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王孝杰的奏章送达神都,凤阁侍郎李昭德不敢怠慢,立即赶往武成殿,呈送给武曌批阅。
他来到塾门,武钦告诉他,说皇上这会儿正在殿中传东宫婢女团儿问话。
李昭德就十分纳闷,问道:“一个婢女,何劳皇上亲问?”
武钦小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个团儿,就是皇上遣往东宫伺候太子起居的。”
李昭德“哦”了一声,多少明白了些,不再往下问,只是端着杯子喝茶。大约一杯茶的工夫,从武成殿门口走出一位妖冶女子,杏眼桃腮,弱柳身材,倒也有几分姿色。
武钦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站在殿门口喊道:“陛下有旨,李昭德觐见。”
一见李昭德,武曌立刻换了喜悦的面容:“爱卿匆匆忙忙进殿,又有何让朕高兴之信报来呢?”
李昭德上前打拱道:“启奏陛下,王将军从边关发来奏章,臣不敢延殆,故而专事进宫呈报。”
“哦!安西有战报发来。”武曌的眼睛顿时灼灼闪亮,不用宫娥扶持,倏然起立,从武钦手中接过奏章,哗啦啦地展开,那丹凤眼上方的眉毛就跃跃欲飞了,“王将军建斯功劳,竭此款诚。如此忠恳,甚是可嘉。”
合上奏章,武曌的心便跟着奏章飞往边关了,她踱着步子来到李昭德面前,鸟翼一样的衮服衣袖在空中舞动,目光炯炯有神,似乎是自语,又似乎是对李昭德说:“安西大捷可贺,朕何以能忘记?永昌元年,朕任文昌右相韦待价为安西道行军大总管,欲图收复四镇,然寅识迦河一战,我军惨败。痛定思痛,乃朕用人之失。韦待价既无将领之才,又狼狈失据,焉能制胜。”
话锋一转,武曌又说道:“安西收复,雪朕心头之愤,爱卿与娄师德举荐良才,功莫大焉。”
李昭德忙道:“此皆陛下知人善任,运筹帷幄。安西四镇复归,得之不易,故而臣……”
“嗯!爱卿的意思朕明白了。”武曌拢了拢发际道,“近来朕反复思虑,早年我朝因财力拮据,远征不便,故推‘羁縻’之策,以夷制夷。四镇复得复失,几度沦于吐蕃,足见其策积弊甚重。今番回归,断不能苍黄翻覆,再为鱼肉。”
“臣要禀奏的正是这个意思。”
但李昭德的话还没有说完,武曌又道:“朕的意思,羁縻之策不可全废。朕欲以异族首领主政,以朝廷将领主军,如此政、军两行而又相监,边关安之久矣。”
李昭德深感武曌思虑周密,自己想到的,她想到了,自己没有想到的,她也想到了,便由衷地感叹道:“陛下虽身在神都,然万里江山拢于一怀。臣十分惭愧。”
“自古以来,无先知先觉者,所谓智者,皆出于参验,朕之思虑,乃因安西战事翻来覆去之故。”武曌摆了摆手,转身回到龙案,继续道,“朕欲凤阁拟诏,任高仙芝为于阗镇守使、张怀寂为龟兹镇守使、韩思忠为碎叶镇守使、封常清为疏勒镇守使,统归安西都护府节制,治所置龟兹,以许钦明为都护。至于王孝杰,班师回朝后朕另有任用。”
“陛下圣明。”李昭德为武曌的知人之明而感喟。她所点到的这几个人,都是多年征战的骁将。韩思忠自幼习武知兵,军旅生涯即从安西起步;封常清虽年仅十八岁,然排兵布阵,已现奇思。至于许钦明,少以军功任左玉钤卫将军,曾经做过梁州都督,分量当然不轻。这一个班底,至少十年内可保西陲安定。
“微臣遵旨,即刻拟诏。”
李昭德起身告退,却被武曌留住道:“爱卿对娄师德印象如何?”
李昭德沉吟道:“这……”
“这不是在朝会上,爱卿有何话不妨直说。”
李昭德赶紧解释说:“臣不是这个意思,臣与娄相同朝为官,深感公宽厚、忍让,君子之怀。有一次,臣奉旨集议,诸臣僚皆如期到,唯公迟矣。微臣谑其体胖腰圆而行缓,曰‘田舍夫’,公应之,师德不为田舍夫,谁当为之。”
李昭德还没有说完,武曌已开怀大笑道:“此公真宰相腹矣。朕知他早年在先帝朝任殿中侍御史兼河源军司马时,就知营田事,颇有佳绩。天授初年,虽为金吾将军,领丰州都督,然依旧知营田事。近两年,爱卿任凤阁侍郎后,他迁夏官侍郎,为安西大捷赞划军务,亦颇尽力。然朕以为,彼之长在营田,故而拟改任其为河源、积石、怀远等地及河、兰、鄯、廓等州的检校营田大使。不知爱卿以为如何?”
李昭德觉得,武曌知娄师德甚深,也能把握他的长处,营田大使对于此公说再合适不过了。他还有一个预感,这是皇上在为王孝杰归来做准备,但皇上不说,他也不好再问,只是说:“娄公出使,必见大效。”
“好!如此也请爱卿拟一道敕命,命娄师德近日出京巡察。”
李昭德出了武成殿,没有回凤阁署中,而是直接去了夏官署,他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娄师德,让他早有个准备。尽管平日在朝事来往中,他们经常互相戏谑,然在政见上是相通的。而且他以为,皇上这次命娄师德巡察营田,也是为解安边将士衣食之需,足见皇上胸存大略,朝事缓急,运于掌握之内。
夏官侍郎的室门微闭着,一位主事坐在外间,专心撰写文书。他猛一抬头,却发现是宰相大人到了,忙起身施礼,又要沏茶,却被李昭德挡住道:“本官是来会会娄大人,他在么?”
“大人正在里面与兄弟娄师范娄大人说话呢!”
哦!李昭德记起来了,前日朝会上,皇上任命娄师范任代州刺史,他定是来向兄长辞行了。李昭德欲转身回署中,主事却道:“娄刺史进去已有些时间了,下官估计话也快说完了,大人不妨在此少待片刻。”
娄师德与兄弟的话题这会儿的确已经转到官德上了。
其实,娄师范前来拜见长兄,原本是为感谢家兄这些年的养育之恩的。早年,兄长以进士身份而任县尉时,却遭逢不幸,父母逝于时疫。兄、嫂便将娄师范接到官署,尽慈父之责,别人怎么样,他不知道,他是亲身体会到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恩德。入仕以后,尽管兄长一再耳提面命,他也时时刻刻遵循兄训,不敢有丝毫违制之行。然而,此番出京,他觉得请兄长到酒肆小坐,总不违朝制,亦合人情。因此,朝会一散,他就转道夏官署了。
“不可!”娄师德肥胖的身子蠕动了一下,看上去简直就是弥勒佛,却是没有笑意,“弟得以升迁刺史,非为兄任宰相之故,乃陛下慧眼知人,你若怀感恩之情,就当即日赴任,报效朝廷。何生此举?”
“兄长所言甚是。”娄师范在兄长面前踱着步子说,“正因此,故弟不邀友朋,只你我兄弟二人小酌,应无大碍。”
“两人亦不可。”娄师德脸上没有丝毫的松动,“赖陛下圣恩,为兄十数年来知营田事,手中所过钱粮数以百万计,不差毫厘,即如此,犹有奸人借故弹劾。好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终无实据,才得以免祸。弟虽以兄弟情分小宴,然若让奸佞知之,不免又要小题大做。慎微知著者,当为训矣。”
娄师范便不好再强求,郁郁寡欢地起身告辞,娄师德腆着肚子站起来说:“且慢,在你赴任之际,为兄尚有几句话说与你听,望弟三思。”
娄师范只得又坐了下来。
娄师德目光中含了血脉的深情说:“圣恩浩**,为兄备位宰相,你复为州牧,荣宠过盛,人所嫉也,你将何以自免?”
那目光悠长而又忧虑,娄师范“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眼睛潮热地说:“兄长训诫,弟谨记在心。于今以后,虽有人唾我面,我拭之而已,绝不让兄长为难。”
“不对!”娄师德上前扶起兄弟,话语中就多了庄重,“此正是为兄所忧虑的啊!别人唾你面,是要激怒你,你擦了,正遂了他的意。唾有什么呢?你不擦,它自然还是会干的。你笑而受之,则塞其口矣。”
看着弟弟一脸无法接受的样子,娄师德语重心长地说:“记住为兄的话,受用终生。好了,时候不早了,你速速回府准备去吧。晚间,我当与你嫂嫂在府上为你饯行。”
送兄弟出来,娄师德一眼就看见坐在外室的李昭德。娄师范与李大人见过礼后,先行离去了。娄师德见状便笑着说:“宰相大人今日何有雅兴来访田舍翁?”
李昭德亦笑道:“舍翁善食,故体胖也。”
“非善食,乃心宽矣,君不闻心宽而体胖之理么?”
这两人见面不讽不说话,却总是肝胆相照,毫无芥蒂。
两人进了内间,娄师德命主事上了茶,然后打趣道:“李大人来此,绝非为讨一杯茶喝吧?”
李昭德说道:“让大人说中了,陛下欲遣大人前往河源、积石、怀远等地巡察营田,不日敕命将至。”
“此下官意料中事。安西四镇大捷,镇制恢复迫在眉睫,若无粮草为续,何以拒敌?即便陛下不说,下官也准备陈奏。”
李昭德就惊异于娄师德的料事如神,道:“大人出将入相,真乃陛下股肱辅佐也。”
于是,两人便说起仪凤三年旧事,那正是刘审礼、王孝杰大败之际。唐军已无斗志,娄师德挺身而出,集结散亡将士,提振全军士气。他还力排众议,只身赴赤岭与吐蕃赞普言和罢兵,之后,边陲多年无战事。
追忆往昔,娄师德以谨慎之言作结:“夫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所谓‘强而避之’,即绝不为不可为之战,当时也是出于无奈。”
李昭德说:“老夫听闻,大人亦曾于陛下面前举荐王孝杰?”
“仪凤年龙支之败,责不在王孝杰,在中书令李敬玄。”
李昭德很是赞赏他的明断,便把话题转到眼下来说:“令弟何时离京?”
“三日后启程。”
李昭德提出为之饯行,被娄师德当面婉谢:“方才下官正是就此与他叙话。要他谨言慎行,不可滋长官气骄气。”
“大人高风宽怀,当为风范。”
五天以后,就在娄师范离京后的第三天,娄师德也奉敕起程,前往河源等地巡察。行前,他专程去武成殿向武曌辞行。
“爱卿素积忠勤,兼怀武略,朕所以寄之襟要,授以甲兵。自爱卿受委北陲,总司军任,往还灵、夏,检校屯田,收率既多,京坻遽积。不烦和籴之费,无复转输之艰,两军及北镇兵数年咸得支给。勤劳之诚,久而弥著,览以嘉尚,欣悦良深。”
武曌褒扬了营田大使十几年的呕心沥血,正是因为他在北方营田十余年间,储备粮食数万斛,才为安西四镇大捷提供了充足的粮食。对此,李昭德也数次在皇上面前提到过。
“王师外镇,必藉边境营田,爱卿须不惮劬劳,更充使检校。”武曌对他再度检校营田大使寄予厚望,还让他看过尚方宝剑,“剑在如同朕在,有玩忽职守,贪贿不廉者,先斩而后奏。远途跋涉,爱卿还是乘车去稳妥些!”
娄师德深感责任重大,也十分感动于皇上的体恤和关顾,凛然道:“臣虽以臃肿之身,然屡经战阵,骑马已成习惯,还是骑马快些。”
长寿二年(公元693 年)春三月,洛阳的天气刚刚转暖,清早起来,春风中还带着几丝寒意,但桃花却红艳艳地开遍了神都城乡,从四面山上飘来的红尘让京都成为一座花城。出发地定在光政门外,刚过辰时一刻,娄师德已经先到了。
随行判官李牧看时间尚早,建议他敲开附近的店铺等候,却被他婉拒了:“为官者,当为属下表率,倘是他们来时,见不到老夫,将会怎么看?”
判官就为难了,想宰相偌大年纪,加之又有脚疾,岂能久站?当他目光四顾时,就发现不远处有一巨木,尚可歇脚,忙对娄师德说,请大人就巨木歇息片刻,坐骑即到。
老实说,娄师德这半晌也的确感到右足疼痛难忍,便欣然应允。李牧便从马鞍上解下行囊,扶娄师德坐了上去。
“难得你如此费心,老夫这里谢过了。”
“能为大人分忧,是下官的荣幸。下官听闻大人在任监察御史时,到陕县巡察,适逢旱灾,民间求雨,禁杀牺牲,然则,县令为奉承大人,宰杀羊肉,遭到大人讽喻,可有此事?”
娄师德哈哈大笑道:“陈年旧事,陈年旧事。当时老夫年轻,言语不免孟浪,询之县令,焉何违逆民意,宰杀牲畜,答曰豺狼噬,下人夺其口矣,须臾,又上鱼肉,我复问之,答曰:豺狼噬之,下人夺其口。我闻之,甚觉滑稽,遂曰:何不言水獭啖之。彼愧不堪言。”
李牧听罢,也笑得前仰后合,还从中品出了诸多的滋味。
天色微明,晨曦初露。出行的一干人相继到来,看到娄大人早到了,一个个低下头。
娄师德也不责备,反而道:“此去山高水远,风餐露宿,大家需多做准备,来迟在所难免。”
大家便愈发觉得不好意思。几位司田、司户纷纷表示,于今以后,当以大人为楷模,刻苦自励,勤奋自勉。娄师德见督促自律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命侍卫牵过坐骑,踩镫上马,却不料触及足伤,疼得他龇牙咧嘴,李牧见状道:“倘是大人觉得不便,不如就奏明朝廷,缓行一二日也无大碍。”
“此言差矣。”娄师德挣扎着上马说,“自古君无戏言,岂知臣亦无戏言。老夫既已当殿许诺皇上,即日出征,岂能擅改。”言罢,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一行七八人踏着晨光出宣辉门西去了。
出城五里地时,他要李牧传令,让大家停下来。自己勒马站在人们面前高声说:“诸位,于此刻起,我等就不仅是朝廷命官,更是皇上特使,一言一行,关乎国体。故而本官要在行前叮嘱几句:营田所获,乃为边陲屯粮,以供军需,据此,所过驿站,不可奢华,此其一。其二,近年我朝兴起高接远送之风,地方官吏中之别有用心者,专以逢迎为事,故所到之处,禁受礼品。其三,我等将去之地,周年缺水,因此,不可与兵民争水,更不可用水无度。此约法三章,仰各自律,违者严惩不贷,明白么?”
大家纷纷答明白了,他这才吩咐重新上路。
大约十天以后,娄师德一行到达灵州驿站,驿令闻知来者乃夏官侍郎、同平章事检校营田大使娄师德大人,早已率了录事和驿卒到站外迎候。
正当午时,阳光下一行人马滚滚而来,西北少雨,故而马行过后,**起一阵烟尘。
不一刻,众人到达驿前,驿令上前作揖道:“大人远道而来,卑职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娄师德却笑道:“你可知已犯大罪乎?”
驿令大吃一惊,“哗啦啦”率领属下跪倒在地道:“卑职身犯何罪?还请大人明示。”
娄师德又道:“本官问你,吾等入驿,可曾验看火牌与勘合?”
驿令闻言,悬着的心反而松了,道:“大人乃当朝宰相,朝廷钦差,我已知晓,免验无妨。”
娄师德的脸色顿时严肃了,连发三问:“假若细作冒充朝廷钦差呢?”
“假若是异族化装刺探我军情呢?”
“假若有盗贼盗我军粮呢?”
驿令急得一脸的汗,伏地跪拜,连道:“卑职有罪,卑职有罪。”
娄师德上前道:“你且起身,验过火牌。”李牧递过火牌,驿令认真看了,确信无误,便十分感动于宰相大人的一丝不苟。
“听大人一席话,卑职胜读十年书啊!”驿令道。
“驿站乃我朝内外转输枢要,不可不慎。依你所犯之罪,本相本欲鞭打,然以一朝宰相而打驿将,未免有污声名,若向你州县道破,你性命不存,姑且放你过去。”娄师德道。
驿令在此十数年,接待过众多的朝廷命官,有敷衍塞责者,也有颐指气使者,今天确实遇到了一代贤相,忙要口头谢罪,却被娄师德拦住道:“你真要感谢本官,就当恪尽职守,依律行事,不可疏忽。”
然而,驿令被免一死,终觉过意不去,又慑于宰相大人严以自律,奢华必然再受责备。当晚,他便私下里找到驿站的膳厨,要他外出换些上好的白面,给大人们做一顿当地的揪面片,想来也不为过。
夜色渐浓,驿令便命膳厨端上了揪面片。娄师德借着灯光一看,只见面盆上飘着一层葱花和油花,又调了灵州老醋,香气扑面而来。不说吃,闻一闻都陶醉了。在他将要举起筷子时,手却踯躅了,问膳厨道:“驿站内士卒都食面汤么?”
因为有了驿令的交代,膳厨很镇定地回答道:“启禀大人,我等与大人所食毫无二致。”
“真的么?”
“真的!”
膳厨口气中流露出一丝犹豫不决,这让娄师德越发地狐疑满腹,说:“你带本官去看看。”
“这……驿令大人有过吩咐,说大人一路劳累,千万不要打扰。”
“你带本官去看,出了事本官为你担着,如何?”
膳厨见没有回转余地,只好带着娄师德来到另外一用膳处。由于去冬今春干旱,市易粮食紧缺,驿站官兵都吃的是苦黍和着菜做的晚膳,加上缺水,每人每餐就只供一碗水,看着他们蹲在地上艰难吞咽的情景,娄师德呆了。良久,他从一位驿卒手中端过碗,夹一筷子入口,果然干涩,后味还有些苦。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十分难看,厉声道:“驿令何在?”
其实,自打娄师德一出寓所的门,驿令便觉大事不好,悄悄地在一旁静观事变,现在见宰相发怒,才战战兢兢地站出来应道:“卑职在!”
“此即你所谓的毫无二致么?”娄师德指着碗里的苦黍菜叶汤道,“灾年粮缺,官员却食白面,你是要致吾等犯贪腐之罪么?”
驿令跪倒在地连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不忍大人一路奔波,还请大人恕罪。”
娄师德不再责备驿令,对身边的判官说,将面片盆端来,与驿卒共享。本官再次申明,有违行前誓约者斩无赦。
李牧从里屋端来白面,娄师德令将其倒进苦黍汤中,混为一体,并先来了一碗。
李牧分明看见,当驿卒们将混了白面的苦黍汤捧在手上时,一滴滴泪水都洒进碗里了。
灵州三月,柳树还没有发芽,夜风呼呼地掠过驿站,发出“嗖儿、嗖儿”的哨音,一阵阵地扑打着窗棂。娄师德躺在驿站的炕上,只有脊背暖和,手脚却是冰凉。
娄师德与判官李牧同居一室,他在里间,李牧睡在外间。
也许是风声的骚扰,虽已是子夜,娄师德却毫无睡意。今日的情景,让他想得很多。记得当年自己刚入仕时,父亲曾经要他读《韩非子》,他至今仍然可以很流利地背出“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撩之烟焚”。青春年月,他很自信,以为只要心中堤坝不倒,就可以立定脚跟,清风两袖。现在看来,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祸起于未萌,在很多情况下,它往往是极不易觉察的,虽说属下官吏的细微之举未必都包藏祸心,但有时就恰恰是这些关爱,会成为奢华的起点。今日可食一白面,焉知明日不会受重金乎?
他轻轻地披衣起床,来到外间,才发现李牧也没有入睡,便问:“判官想什么呢?”
李牧赶忙坐起来,把枕头搬到另一头,两人面对面坐着说话。
李牧说道:“下官在想白日的事情。大人今日之举,令下官汗颜。据实而言,下官从未将之视为大事,以为不过人之常情。”
“朝纲之废,恰在这些所谓的人之常情。后汉之丁鸿曾曰:‘若敕政责躬,杜渐防萌,则凶妖消灭,害除福凑矣’,此为政者警钟长鸣之词。老夫年近六旬,尚慎微慎独,你年纪轻轻,万不可怠于貌似人之常情,而实则溃堤千里。老夫记得,陛下当年在给高宗皇帝的十二建言中,第一条就是戒奢华,倡节俭。惜乎至今践行者少而浑噩者多。”
听到此处,窗外的风在吼,李牧心中的风也在吼。
韦团儿近来很失落,她虽人在东宫,每日却是郁郁寡欢,独自一人时便自叹命途多舛。
一样的美人儿,为何上官婉儿就能得到陛下的宠爱,而自己却总遭到皇上的责备呢?
团儿在五岁时就没了亲娘,她是在姨娘膝下长大的。在她八岁的时候,姨娘开始教她女红,先是学刺绣,再大些就学缝纫。团儿天资聪颖,处处都领先姨娘的几个女儿,可她总是遭到姨娘的责打和白眼。
有时候,她做女红太投入了,家人用过了膳,她就只能饿着肚子,等待下一顿。而姨娘每每拿了她的绣品到集镇上卖了好价钱,买回来的新布料、新玩具,却没有她的份。
她幼小的心灵中逐渐播下了仇恨的种子,她开始学得刻薄、尖酸,并且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有时候,姨娘外出的时候,她就对妹妹们百般折磨,并且威胁她不能告诉姨娘,否则,将会招来更大的报复。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就像一株山桃花,越是风刀霜剑,就越是开得艳丽。有一天,姨娘忽然发现她已经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她围着外甥女前后左右打量,像欣赏一件精美的作品。她透过外甥女窈窕的身段,似乎看到了她的价值。
而就在这时候,朝廷殿中省掖庭署到民间来招收女红。姨娘明白,进了掖庭,今生都不会再有出宫之日,于是早早就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藏了起来。
姨娘没有想到,团儿非但不躲避,反而找到当地县令,要求进宫做女红。她的美艳当时就引起了掖庭官员的注意,在众多的姑娘中,她脱颖而出,自然被选进了皇宫。
离开家乡那一天,慑于掖庭官员对户婢修为的关注,她礼节性地向姨娘辞行,脸上却春风融融,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姨娘,飞到了一个自由的空间。
然而,韦团儿最终并没有落脚在掖庭署,当她随着全国各州县的户婢们浩浩****来到神都时,正值武曌筹备登基,韦团儿便选拔成了为皇上做衮服的户婢,进入了尚衣局。
那是一场何等精彩的测试啊!当她在绣架上精心绣出一朵含珠带露的牡丹时,全场轰动,连尚衣监都禁不住鼓掌叫好,当即将为皇上绣制衮服的大任交给了她和几位户婢。
韦团儿把这看作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她精心地描绘底样,选择彩线,从龙的鳞甲到眼眶,每一针、每一线都寄托着她的梦想。当衮服上的花团锦簇大部分绣成后,尚衣监拜见了时为宰相的武承嗣,欲请武曌为龙点睛,不想武曌竟答应了。
那天,太阳温暖而又鲜亮,武曌在武承嗣陪同下到尚衣局来了。尚衣监小心翼翼地铺开衮服,向她禀奏承担每一个部分的女工。他发现,当武曌细细端详那神采奕奕、栩栩如生的龙时,那保养得很好的白皙的脸在龙鳞的映照下泛着红光。
“此龙何人所绣?”武曌问道。
“启奏陛下,此龙出自新招户婢韦团儿之手。”说着,尚衣监传韦团儿上前参见。
韦团儿莲步轻移来到武曌面前,很温柔地拜见太后,她轻声慢语地行礼道:“奴婢见过太后。”
武曌的眼睛顿时睁大了,她显然被团儿的美艳和手艺的精巧所触动,目光落在团儿身上,久久没有离开。她想起那年召上官婉儿进宫的情景,相比之下,团儿虽少了上官婉儿身上的贵气,却多了小家碧玉的活泼。
武曌收回目光说:“你等不是要朕来点睛么,谁为朕配线?”
韦团儿没有丝毫的犹豫,也不顾及周围的目光道:“奴婢愿为陛下效命。”
不一刻,团儿就配好了点睛的丝线。武曌在绣架前坐下来,平心静气,凭借年轻时的根底,寥寥数针,那龙的眼睛就活了,似乎刚刚穿越云霓,眼角还闪烁着灵光。
顿时,满场“陛下圣明”的欢呼声一片。
然而,就在这时,武曌说话了:“传朕旨意,韦团儿自即日起进东宫伺候太子,不得有误。”
就这样,她来到了李旦的身边。开始的时候,她并不敢有丝毫的非分之想,只按照皇上的安排,每日暗暗记录太子起居,定时到嘉豫殿禀奏给皇上。至于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不明白,也不多问。
过了一段时间,她的心就不那么安分了。不错,太子身边的王妃很多,宫娥成群,可有几位能和她韦团儿相比呢?她有的是美貌,有的是青春,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争取更好的未来呢?
可是,她错了。屡遭**的李旦早已心灰意冷,在那个让她难堪的夜晚,太子殿下不但拒绝了她,还严令郭纬将她赶出了庄静殿,她期待被宠爱的心境,从那刻就生出了复仇的火苗。
机会终于来了,因为长寿二年元旦万象神宫祭祀时太子亚献的身份为武承嗣取代,刘妃与窦德妃对皇上的不满的对话,被韦团儿清晰地听见并及时地禀奏给了武曌。
两位太子妃失踪的当天,东宫陷入一片混乱,韦团儿虽然脚步不歇地穿梭在纷乱的人群中,然而,她的心中却是高兴的。
哼!你不是让团儿丢脸么,那我就让你最爱的人从人世间消失!那一夜,端着温酒从延义门走向庄静殿的路上,她就是这样悻悻然的表情。
这一次得手,韦团儿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不再希图围着太子转,而把博取皇上的欢心看作最重要的事。她相信,只要皇上高兴了,哪家王爷不是她的栖身之处呢?何须一定要死守在东宫呢?二月二惊蛰之后,皇上特意召她询问东宫的情况。
皇上问得很仔细,特别对二妃失踪后太子的言辞最为关注。这给了她一个明确的感觉,皇上母子并不像寻常母子那样和睦同心。她于是有了一个大胆而又危险的设想,既然可以让二妃消失,为什么不可以让皇上厌恶甚至怀疑太子的忠诚呢?
最能揣摩透团儿心理的还是武承嗣,那天她从武成殿出来,恰好武承嗣要进殿奏事,在询问了皇上对团儿的问话之后,他暂缓了进宫,而用车子载着团儿进了魏王府。
虽然鼓动皇上改立国嗣的图谋屡遭拒绝,但武承嗣从来没有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结局。尤其是当有一天他在皇上面前诋毁李昭德时,非但没有奏效,反而遭到申斥。武曌直截了当地说:“朕任昭德,始得安眠,此代朕劳,你勿复再言。”他一度很郁闷,这种心境直到皇上要他查窦德妃母亲庞氏“厌胜”案时才有了回转。现在,听了团儿的述说,他的思路倏然开朗,既然庞氏为太子岳母,为何不可以将太子牵连进来呢?如此,则可达一石二鸟之目的矣。
偏偏在这当儿,有两名朝臣因为私谒太子而被处腰斩,这让武承嗣更加自信,扳倒李旦只是时间问题。
“你放手去查,太子若是干涉,有本王为你做主。”在魏王府,武承嗣对团儿说。
谁知韦团儿立即跪倒在武承嗣面前说:“奴婢感念王爷垂爱,倘王爷不嫌弃妾身,愿以身相许。”言罢便投入了武承嗣的怀抱。
武承嗣此时获得的不仅仅是嫁祸太子的机会,更为韦团儿衣袖间散出的兰香所陶醉,为那一双绵软的乳峰所迷恋,为那一双魅惑的眼睛所融化……
如今,虽已是长寿二年三月了,韦团儿回忆起那一夜仍然心旌**漾,不能自已。她来到东宫后花园的一株栗子树下,轻轻掀开草丛,用手刨了刨,潮湿泥土中便露出一具“人偶”,上面扎满了钢针,脊背上隐约可见“武当死,李当立”的字样。她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才迅速离开栗子树,快步出了东宫,朝武成殿的方向奔去。
而此刻,武承嗣正在向武曌陈奏查处“厌胜”案,武曌先还是耐心地听着,听到后来,眉毛就竖起来了,声色俱厉地道:“庞氏当斩。”
武承嗣不失时机地道:“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他的话音刚落,武钦就进来禀报道:“侍御史徐有功求见。”
武承嗣的脸色立刻变了,道:“微臣以为,陛下还是不见为好?”
“这却是为何?”
武承嗣道:“此贼狂妄,竟然受庞氏之子窦希缄蛊惑,认定庞氏无罪。”
“哼!朕倒要看看,这个徐有功有何说辞,宣他进来。”
武钦急忙转身来到殿门口,高声喊道:“陛下有旨,徐有功觐见。”
徐有功从塾门走进武成殿的脚步是沉重的,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牵涉到窦氏一族数十口人命。在左肃政台,人们留下了“遇徐、杜,则生;遇来、侯,必死”的传言,盖因为他虽然官卑职微,然在审理道州刺史李行褒兄弟谋反案时秉公重据。然而这一回,他的心中却是忐忑不安了。
武曌看着跪在地上的徐有功,话语冰冷得让他发怵:“徐有功,朕听闻你对庞氏一案持有歧见,这是何道理?”
徐有功迅速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他以笏板掩面,平静地说道:“微臣查阅案卷,至今没有确凿证据可以证庞氏‘厌胜’,故而臣以为无罪。”
“哼!好你个伶牙俐齿。朕问你,你与同在肃政台之臣僚相比,办案失出何多?”
“启奏陛下!”徐有功也不退缩:“失出!人臣之小过;好生,圣人之大德。”
“你!”武曌被徐有功的话噎住,一时沉默。
武承嗣却是怒目圆睁,上前道:“小小侍御史,竟敢顶撞陛下,显系窦孝谌同党。陛下,应将徐有功发司刑牢狱问罪。”
徐有功鄙视地看着武承嗣说:“为大周朝纲,纵死何妨?况岂我独死,诸人永不死也?”
正在武承嗣、徐有功词锋语箭之际,武钦却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东宫户婢韦团儿抱了人偶要见皇上。
武承嗣立即禀奏道:“团儿此来,必有新证,请陛下速宣进殿。”
徐有功立即反问道:“王爷未见团儿,焉知团儿会出示新证,莫非事先设计?”
武承嗣没想到徐有功反应如此之快,顿时面红耳赤,指着徐有功的鼻子骂道:“你!十恶不赦,百死不惜。”
徐有功反而“哈哈”地笑了,他相信陛下已经听清楚了意思。可他的笑容很快收敛了,开始担心韦团儿出证真的把太子牵涉进去。
韦团儿抱着人偶进来向武曌陈奏,说今晨她到后花园,发现这具人偶,上面写着“武当死,李当立”,不敢怠慢,来向陛下奏报。
“呈上来。”武曌从武钦手中接过人偶,看那银针根根刺向心窝,就隐隐觉得自己心中真的绞痛起来,及至翻看脊梁上的刻字后,脸色“嗖”地灰暗了,“看来!李贞父子阴魂不散啊!有人盼着朕速死呢!”
武承嗣很得意地看了看徐有功,对武曌道:“证据确凿,微臣以为,嫌犯必是与润州窦孝谌遥相呼应,沆瀣一气。此物既出自东宫,太子当难脱嫌疑,故微臣奏请陛下,由金吾将军武懿宗率禁卫入太子府查看,定会有新证。”
武曌还没来得及回应,徐有功却说话了:“且慢!微臣还有几句话要问团儿。”
武曌平日里虽对徐有功的固执己见颇烦,但从心底却是喜欢他的直率,况且,此案牵扯到太子,她也不能不慎重,于是便恩准了他的请求。
武承嗣很严厉地看了看韦团儿说:“徐大人要问你话,你须如实回答,不可信口胡言。”
徐有功并不在乎武承嗣的态度,转身来到韦团儿面前,先很专注地看她的眼睛,直到发现她有些仓皇时才问道:“本官问你,此人偶你何时看见的?”
“今日辰时一刻,奴婢于后花园栗子树下发现。”
“辰时一刻,你不在庄静殿伺候太子,跑到后花园作甚?”
“这……奴婢是路过那里,忽然看到树下有新土,故而……”
“从后宫到庄静殿,要从延义门出,你焉何南辕北辙?”
“这……”韦团儿有些慌神。
徐有功乘机紧追不舍:“你可见有人埋了人偶?哦!既然没有看见,难不成这人偶系你所埋,还不从实招来!”
韦团儿被徐有功犀利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方寸自乱,暗暗转脸向武承嗣求救。
武承嗣便有些按捺不住,声色俱厉地说:“徐大人这是何意?倘是团儿所为,她还敢来向陛下禀奏么?分明是太子为二妃之死怀恨在心,故而做‘厌胜’之术,诅咒陛下。”
徐有功听罢,仰天大笑,武承嗣便浑身不自在,质问他笑什么?“下官笑大人妄自推论,漏洞百出。此类流俗小技,岂是太子所为?”
武承嗣问道:“若非太子所为,焉能出自东宫?”
“这也正是下官要问大人的,就算是太子所为,他不在别处埋藏,偏选了东宫后花园,岂非掩耳盗铃,画虎类犬?下官不妨问王爷,倘王爷身为太子,能出此下策么?”没等武承嗣回应,徐有功接着说,“哦!下官记起来了,天授二年,朝堂上一片改立国嗣嚣声,王庆一甚至以死相挟,敢问王爷何不亲自出面陈奏皇上?无他,乃瓜田李下之虑也。王爷都不愿为之,焉何就断定太子必为呢?”
武承嗣的嘴张了张,终于没能回上话来。
徐有功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暗暗打量武曌的情绪变化,及至发现她的脸色逐渐趋于平静,便知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了。他转过身来,举着笏板对武曌说:“微臣以为,韦团儿未脱嫌疑,然此案与润州刺史夫人庞氏‘厌胜’之事交织在一起,甚是蹊跷,故而臣奏陛下,先将韦团儿留于武成殿中,待案情真相大白后再回东宫不迟。”
武承嗣一听却不答应了:“微臣以为不妥,团儿姑娘前来禀奏,反受嫌疑,当属不公。”
在武承嗣与徐有功舌辩之际,武曌的心如风起青萍,**起波澜阵阵。她虽然遣韦团儿到东宫,然本意在监视李氏宗室与太子的交往,却从来不相信儿子会诅咒母亲的。现在,人偶出于东宫,她既是吃惊,又感疑虑。当韦团儿刚刚把人偶呈上来时,她的确怒在心头,但随着徐有功的层层辨析,她也渐渐平静了。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徐有功的话滴水不漏,合情合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武承嗣的怀疑不无道理,毕竟她和太子之间确有心结,难保他不会与庞氏心通而做出忤逆之事。
当然,这些只在她心中咀嚼,现在,她要的是真相,她已经暗暗打定主意,倘若坐实太子使“厌胜”术,那么,改立国嗣就是必然的了。
武曌看了看面前的几个人,毫无偏倚地说:“二位爱卿所言,各有道理,此案既是疑问甚多,不妨两案并查,团儿暂留宫中,待真相昭然时再作去留。然查案事宜,朕以为还是由来俊臣与徐有功协同。务必做到证据确凿,无论何人,僭越犯上,诋毁朕者,杀无赦。”
武承嗣与徐有功几乎同时应道:“微臣遵旨。”
武曌挥了挥手说:“你等退下,朕累了。”
武承嗣与徐有功各怀心事地走出了武成殿,武曌目光追逐着他们的背影很长时间才收回来,却发现韦团儿仍旧跪在那里,眼睛倏然冰冷了:“你且退下,好好思忖究为何事?回头朕再追究。”
“陛下!奴婢……”
武钦在一旁道:“陛下意思很明白,快去女红室暂且栖身吧!”
韦团儿这才忐忑不安地出了武成殿,一路上,她的心如一团乱麻,远远望着在偏门外的女红室,脚下不小心,绊了一下,跌倒在地,那眼泪就哗啦啦地淌下来了。
武曌这会儿却是真的累了,这累,不在身而在心。她靠在座椅上,睁开迷离的眼睛,发现武钦在身边站着。
“你相信太子会诅咒朕么?”
武钦低下头说:“老奴不敢轻言。不过,依人之常情,太子当不会生此违逆之举。”
“朕也做如是想。”
武钦眨了眨眼睛说:“这半晌,老奴看得有些糊涂。”
“哦!如何糊涂了?你说说。”
“老奴不解,在庞氏案中,来大人与徐大人歧见分明,为何陛下还要他们同查太子一案。”
“来卿长于酷刑,快自然快矣,然则大刑之下,难免屈招。徐卿性稳健,却是偏于固执,故而朕命二人协查,乃阴阳相合之理也。”
武钦还是不能完全明白,一脸茫然,武曌看他的眼睛,就知道没有听懂,笑了笑挥挥手说:“此为君之道,非你所能解矣,下去吧。”……
就在韦团儿拿着人偶匆匆忙忙赶往武成殿的当儿,李旦也洗漱得清清爽爽,进了庄静殿,开始一天的第一幅画作。
郭纬早已将绢布铺好,研得很精细的墨散发着淡淡的芳香,与在大殿一角的兰花相互侵染,那香就变得很有层次了。不管李旦静夜里如何思念离去的刘妃和窦德妃,只要一走进这氤氲中,就会暂时将一切痛苦搁在一边,全身心地投入绘画。
进得大殿,李旦问道:“团儿呢?”
郭纬说:“一大早就没见人。”
“难不成从母皇身边过来的人都是这个样么?”李旦讽刺道,这让郭纬就不好接话了。
自从韦团儿被皇上遣到东宫以后,研墨之事多由她做,今天只能由郭纬代劳了。
他今天继续昨日的绘画,一青苔碧翠的巨石旁,站着一位美人,黛眉紧锁,春愁满腹,双目望着远方,似在等候远道归来的郎君。一枝寒梅斜插画面,点缀出深寒季节。
与其说是在画美人,不如说他在宣泄自己心中的思念。他用的是阎立本阎相线描法,施以淡彩。现在,在即将点睛之际,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怆然心绪,泪花点点,滴在绢布上,将点燃在石缝间的青苔洇成一团一团。郭纬在旁边看着,也由不得心酸落泪。
“二妃已去多日,还请殿下节哀。”郭纬知道自己的劝说无济于事,但也只能是尽心而已。
李旦在一丛梅花上敷色时选择了黄色,不一会儿,蜡蒂满枝,暗香浮动,他在心里对二妃说:“愿君夜夜伴我入梦。”
画已作成,李旦要郭纬拿过印章,正要题款,却不料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启禀殿下,大事不好了。”
一见此景,郭纬脸上就挂了霜,道:“殿下正在作画,你慌手慌脚的,成何体统?”
太监颤抖着身子说:“武将军带人来……来搜宫了。”
“什么?你说什么?”李旦手中的笔“当”地就掉在了地上。
话刚落音,就听见金吾将军武懿宗在门外喊道:“启禀殿下,末将奉陛下之命前来搜查‘厌胜’之物,还请殿下恩准。”
李旦走出殿门,看到同来的还有来俊臣与徐有功,顿时脸色蜡黄,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本宫在东宫,每日以作画为趣,何来‘厌胜’之物?”
武懿宗一脸的横气道:“末将只是奉旨行事,其他一概不知。”
这时候,东宫侍卫狄光远匆匆赶来,按剑而立道:“东宫乃国嗣重地,岂能有污秽之物。将军如此兴师动众,能搜得见还则罢了,若是扑空,惊扰了太子殿下,该当何罪?”
这声音好生熟悉,来俊臣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哦!对了,它的节奏,它的浑厚,与狄仁杰何其相似。于是,他便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分外注意:“想来将军就是狄公子了。当年狄公于推事院遭遇审讯之事犹在昨日,眼前将军不以为训,是要重蹈尓父旧辙么?”
“你……”
狄光远眉宇间布满怒气,正要辩解,不料徐有功从旁边插话进来说:“来大人请勿急于指罪,狄将军身为东宫侍卫,陛下赋予他护卫太子之责,出面说话亦是遵旨行事,似无不当之处。现武将军奉旨搜查,一切且待查后方见分晓。”
随后,徐有功转身来到李旦面前,先行了君臣之礼,才气平语和地说:“武将军!本官与来大人皆是奉旨行事,本官深信殿下磊落光明,心底无私,断不会出‘厌胜’之策。故而,不妨放手让禁卫去查,也好让真相大白,是非明辨。”
面对此情此景,李旦也知道若是不许查,定会授人以柄,于是近前一步说:“如此本宫就依大人。”
这话一出,武懿宗立时盛气盈目,挥动手中宝剑,大声喊道:“来人!兵分三路,一路查后花园,一路查后宫王妃殿宇,一路查庄静殿。”
禁卫们呼啦啦地散开,而李旦的心却就此悬吊起来了。
狄光远见状,倏地一步跃到武懿宗面前,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扳,只听“哎哟”一声,武懿宗双臂发麻,那寒光闪闪的宝剑“当”的一声就落在了地上。
狄光远眼里却溢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大声道:“剑锋无情,不要惊吓了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