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李昭德几乎无眠,起草完奏疏,便将自己的文字与狄仁杰的文字两相对照,就很得意于两人的息息相通,一个谏言省刑罚,一个提请慎用人,相得益彰,珠联璧合。他明白,这不是偶然,而是源于对大周朝政的共识。
他兴冲冲地招呼丫鬟服侍洗漱。掬一捧清亮的水,敷在额头,顿时觉得爽快了许多,思路在这一刻也变得更加清晰,昨夜的冲动也渐渐消退,手中的绢巾就停留在空中了。
狄仁杰的遭遇就是一面镜子。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往往欲速则不达,他不能再重蹈狄仁杰、魏元忠的命运了,他必须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密奏给皇上,而不是在公开场合与武承嗣他们对垒。
李昭德重新回到书房,将两份奏章藏好,才上车奔含元殿去了。
就在他等待时机的日子里,四月以来新组的宰相班底中,李游道、王璿、袁智弘、崔神基等被以谋反罪论处,流表岭南。
告发他们的是一个叫作王弘义的左台侍御史,早年因为告密,曾经被授为游击将军。据说他审讯嫌犯时,喜欢选择狭小的房间,地上铺满蒿草,在蒿子上面铺一层毡褥,嫌犯被熏得透不过气来,就会招供,或者牵涉出他人。袁智弘就是在酷刑下把王璿、李游道等人指为同犯的。
案发以后,李昭德惊出一身冷汗,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次自己倒侥幸地置身事外了。也许是因为皇上近来在各种场合不断褒扬他的缘故。
机会终于来了。
八月二十四日的早晨,武曌起床盥洗之后,由宫娥服侍着梳妆。铜镜里映出她六十八岁的面孔,虽不及前几年那样丰满,然而,宫廷御医们精湛的驻颜术,还是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加之敷粉描眉之后,整个人顿时显得光彩照人。
“朕还不老吧?”武曌问站在一旁的张尚宫。
张尚宫忙回答说:“陛下寿春永在,风华依旧。”
武曌很开心地笑了,这一笑不要紧,在她身后的张尚宫就有了新的发现,原来皇上前些日子脱落的几颗牙齿处竟然长出了新牙,洁白而润泽,张尚宫“哦”的一声,转过身就跪在武曌面前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武曌收回笑容问道:“一大早,喜从何来。”
张尚宫说:“陛下的落齿更生了!”
“啊!真的么?”张尚宫要宫娥拿来铜镜,捧在武曌面前,当她看到了那白色的米粒一样刚刚露头的新牙后,自己也惊呆了。
武钦见状,就率领贞观殿的太监和宫娥跪倒了一片,言道落齿新生,乃陛下返真还童之象,亦国家振兴之兆。说得武曌心花怒放,忙要张尚宫传来上官婉儿,要她拟一道敕命,重阳节那天,于则天楼大宴群臣,大赦天下,宣布改元。
重阳节这天天气格外好,秋高气爽,则天楼耸立在蓝天之下。
不管李昭德在内心怎样地以为此事有些小题大做,但他表面上却也满面欢喜,与皇上一起分享那个朝野欢庆的时刻。
武承嗣人瘦了不少,他似乎比往日沉稳了。他期望这件事情尽快过去,重新赢得在姑母心中的地位。跟在武曌的身后,他发现姑母明显老了,早年挺直而柔美的腰身如今已经有了略略的佝偻,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很沉重的现实。
他很主动地与李昭德打招呼,李昭德回武承嗣一个笑说:“每日朝上、朝下、署中、府上,忙忙碌碌。”
武承嗣故意问道:“大人可知道王璿、李游道谋反案?”
他的意思是,你李大人老奸巨猾,竟然没有被牵涉进去。这样的话,李昭德怎么会听不出来呢?但他觉得,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任何尖锐的辞藻都会给人留下好斗的印象,于是他转而回答说:“下官有今日,多谢武大人百般关照,等哪一日有机会,定当报答。”
话里话外的讽刺意味,武承嗣是听出来了,却是找不到一点破绽,只回道:“应该!应该!”
官场的奥妙也正在这里,各怀心事却面带笑容,似乎每一个人都显得很大度、很宽容,而骨子里却恨不得把对方置于死地。
在这次庆典上,朝廷不仅宣布采用新的纪元,而且把每年的九月定为社日,就从今年重阳节开始,颁布了改元、大赦的诏书后,便开始社祭。
佛事是长寿元年社祭的主要活动。武承嗣发现,皇上意外地没有选择白马寺,而是去了龙门寺;而且,与上次祭洛水,受宝图和改唐为周、称帝不同,薛怀义也没有率领众僧,而只是一人参加了改元的大典。典礼一结束,他便跟武曌说寺中有些事要处置,告退了。不只是武承嗣,李昭德等一班宰相也都看到了。
龙门寺的圆觉法师早已率领寺中的知事们在山门外迎接。
“南无华严经!贫僧在此迎候陛下。”圆觉法师一手持着法杖,单手行礼,
“南无华严经!”武曌则以双手合十回之。
接下来,圆觉法师便陪同武曌先到大雄宝殿进香,然后来到法堂,开始说法。
鹤发童颜的圆觉法师面目和蔼,雍容大度,侃侃而谈。武曌在蒲团上打坐听讲,那一句句经文,都勾起她对青春年华的追忆。特别是永徽元年感业寺法师明静为了她与皇上见面,特意破格要她登坛说法的往事犹在昨日。然而,她已岁近“从心”了,她的美丽到哪里去了?曾经的依偎到哪里去了?本来面对佛祖,该是心绪宁静的武曌,此时却是泪光盈盈,丹凤眼里闪回的都是红尘滚滚、命运颠簸的画面。张尚宫急忙拿来丝绢递给皇上,借以掩饰她的失态,又在她耳边说:“陛下落齿更生,乃童颜再发征兆,该高兴才是啊!”
武曌这才渐渐地笑颜复现,待圆觉法师讲完经文,她再次上前合掌感谢。武曌从武钦手中接过三卷装裱后的经文说:“此朕手抄《华严经》经文,在这个特别日子赠予寺院,聊表朕向佛之心。”
接下来,圆觉法师陪同武曌及其随行大臣们参观石窟造像。这许多洞窟,开凿长达数十年,几乎与她一起走过了神都洛阳的风雨历程。特别是卢舍那大佛,每次看都让武曌心情不能平静。这一回更是感喟万千,在梵文中,卢舍那佛是“光明遍照”之意,又作“净满”之意,这正应了“瞾”的含义,回顾自己称帝的经历,就对佛的情缘又深了一层。
武曌转身对武承嗣说:“传朕旨意,明日即遣司礼寺官员为龙门寺、白马寺和东魏国寺僧众广送布施。”
“遵旨。”武承嗣忙回答
说完这些,武曌抬头一看,忽见河对面香山隐蔽处矗着一座佛塔,便问圆觉法师:“记得朕上回来时,尚无此塔。”
“此乃法师明霁圆寂之处。”
“哦?记得朕刚来神都时,就在这龙门山上与明霁大师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再见时,竟是两界之人。”在武曌的心里却是重现着一个曾经与她一起度过感业寺寂寞岁月的并州同乡。多年来,她曾经秘密遣人刺杀明霁,都未能果。天意乎?人意乎?明霁先她而去,也让她少了一块心病。
武曌遂要圆觉法师陪她乘船渡河,一起来到塔前,合掌默诵一段佛经道:“我佛慈悲,度法师慧海慈航,早日转生。”
陪在她身旁的大臣,几乎没有人了解她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只是深深地被皇上的襟怀所打动。
李昭德赞道:“臣闻陛下平日理政之余,抄写佛经,今日一见,果然佛心浩瀚!”
武曌笑道:“其实,无论儒家、释门还是道家,都是向善思慈,体恤上苍好生之德而已。”
臣僚们纷纷称道她日理万机,尚能俯仰天地,真乃神明之君,大周圣皇。武曌欣然领受,并不作谦。她相信,伴随着这口新牙,她的生命将会出现第二次春色烂漫。
她临坡而站,俯视山下,神都洛阳,广厦联署,宫观盘郁,则天楼如卓尔鹤姿,傲然耸立,岚浮翠绕,当她伸开两只胳臂拥抱它时,婉丽江山都在她的怀抱中了……
就在武曌心境最愉快的日子,李昭德来嘉郁殿拜见她了。
罢君臣礼数,李昭德启奏,说彭泽令狄仁杰有奏章来了。
武曌因为心境不错,加上本来对狄仁杰外放就心存惋惜,如今听说有奏章到了,立刻眉宇大展,笑着说:“这个狄怀英,倒是有心之人,还惦记着朕。”从武钦手中接过奏章,武曌细细读着,刚才轻松的表情渐渐地凝重起来,及至放下奏章,抬头看了看李昭德说:“爱卿如何看待怀英这道奏章?”
“狄大人不以位卑而忘忧国,其心如日月,磊落光明,其言若警钟长鸣,金声玉振。”
武曌没有回应,却只一个“哦”字,还提高了尾音。
“微臣很惭愧,身为朝廷重臣,却无狄大人敢言直谏的气概。不过,微臣也有几句心里话想对陛下说,都写在奏章上面了。”说着,李昭德双手将奏章举过头顶,递到武钦手中。
武曌又“哦”了一声,待阅罢奏章,再度抬起头来时,语气中就含了少有的平静和嗔怪:“爱卿与朕,有何话不能当面说,还要写成奏章,岂非君臣隔心?”
李昭德脸上就有些发热,忙说:“微臣惭愧。”
武曌看了一眼武钦,他就知道皇上有话要单独与宰相说,于是就带着一干宫娥,退到了殿外。
“有话你就直接说吧,朕可不愿意你藏着掖着。”
李昭德所有的顾虑都被武曌这番话打消了,但他还是很机敏地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陛下恕臣无罪,臣才敢放胆说。”
“朕恕你无罪!”
李昭德这才整了整衣冠,近前一步道:“臣斗胆以为,魏王权太重。”
“他不是朕的侄子么,故而有些事就委托他办得多些。”
“臣敢问陛下,侄之于姑,与子之于父何如?”见皇上没有回答,他知道触到了武曌的最敏感处,“子犹有弑父篡国者不绝于史。南朝刘宋之刘劭,元嘉三十年,与其弟刘浚共谋率兵夜闯宫弑父篡君;隋炀帝杨广,于文帝弥留之际,囚之僻室,病饿而亡。子犹如此,况侄乎?”
李昭德暗暗打量武曌的表情,发现她听得很专注,就知道她上心了,就继续说下去:“今魏王既为陛下之侄,又为亲王,又为宰相,权侔人主,如此下去,臣恐陛下不得久安天位矣。”
“咦!”武曌感叹一声,没有下文。显然,李昭德的话触碰到了她心底的隐秘。他所列举之事,远者不过三百年,近者不过数十年,严酷而又现实,仿佛一块巨石投进水波不兴的湖面,顿时浪花飞溅,涟漪不绝。
“不瞒爱卿说,这些事情朕真的从未思量过。”
李昭德脸上充满着忧患和诚恳:“陛下千年,社稷百代,不可不思啊!”
“此话到此为止,只你我君臣知之即可。”
“谢陛下听完臣的陈奏,如此,臣告辞了。”
李昭德正欲转身,却不料武曌说:“爱卿留步,朕还有话说。朕近来接到西州都督唐休璟朝报,请求收复前被吐蕃所侵之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朕亦觉得,此时正是收复失土,振我大周国威之良机。只是不知哪位将军可担重任,爱卿久在夏官署,可否举荐一二?”
这一回轮到李昭德感叹了。原来皇上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边境,她的心时刻牵系着边陲的安全。
“唐休璟数十年来,两任西州都督,久在边陲,实属难得。臣乞陛下,予以褒扬。此既为夏官署职责,亦体现陛下爱军之恩泽。至于举荐挂帅之人,眼下就有一人,可担大任。”
“哦?”
“臣所举之人,乃右鹰扬卫将军王孝杰。”
“这个人朕知道,近来新任夏官侍郎、同平章事娄师德也向朕举荐过其人。仪凤二年,他曾随中书令李敬玄西击吐蕃,结果大败。与工部尚书刘审礼同被吐蕃赞普俘获,流落多年,才回到京城的。”
武曌所提到的娄师德,是李昭德任凤阁侍郎后进入夏官署的,郑州原武人,永徽年间以进士入仕。高宗皇帝在位时,从县尉做起,累迁监察御史,上元年间,朝廷招募“猛士”,以击吐蕃,他以文官应召,很快成为兵部瞩目的新星,尤其在保障军需和营田方面颇有建树。他一上任就举荐王孝杰,这让李昭德很欣慰。
“臣在夏官署供职多年,常闻王将军凭栏长啸,为不能复当年被俘之仇而遗憾。近年来,他率部演练,夜而枕戈待旦,晨而闻鸡起舞,可谓兵精将良,他若出兵,定会大获全胜的。”
武曌皱了皱眉头说:“此朕称帝后,第一次收复四镇大战,于外,要震慑四夷,于内,要振作朝纲,只可胜而不可败,利害关系,爱卿自是不难明白。王孝杰……”
李昭德很自信地说:“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微臣举荐王将军,不唯当下兵势甚旺,更在于他当年被吐蕃赞普俘获后,吐蕃王以‘貌类其父’而厚待之,故而,吐蕃虚实,他知之甚详,定能稳操胜券。”
话说到这儿,武曌也觉得以王孝杰挂帅最为合适,于是说:“就依卿所奏,明日朝会就命其出征。”
第二天朝会上,武曌即任命王孝杰为武威军总管,与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一起,率军进击吐蕃。与此同时,以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单品武承嗣为特进,以纳言武攸宁为冬官尚书,以夏官尚书、同平章事杨执柔为地官尚书,并罢政事。而以秋官侍郎崔元综为鸾台侍郎,夏官侍郎李昭德为凤阁侍郎,检校天官侍郎姚??为文昌左丞,以检校地官侍郎李元素为文昌右丞。
对于这个任命,最感欣慰的还是李昭德,这倒不是因为他由夏官侍郎擢拔为凤阁侍郎,而是因为武曌听进去了狄仁杰与自己的谏言。只不过皇上处理起这些事情来更加不露声色,名义上给武承嗣加了特进,实际上使其权力更加虚了,对武攸宁则直接降职使用。论起为人来,武攸宁要比武承嗣好许多,惜乎其才能平平,实在不堪大用。
“众位爱卿!”等武钦宣读完皇上的诏书,武曌站起来,宽大的衣袖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西州四镇,皆我大周国土,然近年来,吐蕃凭其距神都甚远,鞭长莫及之故,日益蚕食,致我四镇相继落入贼手。朕今欲发征伐之师,收复国土,保境安民。王总管……”
王孝杰出列答道:“臣在!”
“朕要为将军于神都城外举行出师大典。朕望大军此去,横扫吐蕃,收我失地,壮我国威。”
大臣们被武曌雄视八荒的气概深深地感染了,跟着喊道:“收我失地,壮我国威。”
王孝杰也感染得**澎湃,上前双手作揖道:“臣定不负陛下厚望,用吐蕃将士的血濯洗四镇陷落的耻辱。”
走出含元殿,王孝杰从置于殿门口的剑架上拿起宝剑,佩在腰间,两颊仿佛饮了烈酒般的滚烫。看见李昭德过来,他迫不及待地上前说:“末将忍耐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感谢大人举荐。”
李昭德辞谢:“此非本官知人,乃陛下善任之明。”
在司马道尽头,李昭德拱手与王孝杰作别:“等将军凯旋时,只要本官还在这个位子,一定奏请陛下为你举行庆功大宴。”
……
马思边草,将盼战阵。王孝杰的心此刻早已飞往天山脚下。永昌元年,皇上派遣薛怀义任新平军大总管北击突厥,这让他很纠结,薛怀义一个靠卖脂粉起家的男宠,通什么兵略,知什么打仗?从内心讲,做这种徒有虚名者的副手,他难以心服。与其如此,倒不如栖身兵营,以待来日。
现在,这一天来了!他倒有些心神不定,生怕自己的一点失误,辜负了陛下的热望。
九月下半月,神都的气候日渐清冷,清晨起来,洛阳周围的山川都蒙上了一层霜。
从则天楼起,每隔半里地,就有一座用从香山上采来的松枝搭建的彩门,每个门边,都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府兵,一直绵延到宣辉门外。在这里,耸立着阅兵台,上面铺了猩红的地毡,四周布满了羽林卫。即将出征的府兵由司马和别驾率领,组成一个个方阵,每个方阵的四角都竖着一面“周”字大旗,旁边有一面稍小一点的旗帜,上面书写了紫色的“王”字。
这是武曌称帝后第一次也是唯一的誓师仪式,里里外外都散发着军旅的豪气和胆气。
阿史那忠节的军伍已在武威道整装待发,在神都举行出征誓师的是王孝杰的府卫将士。
上午巳时二刻,武曌在李昭德、武承嗣的陪同下来到阅兵台。军阵中立刻爆发出“大周威武”的声浪,从宣辉门外传到很远的地方,**起此起彼伏的回声。
李昭德作为主管夏官署的宰相,主持了今天的誓师。太乐署的乐手们演奏了武瞾亲作的《享昊天乐》十二首:
奠璧郊坛昭大礼,锵金拊石表虔诚。
始奏承云娱帝赏,复歌调露畅韶英。
一曲完毕,武曌庄严地来到后土、神州、岳镇、海渎、原川等大军将要经过的方位和山川神灵面前献“太牢”,为将士们焚香祈福。武承嗣宣读了由司礼寺起草的祭文。在祭旗之后,李昭德高声道:“请王将军接旗。”
王孝杰着一身铁色铠甲,褐色战袍,足登云靴,腰佩宝剑,铿锵有力地登上阅兵台,先向诸神焚香,然后向陛下行军礼。当王孝杰双手作揖,向武曌行注目礼时,武承嗣在皇上耳边悄声说:“他焉何如此无礼,见了皇上也不下拜?”
武曌瞪了一眼武承嗣道:“你孤陋寡闻,岂不闻军中不行跪礼的规制?”
武承嗣脸上掠过些许尴尬,退到一旁。王孝杰来到李昭德面前,庄严地接过军旗,面对皇上肃立,高声宣誓:“皇命在上,臣等奉诏出征,戮力同心,誓伐吐蕃,竭忠用命,誓保大周社稷。”
“竭忠用命,誓保大周社稷。”
“竭忠用命,誓保大周社稷。”
……
在滚滚的声潮中,王孝杰走下阅兵台,将军旗交给掌旗官。这时候,一对士卒抬着宰杀的牲畜,绕着军阵,缓缓而行,殷红的血滴在地上,当“牺牲”来到王孝杰面前时,他从剑鞘中抽出宝剑,让鲜血染红了兵器,以示勇往直前,虽死不辞。这个过程,叫作“殉阵”,含着“不用命必斩之”的意思。接下来,每一军阵前站立的别驾和司马,也都给自己的战刀淋上血迹,战鼓、金铎上也都淋了血。将士们也都热血沸腾,一个个似乎都到了战场。
李昭德看着一道道礼仪完成后,便来到武曌面前请示道:“请陛下训示。”
武曌挥开左右的宫娥和武钦,从座上站起来,台上、台下立即安静下来,数万双眼睛一齐投到台上。武曌今日着一身金色软甲、粉色战袍,头戴粉色盔缨的铁盔,腰佩龙泉宝剑,一身英气,看上去哪像七秩老人?
她来到检阅台前,目光自远及近地掠过面前的军阵,沉默良久,这才大声对即将奔向战场的将士们说道:“朕记得年轻时,太宗得名马曰狮子骢,性格暴烈,军营中无人驯服。朕对太宗道朕能驯服,只需铁鞭、铁挝、匕首耳。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壮朕之志。今我大周雄师,负戈出征,当怀虎狼之志,楇敌之首,断敌之喉,壮我军威。朕于神都,等待大军凯旋。”
人群中又是一阵“皇上万岁”的欢呼……
武曌走下阅兵台,来到王孝杰面前:“将军远行,朕赐御马一匹,见马当心系神都矣。”只见御马监牵来一匹深红色的军马,但见这马,高头、扩胸,四蹄有力,“啾啾”昂首嘶鸣,铁蹄在地上磕出闪闪的火花。
武曌道说:“此马乃朕登基时,突厥王所赠,今朕赐予将军,请将军勿负朕望。”
王孝杰从御马监手中接过马缰,一用力,踩着马镫上了马,作揖道:“陛下赐马,恩同瀚海,微臣当以身赴国,请陛下在神都等待捷报。”
说完,王孝杰勒转马头,来到队伍面前,拔出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大喊一声:“出发!”
长寿二年春节前,中原落了一场雪,洛阳城内的高低建筑,城外的大小山峰,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位于洛阳城东南方的东宫,在这样的日子,多少显得有些寂寥。武曌称帝后,李旦虽然从皇上降为国嗣,生活的境况却一如既往,他照样深居简出,从不参与朝政,也没有人过问他对当下朝政的看法。
对于他,现在是既不为日月盈亏而悲喜,也不为个人遭际而感叹,每日晨起,洗漱完毕,就开始铺开绢帛作画,而且很投入,一旦进入到丹青世界,仿佛这个世间就只有他一人存在。
走出后宫,前往庄静殿的路上,他抬头看看天,哦!落雪了。李旦伸出手,接住飘飘****的雪花,在脸上擦拭了一遍,整个人就觉得清爽了许多。沿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司马道一路走来,郭纬已经在殿门口等候了。
他正要下拜,却被李旦上前拦住说:“天天如此,你累不累?”来到案头,郭纬已经把昨天没有画完的绢帛铺开了。他画的是一幅《楚天湘水图》,画面上湘水滔滔,两岸千山对出。
郭纬每日在太子身旁陪伴,看过他无数幅画,唯独对这幅湘水图看不透。他不明白,太子身在神都,何以对湘楚情有独钟。每当他就此问李旦时,得到的都只是一句很简单的回答:“大凡世间之人,诉诸丹青者,皆心源之于造化质感,或者梦中所见矣。”
呵呵!也许太子是在梦中看到楚地了吧!
李旦很庆幸郭纬没有看透他的画,否则,一不小心传出去,他一家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湘水波涛、山间云霭是当年他从已故宰相阎立本那里学来的线描,很细腻,也很有气势,但在他看来,总没有将自己心中所期待的那种韵味表现出来,却苦于一时找不到新的手法。今天,他将要完成画的最后一部分,就是右下角那一方松石了。
他先勾出山石的筋骨,然后采用斧劈皴的方法,画出山峰的峻峭险拔。待半干后,用石青敷了色彩。
李旦搁下笔,退到远处,眯着眼睛看了许久,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郭纬问:“殿下此画题为《楚天湘水图》,何以见物不见人乎?”
李旦摸摸下颚,就笑了:“夫画者,迁想之作也,此处虽无人物,然却是在画者的心中。所谓大象无形者是也。”
郭纬懵懂地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他少小进宫,先是跟随故太子李贤,后来被武曌安排到李旦身边。他没有读多少书,自然读不透太子的画作,忙奉上一杯茶,说:“天冷!殿下暖暖手。”
人心是一口井,站在井边的人只是看到井底之水,永远看不到水下的世界。李旦表面的平静又怎么可以取代他思念儿子的焦渴呢?
他的几位皇子,除了皇太孙李成器留在东宫,其他的都封在京外。而他最为喜欢的三子李隆基,也远在长沙。他不知道这个年节还能不能回来与他团聚。而更揪心的还是他的母亲窦德妃思子心切,几度病倒榻前。
李旦看着看着,禁不住热泪盈眶。郭纬就愈发地不解:“殿下画成,本乃喜事,焉何落泪?”
李旦没有回答,却望着窗外的雪说:“如此大的雪,也不知隆儿能否归来与本宫一起过年。”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窈窕女子站在了殿门外,软声细语地禀报:“启奏殿下,楚王回京了。”
“哦!如此雪天,本宫真还担心……”随即,李旦转身对郭纬说,“快去迎接隆儿。”
之后,李旦对那女子说:“本宫知道了,你且退下。”
“遵旨!奴婢告退了。”女子低眉顺眼地悄悄打量了一下李旦,怯生生地转身离开。
李旦久久地望着殿门前那一串小巧的足迹,目光陷入迷茫。
这宫娥叫团儿,是几个月前上官婉儿奉武曌的口谕送到东宫来的。东宫宫娥成群,太监塞道,母皇却还把团儿送到自己身边来,显然还是对自己不放心。
于是,他对团儿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戒备,暗地里叮嘱郭纬,绝不让她走进前殿,更不容许她翻看自己的画作和文书。
之前深秋的一个夜晚,李旦在庄静殿作画到深夜,正要吩咐郭纬收拾残纸碎片,团儿却进来了,手中捧着一个四方托盘,上面放着一碗银耳燕窝汤,说是奉王妃旨意送来,为殿下消除疲劳的。
团儿还向郭纬传话,说窦德妃有事传公公前去,殿下有她侍奉就放心吧。
郭纬离开后,殿中就剩下李旦和团儿两人,团儿双目迷离,轻移莲步,袅袅婷婷来到李旦面前,脸颊就浮上了红晕,一对丰满的**蹭着李旦的额头说,说话如白云般的绵软:
“奴婢见殿下终日郁郁寡欢,心中很不好受,倘奴婢能为殿下排解惆怅,就请殿下……”说着,团儿低下头去吻李旦。
李旦自幼长在深宫庭院,每日身边美女如云,无论是在当相王时还是在别殿当玩偶皇帝时,都曾经有过借美女排解心绪的举止。这也是皇上能给予他的最大的自由了。然而,面对团儿,他警觉了。
李旦一把推开团儿,对着外面喊道:“来人!”
守护在外的狄光远闻声进来,李旦挥了挥手道:“团儿姑娘偶感不适,你带她下去吧!”
“殿下!”团儿满目愤怨地回看李旦……
但李旦事后并没有向武曌陈奏此事,他不能不顾虑到母皇的情感。
经过那个夜晚,两人之间都有了一种暗中的尴尬。开始的时候,团儿见了李旦还有些怯生生的,但自从被武曌传进宫中问了一回话后,回来就变了,似乎此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再出现在李旦身边时,坦然而又淑良,这倒让李旦心中更多了几分不安。
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吧!
“儿臣参见父王。”李旦转身去看,九岁的李隆基英气勃勃地跪倒在自己面前。
李旦上前扶起李隆基,目光从他的额头起步,一点点地移动,直到他穿着虎头靴的足尖:“嗯!是隆儿,是隆儿,本宫不是在梦中。”
一年多没见,李隆基又长高了不少,那相貌就越发地像太宗了。这是李旦最大的欣慰:“如此冰天雪地,隆儿能够回到神都,甘苦本宫自知。”
李隆基倒没有父王那样沉重,言道:“儿臣到达陕州时,才下开雪的,儿臣率领卫士和别驾弃车骑马,星夜奔驰,用不了几日就回京了。”
“见过你母妃了?”
“还没有,儿臣见过父皇,就去看母妃。”
说了一会儿话,李隆基拜别父王,转身出了前殿,向后宫而来。路过殿宇之间的花坛时,远远地瞧见他的兄长,皇太孙李成器穿一身蓝色箭衣,正在扫开的空地上舞剑。伴随着剑花飞舞,在他的周围环绕着腾腾热气。屈指数来,兄长已经二十二岁了。
李隆基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李成器,直到他平气收势时,才上前施礼道:“见过王兄。”
“哦!弟弟回来了。”李成器将宝剑插在鞘中,递给身后的太监,一步上前,就抱住了李隆基,“这一年,想煞为兄了。”
兄弟俩携手来到后宫,从延义门进去,向左拐,就是后宫,刘妃住在袭芳殿,窦德妃住在飞香殿。他们先到刘妃殿内请安,然后李成器回了自己居住的文思殿,李隆基则去见自己的母亲窦德妃。
因思子而病卧榻上的窦德妃看着李隆基平安归来,不由悲喜交加,久久地抱着儿子,目光一刻也不愿意离开。
“隆儿!你瘦了。”窦德妃捧着儿子的脸,泪水哗啦啦地流淌。
李隆基倒不像母亲那样伤感,安慰母亲说:“少年英雄,古已有之,甘罗十二岁奉旨出使,舌战赵国庸臣;汉武十六岁执掌国柄。凡天之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儿臣乃李唐之后,焉能怠于安乐。”
窦德妃吻着李隆基的额头,心中很是欣慰。唉!他的父王太软弱了,才任武氏**宰割。期望从他这一辈,能有转机。但她还是提醒儿子,京城波谲云诡,变幻莫测,皇上春秋日高,性格乖戾,他须处处小心才是。
接下来的日子,李隆基每日除了向父王、母妃请安外,就是与皇兄一起舞剑论书。他发现,李成器对于龟兹乐音研读甚深,便于一个雪天邀了恒王李撝、郑王李范、赵王李业几人来听龟兹乐音。
木炭火将文思殿烘得温暖如春,滚热的酒酿在殿内各个角落弥漫着芳香,大家听着龟兹来的几位琵琶手、五弦琴手、箫演奏手弹拨吹奏着李成器谱写的曲子,那旋律中含着一种青山远去的忧伤,浮云藏狗的苍凉,听得几位亲王心里酸酸的,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隆基见状,举起酒杯说:“你我兄弟,册封在外,难得一见,如此伤情,岂不辜负了如此美景。我在这里敬王兄与诸位兄弟一杯。”
几杯酒下肚,李成器脸热胸袒,站起来说:“为兄为诸位兄弟起舞助兴一番如何?”
他跳的就是龟兹舞,先是独舞,接着是几名女乐手伴着起舞,继之,李隆基等兄弟四人也都加入了进来。旋转、歌吟,让他们暂时忘却了积蓄太久的压抑,沉浸在春前的狂欢中,直至夜阑人静。
当那悠长的音乐渐渐停止时,几位兄弟才想到时间不早了,纷纷起身告辞。这时候,李隆基却说话了:“年节之后,兄弟又要各回封邑。来日相期,渺若云汉,何不同榻而卧,做竟宵之谈?”
李撝就笑他太痴,何来能覆五人之棉被。
李隆基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说:“不劳各位兄弟费心,我早有所备。”说着,他对跟在身边的太监挥了挥手,只见两位太监抬过一卷棉被。李隆基吩咐展开,大家一看,果然十分宽大,足够五人同寝;李隆基又挥了挥手,见两个宫娥抬出一个大枕。李成器的眼睛顿时睁大了,这小小细节已足见李隆基处事的周密。
当夜,兄弟五人同卧一榻,彼此叙说着埋在心头许久的话,说到父亲李旦虽身为太子,却不能过问国政时,李成器潸然泪下,李隆基则愤愤不平,发誓有朝一日,要重振大唐基业。
李撝急忙伸手捂住了李隆基的嘴说:“隔墙有耳,兄弟……”
第二天早起,雪停了,李隆基又相约几位兄弟踏雪狩猎,说在这样的天气,猎物外出觅食,是狩猎的最好时机。李成器摇了摇头说:“你我兄弟,前呼后拥,弓箭在腰,难免引人疑虑,倒不如踏雪寻梅如何?”
李范附和道:“王兄此议甚好。小弟知道,神都城外东魏国寺就有蜡梅开得正盛,不妨一观。”
当下弟兄五人,在身边宫娥和太监伺候下,换了棉外氅、风帽,率了侍卫出宫去了。
他们一行来到建春门前,城门司直见是李成器,急忙吩咐开了城门,放下吊桥。五人正要驰过吊桥,却听见身后声音嘈杂,李隆基回头去看,见一队人马冲了过来,一边喊“闪开”,一边挥动皮鞭抽打躲避不及者。有一位旅帅的马鞭恰好打在了李成器的卫士肩头,顿时渗出一股血。这一来,卫士不依了,狠狠地回了旅帅一鞭。
旅帅火起,对身后的属下喊道:“大胆狂徒,竟敢殴打本将,给我打。”
双方很快扭打在一起,从马上打到马下,从徒手搏击到抽出兵器对峙,眼看就要酿成大祸。李成器见状,拨转马头,对着纷乱的人群大喝一声:“住手!同是大周府卫,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话音刚落,就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何人在此喧哗?”李成器转脸去看,却是继任丘神??的执金吾将军武懿宗,也是皇上的族侄。
武懿宗策马来到城门前,看到旅帅脸上的血印,脸顿时拉下来了:“殿下对卫士不加管束,以致随意出手打人,心中太没有皇上了吧?”
李成器掂量得出这话的分量,忙说:“都是本王疏于约束,还请将军息怒,今日回去,定当严训。”
然而,武懿宗却并不给他面子,说此事定要禀奏陛下。
这话一出口,早已按捺不住的李隆基不依了,催马上前道:“吾家朝堂,干汝何事?敢迫吾骑从。”
话虽不多,却一下子噎得武懿宗半晌说不出话来。
事情最后还是以李成器道歉让步了结,李隆基就感到十分窝火,一干人霎时游兴索然,转身回了宫中。
窦德妃看见儿子气呼呼地回来了,便问道:“不是与你皇兄踏雪去了么,为何如此早就回宫了?”
李隆基将马鞭递给身后的太监,一屁股坐下说:“如此忍耐,何时可终?”
听完儿子的叙说,窦德妃心中很不是滋味,然而,她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便拉着李隆基的手说:“昔越王勾践兵败吴王夫差,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儿啊!不可做匹夫之勇啊。”
“母亲!儿臣是为父王憋屈啊!”李隆基看着日渐消瘦的窦德妃,眼内涌出两股热泪。
在儿子回到自己的殿中后,窦德妃急忙来到袭芳殿,见刘妃正皱着眉头发愁,还没有等窦德妃说话,刘妃就开口道:“这些个孩子不懂事,本宫担心的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皇上若因此怪罪太子殿下,那就……”
窦德妃叹道:“谁说不是呢?他们只管自己痛快,怎的就不想想他们父王的艰难呢?”
整个晚上,两个女人都提心吊胆,睡不安稳,生怕夜半府卫闯宫问罪。
这是腊月二十八发生的事情,除夕一大早,郭纬却带回一个消息,说皇上听了武懿宗的陈奏,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夸誉李隆基像个热血男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连李旦也蒙了。
除夕夜,李旦偕刘妃和窦德妃带着儿子们去与武曌守岁。在那里,他看到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对李隆基格外偏爱,拉着他来到武曌面前笑着说:“哎呀呀!也就是他才敢当面顶撞懿宗表弟,母皇说是不?”
武曌抚摸着李隆基的肩膀说:“朕诸子皆雅柔有余而刚气不足,隆基脾性,颇类太宗,朕心甚慰矣。”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不仅让李旦感到无地自容,而且让东宫嫔妃都十分震惊。
长寿二年(公元693年)元旦清晨,武曌循着近年惯例,于万象神宫举行祭祀大典,却以魏王武承嗣为亚献,以梁王武三思为终献。祭祀大典上,演奏了皇上亲自制作的神宫乐,舞者达九百多人,气势较之往年更大。虽然祭祀的列祖列宗包含了武氏宗室和李氏宗室,但主祭人没有一个出自李唐宗室。
皇上做出这样的安排,连宰相班底一干人都不知道。李昭德悄悄打量站在祭祀班列中的李旦、刘妃、窦德妃和他们的几个儿子,见他们一个个都脸色苍白,十分难看,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几个时辰的祭祀大典,对李旦来说形同牢狱。好不容易挨到典礼结束,车驾一回到东宫,他就颓然跌倒在榻上,两眼呆呆地望着殿顶,沉默不语。
“简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刘妃气咻咻地说着,从身上脱下斗篷,递给韦团儿。
窦德妃也接着道:“即便不看太子之面,也该顾忌宗庙吧!武承嗣算什么,凭什么资格亚献?”
正说着话,李成器带着几个弟兄来到庄静殿,纷纷替父王鸣不平。
李旦从榻上坐起来,挥手阻止了众人的议论说:“母皇自有道理,我等愚昧,何以能知之?你们各自回自己的殿中去吧,万勿再生事端。”
刘妃眼里噙着泪水道:“从皇上当到太子,到头来连祭祀宗庙的资格都没有了,殿下不觉得,这是让东宫蒙羞么?”
李隆基接着刘妃的话说:“母妃一语中的。惹急了,儿臣就上嘉豫殿问个究竟。”
李旦大喝一声“罢了”,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两颊淌到嘴角:“你等万不可鲁莽,若是希望本宫多活几天,就万万不要有违逆之举,否则,母皇追究下来……”
可平日里温雅淑静的窦德妃今天却难以咽下这口气,说:“殿下也不必太过于谨慎,皇上所生四子,二子死于非命,一子流放房州,唯剩殿下一子,臣妾就不信她还真的能将蔓上之瓜摘完。”
李旦长叹一声:“你们哪……”
午后,李旦醒来,郭纬禀告,说刚才宫中来人,传韦团儿进嘉豫殿去了。
“什么?你说什么?”李旦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母皇这会儿传她进宫,绝非吉兆。”
郭纬亦觉事出蹊跷,但他还是安慰李旦道:“殿下也不必太过于忧虑,毕竟母子连心,陛下不会因几句议论就对亲子开杀戒的。”
韦团儿手捧扎了钢针的人偶跪倒在武曌面前,将在刘妃与窦德妃殿脚发掘祝诅器物的经过叙述一遍后道:“奴婢以为,二妃对陛下在万象神宫未召太子亚献怀恨在心,才出此毒计。”
“哼!这两个可恶的女人,恐怕是活腻了。”“教子不严,罪在当诛。”武曌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但她转脸面对团儿的时候,整个的人就平静多了,“朕知道了,你且回东宫去,一切如常,勿动声色,若是对太子稍有不恭,朕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明白么?”
“奴婢明白。”团儿急忙回应,然后战战兢兢地退出去了。
正月初二一天,东宫沉浸在年节气氛中,一切风平浪静。李成器与李隆基等几位兄弟结伴出游时,再也没有发生建春门那样的冲突,大家从心底感谢皇上的宽怀,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倒是两位太子妃心中不安,觉得误解了皇上。
正月初三,窦德妃到袭芳殿向刘妃拜年,对她说道:“依礼,今日你我作为儿媳,该朝拜母皇才是。”
“就依妹妹。我等如此,非为别的,单为太子殿下平安无事。不过,依母皇的性格,本宫总觉得平静背后有蹊跷。”刘妃还是心有疑惑。
“她是当今皇上,凡事总得依律才行。”接着窦德妃就向刘妃说了初二早上武钦特地传李隆基进宫的情景。
武曌毫不掩饰她对李隆基的喜欢,她还拿出自己撰写的《垂拱集》抄卷赐予李隆基。
刘妃听了后说:“妹妹说得也许有道理,这不仅因为隆基这孩子长得太像太宗皇帝了,还因为永昌元年,母皇诏命将之过继给故孝敬皇帝李弘为子,以续香火。她不好对他怎么样,否则对朝野也不好交代。”
不管怎么说,问安拜年总是要遵循礼制的。刘妃想,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两人遂一起来到庄静殿,跟李旦商量。
以往王妃朝拜皇上,也是常有的事情,然而今天,李旦却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有了一种莫名的担心:“本宫意思,爱妃改日进宫,亦无不可,破五去亦不违制。”
刘妃笑着说:“依制,五日一请安。因为年节,错到今日,若不去,母皇降罪下来,如何了得?”
李旦没有理由再阻拦他们:“爱妃所言甚是,不妨早去早回,好让本宫放心。”
刘妃就笑了,说遵殿下旨意就是。
出了东宫,刘妃对窦德妃说:“殿下今日神色似有些不安,想必是前日为了祭祀大典之事,团儿又被传进宫中问话。如今他有所犹豫,亦在情理之中,相濡以沫十数年,知夫者莫若妻,他就是这个性格,遇事胆小谨慎。”
这话若是放在过去,窦德妃心中定是不乐意了。然而,近年来,李旦的坎坷境遇磨平了两个女人心底的芥蒂,使她们之间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宽容和理解。窦德妃点点头说:“姐姐说得对!妹妹听说殿下幼年时期,也是胆气十足,背着母皇出去斗鸡,如今,凡事谨小慎微,皆因世事沧桑之故。”
刘妃深以为然。她们的话题便又由李旦延及到几个儿子身上,刘妃的心情就沉重起来:“孩子们不懂事,不了解这宫中每一块砖都流着血和泪。有时候,因为血气方刚,看不惯眼前世故,总会说些不得体的话来。本宫意思,今日进宫,你我姐妹要察言观色,若有变兆,尽早吩咐他们离京。”
说着话,车驾便到了嘉豫殿前,两人相携着下车步行,节日的嘉豫殿,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司马道两旁挂满了宫灯,一直到殿门前。
张尚宫正在殿门外等候,看见两位王妃后急忙上前见礼。
她们就这样进了宫……
嘉豫殿的殿门,在她们踏进宫殿的那一刻,缓缓地合上了。
李旦今日的心里乱纷纷的,手中的笔也不听使唤,他画的是《寒雪栖禽图》。他先用笔勾出一枝古松,添加了几丛针叶,又在右上角画了一只寒禽,孤立枝头,眺望远方,似乎是在期待乳禽归来,又似乎是在独自落寞。雪是靠大片留白渲染的,云雪飘扬,大有万象错布的感觉。郭纬在旁边看着,击节称赞殿下的画艺愈来愈精了。
然而,在画禽眼时,竟然因含水太多而流墨了,好好的一只禽眼顿时成了一团黑。李旦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回身时,衣袖竟然扫落了案头的玉砚,只听“咯噔”一声,碎成两块……
李旦顿时浑身软瘫了,近乎声嘶力竭地喊道:“爱妃她们……”
朦胧间,他看见韦团儿出现在门口,却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音,头一歪,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