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狄光远剖腹明志 娄使君边城斩官(1 / 1)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武懿宗属下的旅帅果真捧着一具人偶前来禀报,说是在袭芳殿前的花坛中挖出的。

李旦闻言大惊,眼看着汗水就流下来了,连道:“本宫与陛下母子连心,岂能有大逆不道之举,必是有人陷害本宫。”

武懿宗一脸的不屑:“既然从东宫掘出,本官自是不能隐瞒,必要禀奏皇上处置,还请殿下海涵。”说罢,他挥了挥手,率领属下就要离去。

孰料狄光远率领东宫禁卫,横剑而立道:“将军不假审理,就断言太子所为,是否武断?焉知非奸人陷害之举。”

武懿宗冷笑着说:“殿下乃当朝太子,钦立国嗣,何人敢恣意陷害?”

“说得好!”狄光远接过武懿宗的话道,“在下不妨也问一句,殿下乃大周国嗣,接续国脉,顺理成章,焉何要诅咒陛下,岂非违背人之常伦?”

“这……”武懿宗没有想到狄光远会借力打力,倒一时语塞,旋即道,“此事不劳将军费心,陛下自有公断。”说着,就要属下开路。

狄光远脸色顿时黑了,大声道:“将军今日若是说不出个究竟,恐怕这东宫的门……”

眼看着东宫禁卫个个拔剑在手,怒目横眉,庄静殿里的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了。

武懿宗素知狄氏父子的厉害,不免心中发怵,嘴上却不松口:“你等要干什么,是要谋反么?难道将军忘了李沖父子的前车之鉴么?”

李旦被双方的剑拔弩张强烈地震慑了,他担心一旦真动起武来,流血伤亡不说,母皇闻之,他更是百口莫辩。他挥了挥手,示意狄光远退下,自己上前,很恭谨地对武懿宗说:“将军奉旨查案,光远年轻,还望将军海涵。本宫自知无僭越之心,更知清者自清,身正何惧影斜之理。‘厌胜’之物就由将军带回。来日本宫亲自拜见母皇,陈明真相。”

武懿宗的脸上这才显得松泛了些,拱手道一声“末将告辞了”,才带着属下出了东宫,直奔武成殿而去。

喧闹了半日的庄静殿一旦宁静下来,又沉入可怕的冷寂。放走了武懿宗,李旦的心却是七上八下的没了着落。他明白,这一切因二妃之死而起,却与韦团儿脱不开干系;他也知道,韦团儿所有的怨恨都因那夜他的拒绝而生。虽然“厌胜”之术荒诞不经,然而,它触动的却是武曌心底最敏感的部分。

他的思绪,就如清晨的雾霭,扯丝拉絮,绵延不绝。他想到了前些日子喧嚣一时的改立国嗣风波,此事尽管在狄仁杰、李昭德等宰辅的周旋下,随着王庆一的死而终于落潮,然而,韦团儿的到来,“厌胜”之物的突现,都告诉他,事情还没有结束,暗流依然涌动,武承嗣的野心毫无收敛,而母皇在两位大臣因私谒他而被处死以后,干脆就禁止大臣们进入东宫。这一切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在立嗣问题上母皇仍在犹豫不决,这一切,都将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与其中途搁浅,不如急流勇退。他曾在皇上之位上几次退让,以致母皇得以称帝,如今何在乎这个如同囚徒一样的太子呢?已经有两个女人为自己而殒命,难道还要儿子们身陷囹圄,身首异处么?

“唉!本宫反复思忖,这个太子不做也罢。”李旦长叹一声,对身边的狄光远与郭纬说。

郭纬不解地说:“殿下何故忽出此想。”

李旦说:“本宫若不退让,风波便永无定期。二妃尸骨无踪,本宫怎忍她们魂牵于儿女安危?”

“陛下!万万不可。”狄光远亦劝道,“自豫州平叛以后,短短几年间,李唐宗室,秋风落叶,折戟殆尽。庐陵王远在异乡,艰危莫知。曩者皇皇大唐,今唯殿下所系。若殿下退辞,宗庙何安?”

“纵然不退,既无出入宫禁之身,又无参与朝政之机,本宫形同虚无,守又何益?”

“不然!”狄光远说,“眼下武承嗣觊觎太子位久矣,依臣观之,二妃之亡,‘厌胜’物出,皆武氏兄弟主谋,其心昭然,就是要逼殿下退位。倘殿下请辞太子,岂非正中下怀?”

郭纬也附和道:“狄将军所言,正切当下宫廷风云枢要。殿下万不可自乱方寸。”

“唉!”李旦摇了摇头说,“本宫又何尝不想守列祖列宗之业,然天不予我,何妄求之?”

李旦的话让狄光远很揪心,父亲离京赴彭泽时曾经反复叮嘱,务必力保太子不受侵害,他的声音凝重而又哽咽:“臣者!国之辅也;上忠乎君,下爱百姓而拳,臣之责也。风摧而不折其志,骨碎而不折其腰,慷慨赴死,在所不辞。目今太子处境艰危,你须以命殉之,可能做到?”在获得肯定回答后,父亲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这件事情,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约定,也是他们共同严守的秘密。即便是留在京城的母亲都对此一无所知。现在,他深为李旦的软弱而寒心。

自二妃案发以来,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回府上看望母亲了。他打定主意,今天就回去看看母亲,明天,他要亲自上殿面见武曌,为太子辩冤,即便引刀颈上,也绝不后退。

想毕,狄光远转身来到李旦面前跪倒说:“殿下不必彷徨担忧。微臣已决计明日拜见陛下,为殿下辩冤。纵然玉碎,也绝不容亲痛仇快,贼人图谋得逞。”

李旦急忙上前,双手扶起狄光远,涕泣道:“前者狄公仗义执言,鞭挞王庆一,怒责武承嗣,为奸佞所陷,以三品之职而贬谪县令,飘零彭泽。本宫每思及此,甚感不安。如今爱卿又要为本宫负重千钧,狄氏一门,父子忠烈,然爱卿春秋尚富,本宫何忍于爱卿奋不顾身,一切皆因本宫而起,还是……”

“万万不可!”狄光远截住李旦的话头,“臣意已决,殿下也不可退却。微臣深信,陛下母子情深,血脉情长,定能拨云见日,还殿下一个清白,臣已离家数日,今日特向殿下告假,回府探视母亲,回来后就去武成殿拜见陛下。只是臣要殿下不再存退却之思。”

“好!本宫答应你!”

狄光远退出庄静殿,没有回头,生怕李旦又生顾虑。

府令最先看到狄光远的身影,便上前见礼道:“少爷回来了,刚才老夫人还在家里念叨,说狄家一老一少,都是不着家的主儿。”狄光远笑了笑,来到后堂,看见狄夫人正坐在绣架前绣一幅兰花,紫色的线在母亲手中如云丝般穿梭,仿佛堂内的各个角落都飘着兰香。

但狄光远第一眼看见的还是从母亲鬓角垂下的一缕白发,仿佛一片芦苇花,飞进他的胸臆。论年龄,母亲比父亲小六岁,年龄不算大,然而,父亲的遭际,岁月的风霜,吹白了母亲的秀发,吹皱了她的额头。在他童年时,母亲为父亲的刚正不阿而提心吊胆;在他青年时,母亲把心的一半给了父亲,另一半给了儿子,而唯独没有自己……

狄光远的眼睛湿润了,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母亲绣完一个花瓣,才上前跪倒在地道:“母亲!孩儿回来了。”

“哦!光儿回来了。”母亲一分神,指尖就被针刺出了血。狄光远眼尖,顾不得礼仪,挪动着膝盖来到母亲面前,拿起带血的指头,就放在自己口内吮吸,又对后堂喊道:“来人,拿白药来。”

“些许小伤!你何须大惊小怪!”母亲爱怜而又欣慰地看着儿子。

狄光远不说话,很仔细地从丫鬟手中接过白药,轻轻地洒在伤口,又用白色绢帛包了,很愧疚地说:“都是孩儿不孝,还请母亲恕罪。”

“回来就好!”狄夫人说着,就吩咐后厨准备晚膳,“你在太子身边,其责重大,为娘明白。既是告假回来,就一家子在一起吃顿饭。”

太阳最后一缕余晖消失的时候,狄府的灯亮起来了。狄光远母子入席就座。“父亲远在彭泽,家中大小诸事皆赖于府令,请他也入席吧。”见狄夫人点了点头,府令反倒拘束了。狄光远道:“你在狄府,就是一家人,坐吧。”府令这才很不安地坐了。狄光远端起酒杯,对母亲说:“孩儿平日忙于朝事,无法在母亲床前尽孝,请您饮下这杯。”

狄夫人举起手中的杯子,说:“为娘知你一片孝心,只是忠孝不能两全,为娘只盼你精忠报国,守护太子。府上事有老身。有空了,向你远在彭泽的父亲写封信问安。”

“孩儿记下了,明日过后,孩儿就写。”狄光远转身又举起杯子,对府令说,“母亲体弱有病,府里上下,辛苦府令了,请您也饮下这一杯盛意。”

府令就很惶恐,站起来双手举杯过头说:“谢谢少爷。”

饭后,狄光远扶母亲到前厅又叙了一会儿话。

“你父亲从彭泽捎书来说,彭泽干旱无雨,营佃失时,百姓无粮可食,他已上奏疏要求朝廷发散赈济,免除租赋,救民于饥馑之中。并说陛下已传旨,免去彭泽一年税赋,要求打开府库,赈济贫民。”

狄光远问道:“父亲可说到近来身体如何?”

“你父亲身体尚无大碍,就总是惦记太子。”

狄光远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这引起狄夫人注意:“你为何不说话,是太子有事么?”

狄光远笑了笑说:“母亲不必牵挂,太子殿下近来一切尚好,每日作画倒也优哉游哉。”狄光远不敢将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生怕被母亲看出什么破绽,忙转移了话题,“孩儿平日总是忙,今天略有闲暇,就为母亲洗洗脚吧!”

“嘿嘿!你呀……”狄夫人看着儿子笑了笑,“为娘无病无灾,岂要你劳动。”

狄光远也不回答,亲自到后堂温了水,试了几遍,才端到母亲面前说:“孩儿就是再大,在母亲面前也是孩子。”说着,就为母亲脱了袜子,将一双脚轻轻地浸入水中,又问烫不烫?狄夫人摇了摇头。他才小心地捧起母亲的脚,撩起水,轻轻地摩挲。温热的水顺着指尖,洒在母亲的脚掌、脚腕,也洒进了狄光远的心中。那些童年的记忆便都顷刻间涌上心头了。

七岁那年秋天,父亲为他请了先生授书,每日温课都要很晚才能就寝。一个冬天的夜晚,他因为抄写文章,直到夜里酉时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才发现窗外已是大雪纷飞,站起来后,才发现一双脚已经麻木冰冷。他挪着艰难的步子回到寝室,母亲就跟进来了。母亲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捧起他的脚就放进自己的怀里。 那一刻,他看着母亲美丽的眼睛流出了泪水。

唉!《诗》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蓄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可他自入朝以来,在母亲身边待的时间太少了,欠母亲的太多了。而明天在皇上面前,尚不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倘是触怒皇上凤颜,这性命指不定都难保。

狄光远撩水的节奏慢了,最后不知不觉地停留在那里,目光也离散了。

“光儿!你有心事?”狄夫人问道。

狄光远脱了缰的思绪被母亲的呼唤拉了回来,赧颜笑了笑说:“孩儿会有何心事,孩儿是想父亲了。”说着,他为母亲擦了脚,又扶上榻,看着母亲躺下,才深深地施了一礼退出。走出母亲寝室那一刻,狄光远在心里说:“母亲!原谅孩儿不孝。”

第二天不逢早朝,狄光远洗漱一毕,没有到东宫,而是直接去了武成殿。武钦告诉他,武承嗣、武懿宗正在里面向皇上禀奏东宫人偶之事呢。“好呀,下官也正为此事而来。烦请公公禀奏,就说东宫侍卫狄光远求见陛下。”

武钦面露难色:“这恐怕……两位大人正在奏事,这个时候,将军进去……”

狄光远解下腰间的宝剑,放在殿门外的剑架上,口里道:“不瞒公公说,下官正要当着两位大人的面,明辨是非,还太子殿下清白。”

武钦虽从谱系上说,也算是武氏一支,却从不愿意与武承嗣兄弟同流合污,他也为太子的遭际欷歔不止。可要他放狄光远进去,陛下若是追究下来,他轻则鞭笞,重则入狱。

设身处地,狄光远深解武钦的为难,看看左右无人,用力撕下半片战袍,递在武钦手里小声说:“下官闯宫,公公拦挡,陛下若是追究下来,就说扯下战袍也未能拦住。”

而此时,武曌正狠狠地说道:“好个李旦,朕念及骨肉之情,立你为国嗣,孰料你不思报恩,反倒结仇,诅咒‘厌胜’,僭越犯上,罪莫大焉,朕岂能容你?”

武承嗣暗暗打量武曌苍白的脸色,知道这一回李旦是在劫难逃了,便撩了撩袍裾火上浇油道:“微臣以为,太子对二妃之死疑窦未消,且仇积于胸,故而生此忤逆之举。微臣以为,其祸心在觊觎皇位,复李氏国号,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请陛下圣裁……”

“罢了!”武承嗣没有想到,武曌却反过来斥责说,“你虽贵为王侯,却是志大才疏,除了在朕耳边传些是非之词,何曾有过治国良策?”

武承嗣被斥责,一脸的通红:“微臣是为陛下着想,绝无……”

武懿宗也在一旁帮腔:“魏王殿下对陛下赤胆忠心……”

他的话刚说了半截,就被殿外的争吵声打断——

“将军!你不能进去。”

“请公公放开,末将有事要上奏陛下。”

“将军你……”

两人回头去看,狄光远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武成殿。武懿宗忙上前拦住,大声道:“陛下正与宰相议事,你好大胆,竟敢私闯皇宫,罪在不赦。”

狄光远也不搭话,伸开左臂一用力,武懿宗一个趔趄,他没有拦得住,狄光远却已跪倒在武曌面前了:“微臣狄光远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武曌看一眼狄光远,用力拍打案头道:“狄光远!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闯皇宫,该当何罪?”

武承嗣趁着武曌的口气,顿时义愤填膺,摆出一副护驾的势头,大声呵斥道:“逆贼狄光远,目无皇上,藐视朝堂,依律当处弃市。来人,将这反贼拿了。”

在殿外值守的禁卫“呼啦”一声就涌了进来。

狄光远并不理会武承嗣,面对武曌跪着说:“微臣闯宫,罪该万死,却是情非得已。请陛下容臣奏完本章,臣死而无憾。”

武承嗣不容他分辨:“将死之贼,何来奏言,拉出去!”

“你且退下,朕倒要听听,他有何话说。”武曌一转头,对狄光远道,“朕念及你父忠贞可嘉,恕你起身说话。”

狄光远从地上站起来,弹了弹足尖的尘土,缓缓地来到武曌面前说:“微臣蒙陛下恩典,赐臣四品东宫侍卫,臣不敢懈怠渎职,陛下圣言,萦萦于心;太子安危殷殷系念。”狄光远顿了顿,加重了说话的语气,“臣终日追随太子殿下左右,每见太子早晚于佛前焚香祈福,愿陛下万寿无疆;倘闻陛下采薪之忧,涕泣不已,祷之上苍,愿以殿下之躯,代陛下病患;及知陛下康复,喜不自胜,跪之月下,洒酒苍天,又怎会有异心诅咒陛下?请陛下明察。”

武承嗣说:“人偶掘之东宫,当作何解释?”

“必是有人陷害殿下。”

武懿宗说:“本官现场查看,人偶于东宫后花园栗树下掘出,岂能有假!”

“奸人暗埋,亦未可知。”

“人偶两度俱在东宫,岂容你巧言令色,信口雌黄。”武承嗣转过身对武曌说,“狄光远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欲图掩盖太子异心之迹,显系太子羽翼。臣闻狄光远常于静夜之际,与太子密谈于深宫,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臣请将狄光远发司刑牢狱问罪。”

然而,就在武承嗣转身吆喝禁卫的时机,狄光远忽地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脸色铁青,傲然而立,武承嗣大惊,对着禁卫喊道:“逆贼欲图行刺陛下,还不拿下。”

禁卫一拥而上,将狄光远团团围住。狄光远一手高举匕首,喝令禁卫散开;一手拉开腰带,露出胸襟,高声喊道:“陛下不信微臣之言,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言罢,他举起匕首,朝胸口划去,顷刻间五脏皆出,血流如注。

武承嗣呆了!

武懿宗呆了!

宫廷禁卫呆了!

武曌呆了!

一双双眼睛只是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狄光远手捧溢出体外的脏腑,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流着泪对武曌道:“陛下!臣何惧一死,但能为太子洗冤,死无憾矣。”

武曌霎时似乎明白了,对武钦喊道:“速传太医进殿。”又要禁卫抬着狄光远进到内室,放在榻上,用绢帛暂且包了。

武承嗣、武懿宗见事情大了,趁着禁卫忙乱中,悄悄地出了武成殿。

武曌俯下身子,附着狄光远的耳边说:“爱卿忍耐些,太医片刻即来。”

不一刻,太医沈南璆匆匆赶来了。武曌观这沈南璆年不过而立,生得英俊潇洒,不禁对其医术怀疑起来,也顾不得君臣礼数,一脸狐疑地问:“依爱卿之见,狄将军可有救乎?”

沈南璆一边查看伤口,一边回答武曌:“好在刀伤尚新,血尚热,救之有望。”

他将一紫色的药粉点燃,朝着狄光远的鼻子吹,不一会儿,狄光远就昏厥过去,他又要两位太监帮忙,将光远的内脏置入体内,然后从药箱里拿出一根钢针,放在火上烧燎去毒,绾了桑树皮线缝合,缚了白药,待血止住后,开了药方,交给一名太监,去尚药局取药。

待这一切安排妥当,沈南璆这才来到外室向武曌禀奏,说他为狄光远施了止痛迷药,又为他敷了宫廷特制的白药,今夜无事,如果顺利,明日即可苏醒,不消半月,即可康复。

武曌舒了一口气,对沈南璆道:“你今日不可离开武成殿,就在宫中照管狄爱卿。”接着又传来武成殿詹事,要他派遣可靠禁卫严密守卫,不经恩准,任何人不能进宫。

这时候,从内室传来狄光远的呓语:“陛下……太子无罪……臣愿一死,为太子……辩白……”

这断断续续微弱的声音却似惊雷,让武曌不得不扪心自问:难道朕真的错怪太子了?

武曌紧皱双眉,忽然就想到一个人,立即对武钦说:“速传郭纬到武成殿。”

郭纬战战兢兢地来了,下跪时浑身颤抖个不停,说话时磕磕巴巴。武曌说:“你不必惊慌,朕传你来,就是要问你,如何看待今日狄卿殉身一事。”

在来武成殿的路上,武成殿太监已将狄光远剖腹明志的经过大体述说了一遍,郭纬没有任何犹豫道:“启奏陛下,‘厌胜’之术,乃东宫户婢韦团儿所为。”

“朕待她不薄,焉何要含恨诅咒?”

“她既诅咒陛下,又欲加害太子。”郭纬遂将韦团儿如何欲图在深夜以姿色**太子,遭到拒绝后怀恨在心,才千方百计设计陷害太子缘由述说一遍。

武曌心里“咯噔”一声,人就颓然坐在了一边,口中道:“这个小贱人,本是乡间女红,朕选她进入东宫,她非但不思回报,反而**心浮**,恶性丛生,差点铸成大错。速去尚衣局拿韦团儿来见,朕倒要看看,彼乃黑心还是红心。”

武钦带着禁卫来到尚衣局时,恰逢韦团儿捧着一沓绢帛出来,准备到绣房去,看到皇上身边的公公来了,忙上前笑脸相迎说:“公公到尚衣局,是陛下有事情么?”

武钦铁青着脸,也不答话,尖着嗓子大喝一声说:“给我拿了。”

禁卫一拥上前,将韦团儿上了绳索。她一边挣扎,一边喊道:“公公这是为何?奴婢犯了何罪?”

武钦冷笑道:“有罪无罪,到陛下面前说吧!带走。”

一进武成殿,韦团儿单从武曌的表情就判断出事情已经败露,无力地低下头去。

武曌厉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朕的眼睛说话。”

“奴婢不敢。”

“抬起头来,看着朕的眼睛说话。朕问你,为何要加害太子?”

事到如今,韦团儿明白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获得皇上的宽恕,便只有低头不语。武曌情知其罪坐实,大喝一声:“将韦团儿发推事院牢狱,严加审讯。”

韦团儿彻底绝望了,在被推出武成殿的那一刻,她声嘶力竭地喊道:“奴婢还有话说。”

“带她进来!罪证俱在,你有何话说?”武曌怒道。

韦团儿抬起头时,泪水已经将脸上的粉黛冲得横一道竖一道的。她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她恨这个世界如此的不公。为什么同是红颜,有人就青云直上,有人却要终身受人奴役?她恨太子,为什么就对她无动于衷?可现在要她一人承担全部的罪名,她不甘心。她也知道,武承嗣乃皇上的嫡亲,身居王位,即便如此,她也要皇上明白,他才是“厌胜”之术背后的主谋。

韦团儿没有回避自己纠缠太子之事,也丝毫没有歪曲太子拒绝的细节,在说完这一切后,她把话题转到武承嗣身上:“那日奴婢从陛下殿中出来,遇见魏王,她传奴婢到他的府上,询问窦德妃母亲庞氏祝诅陛下一案,并且要奴婢将人偶埋在东宫后花园栗子树下和庄静殿前的花坛间,以嫁祸于太子。奴婢出于对太子的愤怨,就答应了。奴婢罪该万死。”

听着韦团儿的叙述,武曌的脸色先是苍白,继之涨红,接下就冰冷铁青,她只说了一句话:“传朕旨意,户婢韦团儿,陷害太子,嫁祸魏王,罪在不赦,着即腰斩。”

韦团儿被这晴天霹雳击打得人事不省,她被拉出去的时候,形同死人,浑身软塌塌的……

武成殿恢复了宁静,只从内室传来狄光远的鼾声。武曌的内心激浪翻卷。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让她震惊,也让她忧伤。改立国嗣的风波并没有因为她听取了李昭德、狄仁杰的劝谏而告终,暗流一直在这皇宫地下滚滚翻腾。而她自责的是,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武承嗣操纵了这件事情呢?可现在真相大白时,她却犹豫了。治武承嗣的罪么?不管怎么说,比起李唐宗室来,他都是武氏嫡亲,姑母是当今皇上,他觊觎国嗣亦不为过。现在治他的罪,无异于折断自己的一只臂膀。

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让韦团儿将所有罪责背起来,以她的死求得暂时的安定。此事也进一步验证了当初狄仁杰、李昭德等人谏言劝阻改立国嗣的正确。承嗣的确难当大任,把大周江山交给他,她委实不放心。

第二天,武曌来到武成殿偏殿,狄光远已经苏醒,并且搬到了偏殿。

武曌亲自来到榻前,看狄光远年纪轻轻,却大伤元气,疲惫不堪,心中生出几缕恻隐,道:“旦虽为朕子,不能自明,使爱卿至此,朕心何忍?”

狄光远声音微弱地说:“谢陛下挂怀!臣以贱躯做证,殿下对陛下忠贞不贰。”

武曌俯下身子,为狄光远掖了掖被角说:“这个朕明白。朕没有看错人,狄氏父子,皆忠良也。爱卿安心将息,有何需求,尽可向武钦提出。”

转身回到正殿,武钦已将来自各方的文书整理好,堆放在一边。她掀开一卷,却是娄师德从巡察点发来的奏报,大略是说在西去途中,遇武威道总管王孝杰,检举鄯州、廓州营田署屯田将军有贪贿盗卖军粮行径。武曌的眉头锁起来了,自语道:“克扣军粮,万死不能消朕之恨。”正要提起朱笔批示,却看到娄师德在文末写道,“臣执尚方宝剑,立斩二贼,士卒欢呼陛下英明。”

她的眉宇这才稍稍有所松展,道:“这个田舍翁办起事来果然脚底生风,腕上刚锋。”

放下奏章,她的脑际忽然就浮现沈南璆的身影。他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不凡的谈吐,在昨日为狄光远疗伤时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嗯!他比起薛怀义来要儒雅、要倜傥多了,怀义虽**颇为精到,也能揣摩她的心思,可就是过于鲁莽,目无朝纲,常常闹出些让她尴尬的事情来,这个沈南璆断不会有这些毛病。

武曌抬起头,问武钦道:“这个沈南璆是何时到太医署的?”

“奴才也不清楚。待问过太医令便知。”

武曌想了想,莞尔一笑道:“不用了,明晨你宣武三思来见。”

她知道,武三思办起这类事情来得心应手,滴水不漏……再说了,武钦一个中人,怎么可能读懂她那颗心呢?

长寿二年五月,娄师德到了鄯州。

湟水河自西向东,滔滔而去,鄯州都督府坐落在临河的半山坡上。虽为都督府,因为居住在这里的都是羌人,故而都督府所在地也远不能与内地的州府相比,沿着河川,满是山民的土屋、牧民的帐篷,再就是军营的营帐,绵延数里,看上去别有一番风味。

不过,坐落在城中心的都督府倒是檐牙高凿,很有气魄。

鄯州都督毕武早已闻知朝廷钦差一路所行,故而也不敢肆意铺张,就在府中小宴接风。饭后,两人来到厅中,娄师德问起营田诸事,都督的脸色就不大好看,说鄯州营田将军谭桧眼中根本无他这个都督,随意殴打士卒,欺侮周围乡民,败坏朝廷声誉。

娄师德问道:“本官接到武威道行军总管王孝杰将军举报,谭桧贪污军粮,倒买倒卖,可有此事?”

毕武应道:“虽曾闻说,然要坐实,恐怕还得详查。”

“哦!这如何说?”

毕武举例道:“近年来,鄯州风调雨顺,营田丰实,依理,供给军需当无问题。然每逢吐蕃进犯,谭桧总是寻找种种理由,极言军需困难,供需难以为继。下官也以为其中必有蹊跷。”

“那就请都督明日一起与本官巡查一番。”

“下官责无旁贷,只是即便握其罪证,没有陛下诏命亦无可奈何。”

“这个都督不必担心。”说着,娄师德对判官李牧点了下头。

李牧怀抱武曌钦赐的尚方宝剑,庄严地置于剑架之上,然后高声说:“见剑若见陛下。”

娄师德立刻拉着毕武跪倒在地,行三叩九拜之礼,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待礼毕娄师德从地上站起来时,他的脸上就写满了自信:“都督还疑虑本官不能手诛贪官么?”说罢,他将剑从剑鞘中抽出来,但见寒光闪闪,冷气逼人,耀得毕武眼花缭乱。

望着门外渐浓的夜色,毕武自语道:“好个谭桧,看你这回还有何高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在鄯州营田署,谭桧不无讽刺地嘲笑毕武挟朝廷之力而与自己对垒。

谭桧与毕武,虽然一为营田将军,一为都督,然而,因为营田向来是由夏官署直管,且由武曌亲自过问,故而事实上是不归鄯州辖管。每每毕武要营田将军提供军需,谭桧都以与吐蕃作战之需为由,延宕推诿。后来,毕武闻知谭桧私下里将军粮卖往吐蕃,从中牟利,曾欲奏报朝廷,却苦于其将营田署上下打点得铁板一块,他也无可奈何。

其实,谭桧对朝廷钦差的巡察比之毕武更早得知。对这个娄师德他并不陌生,早在他刚刚到达河源时,就有人飞鸽传书,将消息告诉了他。因此,近些天他对属下管束甚严,也停止了与吐蕃暗中的军粮交易。

他料定娄师德明日一早定然要来营田署巡察,他更知道毕武会抓住这个机会实施报复,现在,他正与自己的副将任惠、录事参军等商议对策。

录事参军说:“这个娄胖子圆滑精明,他是一定要先查账务的,不知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谭桧将目光投向会计,会计应道:“依照大人吩咐,卑职敢保万无一失。”

“是么?”谭桧点了点头,对录事参军和会计道,“你等且退下,本官还有事要对任将军说。”

看着两人退下,谭桧对任惠说道:“此次娄贼来者不善,他素来精通算数,仅是在账务上动作,恐怕很难瞒过他的眼睛,将军可还有何万全之策?”

与吐蕃的交易,虽说出自谭桧的运筹,而实际上是由任惠直接办理的,他当然知道自己与谭桧如今是荣辱一体。他晶亮而又带点惶恐的眼睛眨了眨,就想出一条计来:“末将倒是有一条计,只是不知大人可敢为之。”接着,他就上前附耳说了几句。

谭桧点了点头道:“不仅如此。还可告知附近吐蕃将领,今夜来袭,火灾加袭击,既是天灾,也是人祸,看他娄师德如何处置?”

当天后半夜,起了西风,营田署的官兵正在睡梦中,忽听营外传来“吐蕃来袭”的喊声,慌慌张张仓促出来迎战,不少人懵懵懂懂地做了吐蕃军刀下的冤魂。夜色中,吐蕃骑兵绕着粮库旋转一周,一把火将身边的柴草点燃,霎时火光冲天,热浪翻卷。火光中,谭桧跃马上前,与吐蕃将领大战几个回合,吐蕃将领虚晃一枪,匆匆离去。谭桧追出一里地,与任惠的骑兵会合。两人相视一笑,拨转马头,朝大营奔来。

惊魂未定的几位判官见两位将军奔来,纷纷沮丧道:“吐蕃深夜偷袭,火烧三座粮库,计数万石,朝廷追究下来如何是好?”

谭桧长叹一声说:“吐蕃军夜袭粮库,我军将士奋力杀敌,终救危于一悬,本官当上奏朝廷,陈明原委。”

任惠过来低声问道:“会计死了没有?”

谭桧一惊,急忙下马,来到粮库旁边的会计室,踩着残木断瓦,走了一圈,却是不见他的尸体。谭桧的眉头就拧在一起,疑惑道:“莫非他趁夜逃走了?”

任惠摇了摇头:“如此漫天大火,他垂老之躯,怎么能轻易逃出,是化为灰土了吧!”

“即便烧死,总该有骨头呀。”谭桧摆摆手,心迅速紧缩,低声对任惠说,“速派人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断然不可让他同朝廷钦差见面。”

任惠刚刚离去,就有值守的士卒来报,说朝廷钦差与都督大人到了。

“好神速呀!”谭桧不敢怠慢,忙率了判官、录事参军等一干人到署外迎接。

隔着老远,娄师德的鼻子便耸了耸问道:“何来烟熏味道?”

鄯州都督毕武未及回答,耳边就传来谭桧的声音:“哎呀,不知两位大人驾到,末将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娄师德宽容地笑笑,上前打拱道:“本官奉陛下之命,前来巡查,大人不必客气。”说着,随谭桧进了营房。

一阵风来,吹起浓烈的烟味,娄师德追着风源望去,但见东南角三座被烧粮库**在众人面前。有的粮食已经烧成灰炭,有的才刚刚烤熟,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有的在高温下结了块。谭桧读懂了娄师德的目光,脸上立刻布满了苦痛道:“大人有所不知,吐蕃军趁我夜深入睡之际,偷袭粮库,杀我士卒,末将和副将任惠率军力战,才将敌兵杀退。可惜,粮库已被付之一炬了。”

娄师德与毕武交换了一下眼色——吐蕃人迟不袭击,早不袭击,焉何钦差到达鄯州当日夜里就来偷袭,难道是要给大周钦差以警告么?

两人沿着废墟转了一圈,心中疑云更深了,吐蕃人既是偷袭粮库,自是为粮食而来,为何却烧了粮库匆匆而去?

回到营田署坐定,谭桧命人奉了热茶,娄师德喝一口,又苦又涩,顿感将士的辛苦。放下茶杯,他便问道:“自上次本官巡察之后,又是几年过去,不知鄯州营田扩了几许?”

谭桧拱手道:“大人好记性。近年来,末将率屯垦将士,修渠引湟水河之水灌田,又开新田近千顷,到今年春上,总计达五千余顷。”

娄师德眯起眼睛看谭桧,他就觉得很不自在。果然,娄师德将话题转移到王孝杰举报上来:“本官巡查途中,于河源接到武威道总管王孝杰将军告急信,言供需不足,军粮紧缺,敢问将军是何原因?”

毕武也在一旁敲边鼓道:“非但王大人,就连下官也是寅吃卯粮,难以为继,不得不命军中市令去百姓家中购买。”

娄师德捋了捋胡须道:“两位将军俱言缺粮,大人总该有个说法吧?”

这些问话,丝毫没有让谭桧精神紧张,自钦差从神都出发,他就思谋好了应对之词。他转过身时,眼眶了就带了泪花:“都是末将无能,辜负了朝廷的信任。先说王孝杰大人那一宗,末将派遣得力判官,押解粮草往西北战场,孰料中途经过数百里戈壁,人烟稀少,行至鄯州往于阗途中,在戈壁被吐蕃军伏击,将士们以身殉国,末将闻之,心痛如裂。也曾派遣将士拦截,然吐蕃人出没无常。至于毕大人那里……因四镇大战,粮草告急,故而多有虑之不周,还请大人海涵。”

毕武脸色阴沉,正要说话,却被娄师德悄悄按住:“本官此次巡察,一则查看田亩,上奏营田业绩;二则查阅营田账簿,理清出入计数,还请将军方便一二。”

谭桧立即接上话说:“那是自然,末将虽鲁莽,然朝廷纲纪,却是了然于胸的。”

话刚落音,他就看见任惠的身影在门口晃了一下,又很快消失了。谭桧会意,很谦恭地起身说:“二位大人少待,末将去去就来。”

出得署门,来到一僻静的胡杨树下,谭桧焦急地问:“会计可有踪迹?”

任惠懊丧地说:“搜遍周围数里地,未见踪影。”

谭桧就更忐忑不安起来,忙道:“二贼尚在署中,本官不宜滞留太久,恐生疑心。你继续寻找,不可松懈……

毕武见谭桧匆匆而去,看了看娄师德道:“大人不觉得谭桧有些神不守舍,行踪诡秘么?”

娄师德说:“大人所言甚是,且看他下面有何举动。有尚方宝剑在,他就是奸猾抵赖,也难逃法网。本官的脾气大人是知道的,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闻言,毕武心想,谭桧这回算是遇到克星了。

“两位大人说什么呢?什么事情让大人绝不罢休?”谭桧转回来的时候,听了个尾音,问道。

娄师德没有直接回应谭桧的话,却道:“请将军拿出账目来,本官看看。”

谭桧摊开双手,一副无奈的样子:“哎呀,不瞒大人,末将刚才出去,就是要找人将账本奉上,供大人阅看,孰料昨夜吐蕃兵焚烧营帐,殃及计室。会计连同账簿被吐蕃人焚毁,至今仍然没有找到焦骨。”

“哦!如此说来,近年来账目无法找到了?”娄师德虽然还无法断定昨夜大火是否谭桧与吐蕃军密谋,然而,绝与谭桧脱不开干系。他沉思片刻后问道,“难道就只有一本账目?”

谭桧说:“然也!末将为官,一向清廉。岂敢留两本账?”

毕武撇了撇嘴道:“大人该不是此地无银吧?”

这一句话让谭桧勃然大怒,他来到毕武面前说:“大人这是何意?想我谭桧自弱冠及第以来,即以忠于朝廷为圭臬,以事君爱民为己任,何曾想过贪贿。昨夜之火,系吐蕃所放,末将马上厮杀,奋力保我军粮无恙。大人不上奏朝廷褒奖也就罢了,反而横加指责,是何道理?”不等毕武反驳,他接着说:“末将自知因耽误鄯州军粮,大人怀恨在心,挟嫌报复,在所难免。然大人乃朝廷命官,岂可信口雌黄,颠倒是非?若不是看在娄大人分上,末将定与你论个高低分明。”

毕武也毫不相让:“下官愿奉陪到底。”

娄师德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便笑眯眯地说:“两位大人何须争论不休,本官既是奉诏行事,定不会因丢失账簿而终止巡察。证据迟早会有。所谓事缓则明,积雪终厚,难掩陈尸。本官之意,请谭将军仔细回想,定可水落石出。今日就到这里,今晚我等就在鄯州城中暂住。”

一出营田署,毕武即迫不及待地问娄师德:“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不怕这贼趁机逃到吐蕃军中,背叛大周?”

娄师德笑着挥了挥马鞭,跑出一里多地,才回过头来说:“他不跑,焉知其罪乎?”

“明白了!”毕武追上娄师德笑道。

娄师德又神秘地看了看毕武道:“至于他能不能跑得出去,就要看毕大人的了!”

毕武立即参透了娄师德话中的玄机,朗声道:“这个请大人放心。”

一切安排妥当,两人才草草地用了些晚膳,然后到厅中叙话。娄师德呷了一口温茶,涮了涮喉咙道:“本官料定,会计未死,毕大人信否?”

“何以见得?”

娄师德分析道:“所谓出门观天色,说话观神色。本官发现,副将在门口闪身瞬间,他即仓皇外出,如果没有猜错,定是为会计失踪之事,此其一;其二,既是会计死于大火之中,总该有余骨留世。既不见尸,可知人必未死,大概藏身某处;其三,本官还断定,此人对于谭桧必含愤嫉,故而趁夜逃走,不久他就会找上门来的。”

毕武很惊讶于娄师德的判断,但还是说道:“大人如此肯定?下官却不信。”

娄师德笑笑说:“大人可敢与本官打赌?”

“赌什么?”

“输者受鞭笞。”娄师德说。

一夜无话,第二天辰时二刻,司马飞报,说昨夜子时,谭桧与副将任惠欲逃往吐蕃,被司马中途伏击擒获,现正羁押在州府牢房,等待两位大人审问。

娄师德抚着毕武的肩膀道:“大人先输一局了!”

话刚落音,判官李牧进来禀报:“门外有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者前来,要求见大人。”

娄师德拊掌大笑:“大人输定了!快传老者来见。”

过了一会,老者背着一个包袱进了前厅,一看见娄师德,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道:“大人救我。”

娄师德上前扶起老者,要他落座,毕武吩咐卫士上了热茶,他连喝两杯,脸色才慢慢地缓了过来,不待娄师德问,他就禀报道:“小人乃鄯州营田署会计,大难不死,来投大人,就是想助大人破案。”

娄师德在任何时候都是心平气定的:“你不必着急,慢慢说。”

老者喘了一口气,从包袱里拿出一本账目说:“此谭贼近年来与吐蕃交易,私卖军粮的账目。谭贼怕事情败露,曾命小人做了一本假账,以应巡查之用。但他仍旧不放心,干脆于昨夜暗通吐蕃将领偷袭营寨,放火烧了粮库,他的本意是要账目连小人一起烧死,以达死无对证之目的。孰料小人有所警觉,趁乱带着真账偷偷逃了出来,在鄯州城南湟水河畔的草丛中,才躲过一劫。”

娄师德翻开账目,听老者一笔一笔地计算,一笔一笔地澄清。谭桧在营田署任上,暗中与吐蕃交易军粮,数量之大,获利之多,令人发指。待老者说完,他循着话题问道:“本官发现,数量如此之多的钱币,一部分由谭贼与任惠四分,一部分用来分给士卒,还有一部分发往神都了,敢问先生,发往神都何处呢?”

老者摇了摇头说:“这个小人就不得而知了。”

娄师德思索片刻,抬起头来时,目光就亮了,对老者说:“如今二贼被擒,营田署无人支持,本官意欲请先生协助判官李牧前去安定人心,不知意下如何?”

老者忙不迭地下跪道:“昔日在谭贼帐下,受尽折磨,动辄训斥责骂,而今大人拨云见日,小人扬眉吐气,欣然从命。”

娄师德当下传来李牧,交代署理营田各项事务,让他带着老者去了,这才转过神来,对毕武道:“该与两贼见见面了。”

毕武很不好意思道:“大人料事如神,下官输了,甘愿受罚。”说着,他就要脱衣服。

娄师德一把拦住他道:“嬉戏耳,大人何须较真,还是先审二贼要紧。”

娄师德处理起这些事情来,向来是应付自如,有条不紊的。他先请出尚方宝剑,置于大堂之上,行过大礼后才坐上主审的位子,毕武作为陪审自然坐在一边。毕武发现,这个肥胖的宰相审讯的次序也很别样,他不是从谭桧开始,而是先传副将任惠。

任惠被押进正堂时,面如死灰,低着头并不看人。娄师德喝道:“抬起头来!”任惠一惊道:“罪臣不敢。”

“恕你无罪,抬起头来。”

任惠这才抬起头来,谁知第一眼就看见高悬堂上的尚方宝剑,先自软瘫了。只几个回合,就交代了与谭桧一起盗卖军粮的罪行。

谭桧就不一样了。他的官阶乃左玉钤将军,在营田署经营多年,自恃与京都武承嗣兄弟过从甚密,料定即便是宰相娄师德也奈何不了。自进了公堂,他一脸的不屑。毕武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问道:“见了钦差为何不跪?”

谭桧瞪了一眼毕武道:“所谓成王败寇,我今日落在你等手中,招亦死,不招亦死,跪之何益。”

娄师德要的是嫌犯的口供,并不在乎细枝末节,遂依照惯例逐条审理起来。每逢嫌犯否认时,就出具证据,坐实罪行。谭桧先是全部推到吐蕃侵犯上,继之又推到天灾上,继之见证物俱在,抵赖不过时,才低头认罪。

“谭桧!”娄师德敲打着公案问道,“据会计举报,你每年将与吐蕃交易军粮所获之四成解往神都,送往何处,你还是从实招来。”

谭桧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会计果然没有死。他明白,绝不能将武承嗣兄弟供出,那样不仅他自己必死无疑,要紧的是在神都的父母与妻子儿女也会因此招祸。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大呼一声,咬断舌尖,但见鲜血直流……

这一举动不唯让毕武吃惊,更激怒了娄师德,他大呼一声:“来人!”

鄯州别驾率领士卒应声进来。

娄师德将尚方宝剑抱在怀中,来到谭桧面前道:“看看这是什么?此物在此,如同陛下亲临,今日本官若不斩了你,鄯州营田将毁于一旦,边陲安危不保!”接着高声宣布,“逆贼谭桧,贪污军粮,私通吐蕃,罪在不赦,着即斩首,首级高悬营田署门前高竿三日,以儆效尤。”

那天正是长寿二年五月初四,第二天就是端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