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来俊臣还是侯思止都没有想到,对狄仁杰、魏元忠的审理会如此顺畅。接下来的程序,就是拿了此案所有人的“狱辞”,奏请皇上批准行刑的日期。
等待是难耐的,可对狄仁杰而言,却也是从容的。他现在终日思谋的都是如何让皇上知道自己的冤情。
而对来俊臣等人来说,他们不但要向武曌奏明,这些人的“狱辞”都是出自内心的承认,并无刑讯逼供;还得向皇上证明,推事院对这些人很优待,起居照顾得很周到。来俊臣深信,只有这样,才能在皇上面前掩盖他一手制造的一桩桩冤案。
洛阳的天气就在双方的等待中进入了五月,夏天的脚步一天天地临近了。
推事院的牢狱,因为污脏、狭小,空气显得浊重,比监狱外更早地感受到酷热的到来。狱卒送来午膳,狄仁杰吃得满头大汗:“这鬼天气,才刚刚过了端午,焉何如此热?”
擦汗擦着、擦着,他的目光就停留在衣襟间不动了!嘿嘿,他发现,机会来了。
判官王德寿见狄仁杰逍遥自在,丝毫没有悲观的样子,不免生奇:“狄公是否觉得这推事院牢狱是方福地?”
狄仁杰笑了笑道:“是否福地不敢说,倒是少了许多的公务,每日只是吃与睡,倒也轻松了许多。而不必像来大人与足下,整日想着如何对付别人,太累。”
王德寿命狱卒打开牢房,又让其搬了一张杌凳进来,坐在狄仁杰面前,问了两份“狱辞”上的许多事情,狄仁杰一概回答“不知道”,道:“子曰,六十而耳顺,老夫偌大年纪,自己承认谋反也就罢了,岂能无中生有,拉上他人为自己垫背。”
王德寿情感的弦就无意间震颤了一下,说不清是惭愧,还是感动,却放下“狱辞”中的订正不再过问,而将话题转到了狄仁杰判案上:“下官听说总章年间的宰相阎立本曾赞誉狄公‘河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可有此事?”
狄仁杰摇了摇头:“阎大人过誉了,老夫充其量一并州村夫耳,不过多读了些书而已。”
王德寿又问:“在下又闻仪凤年间,狄公在大理丞任上,一年中判决了大量积案,涉及一万七千余人,无冤诉者,一时名声大振,成为朝野推崇备至的神断,可有其事?”
“呵呵!何敢妄称神断,但无冤案倒是真的。当时,当今皇上常代先帝听百司奏事,当殿询问其故,你猜老夫怎么说?”狄仁杰明白,王德寿这样的判官根本无法理解其间的缘由,干脆直接说,“老夫陈奏,公生明,廉生威。老夫办案刚正廉明,执法不阿,必重证据,故而无冤案错案。”
“在下自任判官以来,也是从未贪赃枉法啊!”
狄仁杰捋捋美髯,侃侃而谈:“足下能如此,诚哉可贵,然作为执法者,公与廉,两不可缺。而‘公’在良知,在官德,在修为。”
“愿闻其详!”
狄仁杰就提起一个人名来:“汉武之季的张汤,想来足下不会陌生?”
见王德寿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张汤任侍御史时,自廉自律,府上清贫,他去世后,其母以牛车运送灵柩,家存钱币不足五百,有棺无椁。然则,审案不公,株连无辜;重推轻据,骂名千年。何也?无他,非公也!老夫赴大理丞之际,老父严加训诫,老夫至今不敢须臾忘之。赖高宗圣明,皇后慧眼,调露年间,老夫被任侍御史,司农卿韦弘机做宿羽、高山、上阳等宫,耗资甚巨,老夫弹劾他诱帝追求奢泰,皇后从谏如流,罢其官职。”狄仁杰讲完故事,不无感慨地说,“多年后,老夫见到韦大人,谈及当年之事,他毫无怨言,自我检讨说,虽省俭钱缗,亦民脂民膏,铺张豪奢,罪当其罚。”
王德寿的表情渐渐地凝重了,他不知道该怎样评价狄仁杰的行为,但他冥冥感到,有某种东西触动了他心底最软处,让他有了些微的不安。
在之后的日子里,王德寿借口核查罪证,时不时地来到牢房,听狄仁杰讲那些散落在陈年旧岁里的故事,久锁在情感堤坝中的冰块悄无声息地融化、沉淀、澄清。狄仁杰讲这些故事当然不是无的放矢,王德寿脸上的每一处细微变化,都引起他密切的关注。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终日跟着来俊臣的判官心窗上已裂开了一道缝,阳光就从这缝隙中照进了他的心房。
他觉得,时机来了。
这一天,他又向王德寿讲了左司郎中王立本恃恩用事,臣僚惧之,独他犯颜直谏,将之治罪的故事。之后,两人沉默了许久,狄仁杰道:“老夫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足下可变通否?”
连王德寿自己都说不清,什么时候他对狄仁杰的称呼也变了:“大人有何吩咐,尽可告知下官。”
狄仁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你看老夫进来时,神都尚是春寒料峭,现今都入夏了,这衣裳装了棉絮,太热。大人能否让家人抽调棉絮,也好度夏。”
王德寿道:“这事想来不难。大人想找何人?”
“犬子光远乃东宫四品侍卫,设法让他来见。”
王德寿应道:“好!这事就由下官去办,不过,不可以让来大人知道。”
两个多月来,狄光远每一天都是在牵肠挂肚中度过的,他忘不了父亲临行前严厉的目光和呵斥,若非父亲极力制止,他此刻也许也身陷牢狱了。自父亲被拘捕后,母亲就病倒了,他除了在太子身边尽职尽责,一回到府上就坐在床前安慰母亲那颗憔悴的心。
都说清明时节天垂思亲的悲泪,长寿元年的清明却是艳阳高照,这对蒙难中的狄氏家人,意味着什么?清明过后,天气渐渐地热了,狄光远就分外牵挂父亲的换季衣裳何时能送到牢狱去。
这些纷繁的事情一扰心,他做起事情来就有些魂不守舍,这又如何能够瞒得过李旦的眼睛呢?
李旦放下画笔,朝着站在殿门口的狄光远喊:“狄爱卿,狄爱卿。”一连几声,他都没有回应,李旦就提高了声音。狄光远这才回转身来,急忙打拱道:“殿下是传微臣么?”
李旦问道:“狄爱卿是有什么心事么?”
狄光远也不隐瞒:“家父遭奸人陷害,正遭牢狱之灾,微臣牵念不已,故而……”
李旦摆了摆手,道:“爱卿不说,本宫也明白。抽空去探视方为人子之道。倘有不便,本宫去恳请陛下恩准。”
“谢殿下,臣父乃为罪臣,岂敢劳动殿下,再者,陛下对臣父知之甚深,想来一定会恩准的。”
李旦眉宇间掠过依稀忧伤,他为狄光远的善解人意而感动。事实上,他自己也很清楚,若是由他出面,也许反而弄巧成拙。他转身对郭纬说:“命詹事另遣侍卫来侍奉本宫,狄爱卿可回府上料理探视之事。”
但狄光远婉谢了李旦的好意,直到太阳西沉时,侍卫交了班才离开东宫。
他一进门,就看见母亲正坐在室中抹泪,心就悬到了半空:“母亲!发生了何事?”
狄夫人擦了擦发红的眼睛说:“推事院的差官送来了你父亲的棉衣,说让换一件夹衣去。”
“哦!母亲不必着急,待孩儿来看。”说着从案边拿起棉衣,来回翻看,就觉着肩膀处明显比其他地方厚一些。摸一摸,似有东西在里面藏着。
“这棉衣是何人所送?”狄光远警觉地问母亲。
“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差官,说是判官王大人差遣的。”
狄光远不禁为父亲的冒险捏了一把汗,然而,他旋即释然,父亲一生经历过多少沧桑,应对过多少风浪,没有把握是绝不会如此做的。他对母亲说:“父亲有信来了。”
“哦?”狄夫人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只见狄光远抽出随身的匕首,划开棉衣肩膀处,果然藏有一片从内衣撕下的残布,起首赫然写着:
罪臣狄仁杰叩见吾皇陛下:
臣自入仕至今,蒙先帝垂爱,陛下恩宠,供职大理寺,屡断冤狱;出受宁州刺史,抚和戎落,修睦边陲;巡抚江南,严禁**祠;豫州平叛,广张圣恩,民感陛下,山呼万岁。风雨半世,殷殷系念者,社稷矣;眷眷顾怀者,生民矣。忽遭拘捕,以刑讯之,逼臣承反。然知臣者,陛下也;爱臣者,陛下也,臣乞陛下明察……
狄夫人叹道:“你父亲是要你上殿面君,呈送奏章啊!”
“孩儿明日一早就去拜见陛下。”狄光远收起奏章。
狄夫人还是有些不放心,道:“你凡事须小心谨慎,万不可触怒圣颜。”
“请母亲放心,父亲安危,系于一瞬,孩儿自有分寸。”
第二天,狄光远拿了父亲的奏章,到武成殿面见皇上。武钦说皇上正和上官婉儿在里面说话,要他在塾门等候。
狄光远不会想到,武曌此时与上官婉儿所议的话题,正与推事院酿成的冤案有关。
前日朝会后,武曌在上官婉儿陪同下,到大司农寺巡察州、县春耕、春荒情势,看见一位不满十岁的小男童在院内扫地,便深感不解,就要上官婉儿上前询问。孰料那男孩不是别人,正是前任同平章事乐思晦的儿子。
上官婉儿问道:“你小小年纪,不在父母身边读书,焉何来此服徭役?”男童道他已家破人亡,又听说来司农寺的就是当今皇上,立即挣脱婉儿的手,跌跌撞撞地来到武曌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请陛下为臣申冤。”
武曌详问情由,男童回道:“臣乃是宰相乐思晦之子,只因家父为来俊臣陷害身死,臣母担惊受怕,撒手人寰,臣孤身一人,被没入大司农。”
武曌问道:“不是你父亲自供谋反么?”
男童答道:“来俊臣大施酷刑,逼父亲承认谋反。”
武曌不信,问身边的婉儿和武钦。男童道:“陛下不信臣言,可问朝臣之忠清,陛下平素所信任者,只要进了推事院,没有不承认的。”
所谓童言无忌,武曌相信小孩子不会说假话,只是她从武承嗣那里获得的消息,都是关于罪臣主动承认谋反的奏言啊。她对坐在对面的上官婉儿说道:“难道承嗣他们有何事瞒着朕么?”
上官婉儿自然选择了很谨慎的措辞。爱屋及乌,她既是与武三思厮守,就不能不顾忌武承嗣的感受。何况,她已经答应了武三思相机在太后面前为武承嗣开脱。然而,她却无法抹去男童菜青色的、挂着泪珠的脸庞,这让她进退维谷。
“启奏陛下。”上官婉儿想了一下道,“男童所诉,也许不假。然他毕竟不满十岁,又是在陛下面前,难免言语恍惚,所谓耳听是虚,眼见为实。陛下何不差人到推事院巡察,自知分晓。”
“嗯!”武曌应了一声,“爱卿所言甚合朕意,爱卿若无碍,不妨走一走。”
上官婉儿忙答道:“遵陛下旨意,微臣明日就前往推事院看个究竟。”说罢,她起身告辞。
武钦见状便对狄光远说:“待咱家进去为大人通禀。”
狄光远便上前拜见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问:“大人不在太子东宫,来此是有要事么?”
“末将是有事要禀奏陛下。”见狄光远闪烁其词,上官婉儿不由得叹息人与人之间心的距离,便不再问了。不过,她知道,狄仁杰被押在推事院已有两月,狄光远进宫必是与这件事情有关。
“如此,大人且少待,本官就告辞了。”上官婉儿说着,转身离去。这时,从身后传来武钦的声音:“陛下有旨,狄光远觐见。”
狄光远一进武成殿,就跪在武曌面前道:“微臣参见吾皇万岁。”
武曌要他平身说话,他却依旧额头贴地道:“家父性命危矣,请陛下救臣父脱难。”
“有何话站起来再说。”
狄光远说:“微臣父亲从狱中捎来奏章,陛下一观便知。”
“哦!又是一件从嫌犯手中来的。”武曌接过奏章,大略阅过一遍,与男童所诉毫无二致,便不得不倍加注意了。
命武钦收起奏章后,武曌问道:“牢狱栅门,你是如何得到奏章的?”
狄光远回答:“天热,家父要换夹衣,于是,将奏章夹在棉絮里带出。”
武曌看了一眼狄光远道:“你且下去,朕今日就遣人前往推事院巡察,若事情属实,定会有所甄别。”
她没有对狄光远说要追究来俊臣的罪行,依然处在犹豫徘徊、将信将疑中。
狄光远一退出大殿,武曌的脸色就很难看了。即便是嫌犯,也该有换洗衣裳啊,这不是损朕的恩德么?她立即传来张尚宫,要她告诉上官婉儿去推事院时,专门查一查下嫌犯衣着境况。
上官婉儿一回到住处,就看见了武三思的身影,便问:“王爷为何来了?”
武三思回道:“进宫有事,就来看看姑娘。”
“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嘿嘿!还是姑娘聪明。”武三思说着,跟上官婉儿进了室内。他先搂着吻了一口,却被上官婉儿推开道:“一大早,外面有人呢?说说,来此有何贵干?”
武三思收敛了笑容道:“姑娘忘了前些日子兄长托办之事吗?”
上官婉儿答道:“确有乔知之诉状,被下官压下,硬是没有呈给陛下。”
武三思忙谢过婉儿,并且告诉她,乔知之府上着火,他在睡梦之中被烧死在内室了。
“又是你等干的吧?你们也真胆大,竟敢在皇上鼻子底下枉法杀人,要是让……”
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她就被武三思从后面搂住:“我的姑奶奶,你能不能小声些。”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在问知制诰在么?一位宫娥回答,说正与梁王在里面说话呢。上官婉儿急忙推开武三思,开门道:“何人在外喧哗?”及至看见是张尚宫,忙问,“是陛下那里有事么?”
张尚宫看了看武三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上官婉儿见状道:“不妨事,你就直接说吧。”
张尚宫转达了武曌要她查看嫌犯换季衣带的旨意。上官婉儿忙应承了下来。
现在,屋里又只剩下两人,武三思就坐不住了,说:“皇上宣姑娘去,究竟是为何事?”
上官婉儿遂将乐思晦儿子诉状之事前后叙述一遍,末了说道:“你等营私,却让皇上落骂名,大热天,你让狄仁杰穿着棉衣,这成何体统?”
武三思忙撇清道:“这可不关本王的事。”
上官婉儿眯着眼睛看着武三思道:“来俊臣还不是听魏王的?”
武三思这会儿心已经乱了,站起来要走,上官婉儿也不拦着,笑道:“又是去传消息的吧?你们呀,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上官婉儿猜得没有错,武三思出了门,绕过武成殿,就翻身上马朝魏王府奔去了……
无论是来俊臣还是侯思止,都十分感激武承嗣及时把武成殿的消息转告给他们。整个推事院用了整整两天时间,由狱卒带着嫌犯将狱室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
魏元忠因为受刑后挪动不得,被狱卒拖到栅门之间的走廊坐着,借着从外面投进来的微光,第一眼就看见了挥着扫帚打扫的狄仁杰。
狄仁杰也是第一次看见受刑的魏元忠,那遍体的伤痕,让他吃惊于酷吏们的残忍。
当狄仁杰拖着扫帚从他身边走过时,魏元忠悄悄地问:“究竟为何事?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狄仁杰看了看左右,没有人跟着,便小声说道:“老夫料定,皇上知道了这边的情况。”
“怎么会呢?谁有如此能耐,能直达天听?”
“无须多问,再过数日,便见分晓。”狄仁杰一转身,发现狱吏朝这边走来,两人就此打住。
狱吏手中捧着一件衣衫,上面盘了带子,对狄仁杰说:“换上吧!”狄仁杰也不拒绝,接过就穿上。据此,他进一步断定,狄光远已将奏章送到了武曌那里。
三天以后,上官婉儿带了左肃政台的曹掾们,来到位于丽景门的推事院。来俊臣、侯思止等早早地在大路口迎接。
远远地瞧见阵势很大的巡察队伍,来俊臣清瘦的脸上堆满了笑:“知制诰大人驾到,下官未得远迎,还请恕罪。”
上官婉儿下了车子,说道:“本官今日奉陛下旨意,前来查看牢狱,还望大人如实禀告。”
侯思止从旁插话道:“知制诰大人一路劳顿,还请到厅中喝杯茶,歇息片刻,卑职就与来大人一同陪大人查看狱室。”
“还是先去看看狱室吧!”上官婉儿道。
于是,来俊臣在前引路,来到狱室,但见嫌犯们既未披枷,亦未戴镣,一个个纶巾腰带,衣着整齐。来俊臣解释道:“狄仁杰等下狱,臣未尝褫其巾带,寝处甚安。”
上官婉儿打量了站在走廊里的狄仁杰等人,似乎身上也没有留下什么伤痕。及至走进狱室,平日的柴草早已踪影无寻,换上了较为舒适的榻床,就连以往血污的墙壁也刷上了白粉。
上官婉儿从心里感叹动作好快啊!她不禁有些后悔将消息传给武三思了。
看完狱室,来到前厅,来俊臣已命属下备好了茶点。上官婉儿喝了一口茶,继续问话:“皇上闻说大人等以刑逼供,可有其事?”
来俊臣一脸委屈地说:“若无实据,就是下官再用刑,嫌犯们也不会承认啊!”
闻言,上官婉儿说话的声音就加重了:“陛下圣德浩瀚,即嫌犯亦多所体恤,两位大人办案以来,甚有建树。然则,还请深谙圣意,万不可做违律之事。”
来俊臣与侯思止频频点头说:“我等不敢妄为,还请大人禀奏陛下,臣忠于大周,天日可鉴。”
“本官当然会如实向陛下奏禀这里发生的一切,两位大人就好自为之吧!”接着,上官婉儿就又问起狄仁杰和魏元忠的情况。在她的印象中,狄仁杰素以干练、多智而颇受皇上青睐;而魏元忠本身就是御史中丞,当属冬官尚书的辅助,对于大周律令熟稔在胸。说这两个人谋反,真是疑窦丛生。
来俊臣察言观色,立即明白了这不是上官婉儿的意思,必是皇上分外重视此案。他当然明白,自狄仁杰入狱以来,虽不曾遭受重刑,但魏元忠遍体鳞伤是掩盖不住的,一旦让他出狱,最终倒霉的是自己。因此,他前两天就以狄仁杰的名义,写了一份谢死书。不仅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而且甘愿伏诛。
“果真是狄仁杰所写么?”上官婉儿手捧谢死书,满目的狐疑。
来俊臣忙解释道:“狄仁杰性格,想必姑娘也有所闻,他若是不愿意写,虽施酷刑也是无用。”
上官婉儿想想也是,再看笔迹,确与狄仁杰类似:“好!两位大人就静待皇上的旨意吧!”
上官婉儿的这一趟推事院之行,让来俊臣心里没了底。他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心情就像这雨前的神都,雾蒙蒙的。
回到院中,两人沉默对望许久,侯思止问道:“大人今天怎么了?不是说好谢死书由魏王转呈皇上么?焉何又给了知制诰?”
来俊臣叹一口气道:“不是话赶到一处了么?谁知她会忽然提起狄仁杰呢?本官近两天反复思虑,皇上如何对这里的一切知道得这样详细,为何不差魏王来,却遣了知制诰来?”
“假谢死书一旦被识破,我等就是欺君之罪啊!”侯思止有些害怕。
来俊臣叹一口气道:“百密一疏啊,事到如今,也只能且行且看吧?
“依在下之见,不如将那老贼……”说话间,侯思止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来俊臣连连摆手:“祸积忽微,我等已错失一局,再不能因小失大。狄仁杰是何等人物?他向来受到皇上垂爱。皇上没有遣魏王来,本就蹊跷,他再死在狱中,必然引起皇上疑虑。”
外面起了风,如雪的柳絮纷纷扬扬地从窗前飞过,白茫茫一片……
武承嗣跪在武曌面前,口中嗫嚅道:“陛下!侄臣……”
武曌厉声道:“你不要再说了,身为亲王,本该遵法表率,你却为了一个婢女而杀了朝廷命官,如此胸怀,岂能成就大事?”
武承嗣一头雾水,武三思明明告诉他,乔知之的上书被上官婉儿抽掉了,事情是从何处败露的?
他根本不会想到,他本人就是“告密”者。
乔知之虽为一介补阙,但对朝廷的人事布局看得很清。他对春燕并非图一时之快,而是出于真诚的爱。自从春燕被武承嗣以教授姬人妆梳“借”入府中,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春燕。果然,不久就传来春燕投井自尽的消息,他痛不欲生,喝得酩酊大醉,反复吟咏两人最后一次私会时他写给她的诗句:
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
他不甘心一棵含珠带露的玫瑰被摧折,即便玉碎,他也要上书朝廷,控告武承嗣草菅人命的罪行。在草成上书之后,他担心武承嗣的爪牙遍布宫中,上书无法顺利地到武曌手中。于是,他将上书又抄写了两份,一份投往北阙,一份投进“铜匦”,一份缝进自己的衣襟。
在大火炙烤他的时候,他庆幸于自己已有准备。
现在,这两份上书都已到了武曌手中。上书的日期,正是王庆一闹着要她立武承嗣为太子的那些日子,武曌就很感佩狄仁杰的见事之明,也为自己未改立国嗣而庆幸。
武承嗣悄悄地用余光看了一眼武曌说道:“都是侄臣一时糊涂,贪恋女色,才酿成如此后果,请皇上赐侄臣死罪。”
武曌看看武承嗣,不由得为武门子弟不争气而叹息:“你父亲目光短浅,才招致流表。本期望贺兰敏之能撑起门户,孰料他**性不改,朕自当清理门户。如今,你又……”
武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朕命你自今日起,闭门思过一月,未经朕恩准,不必再到署中。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你今以己昏昏,焉能使人昭昭,退下吧!”
武承嗣连忙叩首谢恩,正要告退,就见武钦、上官婉儿走了进来。
上官婉儿先呈上代皇上分拣过的奏章,然后说道:“微臣从推事院归来,特来向陛下复旨。”
武曌脸色阴沉地看了看武承嗣说:“你先不要急着走,听听推事院那边的事儿。”
武承嗣听得出,姑母的恼怒已经过去,而且上官婉儿所说之事,也是他最关心的。
上官婉儿将牢狱所见一一禀奏之后,见武曌满意地点了点头说:“看来!这个来俊臣还真是办事周密有致。”遂将话题转到狄仁杰身上来。
武承嗣心中自然十分清楚,自己的消息没有白送。
上官婉儿说:“狄大人衣衫整洁,气色尚好。不过,据来大人说,狄大人自承反后,就向皇上写了‘谢死书’,甘愿伏诛。”
“哦!有这等事?呈上来。”武曌接过绢帛,果然乃狄仁杰手笔,字体严谨,章法工整,遣词真诚,自语道,“这个狄仁杰,前日上书辩冤,现今又求速死,究竟想些什么?”
这一层上官婉儿当时的确没有想到,经武曌一提示,也颇感奇怪。
此时,武承嗣在一旁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将死之人,企图做最后一搏,也属常理;求而无望,但盼速死,亦不奇怪。故臣斗胆进言,请陛下择定刑期,将反贼狄仁杰、裴行本、任知古、魏元忠斩首。”
“没让你说话。”武曌瞪了武承嗣一眼,转过脸对上官婉儿说,“依你之见呢?”
“微臣原也没有想那么多。经陛下提示,亦觉不解之处甚多。”
“你断定这‘谢死书’出自狄仁杰之手?”
“来大人亲口对微臣所言。”
武曌沉思片刻说:“这也不难,来人!”
武钦应声进来,武曌下令道:“速带人快马前往推事院,提嫌犯狄仁杰来武成殿回话。”
武承嗣一听就急了,上前阻拦道:“何劳公公。就由侄臣命人去提,岂不快捷。”
武曌的眉毛就横了,大声斥责道:“要你闭门思过,明白么?”
武钦见皇上发怒,忙答一声“遵旨”,就带着禁卫直奔丽景门。
半个时辰后,估摸武钦差不多快到了,武曌这才回转身来,厉声要武承嗣退下。
一个时辰后,狄仁杰已经跪倒在武曌面前了:“罪臣狄仁杰,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武曌眼睛冰冷地掠过狄仁杰的额头:“狄仁杰!你可知罪?”
“微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武曌冷笑一声:“承认谋反‘狱辞’在此,还敢说无罪么?”
“启奏陛下,微臣深受皇恩,纵肝脑涂地,无以回报,何敢徒生异心,反叛朝廷;其二,臣乃一介书生,手无寸兵,如何反叛?其三,臣父子三代皆朝廷忠贞之士,无由反叛。”
“既无叛心,焉何承认谋反?”
“启奏陛下,臣若不承认谋反,则已死于拷掠也。御史中丞魏元忠不承认谋反,被施以酷刑,遍体鳞伤,至今犹不能动。知制诰前几日查看牢狱,当有所见。”
听狄仁杰如此说,武曌想起乐思晦之子的哭诉,两相对照,当是实言。但她仍然不能理解,既然上书为自己辩冤,为何又表奏谢死?
狄仁杰很吃惊地睁大眼睛:“微臣不曾表奏谢死啊!”
武曌对上官婉儿说:“拿给他看。”
狄仁杰将表奏来回看了几遍,由衷地感叹道:“世上竟有如此奇人,模仿微臣笔迹几于乱真,实属难得。”但他接下来就笑了,说模仿终究是模仿,乱真毕竟不敌本真,请陛下将臣的上书与谢死书两相对照,自然不难看出马脚。
武钦于是将两份文书摊开在案头,狄仁杰一眼就看出谢死书的漏洞来:“请陛下细观,别的不说,就臣狄仁杰这三个字,与臣奏章中之书写习惯就不尽相同。陛下再看,臣的字偏于欧阳公,重于恭谨,而其人之字,显然在欧阳询、褚遂良之间兼取,故而虽像,却还是破绽百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一切都明了了:“由此观之,爱卿果真被冤了。”
狄仁杰说:“此次冤案,非臣一人之冤。任知古、裴行本、魏元忠诸位大人,迫于酷刑而承认谋反,然其忠周之心,可比伯夷、叔齐。”
武曌道:“好了!爱卿不必再回推事院,朕即刻命你回府与家人团聚。其余诸事,朕自会决断。”
风雨终于过去,狄仁杰伏地拜谢皇恩,久久不愿起来。武曌分明看见,狄仁杰的泪水滴落在地。
唉!原来男儿有泪,只在伤心处哦!武曌朝着外面喊:“来人!送狄爱卿回府。”
狄仁杰走了,但他泪水津津的样子却在武曌脑海里回旋,引出她诸多的心事。
“依知制诰观之,朕该如何处置此案?”武曌问身边的上官婉儿。
“这……”上官婉儿拖长了声音,这件事情的确让她不好回答。在武曌身边这两年,她从皇上身上学到的,不只是御臣理政之术,还无形中承继了她性格中许多只在意会中的东西。以至于有一次武三思与她在一起时,说她说话的神态与陛下像极了。闻言,她当时真有些害怕。
一方面,作为上官仪的孙女,她对于狄仁杰这样的忠臣良将有着发自内心的敬仰,但同时,她又喜欢壮实而又英俊的武三思。在武曌的几个侄子中,三思在相貌上,是最像武曌的。于是,她选择了反询的语气:“陛下圣明,定会做出圣裁的。”
“朕是如此谋虑的。单就此案而言,几位爱卿理当官复原职。”
“陛下是不是说,对这几个人的处置,关乎大周初创基业?”上官婉儿立即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武曌起身道:“朕以为,此案要置于革命大计上研判之。大周初立,人心不稳,臣僚中不少人身进了大周,可心还在唐室。倘是重新启用狄公诸卿,承嗣与三思等也有所顾忌。但若有些臣下效仿魏元忠等口无遮拦,事无分寸,岂不乱了朝纲。”
“陛下的意思是,不追究死罪,但仍需降职使用,以震慑朝野。”上官婉儿望着年届七旬的皇上,深感上苍让武曌降生到人间,就是驾驭群臣的。就是狄仁杰这样的大贤,在她的手中,都不过是一颗棋子,怎么出,放在什么位置,她都经过了深思熟虑。贬他们的官,是做给别人看的。大臣们就如同风筝,线永远在武曌的手里。她由衷地感佩道:“陛下所虑甚周,微臣明白了。”
“你替朕拟一道诏书,贬狄仁杰为彭泽令、任知古为江夏令、魏元忠为涪陵令、崔宣礼为夷陵令……裴行本、李嗣真流表岭南。交天官署阅过,若无异议,明日朝会上宣布。”
一场涉及数名大臣的谋反案终于落了幕,可是被诬陷者遭到贬谪,诬陷者却没有被追究。朝臣们的心也还是终日悬着,担心不定什么时候,同样的厄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因此,早朝的氛围也是万分的凝重。
早朝后,武曌特意传狄仁杰到武成殿说话:“朕知道卿有不白之冤,然则,此案涉及人数太多,如裴行本、李嗣真者,确有反状,所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爱卿既有染,朕就得给朝野一个交代。故贬彭泽,情非得已。”
狄仁杰拜倒在武曌面前说:“微臣铭感陛下不杀之恩。官有大小而责无巨细。彭泽虽一小县,然臣不敢略有懈怠,必竭力尽忠,以报君恩。”
一番话说得武曌心头潮热,眼睛湿润了,她上前抚着狄仁杰的肩膀说:“此去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半载,朕定当调卿回京,为大周社稷股肱之臣。”
武曌一直看着狄仁杰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才收回目光。她这一生中,斩杀朝臣,不计其数,贬谪朝臣,数不胜数,但从来没有谁像狄仁杰这样牵动着她的心绪。
朝政仍需一刻不停地运转。一批人走了,自然另有一批人来填充空白。朝廷相继任命司刑卿、检校陕州刺史李游道为冬官尚书,主持宫廷修建,以秋官尚书袁智弘为同平章事,以夏官侍郎李昭德为凤阁侍郎,检校天官侍郎姚??为文昌右丞、检校地官侍郎李元素为文昌右丞,与司宾卿崔神基并同平章事。
说起来,李游道也是法吏世家,他的父亲李叔慎就做过刑部侍郎。然而,一想到左肃政台那批武承嗣擢拔的酷吏,他就觉得这冬官尚书做起来十分棘手。他是在长寿元年正月十四被任命的,那天,他跪在含元殿许久,直到朝臣们散去,仍然没有起来,他恳请辞去职务,仍然到陕州去做刺史。可皇上并不理会他。
还有二月任命的秋官尚书同平章事袁智弘,更是战战兢兢。那天,他走出含元殿,满腹心事地对李游道说:“公以为比之狄仁杰,你我如何?”
李游道说:“在下不敢妄议,依在下而言,狄公乃凤凰,在下乃燕雀耳。”
袁智弘叹一口气说:“在下亦有同感。狄公若猛虎,在下乃麋鹿耳。狄公尚不能自保,为贼所陷,贬谪彭泽,你我上任之日,项上人头恐怕已落了一半。”
宰相班底中,最为引人注目者,乃夏官侍郎李昭德。他出身望族,其父李乾祐为太宗贞观年间的殿中侍御史,祖母去世时,太宗还遣使到墓前吊丧。李昭德虽为妾所生,然强势干练,颇得乃父遗风。天授二年,王庆一上书改立国嗣时,他也曾劝谏武曌,不可助长此风。因此,皇上对他还是颇为欣赏的。
狄仁杰一案落幕后,他是朝臣中唯一送狄仁杰出京的高官。那一天,两人从丽景门出城,路过推事院时,李昭德问道:“大人当时就是在这里度日如年的?”
狄仁杰用马鞭指了推事院门前的岗哨说道:“处官任事,全在心境。不瞒大人说,从被拘捕的那一刻起,老夫就没想能活着出去。心想生死不过一程路而已,便也心安理得了。”
“嘿嘿!”李昭德自嘲道,“只要铜匦仍在,来俊臣诸人不死,说不定哪天在下也进了这牢狱。”
对于狄仁杰的为人,李昭德早从心底感佩,两人出了城,边走边说话,都为朝事的纷纭而忧心忡忡。
“老夫此番离京,陛下虽言情非得已,然一旦下去,三年五载必不能回京。虽然皇上对于酷吏任事,有所反思,然要告密之风彻息,恐非易事。老夫素仰大人刚直,当担当社稷重任。”
“大人所言,鞭辟入里。在下正要就此请大人赐教呢!”
狄仁杰忧心忡忡:“想来大人也知道,老夫之所以入狱,全因打死拥立武承嗣的王庆一而起。然依老夫观之,此事还没有完结,武承嗣、武三思还会再起风浪的。眼下最要紧的是,皇上用人唯亲,武承嗣权力过大,势必有一日,会凌主逼宫,大人须当警之。”
李昭德听得出狄仁杰心头的沉重,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呢?他环顾皇上新任命的袁智弘与李游道,皆胆小怕事之辈,因而就有了一种孤鸿的寂寞:“大人这一走,在下少了一位良师益友,心中顿感十分孤单。”
狄仁杰看着眼睛湿润的李昭德,也是感慨万千:“老夫虽人在天涯,然与大人心意相通,会时刻关注神都风雨的。老夫拜托大人,务必以社稷为重,无惜此身。”
两人惜别,李昭德一直看着狄仁杰消失在阳关尽头,才姗姗回身。
不久,狄仁杰所有的担心和忧虑就被验证了。刚刚履职的李昭德就与武承嗣在朝会发生了担任宰相后的第一次冲突。
五月十九日朝会一开始,李昭德陈奏吐蕃酋长曷苏率部落请求内附,请武曌定夺。
武曌处理起这些事情,向来是胸有成竹的:“尽管大周素与吐蕃修睦善邻,然其动辄犯边掠地。今曷苏来附,削敌之力,壮我军威,当善待之。”
李昭德十分赞同:“陛下圣明,微臣也以为若能善待之,并安置于大周境内,必能分化吐蕃国内之主战挑衅流,求得边陲安宁。故臣以为,当派遣右玉钤将军张玄遇为安抚使,将精卒二万人迎之。”
“爱卿所奏,甚合朕意。传朕旨意,诏命张玄遇为安抚使,前往宣达谕意,置其部落于莱川州,令其安居乐业,臣服朝廷。”
接下来,冬官尚书袁智弘出列禀奏,说初由凤阁侍郎李昭德大人主持的文昌台、定鼎、上东诸门的改建和外郭城修建,已经竣工,恳请陛下前往一观。
武曌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李爱卿于我大周,功莫大焉,外城既修,神都固若金汤。明日不早朝,诸位爱卿就随朕前往一观吧!”
李昭德最是感动。当初要他主持修建外城,他生怕给武承嗣等人留下把柄,对下属严厉约束,自己更是行若由夷,不染一尘。今日获得皇上的赞誉,总算是值了。
接着,武曌便问:“诸位大臣,还有陈奏么?”
人群中沉默了一会儿,魏王武承嗣捧了一块赤纹白石出列。奏说有西都长安人献瑞石,呈陛下观之。
武承嗣这一段时间很沉默,很谨慎,尽管武曌没有就乔知之的死再追究下去,但他明白,立为国嗣是不可能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消除姑侄之间的阴影,扭转皇上对自己的印象。
一天,武攸暨匆匆赶来,说是有一位从长安来的商贾欲献瑞石给皇上,他用重金买回来反复把玩,觉得应了天人之交,便拿来供王兄鉴玩。
武承嗣将那石头捧在手上,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与其他石头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还是惊呼道:“哎呀!兄弟慧眼,此乃神石也。”接着便极力从颜色到纹理细细品评恭维了一番。
武攸暨不学无术,被武承嗣说得乐不可支,说太平公主平日里总是讽刺他有眼无珠,这回看她还有何话说。
武承嗣手捧白石,始终没有松手,对武攸暨说:“为兄出两倍价钱,你就卖与为兄吧!”
武攸暨先是不肯出让,后架不住武承嗣规劝,终于心动,拿了钱乐颠颠地走了。
武承嗣深知,自从洛水边拜“宝图”后,皇上对来自天外的神石情有独钟,视其为国之祥瑞,朝之福祉。
武曌见此石圆润玉泽,晶莹透亮,特别是红色的纹理中竟然隐约可见是条龙在白云间腾跃,脸上霎时布满了喜色。
武承嗣不失时机地说:“微臣以为,神石之出,乃我朝盛事,请陛下与洛水‘宝图’等同视之,不唯册封,还要举行盛典,中外朝贺。”
经武承嗣这样一说,大臣们纷纷附和,不仅称赞武承嗣慧眼识宝,尤其将之与大周中兴联系起来,铺排演绎,尽情想象,一时朝堂上人声鼎沸,及至后来,竟然哗啦啦地跪倒在朝堂上,山呼万岁,不能自已。
李昭德深深为朝臣的虚伪和昏聩而悲哀,因此,当武承嗣喋喋不休地向武曌诠释神石的“色白而心赤”时,遭到了他辛辣的嘲讽:“依武大人所言,此石赤心,那下官斗胆问一句,难道天下的白心石头都存有反心么?”
李昭德的话在朝堂上引起哄然大笑,武承嗣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大声喊道:“你等为何发笑?神石出水,我朝幸事,很好笑么?即便石心无反,但你等之中必有怀反心之人。”
臣僚们被武承嗣的气势所震慑,顿时鸦雀无声,把目光投向武曌,不知道皇上就此会做出怎样的决断,唯独李昭德没有退却,他上前一把从武承嗣手中夺过赤纹石,对着外面喊了一声“拿刀来”,于是禁卫进来奉上腰刀。李昭德举起石头,对武曌说:“臣只要一刀下去,即可见真伪。”言罢,用腰刀在石纹上来回刮削,不用一刻时间,那些涂在白石外表的红纹纷纷脱落。
李昭德看一眼武承嗣说:“请问王爷,这该如何解释?”
“这个?本王怎么会知道此乃作弊之作?”
李昭德凛然而立,全然不把武承嗣放在眼里:“启奏陛下,此石显然是别有用心之人欲取悦陛下,故而以假充真,既戏弄了王爷,又犯了欺君罔上之罪。臣请将此人发司刑寺问罪。”
武承嗣将头深深地垂在胸前,不敢看臣僚,也不敢看武曌。
武曌坐在龙案里,脸色更是青一阵白一阵,狠狠地盯着武承嗣,心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复杂。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使她对几个侄儿很失望。
这时候,冬官尚书李游道出列说:“微臣以为,奸人献石,王爷不知,所谓不知者不罪,臣今日散朝后,就命有司拘拿嫌犯,以欺君之罪斩之。”
可谁也没有想到,武曌却对大臣们说:“虽石有假,然心无恶,且罢了吧!退朝!”
武承嗣再次从心底感谢姑母给了自己一个台阶,若是真要追究下来,李昭德定不会放过他,这既会让陛下伤心,又有损武氏在朝中的力量。走出含元殿,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哼!竟敢欺瞒本王,纵然皇上饶恕了你,本王也定要杀了你!武承嗣在心里想。走了一个狄仁杰,又来一个李昭德,武承嗣觉得,如意元年的夏天让人分外烦躁。
八月底,彭泽县令狄仁杰向李昭德发来一封书信,要他代为转呈自己提请皇上省刑罚的奏章。李昭德为狄仁杰“居江湖之远而怀其君”的胸襟所感动,打开奏章,刚看了几句,他的心潮就滔滔翻卷了——
彭泽县令臣狄仁杰叩见吾皇陛下:
夫法者,国之权衡也;若尺寸绳墨、规矩衡石、斗斛角量。所以决疑而明是非,百姓所悬命也。悬衡而知平,设规而知圆,万全之道也。
今既革命,民心思定,宜省刑尚宽。曩者李斯相秦,用刻薄变诈以屠诸侯,不知易之以宽和,卒至土崩,此不知变之祸也;汉高祖定天下,陆贾、叔孙通说之以礼义,传世十二,此知变之善也。
自文明草昧,天地屯蒙,三叔流言,目无纲纪,豫州兵祸,生灵涂炭,故不设钩距,无以顺天应人;四凶抅难,扬州遭劫,人心浮动,故不切刑名,不可摧奸息暴。故设神器,开告端,曲直之影必呈,包藏之心尽露。奸佞尽处,四海偃然,然则,急趋无善迹,促柱少和声,伏愿陛下览秦汉得失,考时事之宜,审糟粕之可遗,顿艰险之锋芒,使天下苍生坦然大悦,岂不乐哉。
李昭德心中积蓄许久的话,都被狄仁杰这淋漓酣畅的文字点透了,他卷起奏章,南望云天,由衷感喟:“国有怀英,中天一柱;民有怀英,民之安乐。”
狄仁杰奏疏中所列,正是周初政之弊端,它积之于显庆年间,而终于在此刻暴露出,与当今上下思定的祈愿相去甚远。如果不决然切除,则总有一天,会有社稷倾覆之危。李昭德相信,狄仁杰这道奏疏,如惊雷横田,如醍醐灌顶,一定能引起皇上的深思。
狄公远在江南,尚胸怀社稷,昭德如何能毫无作为,他意气风发地喊道:“来人!”
值守的丫鬟进来,李昭德兴冲冲说道:“润笔研墨,本官要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