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太监去了半个时辰,太医署的秦鸣鹤就来了。
郭纬引着秦太医来到庄静殿内室,但见李旦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秦太医忙拿了脉枕垫在他的腕下,屏住呼吸,细听脉跳。只感觉尺脉脉壁紧张度增高、脉搏张力增加而出现弦直状态,脉体弦长、绷细而紧张,且滞涩不畅。
秦鸣鹤又换了个姿势诊断,脉跳很快从指下掠过,出现振动消失的空寂感,其间缺少平稳的过渡,几乎脉搏一出现,指下感觉有如一个很小的豆状往上顶一下就过去了。他这下心中就有数了,宫中的事情本就错综复杂,加上皇上性格善变,嬗于权变,太子殿下日子艰危啊。
郭纬迫不及待地问道:“殿下究竟为何症?”
秦鸣鹤捋了捋银白色的胡须,缓缓地说:“脉象显示,殿下之病,乃遭受惊恐,又兼心气郁结,故而昏厥。在下先开几剂药,用以安神清淤,如需再诊,随时传在下进宫。”
开完方剂,郭纬命可靠的太监去尚药局抓药,自己陪着李旦,问要不要禀奏陛下知道。李旦摇了摇头,凄然泪下说:“本宫自知病因,即便秦太医不诊脉,也是清清楚楚。”
“玉砚落地,乃物之损毁常事,殿下无须思虑太多。”
李旦叹道:“二位王妃前来辞行时,本宫就要她们速去速回,现已这个时辰了,却不见踪影,你说……”
郭纬劝慰:“年节之际,兴许陛下高兴,留两位娘娘进膳呢。”
李旦摇了摇头:“母皇从未有过此举,即便是庐陵王之韦妃,当年与母皇情笃,亦从未留在宫中用膳,何况……”
发了一会儿呆,李旦又问:“成器他们兄弟呢?”郭纬说他们都到去投壶了。
“此事先不要告诉他们。”话虽是这样说,可李旦明白,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今天。到晚上还不见他们的母亲回来,又将会发生什么,他简直不敢想。
东宫太监从尚药局回来,郭纬亲自安排细心的宫娥为李旦煎好药,并亲自侍奉服下。不一会儿李旦就进入了梦乡,他这才收拾摔碎在地上的玉砚残片。他捧起玉砚的一半,细细端详,禁不住在心底惊呼“怪哉”,裂口不偏不倚,恰好从中间断成两片,伤口的裂痕如刀切一般。他的手就不由自主地颤抖:“唉!两位娘娘八成是回不来了。”
他将玉砚的碎片收进旁边的匣子中,回转身来到内室,看见李旦额头汗水津津,口里依稀呼唤:“爱妃……爱妃……”
他擦了擦潮湿的眼角,来到外室,寂然独坐,以备李旦随时传唤。
李旦在梦中看见了刘妃和窦德妃,可她们平日里清丽的面容却变得模糊不清。她们的身子很轻,脚板离开地面,似乎是在空中飘浮的片云,他隐隐约约听见她们凄婉的哭声:“殿下!臣妾不忍离殿下而去啊!”
“殿下!臣妾冤枉啊!”
“殿下!你要为臣妾报仇雪恨啊!”
那声音忽而很遥远,忽而又很贴近,忽而有如风声,忽而有如水声。
李旦腾空而起,奋力追赶着她们的身影,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即。他使劲高呼:“爱妃!等着,本宫来救你……”不知她们是否听见了他的呼唤,却始终停不住脚步。
李旦追着两位王妃到了一座殿宇前,那殿宇周围,黑云涌动,阴风簌簌,她们双双进了殿宇,忽然从殿宇的上空喷出一股鲜血,顿时染红了半边天。李旦置身于血色的云霓中间,被风裹着,怎么也冲不出去,他大声喊道:“母皇救我……”
郭纬听到李旦梦中大喊,急忙来到内室,只见太子的双手压在胸前,口中呓语不断。他忙上前轻轻挪开他的双臂,李旦一激灵,醒来了,奋力将郭纬推到一边,惊恐地说:“你是何人,为何要加害本宫?”
郭纬大惊失色,从地上爬起来,双膝挪到李旦榻前说:“殿下!奴才是郭纬啊!”
李旦睁开迷离的双眸,发现跪在面前的确是日夜陪伴他的太监,心绪才稍稍安定了些。
问:“两位爱妃还没有归来么?”
郭纬失望地摇摇头,李旦无力地靠在榻上,眼望殿外纷纷扬扬、越下越大的雪,独自垂泪,口中讷讷自语道:“爱妃定是遭遇不测了。”
李旦又问几位王子可否回来,郭纬禀告说,午后,他们与侍卫狄光远一起在后花园冒雪练剑,这会儿应该是各回殿中去了。
“速传狄爱卿来见。”李旦下令。
郭纬出得庄静殿,就看见狄光远一人正站在殿外不远处的雪中,他紧走两步上前说:“狄将军,殿下传你进殿。”
狄光远手按剑柄,来到郭纬身边说:“看公公神色慌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郭纬长叹一声说:“唉!刘王妃与窦德妃进宫朝拜皇上,眼看天色已晚,仍不见踪影,殿下牵挂不已,恐生事变,故而要在下传将军商议对策。”
狄光远的心就“呼啦”一下悬在了半空,清晨他到东宫巡察时,曾看见两辆车驾出了东宫,后面跟了一群宫娥、太监,却不承想是两位王妃。
进了庄静殿,狄光远惊异地发现,这才半日没见,太子竟像换了个人,精神疲惫,双眸浮肿。看见狄光远进来,李旦挥手免去了参拜之礼,直截了当地说:“自今夜起,爱卿就不必回府上了,率领宫中禁卫,小心巡察,直至王子们离京回到封邑。”
“请殿下放心,有臣在,贼人休想近得东宫半步。”接着狄光远话锋一转道,“微臣听闻两位王妃进宫面圣,至今未归。微臣清早看见有宫娥、太监伴随王妃进宫,传他们来问话,也许有助于弄清情由。”
狄光远一番话让郭纬顿开茅塞,当下传来王妃身边的两位尚宫问话。她们不约而同地回答说,到了嘉豫殿前,王妃吩咐,让奴婢在外等候,她们问安一毕就出来,孰料奴婢等了半日,却不见娘娘踪影。奴婢到殿门口去问,值守的太监说两位王妃早就离开多时。奴婢回到东宫,一直等待娘娘归来,故而没有及时禀奏太子殿下。
郭纬脸拉得老长,责备两位尚宫为何不早说。
李旦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斥责尚宫们了,他有一种预感,刘王妃与窦德妃已不在人世,他的心一阵阵绞痛。她们曾陪伴他度过了一个个艰难的时刻,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屈辱。多少次,他为自己的尴尬地位而心灰意冷,甚至曾经萌发过绝世之念,是刘妃苦口婆心地殷殷劝慰,一次又一次抚平他心头的创伤;有多少次,他连眼下这个太子也不想再做,欲向皇上上书辞让,都被窦德妃劝阻,说他如此会为武氏留下以身胁迫的把柄。也许,当初她们来到自己身边时,只求获得一份皇家的宠爱,然而,风雨人世却把他和她们结为了同沉浮、共悲欢的心灵知己。可现在,她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李旦终于无法忍受久抑的沉郁,仰面捶胸,号啕大哭:“爱妃!是本宫害了你们。”
“二妃已去,本宫安能苟活人世?等着,本宫来了。”李旦扑下榻床,朝着殿中央的梁柱撞去。
狄光远飞步上前,从后面抱住李旦劝道:“二妃虽去,诸妃尚在,王子尚在,殿下岂可毁于一念而留下千古遗恨?”
郭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为李氏宗庙计,请殿下珍惜玉体!”
李旦颓然跌坐在地道:“身为太子,无力呵护至亲,何谓太子?”
狄光远扶起李旦回榻道:“于今之计,是要呵护诸位王子不被伤害,还请殿下慎思对策。”
“本宫心乱如麻,茫然无计,依二卿观之,此事该如何了结?”
郭纬起身,到殿门口看了看,回来掩上门说:“依奴才观之,诸位王爷留在京城,百害而无一利。”
狄光远暗示郭纬到殿门外守着,他沉吟须臾后道:“微臣以为,今夜子时,密召诸位王爷进宫陈明利害,遣他们早早离京。为防止皇上生疑,不可以一次离京,应错开时间,如此,既合于朝制,又不违人情。”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李旦点了点头。
郭纬站在大雪纷纷的殿前,不一会儿足尖就被雪覆盖,冻得生疼,脊梁也冰冷冰冷的,身子缩成一团,却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宫里上灯时分,韦团儿端着一个方盘,上面盛着酒菜,从延义门出来,朝这边来了,他立即睁大了眼睛,瞅着她袅袅婷婷的样子。
隔着几步远,韦团儿向郭纬打招呼说:“天寒地冻的,公公不在殿里侍奉殿下,却站在雪地里发呆。”
郭纬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小声道:“殿下刚刚睡着,你轻点。”
“现在又不是夜间,殿下睡什么觉,团儿感念殿下天冷作画,温了一壶酒,御膳房做了上好的小菜,给殿下暖暖身子。”团儿欲绕过郭纬。
郭纬伸开双臂,拦住团儿道:“殿下作画疲累,刚刚睡着,你去了,若是殿下怪罪下来,无论是咱家还是姑娘都难以收场,你就交给咱家吧!”
团儿无奈,只好说道:“如此不劳公公了,团儿夜间值守,殿下何时饿了,传唤一声,我送进去就是。”言罢,她转身便走了。
“哼!”韦团儿进了延义门,回看一眼风雪中的郭纬,嘴角露出得意的笑,“蠢材,焉能知道这一切,皆我所为呢?”
郭纬的心思当然没有因为团儿的离去而停歇,他猜想,团儿此时来定是已经获悉二位王妃进宫不归的消息,想探个究竟。待她走远后,便急忙进来说明原委。
狄光远自幼跟随父亲,学了些断案技能,便分析说:“依臣观之,这团儿断非寻常宫娥,说不定二妃失踪与她干系甚大。故而,微臣猜度,不消两日,皇上定会召见殿下询问东宫事变。臣奏请殿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安之若素,从容淡定,绝不要在皇上面前流露丝毫愤懑。”
郭纬说:“奴才奏请殿下,各位王爷离京前定要去向皇上辞行。若是问起宫中情况,皆答一切如常。”
夜色渐渐深了,李旦看着面前的两位心腹,只是默默点头,心却是随着两位皇妃去了。
更漏过了子夜,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从延义门内传来杂沓的、低沉的、踩着积雪的沉闷脚步声!哦!他的儿子们来了……
正月初三凌晨子时,父王忽然密召众位兄弟到庄静殿,言明二位王妃外出不归的噩耗,九岁的李隆基就从心底断定母亲的死与嘉豫殿脱不开干系,他倒没有如皇兄李成器那样痛哭流涕,他忍着丧母之痛,强使自己的泪水往心里流,暗暗发誓,有一天定要报这弑母之仇。
正月十六辰时二刻,李隆基在狄光远和随身别驾护卫下来到嘉豫殿。值守的太监说陛下正月初四就搬回武成殿了。皇帝移驾,自是要通知东宫的。李隆基这样做,正是要给武曌留下闭目塞听的印象。
现在,武成殿就在眼前,听到武钦传宣的声音后,他在殿门口平静了一下心绪后,才缓缓走到武曌面前,深深地跪倒在地说:“孙儿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武曌放下手中的朱笔,来到李隆基面前,看着他英姿勃勃的样子,脸上就露出由衷的喜悦:“在神都度新年,还开心吧?”
“启奏陛下,孙儿沐浴圣皇恩泽,聆听陛下教诲,十分开心。”
武曌没有接李隆基的话茬,却用一双丹凤眼抚摸着李隆基的脸颊,那目光透着浓郁的母性,唉!他太像太宗了,怎的就有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娘呢?一刹那,武曌的眼睛有些湿润了:“闻说你母后失踪,朕不胜伤感。”
李隆基觉得,眼前的陛下,让他觉得很陌生,也有几分惧怕,但他很快想好了说辞:“母亲失踪,萱堂蒙悲,然有祖母圣恩沐浴,孙儿也很幸运。”
武曌对李隆基的应对自然很满意,却也很纳闷。小小年纪,对宫中重大变故泰然置之,何以有如此帝王气度?
“好!难得你孝心一片,你母亲闻之,亦当含笑。”她没有说出后面两个字,却换了期待的口气继续说,“楚地民风彪悍,望你好自为之,多想着为朝廷效力。”
祖孙之间的谈话以李隆基的“孙儿遵旨”而结束,听着李隆基的脚步渐行渐远,武曌心头忽然就萌生了一种无以名状的遗憾。偌大的武门,何以就出不了如李隆基这样的少年英杰呢?
二月二,惊蛰日,立春后第一声惊雷响过神都上空时,武曌正在武成殿批阅奏章,武钦进来禀奏,说禁卫发现嘉豫殿方向火球滚动,有一棵巨大的松树被雷击起火。武曌手中的笔就搁在了案头,她的心顿时缩紧了,立即想到了二位王妃的死。
其实,正月初三那一天,刘妃、窦德妃走进嘉豫殿的时候,并没有见到皇上,这一切都是来俊臣事先安排好的,皇上早已提前离开了大殿,隐身到另一处等待消息。据来俊臣后来呈送的“狱辞”说,二位王妃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甘愿领罪。她们死于乱棍重击,就埋葬在嘉豫殿的地下。
这也是她后来搬回武成殿的主要原因。
曾经**漾着君臣笑声的嘉豫殿成了一座死殿、孤殿,只有前后殿门上的大锁在寒风中摇出“咣当”的哀鸣。有夜里值守的太监私下里传说,每当子夜时,就从殿内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声。皇上一怒之下,将那个值守的太监杖击一百,当场毙命,从此,二妃之死也成了大周朝野讳莫如深的禁忌。
可这恼人的雷声,让孤魂鬼影再度爬上了武曌的心头,让她重新回到如长孙无忌当年被杀之后一样的心境。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的旦儿对二妃的不归至今置若罔闻,她派到东宫去的韦团儿近来没有任何新的消息带给她。
“武钦!速去知会东宫,午后移驾庄静殿。”
武钦道一声“遵旨”,转身出了武成殿。武曌靠在榻前,闭目深思。他们母子很久没有敞开心扉说话了,她应该想想,该对他说些什么?
不仅是武曌,李旦对于母皇忽然要来也十分惶恐。送走武钦,他便转身问跟在身后的郭纬:“母皇忽然驾临,显然与二妃失踪有关,爱卿说本宫该如何应对?”
“当此之际,武承嗣眈眈于国嗣,殿下纵有千般委屈,也该忍在心底,从容镇定,万不可任性自为,坏了大事。”郭纬说着,眼睛就潮热了。
两人正说着话,狄光远在殿外禀奏说:“陛下驾到,已经进宫来了。”
他的话刚刚落音,就听见武钦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李旦率狄光远与郭纬来到殿外,跪倒在地说:“儿臣迎接母皇圣驾。母皇万岁万万岁!”
武曌说一声“平身”,待李旦起身,才在郭纬引导下进了庄静殿。环顾四周,所有的摆设都是当初入住东宫时武曌敕命殿中省安排的。进门两边的墙壁上,悬挂的是武曌的两首诗作,迎面的台案后面,是已故的冯承素临摹的《兰亭序》,相比于褚遂良的同题临摹,冯书在形似中带着明显的个人标志。它本是呈给高宗的,现在悬挂在这里,也是对先帝的追念。除了这些,太子没有任何自己的笔迹墨痕留下。
武曌来到案头,翻了翻一卷已完成的画作,其中有一幅松鹰图,那鹰眼高瞻远瞩,那松枝,龙爪虬枝。李旦见状,忙上前道:“闻知母皇甚爱松鹰,儿臣原想装裱以后呈奉母皇的。”
武曌点了点头说:“百行孝为先,你有此心,朕甚欣慰。”
郭纬向外面招了招手,宫娥们立刻捧着茶点鱼贯而入,向皇上和太子呈奉了茶水。李旦先饮后武曌才缓缓地呷了一口,母子之间,还如此警惕,这个细节让李旦有些寒心。
武曌放下茶杯,随意问了太子平日的起居,知他除了作画,就是读书,履行每五天向皇上请安,每晚睡前,还要到后殿的佛龛前为母皇祈福。
武曌的表情平和而又慈祥,看着李旦日渐消瘦的面容,天然的母性让她不无哀婉地说:“刘妃、窦德妃失踪月余,至今渺无消息,知道你心中不好受,其实,朕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李旦的心头顿时就忐忑了,转身拜倒在地说:“儿臣谢过母后恩典。儿臣有母皇足矣!”接着又问,“是否让儿臣传卢贵妃、王德妃和王贤妃来拜见母皇?”
武曌摆了摆手说:“不必了,朕就来看看太子,坐坐就走。二妃失踪后,她们都很怕朕吧?”
李旦形容淡定地说:“母皇言重了,刘妃、窦德妃失踪,皆造化所致。各位王妃早晚都净手焚香,佛前三拜,为母皇祈福纳祥。”
“倘真如此,朕甚慰之。”说着,武曌起身问道,“这半晌,怎的不见团儿?”
李旦忙命宫娥出去传唤,不一会儿,团儿便进来拜见皇上。武曌一脸正色说:“朕遣你来东宫,原是要你陪伴太子,你为何玩忽职守?”
李旦见状,忙说:“非团儿不遵职守,是儿臣得知母皇驾临,要她督促御膳房备酒肴去了。”
武曌却不以为然:“宫中有尚食,何须她多嘴多舌。”但她话说到这里,却是锋头一转,要她往后小心从事,不可疏忽大意。
在场的郭纬和狄光远都听出了皇上话里的弦外之音,不由得为太子捏了一把汗,孰料李旦的一句话使转机倏然出现:“此事原不怪团儿,是儿臣所虑不周,往后让她早晚陪在儿臣身边就是。”
武曌又问狄光远,近来可有狄仁杰的消息。狄光远很恭谨地回道:“微臣谢主隆恩,一定向家父转达陛下恩泽。”武曌倒是很喜欢狄光远对家风的传承,说话、气度都有狄仁杰的影子,便由衷地说了一声“乃父家教甚严啊”,便起身要武钦起驾回宫。
李旦就有些急了,一步上前道:“膳房菜肴已经备好,请母皇用膳后再回宫!”
武曌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朕就是过来看看,晚膳已定好回宫用。来日方长,你好自为之。”来到殿外的轿舆边,武曌忽然对跪倒恭送的李旦等人说:“团儿随朕回宫一夜,朕有话说。”
郭纬和狄光远都痴痴地望着武曌离去的方向发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看看李旦,更是陷入六神无主、仓皇不安的境地。他们面面相觑,猜不透皇上心里究竟想什么。
武曌被雷声引发的郁闷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来自边陲的战报冲淡了。
第二天朝会上,李昭德带来一个振奋朝野的消息。武威道总管王孝杰在安西与吐蕃大战中大获全胜,已收复二镇,目下正乘胜谋划新的进军。
武承嗣、姚??、崔元综等纷纷出列,盛赞皇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功比太宗。
武曌脸上终于有了近几天来不曾有过的喜色,她的目光掠过大臣们喜悦的眉头说:“王将军出师大捷,终雪垂拱三年韦待价兵败西陲之辱,旧土回归。传朕的旨意,命王孝杰一鼓作气,夺回安西四镇,朕将重赏三军。”
“遵陛下旨意,臣立即广张圣恩,提振士气。”李昭德心中的闷气终于因为王孝杰的大捷而一吐为快了,他暗中打量了身边的武承嗣,却发现他举起笏板,一副要说话的样子。
武曌也注意到了武承嗣,问道:“左相有话要说么?”
武承嗣趁机出列道:“西陲大捷,可喜可贺,然则,内乱不可掉以轻心。据推事院举报,失踪至今仍不见踪影的窦德妃之父、润州刺史窦孝谌之妻庞氏,因其女失而不归,疑被人所杀,故而于府上祝诅皇上,请陛下明察。”
武曌刚刚温暖的脸顿时冰冷了,厉声道:“如此逆贼,岂能容得,传朕旨意,命推事院严查重判,绝不姑息。”
王孝杰、阿史那忠节的十八万大军集结在西州都督府治所高昌城外,军队的帐篷绵延十数里,每隔一段就有一个寨门,门前旌旗猎猎,军阵森严。寨内巡逻的士卒来回穿梭,由旅帅们带领的军演喊杀连天,此起彼伏,一派即将大战的架势。
今天的军前会议商定在西州都督府举行,王孝杰、阿史那忠节将军与长史相约着一起进城。
一路且行且看,王孝杰由衷地感喟岁月匆匆,物是人非。矗立在火焰山南麓的高昌城,自乾封年间裴行俭任都督以来,秣马厉兵,励精图治,使之成为呈长方形、方十一里、内城外城相互照应的坚固城池。举目远眺,每隔几里,亭堡林立,连属相望,而当年坚守西州的老将军却已长眠地下。那时候,王孝杰尚年轻,但裴行俭掀起总章选制热风的场面他是有所耳闻的。
睹物思贤,王孝杰深感此次出兵责任的重大,便对阿史那忠节道:“我等身负皇命,当以先贤为范,戮力同心,共击吐蕃,收复失地。”
阿史那忠节系突厥血统,其父亲阿史那忠自追随太宗以来,屡立战功,声名赫赫,尽管在唐时突厥族将领时有反叛北归者,然而,他的父亲却矢志不改初衷。裴行俭的故事,他在神都任职时没少听,故而对王孝杰的话很有同感:“大人所言,正是末将之愿。”
两人的战马刚刚来到西州都督府门前,现任都督唐休璟就紧跑慢跑地迎出门来。
进入都督府前厅,王孝杰环顾厅中设置,虽是简朴,却弥散着战阵气息。公案后面,置兵器架,上有一青锋宝剑。两边呈八字形的兵器架上,陈列着各种兵器。墙上挂一幅西州兵略图。
室内生了牛粪饼烧的炉子,倒也暖融融的。
唐休璟命录事参军给两位大人斟上奶茶,说:“末将自上书朝廷,陈请收复四镇后,日夜盼望朝廷大军到来,诚恐失了歼敌良机。”
王孝杰呷一口奶茶,心中**起悠悠的边陲情怀。仪凤二年,他随工部尚书刘审礼西行出击吐蕃,九月,两军战于青海大非川,唐军被困,时为行军总管的中书令李敬玄畏敌怯战,按兵不救,以致他和刘审礼被俘。那时候,他终日喝的就是这奶茶:“许久没有喝此杯中物了,味道如旧啊!”
阿史那忠节更是喝得津津有味,似乎从中品出了族脉的隽永。
话题很快转到军情的分析,唐休璟带着两位将军来到西州兵略图前说:“末将之所以要上书朝廷,请求出兵,盖因吐蕃新赞普弃都登基时尚年幼,朝政大事悉归宰相钦陵主持。随着弃都年齿渐长,日欲亲政,对于钦陵权倾朝野心怀不满,两人神离久矣,天授二年,弃都削钦陵主盟权,从此,君臣之间剑拔弩张,动**不安。末将审时度势,以为此正是我收复失地之良机。”
王孝杰频频点头说:“大人所奏,亦陛下所虑。末将与阿史那忠节将军率兵来此,正要一举收复四镇,雪我失地之辱,振我大周国威。”
阿史那忠节问道:“依末将之意,我军远途奔袭,只宜速战,不可盘桓。不知眼下哪一镇兵力较弱?”
唐休璟指着地图说:“若论兵力,龟兹最弱。自高宗上元二年龟兹王归附我朝领都督以来,十七年间,屡次出尔反尔,时而投奔吐蕃,时而依附大唐。以致我朝镇制,屡建屡废。末将以为,先打龟兹,最易震慑诸镇,且师出有名。”
唐休璟进一步强调:“最为有利者,莫过于龟兹王白素稽老迈,镇内围绕继嗣明争暗斗,正好趁机出兵。”
王孝杰与阿史那忠节频频颔首,当下商定,由王孝杰率一军攻打龟兹,阿史那忠节率一部向西南方向布军,以防疏勒镇兵马驰援,待攻下龟兹后,合兵一处,直取疏勒。唐休璟部则往南拒于阗、碎叶两镇兵马。
随后,唐休璟便用西州地方菜蔬宴请王孝杰与阿史那忠节,牛羊肉溢香,马奶酒醉人。席间,唐休璟频频举杯,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与吐蕃决战而干杯。
“两位大人。” 唐休璟仰起脖子,将一杯酒灌进腹中,印堂显得红而闪亮,“四镇几归几废,想来令人感慨良多,最近一次,乃垂拱二年,他匐之役战败后,朝廷不得不弃置四镇。然末将未有一天不想到要重头收拾山河,再完金瓯。这一天终于来了,末将要感谢二位大人。”
“此皆陛下运筹之故。”王孝杰言罢,三人的杯子一声脆响,碰在一起。
三位将军散席时,唐休璟说:“二位将军住在城外风餐露宿,末将甚为不安,还是将行营搬进城中来吧!”
“为将者当沙场醉卧,马革裹尸,行辕设在城外,进退自如。大人的心意本将领了。”王孝杰说完便翻身上马,一声鞭响,朝城外奔去了。
回到行辕,日色过午。王孝杰立即传将军高仙芝、张怀寂、韩思忠等到帐前听令,两位将军一位二十一二岁,一位刚刚十八岁,都是自小在西域长大的青年才俊,听说要打仗,顿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男儿当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末将随时听命出征。”
王孝杰高声道:“高将军虽然年轻,但已在西域经年,本将出征前,就曾向陛下和李大人点名要你。此次出击吐蕃,首战务胜。明日卯时,趁着夜色出兵,奔袭龟兹,可有难乎?”
高仙芝说:“没有!末将之骑兵,皆以西域战马为坐骑,只消一天,便可到达龟兹城下。”
王孝杰紧锁的双眉顿时展开了,道:“将军前行,本将行辕紧随其后。”
张怀寂见状也出列道:“大帅!末将请命出征。”
王孝杰又部署道:“张将军率部,在龟兹城西布兵,策应阿史那将军,伏击疏勒驰援之敌。”
“末将遵令!”两位年轻将军转身出营去了。
王孝杰对着外面喊道:“来人!传录事参军,收拾行装,行辕前移。”
第三天卯时一刻,高仙芝的军队踏着晨间的幽暗,来到龟兹城下时,一钩残月还冰冷地悬挂在黑色的天幕上。对于自幼就跟随父亲在这里长大的高仙芝,这冷月天山早已司空见惯,他现在心中唯一所愿,就是用自己的刀去为头顶的盔缨增添光彩。
借着淡淡的月色看去,这座所谓西域最大国的都城周长不过八里,每面城墙长不过二里,最短处也就小二里,构成了不规则的正方形城池。夯土筑成的墙最低处六尺,最高处二十一尺。也许,它作为一国的国都,曾经有过属于自己的辉煌,然而,自从沦为大唐或者吐蕃的军镇后,早已铅华不再。
前几日派出的细作禀报说,龟兹城内的白素稽和属下根本不知道大周大军兵临城下,依旧在围绕谁为继嗣争论不休。高仙芝闻言大喜,立即传来旅帅,要他带领属下扮成吐蕃军模样,前去叫城。其他大军埋伏在城周围,待城开后一举攻入。
卯时三刻,一位身着牛皮盔甲的“吐蕃副将”率领大约二百人马来到东城门下,用吐蕃语对着城上守城的官兵喊道:“我等受钦陵宰相差遣,来助白素稽王爷守城,速速开门,让我等进去。”
不一会儿,从城垛伸出一个脑袋,借着羊油灯火看去,似乎也是一位副将,瞅了瞅城下的军伍道:“弃都不是赞普么?焉何将军会持钦陵宰相之命而来。”
“副将”解释道:“弃都赞普违逆天意,欲投降大周,钦陵宰相明于大义,将弃都软禁,命各路将军奔赴各如(吐蕃军队单位),加强军备,以防周人来攻。”
“哦!如此说来,钦陵宰相掌握国柄了?”
“正是!否则,你我都会当了大周的刀下之鬼。”
“将军少待,待末将禀奏王爷。”
过了一会儿,城门果然开了,那位副将率了士卒出城迎接,两人寒暄片刻,副将便道:“天气寒冷,还是请将军进城吧!”
于是,龟兹守军在前,高仙芝的军队在后,刚刚进到一半,只见那位扮作吐蕃副将的旅帅从身后一刀取了守城副将首级,他的部属未及反应过来,就被大周军士斩于城门口。旅帅回身招了招手,早已埋伏在城外的周军在高仙芝的率领下,潮水般地涌进城来。
城楼上的龟兹守军发现情势不对,急忙冲下城来,为首的一位判官大声对身边的一位百夫长喊道:“速去禀告王爷,周军攻进城了。”言罢,他便率领部下与周军厮杀在一起。
白素稽是在睡梦里被侍卫喊醒的,他已精疲力竭。昨夜,他的两个儿子来到王宫,逼着要他做出选择。弟兄二人说到激动处,拔出腰刀格斗许久,结果,大儿子白虎将小儿子白龙刺伤,侥幸没有伤及性命。白虎临行前留下话,三日之内要结果,否则,将率军投奔疏勒王,那时候,父子兵戎相见,必伤情感,也难以保全父王。
面对甩手而去的白虎,白素稽伤心之至。过去,他只听说史上有弑父篡位的故事,不想今日在自己身上应验。他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后悔当初叛唐投奔吐蕃,现今弃都、钦陵之间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又怎么可能分兵助他呢?看来,只能期望疏勒驰援了。
白素稽直到丑时方才睡去。他在梦中被白虎持刀追杀,连喊救命。睁开眼睛,却是亲兵站在榻前禀报,说大周军队打进城了!
“真的么?怎么可能呢?从未听说周朝发兵啊?”
“千真万确,现在,街上已血流成河。”
白素稽慌了神,匆匆忙忙披挂上马,冲出府邸。晨曦中,城内火光熊熊、浓烟滚滚。火光中,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将军,大声喊着:“白素稽老贼,朝廷待你不薄,你却屡次叛国投敌,还不快下马投降,可免你一死。”
一看来将的年纪,白素稽就明白遇到克星了。他也不答话,手执双鞭,就开打了。高仙芝轻轻一拨,震得白素稽手腕发麻。勉强战了十数个回合,白素稽拨转马头,朝西门奔去。
高仙芝挥着大刀,紧追不舍,追至西门口,却驻马不前,对身边的旅帅说:“速速清扫战场,将大周旗帜插上城楼。”
旅帅们很不解,问将军焉何不追了?
高仙芝笑笑说:“那边正有人张网以待呢,我等就等着王总管进城吧。”
白素稽冲出城门,回头一看,不见了追兵,不禁松了一口气。判官禀告道:“在凌晨的大战中,白虎被乱军砍死,白龙不见踪影。城池已被周军占据,下一步,王爷欲往何处?”
白素稽仰天长叹:“两位蠢子,自相残杀,给周军可乘之隙。于今之计,只有西去疏勒了。”
一干人驱马向西,约五里地,天色才渐渐放明,白素稽不禁大笑道:“人言周朝人杰辈出,不过如此,竟然百密亦有一疏,周人于此处设伏,本王休矣!”话音未落,只见前面红柳林中涌出一支军队,为首的将军不过十八九岁,高呼“活捉白素稽”,杀将过来。
白素稽魂惊魄飞,哪有心思恋战,勉强应了几个回合,即落荒逃走。谁知不远处,正有沙坑等着,他一个跟斗就陷进去了。
太阳从盘桓在戈壁尽头的云彩间跃上天空时,阿史那忠节的军队与张怀寂的军队在龟兹城西汇合。
当白素稽被张怀寂押到阿史那将军的马前时,他心里道:可谓冤家路窄,当年自己与忠节的父亲一同归附唐朝,太宗分别授阿史那忠宁州都督,授他以龟兹都督,但他不久就叛唐而去。正思绪纷乱间,就听见耳边传来阿史那忠节的声音:“你不辨是非,鼠目寸光,出尔反尔,杀掠大周臣民,罪在不赦,今日终成囚徒,还有何话说?”
白素稽笑道:“今日落在将军手中,本无生望。只是如将军这样的突厥族裔,效命大周,终非长策,此处地在边陲,将军正可趁机倒戈,回归突厥。”
阿史那忠节大怒,喝断白素稽的话说:“将死之人,竟敢策反本将。来人,将之押回龟兹城中,等候王总管处置。”
白素稽一离开,阿史那就对张怀寂说:“张将军擒贼有功,本将当奏明朝廷,以期赏赐。”
张怀寂正要说话,便有探哨进来禀报:“吐蕃疏勒驻军正向龟兹方向而来。”
“敌从西南驰援而来,此时疏勒城中必然空虚,张将军听令!由你率军拦截西来敌军,本将乘机夺取疏勒城。”接着,阿史那忠节喊来军中司兵,要求传令下去,早膳之后开拔,绕过东来敌军,朝疏勒方向迂回。
张怀寂深为阿史那忠节的气度所感染,在马上作揖道:“请将军放心,有末将在,绝不让敌军东进一步。”
张怀寂把白素稽押到龟兹城中时,王孝杰的行辕也前移进了龟兹城,他谢绝了高仙芝要他住进王宫的建议,而在城中间扎下行辕大帐。身边的侍卫和录事参军刚刚部署好一切,高仙芝便进帐来禀告攻取龟兹城的过程,王孝杰听了,击节道:“高将军善于用疑兵之计,不伤一卒而得一城,首战即胜,功莫大焉,本官要奏明陛下,为将军请赏。”
高仙芝自谦道:“末将久闻老将军用兵如神,今日终于得以就教于麾下,荣幸之至。”
王孝杰摇了摇头说:“为将者,不能总记着出五关,更当牢记走麦城。说本将用兵如神,乃徒有虚名耳。仪凤二年,不就被吐蕃俘虏了么?多年来,本将常以此为训,检点思过。”
高仙芝道:“胜败本兵家常事,老将军何必纠结于心。”
王孝杰却笑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本将流落吐蕃之际,乞黎赞普刚刚驾崩不久,弃都赞普登基,思父心切,第一次见到本将,竟误以为父王复活。及至知本官容貌颇类其父时,待为上宾,使得本将有机会摸清吐蕃军情。后来,唐与吐蕃修睦,本将得以还乡。然雪耻之心,未有一日冷却。”
高仙芝深为王孝杰的虚怀若谷而感动,由衷地说道:“末将年轻,还望老将军不吝赐教。”
两人说着话,出了营帐,沿着街道缓缓而行。迎面吹来的风沙打得脸颊有些疼,王孝杰拉了拉风帽说:“高将军自幼随父亲在此戍边,也真是苦了青春年华。”
高仙芝按了按剑柄说:“末将倒没有觉得有多苦。这里的龟兹乐音沧桑动人,听来如饮甘醇。”
“哦?”王孝杰侧耳去听,从城中的某个角落传来琵琶、五弦、横笛的和声,悠扬中透着几分苍凉和忧伤。
高仙芝说道:“将军若有逸兴,不妨去看看。”
于是,两人循声而来,只见东南角的穹庐内,一群龟兹土人正随着琴音翩翩起舞。四位舞者,皆用朱砂涂额,穿绯红色的小袄,下着白裤,脚蹬帑乌皮鞋。女舞者头发很长,飘洒起来,煞是优美。
见有人推门进来,一位老者立即认出是大周朝廷的人来了,起身施礼,邀请他们入席。高仙芝告诉他们,朝廷王将军很喜欢龟兹舞蹈,希望大家不要拘束,继续欢歌。
王孝杰挨着老者坐了,一边观看舞蹈,一边品尝龟兹人的食品,一边听高仙芝转达老人的话。老者告他,吐蕃士兵滥杀无辜,民不聊生。龟兹人盼望大周军队很久了。对此,王孝杰更深地体味到陛下为什么要打一场收复安西四镇的战争了。
告别百姓,出了穹庐,老者的话一直在王孝杰的耳边回响。是的!民心者,社稷之本也,朝廷应该考虑在这里重置都督府了。他决计将军情写成奏章,快马送往神都。同时,奏请恢复四镇镇制,由朝廷官军长期驻守。
高仙芝说:“还是老将军虑事周密详致,时间不早了,将军早些歇息,末将还要查查岗哨。”
回到大帐,王孝杰却毫无睡意,传令士卒押解白素稽进来。仪凤二年,两人就曾经有过交锋,见了面,王孝杰问:“无耻叛贼,见了本将为何不跪?”
白素稽不以为然地看了看王孝杰说:“昔日败军之将,本王为何要跪?”
王孝杰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热,然而,旋即转换过来,不无讽刺地说:“你今日终被大周军队俘获,本将正要用你的头颅祭奠当年西征的将士。”
白素稽暗暗打量王孝杰,果然目光中杀气逼人,知道他不是恫吓,浑身就不由得颤抖个不停。
这又怎会逃过王孝杰的眼睛呢?他来到白素稽面前,静观良久,才说道:“本将临行时,大周皇帝有旨,战非图杀戮,乃以复地为要,倘你能道出于阗、碎叶军情,不唯可以免死,本将当奏明皇上,可依旧羁縻封赐。”
白素稽用余光暗扫王孝杰,没有说话。
王孝杰并不理会,喊了一声“来人”,伺候在帐外的士卒应声冲了进来,一个个手中的刀寒光闪闪。
“将这叛贼押出去砍了首级,报送朝廷请功。”
士卒们齐刷刷地道“遵命”,七手八脚地上前扯着白素稽身上的绳索就朝外拉。几双脚刚刚迈出大帐,白素稽却挣扎着喊道:“且慢!本王有话要说。”
王孝杰知道他的心理壁垒终于冲破,于是吩咐士卒退下,对白素稽道:“你还有何话,不妨直说。”
白素稽疑惑道:“倘本王讲出军情,果真可以活命么?”
“本将乃堂堂大周行军总管,岂能言而无信?说吧!”接着,王孝杰命士卒为白素稽松了绑。
白素稽摸了摸酸胀的胳膊道:“于阗、碎叶,虽然依附于吐蕃,然近年来吐蕃内乱不断,鞭长莫及,疏于过问。故而两城仅有本部人马坚守。”
王孝杰的眼睛眨了眨,头伸到前面问道:“还有呢?”
“九月于阗祭祀天地时,本王应邀赴会,闻于阗老王伏酦雄病入膏肓,天年有限。其子伏酦降年幼,赖辅政大臣主事……至于碎叶么,本大唐所置,后与四镇沦入吐蕃。”
话说到这儿,王孝杰已经获得了最重要的消息。他要重新思索进军方略了。待士卒将白素稽押出帐外后,他立即要录事参军传话给高仙芝,大军在龟兹休整五日,待疏勒那边有了消息后,再行南下。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王孝杰没有想到,此次进军竟会如此顺利。
坐在案头,想起了皇上临行时的旨意:“为战之上,乃在不战而屈人之兵,故前方战情,瞬息万变,将军须应物策决,不可墨守旧规,影响战局。”现在,机会就在面前,起码于阗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取之。
但他总结边镇之所以几置几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过于依赖羁縻之策,朝廷不曾有边将值守,这一次四镇恢复后,他以为必须由朝廷派遣镇守使,与四镇旧王族共同戍边,遏制其反叛图谋。
尽管牛粪火烧得很旺,然而,茫茫戈壁,到了深夜与凌晨交接之际,仍然寒风袭人。王孝杰哈了哈冰冷的手,要录事参军研墨铺绢,向朝廷直达自己的意见:
……
置镇屯兵,固边之要。曩者我朝边镇几度置废,盖因羁縻姑息,疏于监督。然则,边镇之于神都,万里之迢。羁縻都督,或缘于吐蕃**,或迫于生计,或期于割据,乃逐利择主,了无定势。一旦事发,远水难熄火患,鞭长不及野骥。故臣以为,固边者莫过于置镇,置镇者莫过于选将。凯旋之际,陛下宜颁诏,任镇守使官,以主军务;羁縻之官,劝业兴农,乃安边固土之长策也。
将军高仙芝、张怀寂,风华俊茂,精兵通略,若镇守边镇,必可胜任……
写完奏章,天已大亮。他要录事参军安排快马送往神都。
五天以后,唐休璟以西州都督身份前来龟兹劳军,而阿史那忠节在夺取了疏勒城交与张怀寂镇守之后,也快马到了龟兹城。
当晚的军前会议上,阿史那忠节讲述了夺取疏勒城的过程,盛赞张怀寂英勇善战,精于谋划,在龟兹城西拦截疏勒援军,大获全胜。疏勒残军逃回时,城池已被他占领。
“将军谋略不逊于霍去病啊。”阿史那忠节最后感叹道。
王孝杰点点头说:“大人所言甚是,高仙芝将军二十二岁,然排兵布阵,有卫青之风,本将已奏请皇上,待凯旋后,任他们为四镇镇守使。”
唐休璟更是感慨良多,江山万里,才人代出。自己若从麹智湛任都督开始,先后为两任都督辅助,最使他难堪的是裴行俭,他本是长史,可麴智湛殒薨后,一举起任都督,他却仍居于副都督之位,可现今的年轻人,二十岁就做了将军。
唐休璟带给王孝杰、阿史那忠节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说在于阗的线人禀报说,于阗王伏酦雄晏驾,他的儿子伏酦降生性脆弱,被几个王妃生的兄弟挟持,加之距吐蕃都城太远,已秘密派遣使者潜入西州,欲图归附。然慑于钦陵之弟跛论压力,请求驰援。
王孝杰大喜过望道:“此天助我也。我军当不失时机,进驻于阗,至于剩下一个碎叶,取之如囊中探物之易耳。”
阿史那忠节忙道:“碎叶城就由末将率军攻打,以末将属下韩思忠军为前锋,直击跛论,两位大人速往于阗镇压军乱,稳定局势。”
“如此甚好!”王孝杰挥着大手道,“留高仙芝镇守龟兹,我军不日南开,直指于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