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尽忠、孙万荣反叛之时,武承嗣却在忙一件试图让他姑母凤颜大悦的事情。
事情缘于万岁通天元年二月新明堂落成之日,皇上于“通天宫”(新明堂)大宴群臣之时,那时的武三思因为全力推进天枢建成,深得武曌欢心,所以她常召武三思进宫侍宴,有时还毫无来由地赏赐他许多玉器、布帛。当时武承嗣的心便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皇上如此看重武三思,是不是有改立国嗣……这个字眼一旦出现在他的脑海,就立刻让他芒刺在背,惶恐不安。那种共御外敌的情绪迅速被一种“兄弟阋于墙”的嫉妒所取代,他决计要把姑母那颗飘摇不定的心拽回来。
一天,他闷闷不乐地独自一人到神都苑踏春,遇到了白马寺住持怀清。二人说起薛怀义之死都欷歔扼腕,品茗之间,武承嗣也把自己的心结说与怀清听了。他极言皇上对他恩如再造,他却无以回报,想起来就分外忐忑。
怀清举起茶杯道:“贫僧以为,眼下殿下就有一件大事可以做得轰轰烈烈。”
“哦?还请大师快快明示。”武承嗣脖子伸得老长,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殿下想想,神都诸神器中尚缺什么?”怀清故作神秘。
武承嗣想了半天,仍不得要领,憋着红脸道:“本王想不出来,大师还是直说吧!”
怀清撩了撩袈裟,俨然危坐道:“据贫僧所知,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没,伏而不见。故汉武曾铸鼎荆山。今之明堂、天枢贵为神器,然则,非国柄之征也。今陛下君临天下,七载有余,四海富庶,天下咸归,正铸鼎佳期。倘能复铸九鼎,必再显君威,岂不善哉!”
武承嗣闻言大喜,连道:“闻大师一言,醍醐灌顶,本王回京就向陛下谏言铸鼎。”
不久的朝会上,武承嗣便上奏,提请由他督铸九鼎,以表天下咸宁。朝臣们知道,这样的事情即便有人反对,也难成气候。况且,包括娄师德、姚??等宰相也都认为鼎乃国之征象,社稷之基,不可不铸。于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朝野同声、君臣同音的局面出现了。
对武承嗣此举,上官婉儿自然看得十分清楚,一天,武三思来她处时,她便若明若暗地将自己的感觉告诉了他,并说道:“你堂兄是怕你与他在陛下面前争宠吧?”
武三思听后十分感佩,叹气道:“本王焉能看不到?只是他毕竟是兄长,不好闹得太僵罢了。”
上官婉儿见状便宽慰道:“殿下无须担心,年轻就是资本。只要有机会,定会赢得陛下宠爱的。”
这之后,武三思便被任命为安抚使了,也正是此任让他陷入尴尬之地。
一年来,武承嗣奔走于司府寺、尚方监,又到各个州县铜山采矿冶铜,如今总算是大功告成。四月的一天,他兴冲冲地来到瑶光殿禀奏道:“陛下,九鼎均已铸成,还请陛下明示安放之处。”
这些天,武曌正在为前方战事不顺而烦恼。王孝杰已奔赴清边道,可至今也没有捷报传来,她不免有些焦虑。武承嗣带来的消息恰如一阵清风,吹散了她心头的阴霾。
“哼!撼山易,撼国鼎难。”武曌想这也许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平叛的战事将局面大开。
“难得你如此忠心,朕会记着的。”武曌笑着对武承嗣道,“九鼎一成,万世咸安。此上天赐国寿于大周矣,故而九鼎就安放在‘通天宫’吧。”
“微臣遵旨,明日就徙九鼎于通天宫。请陛下亲临观鼎。”
“如此甚好!”武曌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还让太子和几位宰辅皆陪同前往。
这是自营建“万象神宫”以来最为盛大的迁徙工程。天刚亮,玄武门内长长的街道上就挤满了人,其间有参与搬运的牙宿卫兵,也有来观看盛况的百姓。九鼎的铸造,严格依据《尚书·禹贡》所分之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一州一鼎。因神都居于豫州,所以豫州鼎高一丈八尺,重二百石;余皆丈四尺,上面图刻当地山川、物产,共用铜五十六万七百余斤。
因为九鼎乃社稷之征,故司仆寺秉承武曌旨意知会朝野臣僚,都要参与搬运。
太阳刚刚露出城头,武曌与太子李旦的车辇就出了皇宫,向玄武门而来,沿途仪仗整肃、鼓乐喧天。
武曌今日的心情比前几日好多了,她期冀九鼎能给大周带来兴盛,使乱臣贼子伏法,使外夷臣服。随着车毂轰隆隆地转动,她也顾盼左右,贪婪地感受着春天的葳蕤勃发。
而李旦的心情就不一样了,这一年来他是第一次陪伴皇上外出。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木然,似乎窗外的花开花谢、鸟飞鸟来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也没有任何人与他亲近。
在有过几位臣子因私下拜见太子而被杀、被囚甚至剖腹明志之后,便再也没有大臣敢走进东宫了,遑论是在这样的场合。不过,李旦早已对此司空见惯,他很自觉地与大臣们保持距离,甚至连目光的偶尔交会都没有。
刚刚应召回京,即将赴任长安的姚??在人群中看到了李昭德,他就明白娄师德的谏言皇上是听进去了。可李昭德如今的官衔只是监察御史罢了。
李昭德自然也看到了姚??,当年的众位宰相,如今只有姚??和娄师德还留在相位了。也正是因为他们,自己才有这重新出山的机会,于是他满怀感激地来到姚??面前,拱手作揖道:“李昭德见过姚大人。”
“闻听大人回京,在下甚感欣慰。”姚??连忙回礼,可抬起头时,他就从李昭德的眉宇间捕捉到了难以拂去的忧伤。在这样的场合,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便只感慨了一句,“回来了就好。”
“呵呵!李大人回京了?”正此时,来俊臣从旁边插了进来,狡黠的目光在李昭德身上滴溜溜地转。
李昭德不冷不热地答道:“还好上苍有眼,没死了;蒙陛下恩重,本官又回来了。”
刚刚升任洛阳令的来俊臣早已将流表的往事置于脑后了,志得意满道:“几年流表,大人该明白些为官之道了吧?”
李昭德冰冷的眼睛扫了来俊臣一眼,丢下一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便转身离开了。
来俊臣不屑的目光追着李昭德的身影很久,才慢慢移开:“哼!焉知鱼之乐?你能知道本官之乐么?神都的好女人都让本官尝了鲜,你能享受得了么?就是那个后赵的石勒也不过如此吧?”
“呵呵!来大人和谁说话呢?为何言及石勒?”不知什么时候,武三思从身后走了过来。
来俊臣吓了一跳,一脸的尴尬,忙搪塞了过去,便告辞离开了。
武三思便也快步向拉纤的队伍走去,很自然地站在了朝臣、宿卫前面,拉紧了绳索。
不过谁都明白,朝臣拉纤不过是形式而已,如此笨重的铜鼎,自然非人力所能移动。每一个铜鼎前,都有几头很壮实的牛和白象,可即便如此,当司仆寺官员挥动手中的旗子,负责赶牛和白象的宿卫伴随着鼓乐的节奏,齐刷刷地驱赶牲畜时,那铜鼎移动的速度依旧很慢。
嗨呀!嗨呀!
九鼎成呀,嗨呀嗨呀!
国运盛呀,嗨呀嗨呀!
万民乐呀,嗨呀嗨呀!
天下定呀,嗨呀嗨呀!
……
号子声从玄武门开始,一路撼天动地,滚滚而来。
令观者惊异的是,那些拉鼎的牛和白象似乎也懂得人语,行进的步子竟然能齐刷刷地踩在鼓点上。这情景,让坐在“通天宫”观景台上的武曌很惊诧。她忽然觉得,此时此刻,她距天最近,距神最近,她就是上天派遣到人间治世的。
武曌看了看身边的上官婉儿和几位宰相,那喷珠泻玉般的诗句就含香出口了:
羲农首出,轩昊膺期。
唐虞继踵,汤禹乘时。
天下光宅,海内雍熙。
上玄降鉴,方建隆基。
武承嗣在旁边听了,忙唤太乐署的官员把武曌的诗作记录下来,并命其谱成歌曲,广为传唱,使之家喻户晓。
武曌的目光追着武承嗣忙碌的背影,心事再度飘忽不定起来,自问道:“难道武氏一门真的没有可以承继社稷的人么?”
终于,豫州铜鼎到了指定的位置。巨大的鼎身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武曌的丹凤眼也被耀得眯成了一条线,武承嗣奏道:“启奏陛下,微臣尚有一事禀报。现九鼎新成,绽光炳耀,然久而久之,日晒雨淋,即生铜绿,斑驳其面,不忍目睹。”
武曌睁开眼睛,打量着矗立在面前的豫州鼎,沉思片刻道:“朕闻金色历久弥光,倘每尊铜鼎以千两黄金涂之,岂非一劳永逸?”
“陛下圣明。臣立即命尚方监去办理。”武承嗣迅速回应。
“不可!”
谁知此时从旁边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武承嗣转脸去看,正是文昌左丞、同平章事姚??,他禁不住在心中骂道:“迂腐老儿,又来搅局。”
姚??并不在乎武承嗣满脸的不悦,上前奏道:“臣闻九鼎乃神器,贵于天质自然;且臣观其五彩焕炳相杂,不必以金色为炫耀。故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的奏言立即得到了娄师德、李昭德等人的响应。
娄师德附言道:“九鼎者,国权也,乃彰皇上徳配于天,享国长久之意,以其坚不可摧,固不可破,尊不可犯,严不可侵。所谓道法自然,非人之伪。见素抱朴,现其本真,守其纯朴。眼下边事吃紧,省下资财,以充边用。臣请陛下明察。”
至于李昭德,因回朝不久,虽刚锋未折,然措辞却是谨慎多了:“陛下圣明,自有圣裁。”
几位大臣的话武曌是听进去了,尤其是娄师德的一句话最为关键,平叛未果而倾金饰鼎,民心必不顺,但她同时也对武承嗣的忠诚颇为赞赏。
为难之际,武曌便将脸转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心领神会地缓缓起身,来到武曌面前道:“微臣以为,众位大人所言皆出于社稷之怀,忠君之心。臣闻《易经·杂卦》云‘革去故也,鼎取新也’,武周革命,除旧布新,金饰九鼎,非不能,而在时也。故臣以为,平定叛贼,乾坤勘定之日再行涂金,为时未晚。”
她这一番话,左右逢源,武曌很满意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几位大臣,顺势道:“知制诰所言甚合朕意,此事容后再议。武承嗣听旨,高奏雅乐,上太牢,祭祀上天。”
……
安放九鼎的仪式一直持续到傍晚才宣告结束,姚??的车子驶入坊间门时,道路两旁的灯火渐次放明,店铺、酒肆里座无虚席,洛阳的暮色,在春日里显得生机勃勃。
姚??有些累,便要驭手松开马缰,一任马儿散淡地穿行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他知道,自己的累很大程度来自于内心的压力。今日白天,自己坏了武承嗣的好事,他迟早会在朝堂上伺机报复。自己是李昭德宰相班底的人,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一次又一次地避过构陷,全凭他温婉而又豁达的性格,谨慎而又圆润的处事方式,但他今天却迷惑了,无法判断皇上接受自己谏言到底出于什么心理?
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从临榆关行营归来后,他几乎每夜都在噩梦中盘桓,他在梦中看到一队队官兵倒在血泊中,一群群百姓被砍下首级。醒来后,便独自一人来到前厅,泡一杯热茶,坐到天明,眼见得人便日益地消瘦下去了。他这样子,让妻儿都有些害怕。
“唉!你等未经战阵,焉知何谓生灵涂炭啊!”姚??感叹道。
也正因为这种情结,给了他今天的勇气,使他在那样的场合阻止了一场浪费府库资财的奢华。
千两黄金,对于皇室也许不算什么,然而,它可抚恤多少阵亡将士的亲属啊!作为一朝宰辅,能不思忖么?
府门前的灯笼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昏黄,驭手“吁”的一声,马儿就停下了,等候在门外的府令立即上前搀扶姚??,不想却被他推开了,并问府上有没有什么事情。
府令压低声音道:“禀老爷,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哦!”姚??的眉毛不经意地颤动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待回到府中,在中堂坐下,夫人命丫鬟沏了茶,又要张罗饭菜,姚??才摆了摆手道:“老夫已在外面用过晚膳,快说说,来者何人?”
夫人有些仓皇道:“妾身也不知道,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只说是要见老爷,妾身命丫鬟安排其洗漱、用膳之后,现正在前厅等候。”
姚??没有说话,起身来到前厅,但见一汉子正对着青灯发痴,便问道:“敢问足下尊姓大名,有何事来找老夫?”
那人回过身看见姚??,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启禀相爷,大事不好了。”
“你不必慌张,且慢慢道来。”
来人道:“卑职是夏官侍郎、清边道总管王孝杰将军的参谋。王将军在平州以西之东硖石谷遭到叛军伏击,被逼下山崖,以身殉国了。”
“啊!”姚??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回京前议军会上的争论还历历在目,没想到悲剧这么快就发生了。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参谋顿时慌了神,忙上前扶着姚??。
姚??抬起蜡黄的脸道:“老夫只是觉得事出突然,不妨事。你快告诉老夫,前军总管苏宏晖怎么样了?”
“听说苏将军已经脱逃,不知去向。王将军罹难前反复叮嘱,要卑职到神都拜见姚大人,请大人速奏陛下知道真相。”参谋又道。
姚??顿觉事情严重了,便让夫人安排参谋到别院厢房歇息,随后对府令道:“军情紧急,老夫要进宫去。”
府令有些迟疑道:“天色已晚,大人还是等明日上朝时再禀奏陛下吧!”
“国家大事,老夫心中有数,何须你多嘴。备车。”
夜色沉沉,酒肆里传出狂热的猜拳行令声、斗鸡声,沉浸在升平中的人们没有谁关注一辆马车的来去,但姚??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觉得每双眼睛都在盯着他。
禁卫虽然常常看到姚??出入宫禁,但还是很严格地验看了他的门藉,这才做了个“请”的手势,姚??心中有事,讷讷点头示意,人已经向里面奔去了。
瑶光殿的粉色幔帐拉得严严实实,武钦、张尚宫以及一班宫娥、太监在廊下伺候。
姚??把武钦叫到一边道:“烦请公公速速禀奏陛下,边关有紧急军情来了。”
武钦挠了挠头,一副为难的样子。皇上正和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悱恻缠绵,他这会儿奏事,惹恼了凤颜,还要不要命了……可他也从姚??焦虑的目光中看出,事情不仅紧急,还很严重。思虑了片刻,他只有隔着殿门,怯生生地说道:“启奏陛下,姚大人求见,说是边关有紧急军情。”
过了好一会儿,武曌才应道:“张尚宫可在?”
“奴婢在!”张尚宫应声进去,就见武曌躺在皇榻上,左边是张昌宗,右边是张易之。她便躬身而立道,“陛下有何吩咐?”
武曌吩咐道:“领他们从后门到偏殿歇息,服侍朕起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武钦从殿内出来,尖着嗓子传道:“陛下有旨,宣姚??觐见。”
等到姚??走进大殿的时候,武曌已正襟危坐、满目威严了。听罢姚??的奏报,她的丹凤眼越睁越大:“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及至确认王孝杰以身殉国、苏宏晖临阵脱逃、武攸宜闭关怯战后,只听“啪”的一声,她的手击打着皇榻的扶手大怒道:“苏宏晖该杀,武攸宜误国。”
姚??没有接话,沉默地站在那里。武曌颓然地垂下头,过了好一会儿又问道:“狄仁杰呢?他不是去了魏州么?”
姚??道:“微臣在临榆关行营时,狄大人就在魏州率军民击退了叛将何阿小。”
武曌眉毛此时已凝成一对“翅膀”,方才放纵的欢愉被冲得了然无痕,代之而起的是极度的恼怒:“好你个孙万荣,大周带甲百万,岂容你小儿践踏!传朕旨意,以左金吾大将军武懿宗为神兵道大总管,与右豹韬卫将军何迦密将兵击契丹。命狄仁杰在魏州、平州间拘捕苏宏晖。追谥王孝杰夏官尚书、耿国公。”
“微臣遵旨!”姚??退出瑶光殿时已是子时,新的一天开始了。
王孝杰喋血东石硖谷的消息在朝臣间引起了强烈震动,第二天早朝前,这也自然成了大臣们的中心话题:“知道么?左鹰扬将军王孝杰将军殉国了。”
“天哪!连王孝杰都败在叛军手下,那还有谁能为帅出战呢?”
武懿宗是中途来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近来很得意,正月,朝廷接到一件刺史密谋反叛的密报,武曌将此案交与他办理,他趁机将平日与自己过不去的夏官侍郎、同平章事孙元亨等三十六人投入监狱,受尽酷刑而后尽诛之,连坐亲属流放达千人之多,因此而受到武曌的赏赐。现在,看着同僚们如惊弓之鸟的样子,他蔑视道:“你等未见贼面,先惧之不已,还是陛下的股肱之臣么?”
姚??和刚刚进来的娄师德听了这话,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什么话也没有说,先进含元殿去了。
朝会的中心议题,就是增兵讨逆,当武懿宗接到任命他为神兵道总管,即日率军出征的诏命时,他呆了,姑奶奶怎么会将这样的事情摊在自己头上呢?他的骨头霎时就软瘫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陛下!微臣难以……”
但他的话立即被武曌的愤怒打断了:“国有危难,你不该担当么?你立即领兵出征,抗旨者斩无赦。”
“微臣……遵旨。”他跪了许久,皇上也没让他平身,而是兀自退朝了。
子夜时分,当率残部逃到魏州的苏宏晖被接到刺史府时,一见到狄仁杰就跪倒在他面前放声大哭,悲凉的哭声揪着狄仁杰的心:“大人!末将有罪啊!末将罪该万死啊!”
狄仁杰无奈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不该临阵脱逃,见死不救啊!”
苏宏晖**着肩膀,断断续续地说道:“叛军不是一部,何阿小竟然也在!末将眼看着三万余众被围在东石硖谷,箭矢如雨,血流成河,末将也曾欲救援,可从谷口密林间冲出的何阿小将末将所部堵在了谷口,好一场厮杀啊,末将力战,方得以脱身。”
“王尚书呢?”
“末将不得而知。”苏宏晖惭愧地低下了头。
“将军且起来说话,你我均为臣僚,无尊卑之分,你如此,折杀老夫了。”狄仁杰扶起苏宏晖,命膳厨准备饭菜。
在苏宏晖用膳的当儿,狄仁杰来回踱着步子,他暗地埋怨王孝杰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为何会被敌军的诱兵之计所惑呢?放在别人身上,也许可以宽恕,可你王孝杰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啊!三万精锐都葬送在你的手里,哎……
不过,王孝杰即使铸成大错,也还是忠良之错,壮士之错。他也许已死于乱军之中,这死,必是沉雄悲壮的,而不会如张玄遇之流的奴颜婢膝;他也许还活着,他活着也必是反躬自问,内心饱受炙烤。
狄仁杰的心境十分复杂,尽管朝廷没有诏命他统帅十四万余众,然而作为魏州刺史,他必须尽快筹谋在魏州寻机打一仗,挫挫敌人的嚣张气焰。
第二天一大早,狄仁杰便在院子里练剑,见苏宏晖来了,便收了势,将剑交给卫士,约他到书房说话。
来到书房,苏宏晖立即被狄仁杰满屋子的书震撼了,往日在神都,只听说狄仁杰才思敏捷,能言善辩,今日方知此非一日之功啊。
待上茶的丫鬟退出后,狄仁杰方问苏宏晖道:“将军下一步有何打算?”
“末将心里很乱,还请大人明示。”
等苏宏晖一杯茶入了腹,狄仁杰给他续上茶方道:“东硖石谷之失,王尚书固然有责,然将军临危退出,难辞其咎,老夫估计,朝廷不久就会有追责的诏书下来。”狄仁杰用“临危退出”这个温和的辞藻,是为了避免太伤苏宏晖的自尊。他接着说道,“不知将军之后军,尚有多少人马?”
苏宏晖如实回应道:“东硖石谷损伤万余士卒,眼下末将麾下尚有四万人马,均在平州城外屯驻,由副总管统领。”
闻言,狄仁杰击掌道:“如此甚好。请将军修书一封,老夫派快马送往平州行营,留两万与平州刺史一起镇守。其余两万调来魏州,在魏州治所贵乡东北之沙麓山伏击李楷固、骆务整,倘我军一举获胜,老夫愿陈情皇上,免除将军临阵脱逃之罪。”
东硖石谷一战,苏宏晖尚惊魂未定,听闻此语,便满腹疑窦地看着狄仁杰道:“叛军奸诈狡黠,焉能上钩?”
狄仁杰满怀自信道:“老夫到任后,曾实地勘察过地形,这沙麓山起自贵乡东北,向东南延伸,五道近似平行起伏的山梁酷似五只顾盼左右、相互呼应的梅花鹿。此山高峨巀嶭,东临黄河,为魏冀之咽喉,河北之锁钥,中原之屏障。敌若南下,必经此地。”
狄仁杰一番话让苏宏晖茅塞顿开,多日来的阴霾渐渐淡去,他忙起身拱手道:“听大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末将愿听大人调遣。”
狄仁杰摇了摇头,又笑道:“老夫也就是个州刺史,大局还得总管来定。”
五天以后,后军副总管率领两万将士在魏州城外安营扎寨,同时带来了一悲一忧两条消息。所悲者,清边道总管王孝杰拒敌劝降,跳下悬崖,以身殉国;所忧者,驻守渔阳之武攸宜闻王孝杰大败,大为震恐,不敢轻进,致敌攻陷幽州城邑,武攸宜遣将攻之,数日不克,仓皇退回渔阳去了。现何阿小与孙万荣会合,骆务整与李楷固会合,正欲南下再攻魏州,进而渡河,越漳水直逼洛阳。
“好啊!这可是不请自到啊!”狄仁杰闻之大喜,接着便操着并州口音为众位将领分析敌我形势,建议兵分三路:一路坚守城池;一路北上阻击叛军,打苏宏晖残部的旗号,迷惑敌军;一路则前往沙麓山设伏。
狄仁杰还要将士们多备绞索,务必生擒李楷固与骆务整。副总管闻言就有些不解,问道:“此二人皆叛军骁将,双手血迹斑斑,军中皆以杀之方能断敌臂膀,大人却要生擒,岂不冷了将士的心?”
苏宏晖急忙使眼色截住了副总管的话头,打圆场道:“狄大人如此安排,必有深意,无须多虑。”
当下决计,魏州长史率州司马、别驾与百姓一起坚守城池,副总管率军正面与敌接战,狄仁杰和苏宏晖到沙麓山腹地埋伏。
散会前,狄仁杰又强调:“城中守军不可轻易出城应战;阻击之军不可恋战,不可怯战,要给敌人以虽力战而不能胜的印象;伏击之军不可躁动,待敌深入后方可出击。军队所向只禀于将军知,以免走漏消息。”
送走各位将军,狄仁杰屈指算来,据东石硖谷之役过去已尽一月,打完这一仗,朝廷的旨意也该到了。他便回身看了一眼苏宏晖,语重心长地说道:“生死在此一举,务请将军珍视。”
苏宏晖没有说话,他掂得出这话的分量,自己已经错了一次,绝不能再错第二次……
刚刚过了望日,月色如银地洒在战火频仍的河北大地。月光下,山川、村落仿佛皴染的水墨画,浓浓淡淡两相宜;扬花的麦田散发出清幽的芬芳,偶尔有露水从麦叶滴落到地上,发出脆脆的低吟。穿过麦田间的官道,前面就是一片密林。据说这是齐僖公时栽植的,前后绵延数里,至今已有千年,最老的松树已有几人合抱粗了。
骆务整眯着眼睛,望着黑森森的密林很久没有离开,低声道:“此处倘有一支伏兵,我军休矣。”
李楷固勒住马头,觉得很有道理,他忙唤来一位将军,要他遣士卒到前面林子边打探,大部队则停止行进,等待消息。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位队帅带着几名士卒回来禀报道:“卑职沿着林间小径向周围搜索了二里地,没有伏兵迹象。”
李楷固拢了拢垂到前面的长发道:“看来东硖石谷一战,官军已吓破了胆,大概早已闻风而逃了吧!”说罢,他与骆务整相互看了看,发出得意的笑声。但他还是叮嘱队伍疾行穿过松林,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五里路的森林,用了也有一刻时间,前面露出依稀光亮,正是晨曦初露之时,李楷固看了一眼骆务整道:“狄仁杰也不过如此啊!”
可当队伍再前进二里地时,一骑飞驰而来禀报道:“前锋部队已与官军接战。”
李楷固道一声“再探”,扬起鞭子,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几下,越过步军,朝前奔去。隔着百步远,果然看见一位中年将军挥舞一杆长枪,左冲右突,契丹军则成片倒地。一位将军拍马上前,战了不到五个回合,就被挑下马去。自开战以来,还未见自己所部如此不经打,李楷固不禁怒从心头起,冲到阵前,大喝一声:“何方狂徒,敢于本将军面前撒野?”
“本将乃大周讨逆军后军副总管!”那中年将军顺手就是一枪,朝李楷固迎面刺来。李楷固急忙挥刀架住,但他从内心根本没有将这副总管放在眼里,总管苏宏晖都落荒而逃,区区一个副总管竟负隅顽抗,真是不知深浅。两人在马上刀来枪往,交战数十回合,眼见得中年将军气喘吁吁,力不能敌,他便虚晃一枪,调转马头,朝西南方向跑去。
叛军中几位将军追出一里地,被从后面赶上来的李楷固拦住道:“看样子,此并非周军主力,乃苏宏晖残部,无须穷追。我军目标在魏州,速去告知骆将军,向沙麓山进发。”
太阳从黄河的浪涛中跃上晴空,金色的光芒照着西岸的沙麓山。与矗立在河东岸的太行山相比,这山其实算不上高,在春阳下呈现出北方山脉的苍茫雄浑,山谷间树木不多,但大小沟壑纵横错落,曲折蜿蜒。
队伍行进了半晌,一位队帅跑上前禀报道:“骆将军要将军警惕敌人埋伏。”
李楷固看了看远方起伏的山梁,便笑骆务整过于谨慎。且不说苏宏晖在东石硖谷逃走,至今了无消息,也不说狄仁杰坚守魏州,自顾不暇,单说这沟道内草枯树疏,怎么藏得住兵呢?
“回告骆将军,就说本将军知道了。”之后,李楷固转脸对身旁的将军校尉道,“急令全军快速出谷,直取魏州。”
队伍前进了大约五里地,有旅帅来报,前面山体垮塌,有巨石挡住了去路。
李楷固抬头看看朗朗晴天道:“既未下雨,何来垮塌?”随即命将士移走土石,继续前进。
“遵命。”旅帅转过身去,正要下沟,迎面一支箭射过来,正中咽喉,他便“哼哧”一声,滚下沟去。接着,箭雨从四面八方倾泻而来,队伍顿时大乱,士兵们有被箭矢射杀的,有为了躲避箭矢而相互踩踏的,当下死了不少。
“速速传令,队伍一直向前,不可滞留,否则全军有覆没之危。”李楷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急忙挥动大刀,拨开一支支飞来的箭矢,冲下土台大喊一声,“冲啊!冲出沙麓山,直取魏州城。”
几位将军也跟着他喊,一时间山谷里“冲出沙麓山,直取魏州城”的喊声此起彼伏,叛军在李楷固的率领下,一直向南冲击。有道是“两军相逢勇者胜”,求生的本能使得契丹将士不顾一切,他们奋勇杀敌的气概再一次让山梁背后的苏宏晖震撼,甚至满目恐怖地看了看狄仁杰。
狄仁杰手捋美髯,镇定自若,示意身边的卫队旅帅挥动大旗,正在沟底阻击敌军的周军便迅速转进一条小沟,不见了踪影。
李楷固仿佛觉得进了一座迷宫,这时候只听见一阵喊杀声从另一条沟道震天而至,可让他百思不解的是,这支队伍只有喊杀声,却不见人影。他不敢多想,率领队伍继续向南冲击了一里地,又发现前面的路被一棵倒下来的大树拦住,他于是两腿狠击马腹,试图越过大树,可没想到马的前蹄刚刚落地,就落入青草覆盖的陷阱,战马一阵嘶鸣,四蹄被连钩拉住,摔倒在地。
李楷固立马被绑了,押解到狄仁杰和苏宏晖面前。狄仁杰笑道:“百密总有一疏,一向胜券在握的李将军不会想到,有一天会马失前蹄吧!”
李楷固看了一眼苏宏晖,轻蔑道:“没有想到,你会逃到这里。”
苏宏晖脸上极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对旅帅道:“将叛贼押解到魏州城。”
旅帅带着几名士卒正要押李楷固离去,狄仁杰在身后嘱咐道:“李将军早年事我大周,屡建战功,不可慢待了。”
说完,狄仁杰转身来到一大群契丹俘虏面前高声道:“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殊非得已。今本官告知各位,契丹归顺大唐,后事大周,华夷一体,情同袍泽,各位若愿意放下兵器,仍为我大周子民,共享圣恩,本官将不予追究。”
俘虏们纷纷拜倒在地,山呼“感谢陛下圣恩,感谢大人不杀之恩”。
三天以后,李楷固在魏州城里看到了同样被俘的骆务整。他们同被关在州府后面的房间中,虽然派有重兵看守,却是好酒好肉地款待。
这一天,用过晚膳,两位将军下了一会儿围棋,李楷固心不在焉,连输两盘,顿时兴味索然,喊着要喝酒。旅帅让他稍等,不一会儿,不但送了酒,还带了几样小菜。
“呵呵!狄老是要送我等上路吧?”
“管他呢!落在官军手中,我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今日有酒今日醉吧!”骆务整毫不在意。
酒过三巡,两人的脸逐渐热了起来,话也没有边际地多了起来。
说到被俘经过,骆务整至今仍十分佩服狄仁杰的出人意料。当他从前来报信的卫士口中闻知李楷固的军队遭遇埋伏,要他迅速撤出时,他也曾命令军队奋力抵抗,试图从来路冲出去,孰料还没到山口,就被折返的苏宏晖军副总管堵住而难以脱身,终因埋伏的绊马索而被擒获。
骆务整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你我会在囚室内重逢。”
李楷固没有接骆务整的话。其实,从被俘的那天起,他的心就没有平静过。从去年五月至今,他跟随李尽忠与孙万荣转战河北,攻城略地,可至今唯一能够站得住脚的理由就是赵文翙杀了酋长,增加了赋税而已。至于其他,却是再也没有了,倒是常常想起李尽忠任松漠都督时朝廷接二连三的赏赐。
想到此处,李楷固方才说道:“大汗病逝,孙大帅主事。不论战事如何顺利,我总在想这仗是怎么打起来的,为了什么?”
骆务整夹了一块牛肉送进口中,说话便显得不那么顺畅:“这还用问么?若不是那个赵文翙杀酋长,加重赋税,怎么可能打起来呢?”
“哎,说到底,这仗是因为赵文翙而起,与朝廷并无关系啊……”
骆务整疑惑道:“怎能没有关系?赵文翙是朝廷命官,没有陛下的旨意,他怎敢蔑视大唐以来的‘羁縻’之策呢?”
“可你看看狄仁杰,他的宽仁是不是也是朝廷的声音呢?我等在东硖石谷斩杀万余周军首级,被杀是必然的,可如今却还能在此饮酒叙话。王孝杰不足畏,苏宏晖不在话下,只有这狄仁杰,才是最难捉摸的呀。”李楷固感叹道。
经他这么一说,骆务整道:“临榆关战役时,他也曾被李多祚擒过一次,李多祚不仅放了他,还要他带话给李楷固,说此次兵变,乃赵文翙一意孤行,背主妄为之举。倘能回归大周,他将在皇上面前力奏,保享圣恩。狄仁杰既不杀,也不放,难道也有劝降之念么?”
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两人一惊,转过头来,却是狄仁杰从门外进来了。两人并无行礼的打算,都坐在那里没有动,倒是狄仁杰打躬作揖道:“都是老夫关照不周,让两位将军受惊了,万请海涵。”
这一举止,使得李、骆两人有些不好意思。狄仁杰让看守添一双筷子,笑道:“老夫今日有些空闲,不妨与将军饮上几杯。老夫在宁州任刺史时,就曾听说两位将军骁勇,多次为朝廷建立战功,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请举杯,接受老夫的敬意。”
见狄仁杰谈笑风生,待他们宛若老友重逢,李、骆两人也就不好矜持下去。李楷固先举杯回道:“末将亦是早闻大人断案神奇。今日一见,大人果然气度不凡。”
狄仁杰忙摆手道:“那都是抬举老夫之语罢了,千万不可信,来来来,饮酒,饮酒。”
放下酒杯,狄仁杰笑眯眯地说道:“方才骆将军所言,老夫都听到了。老夫绝无劝降之意,只是有些心里话说与二位,全当老友推心置腹。至于去留,悉听尊便。”
见两人没有抵触的意思,狄仁杰的语气越发和风细雨,从大汉皇帝与匈奴和亲,说到昭君出塞;从蔡琰的胡笳十八拍说到倭国遣唐使在长安的留诗;从武德九年刚刚即位的唐太宗亲临渭水,与突厥颉利可汗结渭水便桥之盟说到唐朝便有大量突厥、契丹将领在朝为官……他饱含真情,娓娓道来,说得二人十分动容。末了,狄仁杰道:“太宗先帝有言,‘自古贵中华轻夷狄,朕能独爱如一’。然则,忠奸暴良,每朝难免,二位将军岂能以赵文翙之罪迁怒于朝廷,遗祸于百姓,致生灵涂炭,山川蒙尘?”说完,狄仁杰又邀李楷固与骆务整喝了几杯,临走时留下一句话:“将军有何请求,随时可以告知老夫。”
第二天一大早,狄仁杰正在府院练剑,录事参军便前来禀报,说李楷固与骆务整要见他。
狄仁杰收起剑器,洗漱一毕来到后堂,李楷固与骆务整已在厅中等候。见面第一句话狄仁杰便道:“二位将军昨夜睡得可好?”
李楷固忙起身施礼道:“听罢大人一席话,末将夜不能寐。”
狄仁杰哈哈大笑,连道“罪过罪过”。
骆务整接着李楷固的话道:“不瞒大人,这话李多祚将军也说过。只是经大人昨夜一番分析,末将的心更透彻了。只是……”
“将军的担忧老夫明白。只要将军归顺朝廷,老夫敢保将军无恙,不仅如此,还要举荐将军担任要职,建功于大周。”
李楷固、骆务整听闻此言双双跪倒在狄仁杰面前道:“感谢大人,末将愿与孙贼决裂,重归大周。”
“好!老夫今日就上奏朝廷,陈明缘由。”这是狄仁杰最快慰的日子。
六月,狄仁杰忽然接到快马来报,说新任清边道副总管娄师德,前军总管、右武威将军沙吒忠义率领二十万大军已驻扎在平州行营,娄副总管不日即到魏州前线。
“呵!田舍夫来了。”狄仁杰眉宇顿然展开。他相信娄师德的到来,必将加快讨敌的步伐,他也得为苏宏晖之事准备好说辞了。
娄师德来了,一见面,狄仁杰便打趣道:“听说大人前往逻些商议和亲,牛羊肉吃得脑满肠肥,眼看着又胖了。”
“彼此!彼此!”娄师德在狄仁杰肩膀上打了一拳,指着狄仁杰的便便大腹接着又笑道,“在平州行辕就听说大人巧设伏局,克敌制胜的消息了,可喜可贺啊!”接着他又看了看左右问道,“苏宏晖呢?让他接旨。”
狄仁杰忙命录事参军前去寻他来。苏宏晖正与李楷固、骆务整在校场观兵,听说来了朝廷钦差,慌忙驱马来到府门,拜见了娄师德。娄师德整了整衣冠,严肃地捧起诏书念道:
制曰:夏官尚书、左鹰扬将军王孝杰,以身殉国,加谥夏官尚书、耿国公。查前军总管苏宏晖,临阵脱逃,着即斩以徇。钦此。
娄师德宣读完诏书,高声喊道:“来人!将苏宏晖推出斩首。”
苏宏晖顿时面如死灰,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狄仁杰。
狄仁杰从容地对他眨了眨眼,接着对娄师德说道:“先让他接了旨再说吧。”
苏宏晖战战兢兢地接过诏书,行叩拜大礼:“微臣谢陛下隆恩。”头却是贴着地面不肯起来。
娄师德正要再喝令行刑,狄仁杰却摇了摇头道:“此间还有些隐情,大人能否待老夫陈明缘由再行刑不迟?”
娄师德也是个明白人,于是吩咐属下将苏宏晖暂时羁押起来。
苏宏晖一走,娄师德扭动着臃肿的身子道:“你这个狄老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狄仁杰依旧不肯明说,只是笑道:“老夫带大人去个地方就明白了。”
随后,二人便一起驱马来到了沙麓山。刚刚过去半个多月的战场,还残留着官军与叛军厮杀留下的斑斑血迹、兵器残片。两人沿着谷道前行了五里地,又折了回来。路上,狄仁杰对自己的运筹只字不提,而是把一切归功于苏宏晖。
“苏将军在东硖石谷临阵退却,实属不该。然而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更之可贵。大人以为如何呢?”
娄师德很感动,他一到平州行营就听到军营里纷纷传说沙麓山大捷,狄仁杰神算的故事,可狄仁杰此时却避而不谈。这样的胸怀,满朝庶几几人?娄师德明白了狄仁杰的心思,便顺势道:“既是如此,老夫将奏明朝廷,言明苏将军功过。”
说到娄师德任清边道副总管之事,狄仁杰又问道:“前些日子,皇上不是任左金吾将军武懿宗为神兵道行军大总管了吗?为何至今不打照面呢?”
娄师德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武大人闻说王孝杰将军东石硖谷殉国,心生恐惧,军队未进幽、冀,就匆匆撤到相州(今河南安阳)去了。”
狄仁杰惊讶道:“怪不得前日大人到来之前,长史说何阿小占了赵州。唉!他如此鼠胆,妄称将军,不愧乎?”
回城的途中,娄师德告诉狄仁杰,自他来到魏州后,朝廷的人事又发生了许多变化。前年被召回京任司仆少卿的来俊臣近来竟升了洛阳令,其罗织罪名、陷害忠良的恶习丝毫未改。二月间才回到朝廷任监察御史的李昭德看不惯来贼作为,被诬陷谋反,再度投入牢狱,已于六月中斩首了。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啊!李相若非大人苦谏,陛下也不会召他回京。”狄仁杰听到此处,长叹一声,回忆起延载元年李昭德被贬,在冬日沿着运河南下,转道彭泽看望自己的情景,“当初陛下有言,有李相在朝,她才能夜间安寝,为何后来就……”
“唉!他的性格太刚烈。当时营建天枢,府库拮据,武三思提出要增加赋税,可又恰逢洛阳旱灾,李相坚决反对,故而获罪。”
“此所谓峣峣者易折。”狄仁杰也很无奈。
“大人也许还不知道,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入侍禁中了。”娄师德继续说道。
狄仁杰立马明白了娄师德话里的意思,挥了挥手道:“此陛下私室之事,不说也罢。”
“理虽然是这个理,老夫所担心者,这些人若是与武承嗣兄弟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朝廷还会有清明和安宁么?”娄师德又叹了一口气。
“嗯!大人所虑甚是,这一层老夫倒是没有想到。”
娄师德接着狄仁杰的感喟道:“其实,在老夫离京时此事已现端倪。那天老夫到瑶光殿向陛下辞行,偶遇前来请安的太子。听他的随身太监郭纬说,太子欲向陛下上书逊位国嗣,您说这……”
这一回狄仁杰认真了,他干脆勒住马头,两人就在沙麓山北的密林边缘停了下来:“唉!他太软弱,怎么可以轻言逊位呢?”
“武氏兄弟觊觎国嗣之心不泯,倘彼得逞,大周社稷危矣。”
狄仁杰沉思片刻,计上心来:“老夫到任后,经常听到贼众打出‘还我庐陵王’的旗号,大人看这样……”说着便附耳过去。
“回京后,老夫会相机行事,绝不让武氏兄弟图谋得逞。”娄师德点了点头。
午间的太阳,将两位老臣的影子投在地上,浓重而又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