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冤上冤宰辅遭贬 妒亦恨男宠焚情
延载元年(公元694年)腊月二十五日,彭泽县狱吏王谦一大早起来,发现天空竟飘着雪花。江南气候暖,少雪,骤然飘起几朵雪花,倒让王谦的心里湿润多了。
神都洛阳的狱吏官有多大,王谦不知道。但他明白,自己当了这彭泽县的狱吏,就是个看管嫌犯的角色。这个县城,只要沾了朝廷的,官都比自己高,谁都可以对自己撒气,而他没处发泄了,就只能找个犯人发发火。
这些年,彭泽令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有谁注意关在这里的囚徒,有的县令从到任至离开,都不知道监狱安在县城哪个角落。王谦也就有了一种天不收、地不管的感觉。平日里,只要囚犯们不闹事越狱,他便不怎么为难他们。他对狱卒们也是这样说的:“当差居官,为的吃穿,你等只要把犯人看管好,就大家相安无事。”
然而,自去年七月,狄仁杰来这里任了县令之后,他的逍遥日子就结束了。
狄县令到任的第五天,就到监狱来巡察,沿着各个牢房转了一圈,回到狱吏住的地方,看到墙角的一堆酒瓶,眉头就皱了起来正色道:“狱者,相告以罪名者,乃人之悔过洗心之处。狱吏终日醉酒,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之昭昭?”
王谦看了看狄仁杰,心里道,这里有几个不是亡命之徒,希图他们改过,岂非梦语?但这话到了舌尖上都成了顺从和谦恭:“小人谨遵大人之命!”
狄仁杰问道:“前任县令大人来过么?”
王谦摇了摇头,狄仁杰于是就叹息:“所谓不知者不为罪,没有人提醒他们,也难怪。”但狄仁杰已经打定主意,牢狱从自己任内开始,要成为宣示礼义、明晓荣辱的所在。他要狱吏从自己做起,将所住的一室先打扫干净:“本官过几日,还要来查看的,倘是知而不改,定然不能饶恕。”
狄仁杰又吩咐王谦道:“自明日起,你要做两件事情:一是每日要带领嫌犯习读礼义、法典,使其明罪之为罪的缘由,从而对判决心服口服;二是要允许有冤情的犯人诉讼,本官当亲自调阅案卷,重审甄别。”
王谦虽然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却未从内心接受。孰料,过了些日子,狄仁杰果真又来了,所幸他将一切做得很妥帖,才免受责罚。又过了些日子,狄仁杰果真开堂审案,当堂改判了三件错案,已报司刑寺死刑的几名犯人放声大哭,直呼“狄青天”。
这一回王谦才真的服了,一天夜间,他竟然跑到县府,要私下里拜狄仁杰为师,学习断案。
而更令王谦不能忘怀的是,当年重阳节,狄仁杰竟然命府衙为犯人送来月饼。县丞说:“大人言道,犯人也是人,当此节庆之际,思念缘亲,人之常情,月饼虽不值几钱,却可唤醒善端。”
屈指数来,如今已经是腊月二十五日,再有五天,就是新年,尚不知狄大人还会有何新招。
王谦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开始打扫自己的房间,刚刚扫了一笤帚,却看见县丞从门外进来了,他赶忙出门迎接:“大人一大早来到牢狱,必是有要事。”
“还真让你猜对了,”县丞说,“狄大人一会儿要来与囚犯叙话,我来就是提醒大人,牢狱要干净,囚犯要规矩,千万不可惊扰了狄大人。”
王谦道:“这个是自然,在下这就去安排。至于牢狱干净与否,自狄大人初来查看之后,天天都扫,现今通畅明亮,了无杂尘,大人随时可以来看。”
“好!如此我便回县衙复命去了。”
上午巳时时分,狄仁杰踩着雪花来到彭泽县牢狱。王谦发现,陪同他的只有县丞一人,并未带县尉和衙役,心想这县令大人也真是够胆大的,也不怕囚犯闹事?他一边出门迎接,一边暗地叮咛随身狱丞加强警戒,以防出事。
狄仁杰似乎看出了狱吏的意思,笑了笑道:“狱吏大概对本县未带衙役不解吧?荀卿子曰:‘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积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为也。’本官相信,经过一年的礼仪教化,囚犯中当有不少人会改恶行善而恻隐、仁爱之心发也。”
王谦虽然在内心深处承认狄仁杰的话有道理,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便回道:“大人在年关之际,来探视牢狱,囚犯们闻之,当感戴不已。”
“不!本官今日来,可不仅仅是探视,尚有一事与你商量。年节之际,人皆有思亲恋家之心,本官想从囚犯中选一些认罪伏法,改恶从善,而又刑期不多者,令其归家与家人团聚,年后依旧归来,如何?”
王谦闻言,两眼就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大人你就饶了小人吧?你把他们放回去,倘是他从此聚堢山泽,为匪为寇,或者杀人越货,闹出人命案来,小人如何担待得起?”
狄仁杰摇摇头说:“你快起来,本官这不是与你商议么?”
王谦不起来,就一句话:“人是绝对不能放,大人若是执意要放,就请先免了小人这小小的从九品官,让小人先回去向家人告别,然后任杀任剐,听凭大人处置。”
“唉!你起来说话吧!”狄仁杰双手扶起王谦,心中五味杂陈。他从并州入仕,先后做过几次县令大小的官,特别是这一次到彭泽一年多,查阅了大量累积的案卷,改判了不少错案,其间不少是因为地方上恶少欺男霸女,欺行霸市,恃强凌弱,逼得百姓无路可走,才做出手刃恶贼的事情。他当然明白,这些人该依律伏法,但他始终相信,他们的本性不坏。至于有些人被冤枉入狱,就更是苦不堪言了。但放眼尘世,究竟有多少人替他们想过呢?
狄仁杰仿佛看见,一双双老去的眼睛,正望着阳关道,盼望亲人归来;又似乎看见一个个身影,倚门等待,等待自己的丈夫、儿子团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狄仁杰的眼睛湿润了。当然,他不是没有考虑到此举的后果,倘是王谦的担忧不幸言中,他这个县令……想到这里,狄仁杰对王谦也多了一些理解。
狄仁杰从案头拿起笔,顺手写下一张纸条,声明节庆期间,若放归囚犯有不归者,情愿领罪,与狱吏无涉,又要县丞郑重地盖上县令的印鉴,交到王谦手中说:“这个你妥为保管,该放心了吧!”
“非小人怕事,实在是关乎小人一家性命。”王谦说罢,在纸上列出了六个平日里行为规矩,且又罪行较轻的囚犯。狄仁杰大致看了看,有些人的名字,他在复审案件中大致已经知晓,尤其是那个叫李三的,只因当初自己的妻子被人霸占,怒而误伤人命。如今他登堂复审,理清案情,已缉拿恶少,但李三毕竟有命案在身,须服刑期满,算起来,再有半年即可出狱了。
王谦在一旁插话道:“这个李三,现今举止文雅,徭役勤快,也受到囚犯的尊重。”
狄仁杰很满意地看一眼王谦道:“狱吏一年来教化有方啊!就照这个名单传他们前来问话。”
不一刻,囚犯们都被带了过来,狄仁杰一一询问了他们在狱中的情况和几年来的感受。囚犯们纷纷说,自狄大人到任后,牢狱境况大大改善,冤情得以申诉,真凶得以处治,罪囚深深感念大人的大恩大德,定然要改恶从善,早日与家人团聚。
“你等能如此想,本官自然备感欣慰。”狄仁杰捋着美髯说,“本官今日来此,就是要再给你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本官从王狱吏口中得知,你等在服刑期间循规蹈矩,明大义,知律令,恶念日去,善心复萌,故而本官决定,今年节庆之际,放你等回家与亲人团聚,可愿否?”
囚犯们面面相觑,半晌不敢说话,以为是在梦中。县丞急忙在一旁提醒:“还不谢过大人。”
囚犯们这才如梦初醒,哗啦啦跪倒在地说:“狄大人恩德,如同再造。”个中激动者,头磕得“砰砰”作响。
“且慢磕头称好,本官也不是毫无约束地放你等回去。”狄仁杰站起来,在跪倒的人群前走了一圈,回到座上说,“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本官放你等回去,你等亦须守信,正月初五务必返回,有敢不归者,本官派人缉拿归案,从重治罪,明白么?”
狄仁杰接着说:“你等回家缺少路资,本官特在俸禄中拿出些钱币分送你等。现由狱吏逐一分发,可为妻女添置些许年货,也算一片心意。你们需将指印留下,以备有事查找。”
几位年老的犯人泪水就哗啦啦地流淌,说进牢狱这么多年,何曾敢生探家欲念。狄大人如此待我等,我等也不能让狄大人为难。
五个囚犯领了钱币,披着雪花踏上归途,狄仁杰长舒一口气,回头却见李三一人站在那里垂泪,心想放你回家去见亲人,本是好事,为何流泪?不料李三未等狄仁杰问话,就说道:“当年小人之妻被人强暴,含羞受辱,一气之下,悬梁自尽,小人才杀了那歹人。小人被捕后,父母忧心忡忡,不久相继离去,小人现今是家破人亡,成了天地间漂泊之人了。”
“哦!”狄仁杰沉默了。他的心里很不平静,好好一个乡民,就这样被毁了。这世道好人不能扬眉吐气,恶人不能得到惩罚,还算是清平世界么?回想起在京城那些日子,被拘于推事院所承受的煎熬,狄仁杰对李三的心境多了许多的理解。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他该在哪里过年呢?
他转过身来,对王谦说:“李三过年,就由你来安排,自此时起,他不必再回到牢房。”说着,他又要县丞拿出些钱币,交给王谦,作为李三年节期间祭奠祖宗和亡亲的费用。
王谦心里就老大不愿意,却又不好当面拒绝,只好对狄仁杰说:“属下就勉力而为吧!”
安排好这一切,出了牢狱门,雪渐渐地大了,看来这个年注定是要与雪为伴了。
大雪小雪又一年,骑在马上,回看身后,马蹄印一串一串,深深浅浅,狄仁杰不禁感喟流年似水,倏忽间来彭泽经年,整天忙于公务,连家书都很少捎回去,尚不知妻儿在神都境况如何。离开京城时,夫人卧病在床,他至今都忘不了她婆娑的泪眼。中间虽然去过两次信探问,夫人都说早已康复。然而,相濡以沫数十载,他知道她的性格,再苦再难,她都会咬牙忍着。
唉!眼看年节在即,她不定整日倚门守望他的归来呢!这一生,他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夫人。
一朵雪花落在额头,湿漉漉、冰凉凉的,狄仁杰伸手擦掉雪水的当儿,心事就转到了儿子身上。在他到彭泽令任上不久时,曾接到光远的来信,叙说太子深陷韦团儿和庞氏两案中,本来几近弥合的母子情感又复崩裂,武承嗣等人乘机又掀起废立风波,多亏内史李昭德数次诤谏,徐有功据理抗辩,才躲过一劫。但自那以后,至今都没有儿子的消息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绝不会与武承嗣之流同流合污,他担心的是,儿子涉世太浅,不敌奸佞陷害。
突然间,坐骑的前蹄在地上磕得“嘣嘣”响,死活不愿往前走了,狄仁杰抬头一看,自己想事太专心了,到了县府门前却全然不知。主簿发现大人回府,忙上前牵了马缰,来到后堂,到马厩里拴好马,才再度来见狄仁杰,一边沏茶,一边看着外面说:“这江南也怪,从来不下雪,一下起来就老大。只是苦了穷人了。下官刚才在县门巷发现一位老者,衣衫褴褛,躺在雪地里。下官不忍看他冻死,就拿了旧棉衣为他御寒,又给了些钱币,劝他回去。”
狄仁杰的眉头就皱起来了:“他要有家可归,焉何困倒街头?”说罢,就朝外走,主簿紧紧跟上,来到县门巷拐弯处,人早无踪影,狄仁杰的心头顿时充满了自责。当他抬起头,从主簿的眼睛里读出懊悔的神色时,脸上就和悦多了,“既已离去,但愿他过一个平安的年节。”
路上,狄仁杰告诉主簿,今后遇见鳏寡孤独之人,定要禀告他知道。其实,他在内心已经有一个筹划,就是为这些漂泊之人营造一个好去处。
重新回到后堂,主簿把一封来自神都的信件呈给狄仁杰。他一看笔迹,就知道是李昭德来的,心中甚是高兴。现今,能够站在朝堂上与武承嗣之流抗衡的,也就是李昭德、娄师德和姚??了。而李相无疑是擎天一柱,让他们望而生畏。
李昭德在信中告诉狄仁杰,殿中丞来俊臣、王弘义之流因为收受嫌犯贿赂巨大而被革职,来俊臣贬谪同州当了参军,王弘义被流表琼州。行至中途,被武承嗣等人假敕追回为由,遣人杖杀之。
狄仁杰读着读着,禁不住自语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等也有今天。”
但随之他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李昭德告诉他一个惊破心胆的消息,说狄光远为了替太子辩冤,当着陛下的面剖腹明志,幸亏御医沈南璆临场抢救,才幸免一死,此举为太子洗刷了冤情,使得太子躲过一劫。看看时间,那还是发生在长寿二年春节的事情,转瞬都一年了,但是,无论是夫人还是儿子,都没有向他透露一个字,这让他很纠结。然而,当李昭德的文字告诉他,沈南璆妙手回春,公子转危为安时,他释然了,他猜想儿子当时一定到了非剖腹不能明志的境地,他为儿子的壮举而感动:“光远!你无愧狄氏祖宗啊!”
狄仁杰欲放下书信,然而,几行字映入他的眼帘。李昭德在信的末尾说,他因为遭武承嗣等人陷害,已被罢免内史,贬为南宾尉了。
狄仁杰牙齿中发出“咝咝”的声音,整个人都觉得冷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眼看年节将近,李昭德却只能离开京都,现已在去南宾的路上。
“哦!南宾属钦州,境内多异族。”狄仁杰放下信,在室内踱着步子,心就随着飘飘****的雪花,追着李昭德去了,“一个正三品宰相,降为县尉,他的下场比我更糟。”
李昭德人在路上,行无定所,他就是想写封信安慰安慰,都不知道该投向哪里……
当晚,狄仁杰草草用了些饭菜,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给儿子和夫人写信。一旦铺开绢帛,他的心就如长江的波浪,难以平复——
光儿刚烈,剖腹辩冤,忠勇可嘉。然事发经年,隐而不禀,乃不孝也,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焉可轻易伤之。所幸太子冤明, 陛下恩至,此天佑大周矣!
彭泽岁暮,雪落寒深,遥望神都,魂牵梦绕,你母春秋高,身心交病,尔须早晚床前尽孝,未可稍有懈怠。为父远在江南僻地,心力不济。唯托云传书,多所探问,待有一日回朝,举家团聚,幸莫大焉。
狄仁杰在信的末尾,还特意向狄光远询问李昭德被贬谪的缘由……这样折腾下来,到封好信笺,腊月二十六日的晨曦已临窗而至了。
冬日的运河已经封冻,水路阻塞,李昭德骑着马,沿运河西岸一路南下。
从正三品一下子沦为九品,自然也就没有了前呼后拥的卫士,一路上只有书童做伴。
虽然无雪,但一路上天气总是雾蒙蒙的,一里外就很难看清田野村庄了,只有结了霜的冬麦倔强地站在寒风中。
李昭德裹了裹身上的外氅,手搭凉棚,朝前望去,不远处有一户人家,门前似乎飘着酒旗,想来该是一处酒家,便对书童说:“天气寒冷,你我且到前面暖暖身子。”
书童说:“谨遵大人吩咐,小的先到前面打听打听。”
那年轻的背影让李昭德心头温暖了几许。不可想象,这一路上倘是没有了书童的陪伴,他该有多么寂寞。
李昭德下得马来,站在运河边,看河面封冻如镜,在神都的遭遇油然浮上心头。
一切似乎都事发偶然,然现今想起来,他显然是被别人设局陷害了。
先是延载元年五月,魏王武承嗣率两万六千余人上书皇上,要求上尊号曰“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此议一出,朝野欢呼,只有刚刚被人任命为鸾台三品的夏官尚书、武威道总管王孝杰与检校内史李昭德犯颜诤谏,以为陛下前已加尊号甚多,远远逾于先帝,现今再加,必致身心之累,劝告皇上放弃。然而,正在兴头上的武曌一句也听不进去,坚持于则天楼受了尊号,大赦天下,改元延载。
李昭德本来还要谏言,申明朝廷改元频繁,不利决策,然而,武曌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从那时候起,李昭德就知道皇帝对自己心存芥蒂了。
这事过去刚刚两个月,洛阳及周边正闹大旱,一天朝会上,武三思上奏府库空虚,建筑天枢费用紧缺,谏言皇上加征农器赋,以充实府库。
武曌虽然对歌周贬唐的天枢很上心,然而,在赋税这件事情上,她还是比较谨慎的,于是要李昭德召集宰辅集议,魏王参加。
集议在同心阁举行,结果意见却大相径庭。武承嗣等人力主加赋,而李昭德、姚??、王孝杰和苏味道等人则一致以为,今年神都京畿春旱、夏旱相接,百姓苦不堪言,非但不能加赋,还要减赋。
集议没有解决,又上了廷议,李昭德凛然陈述不能加赋的情由,自然又遭到武承嗣、武三思煽动的凤阁舍人逢弘敏等人的围攻。逢弘敏得武承嗣面授机宜,直指李昭德凭恃陛下委与,颇专权使气,人多疾之。
逢弘敏奏道:“蚁穴坏堤,针芒泄气,权重一去,收之极难。”
夏官尚书王孝杰、纳言姚??自然又指责武承嗣等人诬忠为奸……如此一来,加收农器赋之议便不了了之了。只是,从此武承嗣、武三思等人与李昭德更是结下了不解之仇,他们从那天朝会上太后眉宇不经意的一颤,知道逢弘敏击中了皇帝软肋,便紧接着唆动一位在武成殿担任长上果毅(唐代的宿卫官职)的郑注,据逢弘敏之见写了《石论》数千言,极言权臣之害,并托了每晚侍寝的沈南璆带给武曌。
虽然武曌严厉责备了沈南璆不该介入朝臣之间的是是非非,然而,她还是把郑注的文章带到了武成殿。整整一上午,她用批阅奏章的时间逐字逐句地研读了郑注的文字,内心渐渐布满了阴霾。她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对李昭德太倚重了呢?
之后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则直接导致李昭德命运的急转直下。
冬十月,洛阳的寒气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了些。从坊间到宫宇,万木萧瑟、千花凋敝。可这天一大早起来,武曌却发现武成殿花坛前的一棵梨树上新开了一朵梨花,迎着晨光,显得分外耀眼。
恰在这时,姚??、苏味道等前来奏事,见此情景,纷纷道此乃大周祥瑞之兆。
武曌的脸上立刻就如梨花一样的绚烂,连道“诸位爱卿言之有理”,并吩咐张尚宫悉心照料此花,勿使其落。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司马道上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诸位之言差矣!”
大家回头去看,原来是李昭德。姚??平日里与李昭德交好,见状,急忙跑过去低声说:“因为罢免农器赋一事陛下多日来心境灰暗。此事又不关兴废,不就是图个陛下高兴么?大人何必认真?”
“为取悦于上,就可以言不及义么?就可以指鹿为马么?如此,君其愧为我友矣!”李昭德说着话,来到武曌面前,施了一礼说,“今草木荒落,而独此发荣,阴阳不时,咎在臣等。”
一句话噎得几位宰相半晌说不出话来,苏味道见状,为了缓和气氛,便急忙吟出一首七绝——
岁暮寒正浓,此花至发新。
天地知人意,冬深先报春。
武曌却笑了,上前抚着李昭德的肩膀说:“爱卿真宰相矣!”大家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可是不久,李昭德便被贬为南宾尉。他至此才明白,武曌并没有原谅他,但他自以为问心无愧,更感激几年来陛下对他的信任,使他能够有所作为。临行时,他到武成殿向武曌辞行,却被那位叫作郑注的长上果毅挡在殿外,说他已是九品县尉,没有资格再见陛下。他明白,这一切,都是武氏兄弟的精心安排。
李昭德的眼睛潮湿发酸,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境,他朝着武成殿深深地打拱,在心底呼唤:陛下!微臣冤枉,臣乞陛下明察。
想到此处,书童归来了,见李昭德黯然神伤,连忙劝道:“大人,事已至此,您还是想开些吧!”
延载元年腊月是小月,二十九日这天中午,他们来到杭州,准备从这里转道西南,跋山涉水,前往南宾。
除夕的杭州,人们都忙着迎接新春,一街两行的灯笼,烘托出浓浓的年味儿。如果还是往日,依着宰相的威赫,这里的州刺史早该出城迎接了,可他现在是什么?一个偏远穷县的九品县尉,距刺史差了两个官阶,人家断然不会理会他。李昭德打算找一家僻静的客栈住下,等过了正月初五再起程。可主仆二人从东走到西,始知所有的店铺都早早地打烊关门,回家过年去了。
在西头最后一家客栈前,李昭德看看书童,脸上露出无奈的笑:“看来你我今日是注定要露宿街头了。”
书童上前敲了很长时间,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一张相公模样的脸,冷冰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敲门?”
书童道:“我与我家主人急着赶路,不料误了投宿,请店家方便一二,可否留住几天?”
店小二忙摇头道:“这个小的可做不了主,我家主人回家过年了,我只是看门护院而已。看你们也不像恶人,在下就给你们指条路吧。从这里一直往西走,在西湖西边天竺山稽留峰下有一法净禅寺,也许可以栖身。”
李昭德在一旁听了,忙谢过店小二,将行李放上马背,两人步行,朝稽留峰下而来。好在无雨,路不难走,半日即到了。
李昭德见这寺院四面环山,景色优美,寺内传出的悠悠钟磬声在残阳中随风飘向远方。过了山门,沿着石台阶一步步到得寺前,书童正要上前问话,却被李昭德拦住,亲自对正在门前打扫的小和尚施了一礼道:“这位师父!在下这里有礼了。”
小和尚一抬头,见是两个外地人,急忙还礼。
“敢问寺院住持可在?”
“法师正在法堂说经,”小和尚拄着扫帚问,“施主有事么?”
李昭德说道:“烦请师父禀报住持,就说有两位从神都洛阳来者,恳请拜见。”
小和尚点了点头说道:“二位少待。”不一会儿,就见一位大约年过六旬的住持,披一领杏黄棉袈裟,手捻佛珠出现在寺门口,见了李昭德,先合十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才彬彬有礼地问道:“二位施主是要找贫僧么?”
李昭德细细一看,禁不住就叫出了声:“哎呀!怎么会是法师呢?”
住持也吃惊道:“这不是李内史么?快快有请。”
小和尚一看住持与来人很熟悉,急忙牵了马到马厩,然后带书童到寝室取暖喝茶。
而此时,住持了悟已与李昭德在方丈室品茗说话了。谈起前年白马寺佛事,了悟记忆犹新,当时的李昭德作为皇帝的近臣那是寸步不离左右的,可眼下……于是他便问道:“今日除夕,李相不在神都过节,焉何风尘仆仆来到此处?是要回乡探亲么?”
李昭德喝了香茗,身上暖和多了,呼出一股热气感慨道:“在下乃长安雍州人氏,岂会南辕北辙到此?实不相瞒,内史一职于在下已成往事。”随即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末了说,“在下原知此去山高水远,本拟在神都过完年节再行,无奈圣命难违,只好黯然登程了。”
了悟法师虽已不在红尘间,可李昭德的遭际还是让他内心波澜迭起,难以平静。不过,在他看来,李相的命运中也许就该有此一劫。
了悟起身为李昭德续了茶水,再回身坐下时,慈眉下的一双慧眼便又恢复了水波不兴的平静:“贫僧远离红尘,不闻宦海沉浮,名利得失。然我佛向来以为四大皆空,此空非虚无之空,乃言有无皆无定数,即所谓既有,既无,既无有,既无无,此为恒常之法。故而,佛家讲究‘一切皆空,唯自性永存’, 自性即佛性。如此说来,宦海也该如此,施主不必过于纠结。”
李昭德听着、想着,觉得法师说得很有道理。人世间本就没有铁定的官位,又何必为一时之得失而苦恼呢?李昭德从蒲团上起身,很恭敬地向了悟法师敬茶道:“法师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在下一路上的烦恼尽去了。今日除夕,得遇法师,可谓三生有幸。”
了悟道:“既是逢了年节,施主不妨多住些日子,清静心性,远离凡事,也少了诸多苦恼。只是佛门吃斋诵经,无鸡鸭鱼肉,委屈施主了。”
除夕当晚,寺院里佛烛高照,分外通明。众僧齐集,先在法堂诵经,然后到膳室吃团圆饭。了悟法师本来打算让李昭德在别室用膳,但此时,他的心已经被佛法浸染,执意要与大家一起进餐,了悟以为这也是一种慧觉所在,难能可贵,便答应了。
走进膳室,映入李昭德眼帘的是亮亮的一片杏黄,原来佛门也有除旧布新的习惯,今夜,大家都穿了新袈裟或者百衲衣。至于膳食,则与平日无异,皆为素品,图的就是个气氛。书童与和尚们坐在一起,李昭德则与了悟法师和几位寺院的职司一起。
没有酒,没有肉,没有喧哗,每个僧人心头的新岁都是平静而又庄严的。一口膳食入口,李昭德的思绪倏然回到了京都,想着夫人与儿女们,眼睛就潮湿了。但这种情绪转瞬即逝,因为他很快从众僧的目光中读出了活着的恬淡和宁静。李昭德很惭愧,觉得这一天在法净禅寺所学的,比在朝堂数十年的都要多。
膳后,了悟法师邀李昭德巡看了藏经楼,又从浩如烟海的经卷中选了几卷赠给李昭德道:“贫僧知道施主此去南宾,穷乡僻壤,每日诵诵经卷,心底的尘埃便会一扫而光。”李昭德万分感动,连忙道谢。
子夜,了悟法师又邀李昭德与众僧一起敲钟,随着洪亮的钟声传向远方,新的一年到来了。此刻,李昭德想,万象神宫中一定张灯结彩,在除夕夜再一次向世人宣示武曌的赫赫威势。他记得,临行前,武承嗣一伙人就唆使众人上书,要加武曌为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而自己当时已被罢免了宰相,回天无力了。他就是不能理解,曾经在太宗皇帝身边陪伴多年的武曌,为何就没有承继半点太宗皇帝实事求是的作风呢?焉何对这些虚名如此钟情呢?
他的心绪变化,被了悟法师看得清清楚楚,法师无奈地摇了摇头,为他走不出宦海孽缘而悲哀。
夜深了,寝堂内传来僧众们酣甜的鼾声,李昭德却毫无睡意,他侧身看了看不远处的书童,才发现他也没有睡。
“想家了?”李昭德在黑暗中问道。
“有点!”
但李昭德听得出,书童的喉头哽咽了,他一定很思念家人,便无奈地安慰道:“跟着老夫委屈你了。”
书童没有回答,只是流着泪。
过了一会儿,书童翻了一个身问道:“大人也想家么?”
“岁交新旧,人之常情。老夫知道,你家在长沙,孤身一人在神都,如今又与老夫一起远赴他乡,如不嫌弃,往后就将老夫当作父亲好了。”
书童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孩儿早有此愿,只是大人位居宰辅,不敢高攀,好了,现在孩儿在远方也有家了。”
但他毕竟年纪尚轻,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也或许是他的夙愿获得了满足,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李昭德忽然觉得,自己到这法净禅寺,也许就是上天的旨意,让他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对名利得失有了新的领悟。是的!三品宰相怎样,九品县尉又怎样,最后不都是化为尘土?要紧的是心清气静地活好当世。
“过了正月初五,就登程,不可因官卑职微而懈怠。”他这样想着,打了个哈欠,就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鸡鸣……
神都也迎来了新的一年。
武曌欣然接受了武承嗣等人的谏言,受封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近年来,每加一次封号,朝廷就要改元,延载年号刚刚不到一年,又于(公元694 年)正月改元“证圣”,朝臣们也无人敢进言,一切都随着皇帝的爱好和兴趣转换。
正月初二,武曌在则天楼举行了盛大的受封庆典。
武承嗣与武三思终于实现了在魏王府定下的三大夙愿:为太后寻找一个新的男宠,建成与明堂处于同等重要地位的天枢,将李昭德最终赶出神都,因此二人眉飞色舞,分外高兴。
看着武曌日渐蹒跚的背影,武承嗣那冷却了许久的愿望再度炽热起来:李昭德已经走了,改立国嗣之事也许会重新回到陛下的案头、眉头和心头。想到此处,他看了武三思一眼。
武三思自然明白武承嗣的意思,低声说:“下一步,就是将那个懦弱的李旦……”随即发现了只隔几步远的上官婉儿,话随之就转了过去,“知制诰安好!”
上官婉儿回三思一个柔笑,算是搭话,接下来却说了一句:“王爷这回称心了吧!”
武三思当然明白婉儿话里的意思,他们兄弟处心积虑的事情,没有一件瞒过上官婉儿。
而这一切又如何能逃过太平公主的杏眼呢?她拉了拉身边亦步亦趋的武攸暨,撇了撇嘴。武攸暨不解地问:“怎么了?”公主便很失落地什么也没说。唉!他永远只能是武承嗣的走卒,成不了气候啊。亲历了改立国嗣风波的太平公主最瞧不起的就是武氏兄弟一遇顺境就得意忘形的浅薄,他们以为只要驱逐了李昭德,就扫除了立嗣路上的障碍?笑话,你等这副模样,如何能够承继大周基业?
这江山到底该谁来掌管呢?母皇之后,除了她太平公主,无论李唐宗室还是武周家族,没有第二个人。她身上的血,一半属于李氏,一半归于武氏,太宗遗风、母皇性格铸就了她的果断、刚毅和善于权谋,而这正是做一位治国理政的皇帝所必需的资质。她现在越来越觉得,两位表兄谋求立嗣的图谋该是多么不自量力,无异于梦语。她绝不会让武承嗣的图谋得逞。
太平公主看着前面搀扶着母皇的沈南璆,便紧走了两步。
沈南璆不是薛怀义,不管朝臣们怎样猜度他与陛下的关系,他都是太医署堂而皇之派遣到皇帝身边的御医,他的职责就是呵护陛下的凤体安康。
“沈太医!”公主很温柔地喊了一声。
沈南璆转过脸来,见是公主,立即诚惶诚恐道:“见过公主。”然后他就一心一意地伺候在武曌身边,直到看着武曌在则天楼落座,并与武承嗣说话去了,才抽身来向公主施礼。
“在母皇身边还习惯么?”
沈南璆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做了回答。他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很惊异于陛下以七旬高龄而仍有如此旺盛的欲火,连他这样的青春男儿都有些力不能支。
太平公主也就不再问下去,只是叮嘱他小心谨慎。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陪同的大臣们也借着庆典之前的机会,互致新春的祝贺。
新任内史豆卢钦望向杜景俭、姚??、韦巨源打拱道:“向各位大人恭贺新春。”
几位急忙施礼道:“同喜同贺。”
来自长安京兆的豆卢钦望,虽然因为族望荫庇而入仕,然而,数十年来,却与那些自恃先辈功绩的纨绔子弟不同,他一生慎微慎独,才得以在垂拱二年被任为司宾卿,现在,虽然代李昭德为内史,然而,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是从威望还是能力都不及李昭德。因此,李相离开神都时,他亲自登门相送,一时在朝野传为佳话。
与他有所不同,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杜景俭却是出于明经科考,才得以进入仕途。当年曾经与来俊臣、周兴、徐有功、侯思止等专理制狱,却因秉公重据而常遭到来、侯弹劾。然而,他凭着以柔克刚的性格,竟然多次化险为夷,皆得益于李昭德的呵护,因此,他和文昌左丞、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姚??,文昌右丞、同平章事韦巨源都是同李昭德过从较密的臣僚。
李昭德被贬九品县尉,他们也曾愤愤不平,表示要上书陛下,却被李昭德坚决拦住:“昭德者,区区臣僚耳,何须诸位不惜玉碎而辩之?朝廷多一忠良,则奸佞何敢妄为?社稷为大,吾为轻,君须慎之。”
如今他们回想起来,李相真可谓知圣朝情势深矣!
“然不知李相行至何处了。”
“现今是冬日,他只能沿运河一路南下,受风霜之苦了。”
几人正说着话,听见鼓乐喧天,笙竽高奏,急忙收住话头,入了宰辅阵列。
程序一道道走过,庆典进入**,九百个乐师高奏雅乐,武曌面对天地,接受加封。武承嗣秉承皇帝旨意,宣布改元证圣,大赦天下。武曌在雅韵高蹈的浓烈氛围中移驾端门,举行酺会。
端门是洛阳皇城的正门,正月里在这里举行酺会,象征大周王朝的升平。朝廷还特地在这一天,为彰显皇徳而允许百姓聚众饮酒。
相比于则天楼的加封盛典,酺会就带了节日的轻松和自由,从午后一直到夜里酉时,歌声、鼓乐、欢舞,一浪高过一浪。
其间最为宏大的是根据武曌诗歌演绎的歌舞,一千四百多人的歌舞队伍掀起的歌潮,宛若春雷滚过洛阳上空:
神功不测兮运阴阳,包藏万宇兮孕八荒。
天符既出兮帝业昌,愿临明祀兮降祯祥。
武曌写这首诗的时候,洛阳才被确定为神都后不久,高宗也不过四十左右,这诗就是专为他写的。她讴歌大唐的运符阴阳、包藏万宇,她期待上苍降吉祥于大唐,说到底都是因为爱着这个掌握着社稷命运的男人。然而,时过境迁,现在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似乎它就是一则神灵谶语,一种久藏玄机的预言,都应在了今天大周的基业上。
武曌环顾左右,武承嗣心领神会,立即起身邀沈南璆起舞,沈南璆只得应约。有他这一表率,大臣们纷纷起舞,连武攸暨也笨拙地加入了。
武三思自然不会放过与上官婉儿同舞的机会,上前做了个邀约的姿态,上官婉儿也不拒绝,二人一边跳舞,一边说话,几圈下来,上官婉儿一时香汗浮额了。
回到座上,上官婉儿饮下一杯酒,忽然五内翻腾,急忙捂了口,她想:“今夜恐怕要出事。”
她有这个参验,前几次都很灵验。看到她脸上蜡黄,武三思忙问:“姑娘怎么了?”
上官婉儿摇摇头,依旧莞尔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疲倦。”
她暗暗地祈愿自己的痛苦快快过去,上苍将一个平安的节庆赐给大周。
太平公主举起手中的酒杯,脸上写满了温暖:“儿臣看眼前盛世光景,皆母皇恩泽。”
武曌饮下一杯,目光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光阴如过隙,朕若再年轻二十岁,亦翩翩起舞矣!”
“母皇身心康健,社稷福祉。”太平公主忙劝慰道。她的目光投向武承嗣和武三思,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是几位表兄,未能安分守己,举止颇为乖张,还请母皇明察。”
这话一出口,武曌就明白她下面要说什么,并不直接应对,却把目光转向舞场,只见金吾将军武懿宗穿过狂舞的人群,朝这边走来了。他顾不上与公主打招呼,神色有些慌张地在武曌耳边低语几句,武曌的眉毛迅速地颤悠了片刻,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道一句“你速查之”,便依旧看眼前的舞蹈了。
太平公主问道:“发生了何事,看他六神无主的样子。”
“没什么!”武曌很淡然地回答,但她的眼睛已经告诉公主,加封号带来的愉悦正在消退,她对眼前的景象很疲倦……
太平公主忽然眉头就皱了起来:呀!这半日只管节庆,怎么就没有看到薛怀义呢……
精明的太平公主立刻断定,刚才武懿宗所报之事,定与薛怀义有关。
火是从立在明堂的纻麻大象脚底烧起的,因为当初建时佛像巨大,不得不改用纻麻空腹来结构,现在却都成了引火的绝佳材料。当第一把火从足可以容纳数十人的佛像指尖燃起时,站在坑道里的薛怀义望着蹿向夜空的火苗,放声大笑:“烧吧!让这一切化为乌有,化为灰烬。”
然而,当大火烧向佛像隆起的胸脯时,薛怀义又满脸恐惧地跪倒了,他捂着络腮胡子包裹的脸,从指缝间涌出两股热泪:“陛下!怀义……”
薛怀义捶打着地坑墙壁:“沈南璆!我要杀了你!”
大火已经漫过了佛像线条柔美的脖颈,蛇信子一样的火苗正吞噬着那丰腴而又微笑的唇、高高的鼻梁和宽宽的额角,这一切多么熟悉。 那每一个角落,都曾经落下他疯狂的吻。陛下的皮肤永远是光润的,丝绸般的绵柔。他们在一起时,她总是用双唇轻轻吻他的额头,口里重复着:“宝儿!朕的宝儿。”
嗯!他不能容忍另外一个男人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他要在自己的心底将这一切抹去。然而,那又是多么痛苦的折磨。
皇上加封号的庆典之前,怠惰于白马寺的薛怀义是收到了殿中监的请柬的。可那不是发给皇上的“宝儿”的,是给白马寺住持、鄂国公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受到陛下的召见了。那个该死的沈南璆现在一定很快意吧?他心里愤愤不平,却无处发泄,于是就用车载着钱币,到街头抛撒,看着信男善女们争拾而取乐……
如此一来,好好一个法会倒成了薛怀义戏弄僧俗信众,夸富泄欲的机会。他也明白,自己这样做,有违于教义,可他除了以此来引起陛下的注意,再也想不出别的方式。
他看着手中的请柬,一股无以名状的心火骤然冲向头顶,他屏退身边的僧人,将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来到明堂,乘着夜色,举起了手中的火把。
他觉得浑身灼热,仰头望去,大火已经烧到佛像的头顶,心就揪出一阵阵疼痛。仿佛那大火正在燃化皇上高耸的发髻。那发髻不属于别人,而属于自己,自从他以白马寺住持身份侍寝后,皇上就不再让宫娥们宽衣解带了,这丝丝发髻,每次都是他亲自为皇上松开的。那头发如波浪一般地从他的手上涌出,涌成曲线的瀑布,而皇帝那张比实际年龄要润泽许多的脸,看上去便也不那么老了。那些日子,他就是凭借这种感觉活着。
此时,纻麻燃起的火苗掉进地坑,正一步步剥夺他生命的空间,薛怀义害怕了,他踉踉跄跄爬出地坑,这才发现,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整个明堂都葬身火海了。远远望去,神都半边天都被映得通红,他隐隐约约地看见,皇宫禁卫们正在奔走救火……
薛怀义的醉意终于被彻底唤醒,他开始意识到这一回祸闯大了,是他亲手将自己苦心建起来的明堂毁于一炬了,一旦皇上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岂能绕过自己?
薛怀义略一思索,便迅速佯装救火,一边大喊着“救火”,一边朝金吾将军武懿宗身边跑去:“将军!发生什么事情了?”
武懿宗闻到一股酒气,就有些不屑地回答:“大师没有看到众人正在救火么?”
薛怀义赧颜地摇了摇头说道:“贫僧昨夜喝了点酒,睡得一塌糊涂,睡梦里听到人声嘈杂,就赶来看看。”
接着,薛怀义环顾了周围的火势,顿时捶胸顿足道:“明堂!明堂!这可是陛下明政教之场所,祭祀、朝会、庆赏、选士大殿之所在,如何就毁于一旦了呢?陛下,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