武懿宗为臣不忠,若非他临阵脱逃,河北百姓岂会遭此屈辱?应杀之以谢天下。”
司刑卿杜景俭虽不像王求礼那样激愤,但同样认为:“此皆胁从之人,请原谅之。”
证圣初年,杜景俭就是被武承嗣诬为李昭德党徒受到牵累,贬为溱州刺史的,直至来俊臣伏法后,才被召回神都。
令武懿宗十分不解的是,武承嗣竟然没有出来为自己说话,他侧目看了几次,武承嗣都视而不见,这让他很伤心。
其实,武承嗣又何尝愿意看到武懿宗遭抨击呢?只是武懿宗作为三军总管临阵退却,自然是罪无可恕,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皇上虽然平日对武氏家族多有偏袒,可像这样战场畏敌的行为她是绝不能容忍的。果然,武曌义正词严道:“诸位爱卿,孙贼一死,河北重归清朗。诸卿所奏,正合朕意,对胁从贼众之百姓,不予追究,令其归田,安居乐业,以显圣朝仁政。”
“陛下圣明!”大臣们齐声感叹,但朝臣们却没有听到任何对武懿宗的处置,不免感到很失望,但也都默然不语。
接下来,武曌当朝宣诏:“以太子宫尹豆卢钦望为文昌右相、凤阁鸾台三品;娄师德继续任纳言。”
本来朝会到这时已近尾声,大家谁也没有准备,只想快些散朝,武曌突然问道:“顷者来俊臣、周兴按狱,多连引朝臣,云其谋反;国有常法,朕安敢违!中间疑其不实,使近臣就狱有问,得其手状,皆自承服,朕不以为疑。自周兴、来俊臣死,不复闻有反者。然则,前死者难道真的没有冤枉么?”
这话问得突然,朝臣们一时都愣在了那里,但每个人的心间都激起了浪花。
武承嗣依旧保持了沉默,不是他没有听懂皇上的话,而是担心会引火烧身,那些案子,哪一件不是他亲自授意的呢?如果皇上忽然心血**,要将这些人昭雪平反,自己岂非自招其祸?
正此时,夏官侍郎姚崇出列说话了。武曌的眼睛顿时一亮,自平叛以来,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姚崇的举止言语都很遂她的意,于是,在他刚刚举起笏板的时候,武曌就欣然点了点头。
姚崇道:“自垂拱以来坐谋反死者,率皆来俊臣、周兴等罗织罪名,自以为功。陛下虽然使近臣问之,近臣亦不能自保,何敢对案情提出异议?再说了,所问者若有反复,惧遭重刑,不若速死。赖天启理心,兴等伏诛。故而,臣以百口为陛下保,自今内外之臣无复反者。若微有实状,臣请受知而不告之罪。”
所谓听话听音,姚崇这番话不唯将以往的冤案与皇上的关系彻底斩断了,还盛赞了皇上亲自将来俊臣、周兴之流治罪,说得武曌凤颜大悦。更重要的是,他并无追究冤死者案情的意思,而断言未来不会再有谋反之人,可以说这话说得各方都不得罪。
因此,武承嗣追着姚崇的话尾赶忙道:“姚大人之言,金声玉振,小王感佩之至。臣启奏陛下,应对姚大人予以重赏。”
武曌顺势道:“传朕旨意,赐姚崇钱千缗。”
然而,总有人会追究历史积案的,去年(万岁通天元年)刚刚被召回京城、任了左肃政台殿中侍御史的徐有功,就对姚崇的话很不以为然,出列奏道:“前任洛阳令魏元忠,当年在平定徐敬业叛乱时曾担任军中监理,多次出计胜敌,战功卓著,班师后被陛下任为司刑正,进而迁洛阳令。然则,终被来俊臣、侯思止陷害,流放于岭南。当初审案时,微臣亦在司刑寺,多次申明其为冤案,却昭雪未果,今二贼伏诛,当还他一个清白。”
闻言,武曌就觉得姚崇与徐有功一柔一刚,所奏均甚是有理,便当朝下旨召魏元忠回京,任肃政台中丞。
娄师德、豆卢钦望、杜景俭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感慨徐有功此奏真是太及时了。特别是杜景俭,曾与徐有功二人因与来俊臣、周兴等人在审案上思路相左,主张重证据、轻刑罚而被称之为“徐杜”,此时的他自是十分欣慰,当年的徐有功又回来了。
娄师德借机又禀道:“幽州都督狄仁杰,在魏州刺史任上平叛有功,应予褒奖。”
武曌就在心里开心地笑了,这两个人如今真是珠联璧合,甚是默契啊。其实,就是娄师德不说,武曌也已经对狄仁杰有了新的打算。
武曌抬起头,看一眼娄师德道:“爱卿所奏,正合朕意。朕对狄怀英的安置早有打算,不久就会有消息的。”
散朝以后,刚回朝的几位朝臣都有说有笑地相携着离开,武承嗣却阴沉地望着几位的背影,心事渐渐地沉重了。他实在不明白,皇上这是怎么了?把那些罪臣纷纷召回神都,这以后还有平安日子过么?不过,他觉得,武氏一族在皇上心中还是有地位的,起码武懿宗并未受到惩罚,这也算是一个兆头。
十月,朝廷下诏,以幽州都督狄仁杰为鸾台侍郎、杜景俭为凤阁侍郎,两人同为平章事。至此,垂拱以来受压的臣僚都回来了。这也是狄仁杰第二次入阁成为宰相,几度沉浮,他自己也是感慨万千。
狄仁杰回京后的第一道奏章,就是谏言皇上继续太宗年间的“羁縻”之策,对四夷以安抚为主,武备为辅,他在奏章里道——
省军费于远方,并甲兵于塞上,使夷狄无侵侮之患可矣。何必穷其窟穴,兴蝼蚁校长短哉?但当敕边兵,远斥候,聚资粮,待其自致,然后击之,以逸待劳则战士力倍,以主御客则我得其便……
狄仁杰这番奏言很快获得了武曌的首肯。当武承嗣等人弹劾狄仁杰上任之初就欲松懈军防时,反而遭到了她的申斥:“你等昧于大局而关注枝节,但凡你等有狄怀英一半,朕也就高枕无忧矣!”
武承嗣一惊,皇上这话似乎在什么地方说过……“哦!”他记起来了,当初皇上也是这样看李昭德的。
从瑶光殿出来,武承嗣便闷闷不乐,回到府上,就见武三思、武攸宜、武懿宗都在府上等候多时了。说起平叛,众人就一肚子委屈。
武懿宗道:“为弟且不说了,攸宜乃行军总管,平叛凯旋,为何皇上的赏赐倒不如那个魏州刺史狄仁杰、田舍夫娄师德?”
武三思长叹一声,责备武懿宗道:“都是你坏了武氏兄弟的名声,你最大的不该就是未见贼寇而先撤军。结果,让皇上在大臣面前颜面无存,自然也影响了建安王的赏赐。”
武懿宗轻蔑一笑道:“王兄还好意思说为弟,王兄不也畏敌怯战,躲在临榆关不敢出来么?”
闻此,武三思的脸就“唰”地红了,正要发作,却被从外面进来的武承嗣喝住道:“奸人都在为重聚神都而弹冠相庆,你等还有心思在此内斗,传将出去,不唯皇上伤心,且让奸人耻笑。”
大家这才安静下来,一心听武承嗣说话。
武承嗣讲了弹劾狄仁杰,却遭到皇上斥责的情况,然后分析道:“眼下的朝廷情势,与李昭德当年在相位时十分相近,甚至皇上说的话都如出一辙。只要这些人在朝堂多待一天,你我就多一分风险。因此,我等该同心同德,定要将那狄贼、娄贼挤出朝堂。”
武承嗣问起东宫境况,武三思道:“近日知制诰奉旨到太子府上探看,说是李旦整日作画为乐,对朝事越发地冷淡了,翻来覆去的也就那一句话,‘一切唯母皇之命是从’罢了。”
“那么皇上如何看呢?”
“知制诰说,皇上听后,沉默良久,接着就感慨自己与高宗皇帝风云一生,焉何自己的儿子都是扶不起来的蓬蒿呢?”武三思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听说皇上还发制命太子监国,可太子死活不受。”
武攸宜就笑道:“太子还算是个明白人,皇上是在试探他呢!”
武三思很是赞同武攸宜的看法,也说道:“你我兄弟皆乃亲王,不管怎么说,好赖都上过战场,随着皇上春秋日高,她不得不重新考虑国嗣大计。”
武承嗣听到此处,眉头就凝结在了一起,河北战事刚起时,他曾经担心皇上命武三思出征,是欲立他为国嗣,因而纠结了好一阵子,好在他竟寸功未立。现在,倘是重新议定改立国嗣,舍他其谁?但这事情总须有人推动,便试探道:“知制诰整日与皇上在一起,可否推动一二?”
武三思面露难色:“皇上只是让知制诰批阅文书奏章,起草诏书制诰,并未让她过问朝政啊。”
两人正踯躅间,却听见武懿宗说了一句:“有两人可以说动皇上。”
“快说说,谁可当此任?”
“二张。张昌宗、张易之啊!”
武承嗣静思片刻,但旋即摇头道:“不可!皇上向来公私分明,断不会任他们议论朝政。”
武三思却狡黠地笑了,心想堂兄在朝这么多年,焉何如此古板?古往今来,有多少君主抵得住枕头风呢?何况皇上再怎么说也是个女人。但到了嘴边,他却并未多言:“兄长不试试焉何知道呢?”
“好!”武承嗣的眉头展开了,当下几位兄弟商定,由武三思出面,邀请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到白马寺赏秋、放生、品茗。
十月的白马寺沉浸在一片秋色中。禅林中的枫叶红了,仿佛烟霞从天而落,殷红如火,秋风拂过,落霞满地,踩上去软绵绵的;与红枫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大雄宝殿背后郁郁葱葱的松柏;再往后的塔林间,除了松树,还有槐树,更是满目金色;走过放生桥,就是放生池,金鳞翔水,浪花翻卷,好一派深秋美景。
为了迎接张氏兄弟的到来,怀清法师遵照武承嗣的吩咐,将禅院的小径扫了一遍又一遍。
上午巳时一刻,对面的坡上便来了一队人马。
怀清忙对站在身边的怀空说道:“快去知会僧众,在山门前一字排开,迎接魏王一行。”
那队人马终于到了山门前,怀清惊异地发现,身为魏王、梁王的武承嗣和武三思竟然把自己的马交给卫士牵着,却分别为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牵马。
“前面是上坡,大人小心。”武承嗣对坐在马上的张昌宗说道,“大人金枝玉叶,若有个闪失,小王如何向陛下交代?”
张昌宗的脸就微微红了,可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微微点头道:“多谢王爷提醒。”
眼看到了坡坎边缘,都能看见山门了,这时张易之坐骑的前蹄却磕到了石头,差点摔倒,武三思顿时变了脸色,急命身后的卫兵前去护卫。随后,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大人受惊了!大人受惊了!小王……”
张易之轻松道:“在下没事,王爷不必惊慌!”
可直到在山门前下了马,武承嗣和武三思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了地。
随后,一众人等便在怀清法师的导引下来到了茶室,职司奉上了香茗。
放下茶杯,张昌宗道:“王爷请我兄弟来此,想必不仅仅是为了喝一杯茶,也不单单是为了赏秋吧?
武承嗣转脸对怀清道:“不逢佛事,我等就在这里闲叙,法师有事就先忙去吧。”
怀清便很知趣地退了出去。
武三思站在门后,直看到怀清的身影转过法堂,消失在松林间,才掩了门,吩咐随从抬来两只箱子。打开箱盖,但见金光闪闪,耀得张氏兄弟睁不开眼睛。
武承嗣说道:“大人每日侍奉陛下,颇利于陛下执政,小王深感欣慰,无以相赠,就将这些西域奇珍送与大人赏玩。”
张昌宗忙摆手道:“王爷这是为何,在下怎敢收取如此贵重的财物?”
武三思狡黠道:“大人收下了,小王才好说事呀。”
张易之捧起箱内的珍奇古玩看了看,见其间不乏价值连城的,便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兄弟暂且收下,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二张并不知道,这些珍奇古玩都是武氏兄弟收受的贿赂,早在前几日,就遣人送来藏在白马寺的地室里了。
见张昌宗兄弟接受了赠礼,武承嗣这才将近来朝廷任吏的变化述说了一遍,末了才道明邀请二人前来赏秋的原因:“想来两位大人也知道,太子入主东宫已有七年,然平庸无奇、毫无建树,仅醉心于声色翰墨,此岂储君之所为乎?如此下去,大周社稷何以为续?小王思之,不免忧心。”
张昌宗立即明白了,看来二人果然是为了改立国嗣之事啊。
“你我同事一主,陛下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张昌宗想了想,“陛下向来不喜欢将私情带进公事,故而……”
“所以,才请两位大人到郊外的白马寺商议呀,”武三思立即接上话道,“不过,小王知道两位大人一向干练通达,长于周旋,定能玉成此事,还请不要推辞。”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昌宗也不好推却,侧过脸看了看张易之,两人会意地点了点头道:“王爷所托,在下当不遗余力,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且看王爷的造化吧!”
武承嗣赶忙谢过,调侃道:“大人何时也参了佛理?”
张易之拊掌大笑道:“大人难道忘了‘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的道理?侍奉皇上,焉能不潜心向佛?”
张昌宗将杯中的最后一口茶喝完,起身道:“既是来到了这佛门净地,理当进香拜佛,向善放生。烦劳王爷安排一二。”
“甚好!”武三思说着便叫来手下吩咐了几句,四人便一起来到大雄宝殿,早有寺中的职司持了香火在那里等待,四人便都上了香,许了愿。
从大雄宝殿出来,过了放生桥,已有几名职司在那里等着,旁边放了两只木桶,一个里面存了小龟,一个里面放了几条鱼;另外还有两只鸟笼,分别装着喜鹊和翠鸟。
张昌宗很谦恭道:“王爷请!”
武承嗣便放飞了一只喜鹊,祈愿自己能如这喜鹊一般飞向一个好的前程。张易之选了翠鸟,放飞天空,仰头看了许久,为鸟儿也是为自己。武三思则选了鱼,取其如鱼得水之意。张昌宗是最后一个放生的,他捧着小龟,瞅着它的小眼睛看了好大一会儿,才放进水中,他是希望自己青春永驻、岁比彭祖。
至此,各位也都不虚此行了。因此,每个人回看山门时,都是满面春风。
二张一回到宅院,府令就告诉他们,瑶光殿来人了,传两位大人午后申时进宫,从北门进去;申时三刻,与皇上共进晚膳。
“知道了。”张昌宗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是老大的不快。说起来,自己也封了云麾将军,为何还是必须走北门呢?难道南门真的就只能走宰相么?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这念头很快就过去了,一心等待夜晚的到来。
申时二刻,兄弟俩各自乘了自己的车子到了瑶光殿,张尚宫带着尚衣、尚食等几位在殿门口等候,看见两位,急忙上前施礼,导引他们进去。两人坐了片刻,就听见武钦尖着嗓子喊道:“陛下驾到!”
“微臣恭迎陛下。”两人急忙起身跪倒在地。
武曌情之所至地在张易之脸上拧了一把道:“平身吧!”
张昌宗兄弟轮流向武曌敬酒。武曌问他们白日都去了哪里,张易之抢先回答说去了龙门寺。他知道,白马寺乃皇上伤情之处,怕自家兄弟不小心说出口惹皇上不高兴。
张昌宗立即明白了兄长的意思,忙接口道:“微臣随兄长到龙门寺为皇上祈福了。”
闻言,武曌就分外高兴:“难得你们心中挂记着朕,朕就赐你等饮酒。”
席间,张昌宗几次示意张易之,但他都装作没有读懂,依旧小心翼翼地吃饭。他们这些微妙的交流又怎么会不被武曌发觉呢?她饮过一杯酒问道:“两位爱卿是有话要对朕说么?”
“这……”
“有话就说,何须吞吞吐吐。”武曌放下筷子,一本正经。
张昌宗沉吟片刻,终于很谨慎地说道:“微臣是怕惹陛下不高兴。”
武曌笑了,很温婉地说道:“自两位爱卿陪伴以来,朕身心健旺、愉悦情畅,有话尽可说,朕不怪罪就是。”
“微臣也是为社稷虑。”张宗昌这才放胆将重启改立国嗣之议奏给了武曌。末了,他还特别强调,“陛下开启武周革命,移风易俗,四海咸归。李氏宗室,虽经打压,木摇而叶落,然至今暗流依然。前不久李尽忠反叛,打的就是匡复李唐宗室的旗号,足见革命之难,易帜之艰。何况立嗣事关国运,臣望陛下以远虑而排近忧。”
张昌宗说话时,显得诚惶诚恐,赶紧又补充道:“微臣明白不该妄议朝政,然则,微臣为陛下计,不吐不快,请陛下治罪。”
出乎张家兄弟预料的是,武曌并没有生气,反而很欣慰地说道:“这事在李尽忠反叛时朕就想过,只是尚有诸多顾忌。两位爱卿既然陈奏,朕当然不会不考虑的,吃饭吧!”
饭后,武曌要张尚宫安排宫娥们为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沐浴。张昌宗就有点受宠若惊,往常都是先在宫外沐浴之后才进宫的,今日享受殊遇,足以证明他们的话皇上听进去了啊。
第二天,张昌宗就把皇上的态度转告给了武承嗣。
圣历元年(公元698年)春节过后的第一次朝会后,武曌特地留下了鸾台侍郎狄仁杰。
自万岁通天元年以来,武曌总喜欢在瑶光殿批阅奏章,今日转到武成殿,狄仁杰立刻意识到皇上必有大事要问自己的意见。
一向在群臣面前不苟言笑的武曌与狄仁杰说起话来,却总是很随和。如今也一样,君臣虽然分尊卑而坐,但说话的气氛很随便。武曌问道:“近来有不少大臣谏言朕改立承嗣为皇太子,朕就想听听,爱卿如何观之?”
狄仁杰不答反问道:“不知哪家大人言出此议?”
武曌笑了笑说:“这就不是爱卿该打听的事情了,朕只想知道,爱卿如何看此事?”
狄仁杰很从容地回道:“臣铭感陛下恩泽浩**,与臣坦然相谈,为此臣不敢隐情。臣以为文皇帝(唐太宗谥号为文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之子孙。大帝(唐高宗谥号天皇大帝)以二子托陛下,今陛下乃欲移之他族,非天意耳。且姑侄之与母子孰亲?”
武曌依然有些固执道:“子与侄皆朕血亲,无厚薄之分。朕只是以为,旦儿平庸,难当国任,故而欲改立承嗣,有何不可?”
狄仁杰依旧从容地阐述:“一为子,一为侄,在陛下虽无厚薄之分,然在太子、魏王,却有远近之别。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之后,陪享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为姑立庙者也。”
武曌也不生气,她就喜欢狄仁杰直率却不违礼的说话方式,便也畅言道:“爱卿此言,未免危言耸听。此朕之家事,爱卿无须预知啊!”
狄仁杰并不退后,坚持道:“陛下之言,不无道理。然则,王者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孰非臣妾。何者不为陛下家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义同一体,况臣为宰相,岂可不预知之乎?”
“你呀!这张嘴……”武曌指着狄仁杰,接着轻松而欢快地说道,“好了!今日就此打住,容朕思虑之后,再做决策。”
狄仁杰出了武成殿,就要回署中,刚刚上了车,却被喊住,他回头望去,原来是娄师德。遂先拱手行礼道:“大人好!这厢有礼了。”
“何须拘礼。”娄师德腆着大肚子摇摇晃晃地过来了。随后,他告诉狄仁杰,“老夫大概不会在神都待太长时间了,皇上已经要老夫继续任检校营田大使了,免不了又要西行。听与张昌宗、张易之同为控鹤监供奉的吉顼说,陛下近来又在酝酿改立国嗣之议,老夫心中甚是不安啊!”
控鹤监是武曌专为招纳男宠而设立的“公署”,由张易之、张昌宗掌管,并设有丞、主簿等官。
狄仁杰点了点头道:“不是听闻,而是真有其事。今天,皇上就是找在下征求看法的, 不过,在下持理禀奏,该说的也都说了。”
娄师德很赞同狄仁杰的处事态度,也很欣慰自己当初没看错人:“记得在平州前线,君我曾经有约,要迎庐陵王回归。”
狄仁杰感慨道:“如何能够忘得了呢?”
娄师德当即表示:“看来,老夫也要进宫面见皇上,表明对改立国嗣一事的看法,绝不能让武氏觊觎储君的图谋得逞。”
说完话,两人便在司马道口别过了。
武曌没想到,走了一个狄仁杰,又来了个娄师德。本来心中有些不快,可“田舍夫”臃肿的身姿却让她生不起气来。况且,娄师德并没有直接说出此行的目的,而是先提起了营田之事:“据微臣近来私下侦查,各地营田将中,确有人有盗卖军粮之嫌。微臣已然决计,等春耕开始,就西行巡查,断然将嫌犯捉拿归案,以正朝纲。”
武曌就十分喜欢娄师德这种做事方式,点头道:“有爱卿出马,朕就高枕无忧了。”
娄师德忙谢过了皇上的恩典,接着就把改立国嗣的传闻提了出来。
武曌先是一愣,接着就坦然地告诉他道:“近来有不少朝臣谏言,然朕只是咨询了宰相,并未决定。”
“万万不可!”娄师德没有二话就跪倒在了武曌面前,言辞恳切,“叛乱刚平,战火方息,陛下又复改立国嗣,倘有外贼趁机入侵,岂非又添新乱?”
武曌“咦”了一声,这一层她的确没有想到,忙上前扶起娄师德道:“爱卿所言有理,改立国嗣,乃是大计,朕岂可随意为之?待朕缜密思考后再说。”
“陛下圣明!”娄师德见机便起身告辞。
武曌竟将他一直送到殿门口,特别叮嘱道:“西行巡检,山高路遥,爱卿珍重。”
武曌没有想到,改立国嗣的动议很快将朝臣分为了两股。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王方庆,同凤阁鸾台三品王及善等随后也相继上书劝阻。武曌的心就陷入了平叛后从未有过的纷乱,似乎连张昌宗、张易之侍寝也无法排解。有时候,她也会无端地发怒,将二人赶出寝殿。
张昌宗、张易之十分惶恐,忙将之告知武承嗣、武三思,二人除了大骂狄仁杰、娄师德之外,却也拿不出对策。
一天,张昌宗、张易之在控鹤监遇见任右肃政台中丞的吉顼,闲聊起皇上近来的喜怒无常。吉顼并不感到意外,还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足下此言何意?愿闻其详。”
吉顼诡秘地眨了眨眼睛问道:“二位近来可在皇上面前提到改立国嗣一事?”
见二人不置可否,吉顼就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改立国嗣一事早在垂拱年间就起过风波,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人重提旧事,必有缘由,如果能告知在下,兴许可以为两位大人解忧。”
张易之压低声音道:“吾等兄弟只管侍奉皇上,哪有闲情管这些事情。只是两位王爷有求,吾等兄弟不便拒绝罢了。”
“这样就好!”吉顼来到两人面前,很有点面授机宜的做派,神秘道,“既是如此,话已带到,大人也算对得起王爷了。于今之后,切勿在皇上面前再提此事,在下料陛下定会凤颜大展的。”
张昌宗心头的重压这才有所缓解,连道:“听君一席话,醍醐灌顶啊!”
从此以后,张昌宗、张易之只一心一意地当好侍寝,再没有从他们口中听到关于国嗣的只言半语。
大约半个月后,正是桃花落罢、梨花开放的时节,武钦急忙到署中宣达皇上口谕:“听闻神都苑梨花怒放,传狄仁杰陪朕前去赏梨花。”
狄仁杰忙将手头的公务放下,跟着武钦来见武曌。这一对君臣,一个锦心绣肠,一个目达耳通。狄仁杰知道,皇上宣他绝不仅仅是赏花踏春,恐怕离不了改立国嗣这个话题。
果然,当他来到瑶光殿门前时,只有皇上的銮驾威赫赫地排列在司马道上,他正四处张望,却听见车辇内传来武曌的声音:“别寻了,朕今日就宣爱卿一人。”
这可是平日朝臣们极少享受到的殊遇。狄仁杰很愉快地上了车,并且自然地担任了导引,武曌由衷地点了点头。
待武曌和狄仁杰走在满目的花潮雪海中时,满身都染了淡淡的花香,肩头还时不时地落了一两片花瓣。武曌在花色的映衬下,皮肤益发显得白皙,她踱着很悠闲的步子,足尖偶尔染上点点清露,便有一种清凉的惬意。兴致来了,武曌还会摘一朵花在掌心把玩。武钦与张尚宫很少见到皇上如此消闲,只有狄仁杰透过她优雅的一颦一笑,感受到了她心头的云翻浪卷。
等狄仁杰从后面赶上来时,武曌将手中花瓣扔在地上,看了一眼他说道:“朕今日有几梦,百思而不得其解,爱卿可愿为朕解之?”
狄仁杰道:“臣早年曾读过几天易学,愿为陛下分忧。”
武曌转过一个弯,放慢了脚步说道:“数日前,朕梦见一鹦鹉,双翼皆折,几不能动,醒后颇感奇异。爱卿以为此梦预示着什么?”
狄仁杰捻了捻美髯,若有所思道:“启奏陛下,微臣浅陋,窃以为鹉者乃陛下姓氏之意象也;折翅者,乃指陛下二子也。”
“果真如此?”
狄仁杰并未直接作答,却借着孔子的话说:“子曰,祭神如神在。陛下信则有之,不信乃臣姑妄说之,陛下不妨姑妄听之。”
武曌沉吟不应,过了一会儿,却又把第二个梦说给狄仁杰听:“朕前日夜间,梦见自己与人双陆(下棋),频不见胜,这又是为何?”
狄仁杰掐了掐指头说:“双陆不能胜,盖宫中无二子也。此是上天之意,假此以示陛下,安可久虚备位哉?”
这一回武曌真的惊诧了:“近来朕一直所想之事皆断于朕的胸中,爱卿为何知之甚详?”
狄仁杰笑看着武曌道:“臣上观乾象,无易主之文,中察人心,实未厌唐德。陛下可曾记得?当年匈奴犯边,陛下使梁王招募兵卒,月余而不到千人;后庐陵王踵之,未及二旬而得五万人众;陛下再忆此次平叛,何以贼众要以‘归我庐陵王’为号?以此观之,人心尚可测之,而天意万不可违。”
武曌的脚步在梨园中心的空地上停住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道:“爱卿为朕解梦,今乃应矣。朕欲立太子,何者可得?”
狄仁杰觉得话说到这个地步,是该帮助皇帝厘清轻重的时候了,便道:“陛下内有贤子,外有贤侄,取舍详择,断在宸衷啊!”
这话武曌听着顺耳,狄仁杰果然说话滴水不漏。他并不像李昭德那样将武氏侄子说得一无是处,可所有的褒贬却都在不言中了。一个“宸衷”,便把抉择的权力呈给了皇上。
两人从此无言,一直沉默地走完梨园曲径。来到林子边缘时,武曌终于说话了:“爱卿真乃孔明在世,朕有圣子,承嗣、三思是何疥癣?不过……”
狄仁杰立即接上武曌的话道:“微臣明白陛下之意,毕竟是陛下亲手废了庐陵王的帝位,现今召回,难免有纠错之嫌,有损圣誉。臣倒有一谏言,不知当否?”
“爱卿快说。”
“可托词庐陵王有疾,召殿下、王妃、诸子偕行,回京疗疾。既不揪扯旧事,又显陛下圣恩,岂不两利?”
“哎呀!你这个怀英……”武曌的笑声中带了明显的轻松,“你这心思都是从何处学来的,朕真不知道……”武曌望着面前的狄仁杰,忽想假若当初偏信了来俊臣的谗言,将他斩了,岂会有今日的君臣对语?她不禁为自己当初的决定而快慰。
纠结了数十日的改立国嗣一事终于有了决定,武曌忽然觉得,这三月的风分外和煦,太阳也分外亮丽。
不久的朝会上,武曌便宣布:“房州来书,报庐陵王身体有疾,着派遣得力臣僚前往,接其回京疗疾。”
然武曌毕竟不是狄仁杰,一旦坐上龙案,她不得不平衡各方的情绪。她知道,武承嗣和武三思并非浑噩糊涂之人,而且他们数十年来一直追随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武曌当朝罢去了极力阻止改立国嗣的王方庆的鸾台侍郎、同平章事的职务,任命其为麟台监,罢去杜景俭凤阁侍郎、同平章事,任命其为秋官尚书。
喧闹非常的第二次改立国嗣之议就此浪息波平。
三月的房州,气候较之汉江以北,就显得有些热了。各种花草树木都呈现出一年中最为勃发葳蕤的样子,满山的野花姹紫嫣红,染香了每一条溪水,染红了洒在山谷间的阳光,也迷醉了每一条山径。
丹江从三月起,也已进入汛期,汹涌而又磅礴。
但对李显来说,这一切都已司空见惯,季节在他心中早已混沌一片了,他每日无非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罢了。
如今,他站在丹江口,望着滔滔远去的江水,一切的记忆都模模糊糊的,那离京时的泪洒行道,那迢迢南下的风餐露宿,那走过关门岩前的思愤,那二次迁回房州时的担惊受怕,似乎都很清晰,又似乎都很淡远。转眼,他已是四十三岁的人了。
往事并不如烟,有几件事情他是刻骨铭心的。一是光宅元年徐敬业谋反时,先是以雍王李贤尚在人世为号,事情败露后,又打起了“还我庐陵王”的旗号。那是他噩梦如魇的日子,他暗暗叫苦,埋怨徐敬业不识时务,以卵击石,更担心将自己牵扯进去;那也是他完全被当作囚犯的日子,王府周围终日满布岗哨,甚至连如厕都要向岗哨禀报。好在徐敬业起兵如昆仑雪崩,来得快也败得快,自始至终没有一人到房州见他,他才得以躲过一劫。
李显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自知治国不能与长兄比,论才干也不能望已故太子李贤项背,论起地位,李旦如今还是国嗣。可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谋反者都以他为号呢?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当他在房州度过三十二岁生日时,出席酒宴的房州长史带给他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博州刺史李沖起兵反叛,以‘归还庐陵王’为号。”他当时就吓昏了……
再者,前不久的松漠都督李尽忠反叛,同样打出了“还我庐陵王”的旗号。他为此而提心吊胆了将近一年时间,直到孙万荣败落被杀之后才得以安心。
他就这样被一次又一次的心灵折磨催白了双鬓,刚刚四十三岁,就老态尽显。更让他痛苦的是,长子李重润年已十六。高宗在世时,非常喜欢他,曾立其为皇太孙。随着他被废帝位,儿子受到株连,也贬为了庶人,这些年跟着自己饱受磨难,尚不知何时能回到神都。而后宫嫔妃生的三个儿子究在何处,他更是茫然无知。
陪伴在旁的房州长史深谙庐陵王此时的心境,便劝道:“时候不早了,王爷还是回化龙王城吧!
李显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狠抽一鞭,向南奔去了。
李显结束了这次经刺史大人允准的春游,在两日后回到了房州治所。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有朝廷使节在此等他。来人乃天官署职方员外郎徐彦伯,早年做过永寿尉、同州司兵参军等职。
房州刺史刘琛忙将徐彦伯介绍给李显。徐彦伯急忙上前依大礼参拜,李显一时间很是惶恐,除了当年狄仁杰来此时有过大礼参拜,多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份……以致他很久才反应过来:“爱……爱卿平身……”
徐彦伯在行过君臣之礼后,才站起来道:“庐陵王接旨!”
李显又是一愣,旋即清醒过来,忙跪倒在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制曰:朕闻庐陵王李哲,远在房州,体多疾患,萦萦系念,着即偕其妃、诸子归京疗疾。复其名显。钦此!
房州府内静极了,静得只剩下徐彦伯的气息。
李显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就像冬日里银光皑皑的莽原,分不清何处起伏,何处凹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惶恐之后,接下来就是浑身战栗,脸色苍白。“母皇何以现在忽然起了恻隐之心?”他已经十来年没有回神都了,此次回去是否意味着自己生命的终结?
看着面前的李显,徐彦伯心中也掠过不尽的悲凉,高声道:“庐陵王谢恩!”
可没有人回应。他一连喊了三声,才听到房州刺史刘琛在一旁提醒:“大人提请殿下谢恩呢!”
“谢陛下隆恩。”李显这才如梦方醒,头贴着地讷讷道。继之伏地号啕恸哭,“母皇要儿臣死,儿臣不敢不死。何必要押回神都呢?”
忽然,李显从地上爬起来,发疯地一边朝外跑,一边大喊:“我不回去!干脆就地自裁罢了!”说着从值守的卫士手中夺过刀,就要朝脖子上抹,却被从后面追来的刘琛死死抱住。
“殿下这是怎么了?回神都疗疾,本是喜事,殿下这是何苦呢?”
李显的泪水滴在刀柄上:“回神都死,房州亦死,何必长途跋涉?”
徐彦伯长叹一声,上前跪倒在李显面前道:“殿下少安毋躁,请允准臣奏明原委。”
于是,他将神都如何围绕改立国嗣而生的风雨,狄仁杰、娄师德等人如何进言皇上都述说一遍,末了又劝道:“陛下在神都,夜夜梦中看到殿下,醒后遥望南天,殷殷念记,泪湿衫袖。微臣请殿下打点行装,早日起程,皇上还等着呢!”
听到这些后,李显的情绪这才稳定下来,欷歔抽泣道:“母皇!儿臣没有一天不思念您啊!”
其实,眼前这个结局也是房州刺史刘琛没有料到的。他至今还记得前任刺史任杰离任时对他的一片肺腑之言。
那天,任杰在酒至半酣之际道:“刘大人!州中其他事务均已列在清册,在下就不多说了,就是城西二十里地的化龙王宫,乃庐陵王居处,还请大人多加关照。”
“还请大人明示。”
“庐陵王虽如今是庐陵王,但与李贤太子境遇不同,说不定哪天就翻过身来。为此大人须知进退,不可被奸佞所惑。”
此刻,刘琛便很惊异于任杰的见事之明,急忙上前搀扶着李显道:“微臣恭喜殿下得回神都。”
李显已恢复了王爷的气度,对刘琛说道:“本王在房州十年,亏得两任刺史大人关顾,方有今日。回神都以后,本王定当奏明陛下,以期擢拔。”
房州夜色,远峰如黛;月明星稀,清风徐徐。众人被浓烈的土著酒喝得共入醉乡,直到夜阑之际,李显方回驿馆就寝。
一道诏书,让李显的安危成为房州的要事。当夜,驿馆周围一连布了三道岗哨。刘琛又遣司马率了十数名高手在屋顶、屋角暗处守护。
第二天,李显一觉醒来,已是红日临窗,起身一看,徐彦伯和刘琛正在门外说话,不禁感慨自己睡过了。多少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心神笃定地进入梦乡。
用过早膳,刘琛便陪同徐彦伯出城,沿着化龙河谷行了约二十里地,王城就一点一点地映入了眼帘。城门大开,房州府别驾率领值守列队恭迎,城门外的广场上彩旗飘飘,李显又是一阵不解。
刘琛紧催坐骑,追上李显道:“昨日后半晌微臣就命别驾率军前来部署了,王妃正在等候殿下呢!”
李显点了点头,眼睛湿润润的,鞭策**的战马,朝城内奔去。这时,他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大周万岁!”
“陛下万岁!”
他的心不禁五味杂陈,是的,物是人非,十四年风雨迷离,他已不认识这个世间了。曾让他沐浴恩泽的皇皇大唐不复存在了,他即将回到的神都,是大周王朝的国都;他现在既不是大唐的皇帝,更不是大唐的亲王,而是大周的庐陵王;十四年的隔山隔水,使他与母亲的关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离开时,她还是大唐的太后,而今她已是大周的皇帝。他真不知道如何去适应这一切。
王妃韦香就在宫门前站着,一大群宫娥太监簇拥着她。隔着老远,他就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的玫瑰香。一夜皇都风,俨然两代人,站在他面前的韦妃雪肤丽质、光彩照人、粉黛蛾眉、朱唇饱满。
在这一刻,他忽然就想起垂拱四年狄仁杰来访后,他曾拥着韦香说的一句话:“异时幸复见天日,当唯卿所欲,不相禁制。”
这一天终于盼到了。
李显忘情地翻身下马,跑上前去与韦香紧紧地抱在一起。
“殿下!你有出头之日了!”韦香的哭声在耳边回响,“殿下!我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