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长倩出了武成殿,心绪就像这灰蒙蒙的天一样,纷乱而又茫然。
这是天授二年的七月,正是神都的酷暑,他浑身都是汗,走路也不那么利索了。
五月,他奉了皇上的诏命,担任武威道行军大总管,西击吐蕃。大军行至中途,忽然又接到一道来自神都的敕命,要他立即回京。究竟是什么原因,皇上却没有说。他只好将军务交代给副总管,自己一人回到京城。
这一回来就是数月,皇上至今没有解释这件事情,仿佛从来就没有过出兵的诏命。
其间,皇上提出要着手改州为郡,让宰相们集议,宰相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唯皇帝之命是从,没有谁愿意认真思考这件涉及改制的大事,几乎都是看着武承嗣的眼色说话。只有他岑长倩一人站出来说话,以为“陛下始革命而废州,为不祥”。这话不出两日,就被人弹劾到武曌那里。好在皇上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这不仅因为他自高宗朝起,就一直在夏官署任事,屡次出击突厥、吐蕃,更因为在武曌临朝称制后,在平叛等许多大事上他都能是非分明,敢言直谏。
因此,私下召见时,皇上说 “爱卿之所言出于公心而无私欲”,遂罢了此议。
然而,大军还在青海盘桓。作为主帅,进与退,他得给他们一个明确的回答。于是,今日朝会后,他到武成殿参拜武曌。
他没有想到,武曌把这件事情看得很轻松:“陈兵青海,对吐蕃形成威慑,使其不敢生觊觎大周疆土之野心,岂非良策?”接着她话锋一转,“近来有人进言,求改立武承嗣为太子,不知爱卿如何观之?”
岑长倩迅速整理自己的思绪,思考着怎样回答。关于这件事情,他早有所闻。五月的一天,在家里用膳时,儿子灵原告诉他,近来有一位叫张嘉福的凤阁舍人,唆使一位叫王庆之的人上表皇上,要求改立国嗣。
他当时觉得这些人乃是异想天开,白日说梦。现太子不仅曾经是皇上,更是圣神皇帝亲生,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策呢?
现在,武曌将这个事关社稷存续的问题提到了自己面前,他真不知该如何作答。
“爱卿是为难么?”武曌问道。
就在这一刻,岑长倩耳边响起了在豫州分手时狄仁杰的话——“诤臣者,唯设计存亡,何计生死耳”。他的脸顿时有些发热,手执笏板,面向武曌站定了:“启奏陛下,今皇嗣在东宫,并无大错,故不宜有此议。请陛下严责上书者,告示令散。”
这一回轮到武曌沉默了,而且脸色迅速就转了阴沉。
大殿里静极了,甚至可以听见呼吸声。岑长倩认定自己闯了祸,便做了最坏的打算,静静等待皇帝的裁决。
武曌终于说话了,口气却并不似岑长倩担心的那样:“你且退下,此事容朕思虑之后再议。”
在司马门阙前,岑长倩回望武成殿高峨的楼宇,回想起一年来的朝事纷纭,陷入无以名状的迷茫,走路的脚步也慢多了。
天授元年登基后没多久的九月十三,皇上打破了贞观以来“帝七王五”的规制,追尊周文王为始祖文皇帝,妣娰曰文定皇后,追尊她的祖先武居常为睿祖康皇帝、她的父亲武士彟为太祖孝明高皇帝。至此,武氏宗族的祭祀庙数与李唐宗室居于同等地位。相比于垂拱四年那次欲将武氏与李氏宗庙比肩的尝试,现在几乎没有人敢于拿“礼制”来反对了。
岑长倩记得,当年他在兵部任职时,就听说过武元庆、武元爽兄弟当面冷落荣国夫人,又轻视时为皇后的武曌,因而,最终都死在了她的刀下。可现在,皇上在对逝者大肆追尊的同时,立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武攸宁为建昌王,又封伯父的几个孙子武攸暨等均为郡王,诸姑姊皆为公主。
这些,随着皇上的临政,都不难理解。岑长倩感到困惑的是,皇帝在任命新的宰相班底时,完全被情感所累,竟然只以是否推动革命为则,而丢弃了总章以来由她参与的“身、言、书、判”条件。司宾卿史务滋因为在任期间,对薛怀义主持的白马寺殷殷关顾,而被任为纳言;凤阁侍郎宗秦客,因为多次劝武曌称帝而被任为内史;曾在太平公主婚宴上呈送关中九百人劝进书的侍御史傅游艺,被任命为鸾台侍郎、同平章事,与夏官尚书、右相岑长倩,因为押送庐陵王李显而有功的左玉钤大将军张虔勗,左金吾大将军丘神??,为亡父守孝三年刚刚归来的侍御史来子珣,一同被赐姓武氏。
回想与这些庸碌之辈共事的枝枝节节,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难道周朝真是到了“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地步了么?那个靠摇唇鼓舌起家的傅游艺,一年之间,由九品升至三品,光是朝服就换了青、绿、朱、紫四色,真可谓是四时仕宦。
岑长倩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断定这些人不会长远。他们比之汉武帝时谏言“推恩制”的主父偃才差天壤,主父偃都昙花一现,他们又如何能久居显位呢?
果然,一个月后,宗秦客因为一桩贿赂案受到连坐,被贬为遵化县尉。
再过两个月,史务滋被来俊臣弹劾,罪名是在与来俊臣审理尚衣奉御刘行感兄弟二人谋反案时,以为凭据不足,不可定罪而被诬为同谋,因惧怕酷刑而在家中自尽。
至于那个傅游艺,在任逾月,即被罢为司礼少卿。
武承嗣在这一年中,作为皇上身边的亲王,分外殷勤,私下里谏言说:“陛下称帝,皆《大云经》昭之,请封赐东魏国寺。”
于是,皇帝敕命洛阳、长安两都各置大云寺一区,藏《大云经》,由经文撰写者高座讲解,参与经文疏证、诠释的九位僧人,皆赐爵县公,赐紫袈裟、银龟袋。
过了些日子,武承嗣又谏言:“陛下得以称帝,释氏功莫大焉。”武曌于是又下诏,以释教开革命之阶,升于道教之上。
岑长倩一路走着,反复思索,在酷刑肆虐的几年间,只有两人洁身自好,那就是司刑丞徐有功、李日知。
但徐、李身在墨中,岂能独善。他们要以事实为据判案,就必然会遭到来俊臣等人的嫉恨。道州刺史李行褒兄弟被诬谋反,徐有功据理而争其最无据。来俊臣旧法炮制,向皇上弹劾徐有功同谋,当斩。好在武曌对徐有功为人知之较详,只做了免官处置。
这件事情是后来武钦暗地里告诉岑长倩的,他于是就有一个强烈的感觉,“铜匦告密”之策大概难以为继了。
这时,从雾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岑长倩的思绪,那不是武承嗣么?他一定是为改立国嗣又去游说皇上了。他不愿意与之照面,便急忙上了车子,吩咐驭手速速驱马离开了。
岑长倩的感觉没有错。徐有功虽然只是个司刑丞,但他的遭际却引起了武曌的反思。不久后,当司刑丞李日知亦因据实办案被诬参与谋反时,她的心境就更复杂了。
这些年,因为“告密”而死了多少人,她没有让有司计算过。然而,仅是索元礼一人手下就死了数千人,以此类推,武曌惊出一身冷汗,她不得不重新评判当初由一个小小的鱼保家提出的谏言而掀起的酷刑风,到底给她和社稷带来了什么?
然而,今非昔比,当她以圣神皇帝的身份坐在朝堂上听臣下廷议此事时,她除了暗里自检外,更多的还是要顾及自己的尊严。因此,当不断有人进言减轻刑罚时,她虽然没有治这些人的罪,却也处于听与不听之间。于是,案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判着,每天几乎都有大臣被杀的消息。
先是左金吾将军丘神??被告谋反,她将这案子交与周兴去办,丘神??以罪死。消息传开,臣僚们暗中议论说,丘神??杀害李贤太子,罪大恶极,至有今日,大快人心。
接着,曾任内史,后来被贬为司礼少卿的傅游艺,因为向一位至亲夸口自己梦登湛露殿而被告发。他知道,比起酷刑,自杀要干脆多了,也少了许多的痛苦,于是,在一个深夜选择了后者。等来俊臣发现时,尸体已经僵硬。
再下来,左玉钤将军张虔勗被告谋反,在狱中被杀。
至此,天授元年以来的宰辅班底等于全都成了反贼,这直接的后果,就是从此朝堂上再也没有人说话,朝会变得索然无味,只有皇帝发布敕命、诏书和朝臣们的附和声。
武曌是在贞观年间从谏如流、君明臣贤的氛围中长大成熟的,又是在永徽新政那种君臣和谐、勤政廉明的政风中登上皇后位置的。在她称帝之前,她需要一批人为她礼赞,制造各种来自上苍的神话;需要他们罗织罪名,将一切政敌置于死地。然而,现在周朝江山已运于掌握之内,她多么需要听到整肃朝纲、振兴农桑等谏言,甚至一些不同的声音啊。
她对鸦雀无声、唯唯诺诺的朝堂渐渐生出了诸多厌倦。有时候,她坐在武成殿批阅奏章,在举笔不定时,会不自觉地喊出裴炎、刘仁轨或者苏良嗣等人的名字。
武曌忽然就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她需要有一个人听她倾诉,而如今能够与她轻松说话的,只有薛怀义,而且只能在他们依偎的特殊时光。
薛怀义现在光环加身,威临朝野,既是将军,又是国公,这种身份使他再没了早年被苏良嗣殴打的尴尬,而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宫禁。
但两人的情感却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武曌毕竟已是六十八岁高龄了,宫廷的药方再有奇效,也抵不住老去的脚步,这也是薛怀义暗中感到极不满足的。从建明堂时起,他的眼睛就盯着太平公主了。他不知道皇上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竟然很快地将她嫁与了自己的堂侄武攸暨。后来,皇上又几次诏命他为行军道总管,使得他在她身旁侍寝的机会少多了。
但薛怀义明白,没有皇上就没有自己的今天,无论是否心甘情愿,他能做的就只有小心翼翼地博取皇上的欢心了。
八月中秋的前一天,他应皇帝的口谕走进了上阳宫。
女人们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贵为皇上,还是相夫教子的柴门主妇,在寂寞时都需要男人的抚慰。武曌很看重他们之间的会面,因此在宫娥的伺候下早早地洗漱、化妆了,等待他的到来。
夜间酉时三刻时分,薛怀义被太监从北门引进上阳宫。他先按照张尚宫的吩咐,细细地沐浴之后,才来到武曌的寝殿内室。张尚宫一言不发地为他撩开帷帐后,便很知趣地退出了殿外。在浓芳馥郁的气息中看武曌,虽然早年的风韵还依稀可见,却毕竟没有初见时的绰约了,只从那一双眼睛中读得出久盼的焦渴。
可这一次,眼前这个衰老的女人却无论如何也激活不了他生命的张力。他有些害怕:“陛下!怀义……”
武曌心里就起了疑窦,他往日的雄劲都到哪里去了:“这却是为何?朕的性格你知道的。”
薛怀义**的身子就颤抖了一下,忙说:“陛下息怒!怀义因出征回来不久,有些疲劳。”
“果真如此么?”
“臣不敢欺瞒圣听。”
“好!朕就相信你一回。”武曌说着,朝外面喊来人,要张尚宫去拿《千金秘精方》和《长相思》。药物调制好后,武曌要左右退下,她自己亲自看着薛怀义用药。药物终于唤起了男人的躁动,也让武曌醉入皇榻。
自然,男女间的事情从来都是相互的。武曌知道,只有当薛怀义从自己身上获得快感的时候,她对他的占有才是稳定的,否则,即便是杀了他,于自己的情欲却是无补,而只能让后来者恐惧。
子时过了,从宫墙上传来的打更声悠悠地传到宫殿之际,两人都从对方身上获得了满足,便开始说话。
于是,活生生的人隐去,二人恢复了尊卑之序和君臣关系。
武曌将近来朝堂上的萎靡不振说给薛怀义听:“一个朝廷,没有人敢于说话,还是朝廷吗?”
薛怀义想了想道:“微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群臣之嗫嚅其口,乃在告密和酷刑,尤惧周兴之无据定罪,当今之际,当于索元礼、来俊臣、周兴三人中选一人治罪,方能消除朝野恐惧。”
武曌点点头道:“此事朕不是没有想过,只是铜匦之设,乃朕意为之,他们不过遵旨行事罢了。”
薛怀义侧过身来对着武曌说:“铜匦之设,本意在敞开言路,博采民意,不料为个中奸佞所用,亦不足为奇,夫去一恶而百善至,杀一人而朝野安。群臣闻之,必感服陛下圣明。请陛下三思。”
薛怀义一番话武曌是真的听进去了。死人无数的现实总得有人抵罪,他们三人是再合适不过了:“那依爱卿看,谁的积怨最大呢?”
“依怀义观之,周兴乃臣僚最恨者,他发明酷刑名目繁多,又凭借推论定罪,而不重实据,冤案定然不少,若是拿他开刀,当能以慰人望。”
“嗯!还有那个索元礼,杀人数千,也一并杀之,平伏人心。”武曌加上一人又问,“谁来拘拿二人最合适?”
薛怀义几乎不假思索:“古人云:‘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能治周兴者,唯来俊臣耳!”
“好!爱卿其言甚善。”武曌在薛怀义的脸上摸了一把,“此事就交由爱卿来办,朕才放心。”
第二天,薛怀义将来俊臣传到白马寺,宣达了皇帝的旨意,说此案若是办得干净利索,圣神皇帝必有赏赐。
来俊臣忙拱手道:“请大师放心,下官不敢懈怠。下官正要禀奏皇上,近来有人密告周兴曾与死犯丘神??同谋,反叛朝廷,下官正要拘拿。”
辞别薛怀义,反观云雾中的白马寺,来俊臣的心也开始云里雾里,踯躅烦乱了。且不说他与周兴一个是雍州万年人,一个是京兆长安人,有着乡里之缘,也不说当年香山之约,两人盟誓,结下同好之谊。单说办案,就十分棘手。周兴是什么人,他的奸诈和狡黠,岂是能轻易上钩的?
过了伊河,下船时,来俊臣觉着腹中有些饿了,恰见前面飘着一面旗子,上书“洛州烤饼”四字,倒勾起对故乡万年烙馍的食欲,他便进得店来,找一僻静处坐下。唤来店小二,要了红豆稀饭、小菜一碟、烤饼两个。不一刻,饭菜上齐。来俊臣拿起一个烤饼,果然外焦里嫩,酥脆深黄,咬一口余香满齿,遂问店家这饼的制作过程,店家也就一一道来。可来俊臣眼前浮现的却是周兴以大瓮炙人的刑罚,竟与这烤饼无异。
隔了几天,来俊臣以乡里之谊邀周兴过推事院饮酒,事先在侧室置一大瓮,四面架上木炭,烧得通红。
推事院乃是奏请武曌恩准,在丽景门设置的一个皇家监狱,专门供来俊臣等酷吏审理嫌犯使用。凡被关进这所监狱的人,都是活着进去,死尸出来,无一例外。
平时只管折磨别人,还不曾被人折磨的周兴并不知道,死神就在这里等着他。
酒过三巡,两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晕,来俊臣说:“下官正有事要请教大人,若是囚犯不认罪,当用何法?”
周兴很得意地将杯中的酒饮尽,抹了一把胡须说:“要囚犯认罪,易如反掌耳,只需置一大瓮,以木炭围之,置囚于瓮内,形同烤饼,何愁不招?”
来俊臣哈哈笑道:“大人于刑罚果有研究。下官今日要审一囚犯,就在侧室,不妨看看去。”说着两人来到侧室,但见木炭烧得正旺,大瓮散发出灼人的热,却是没有见囚犯的影子。
周兴见状问道:“囚犯何在,本官倒要看看,他的骨头能有多硬?”
来俊臣指着周兴的鼻子道:“大人不就是囚犯么?”
“大人说笑了吧,本官如何会是囚犯呢?”
来俊臣脸色就忽然冰冷起来:“有人密告大人与丘神??同谋,反叛朝廷,皇上已敕命本官审理,本官念在同乡之情,还请如实招认,免得皮肉受苦。”
周兴大惊道:“本官自入朝以来,忠心耿耿,必是有人诬告,还请大人明察。”
来俊臣指了指烧得通红的大瓮说:“看来,大人是要体味自己的创制了,那就请君入瓮吧!”
周兴经手办过多少案子,又有多少人死于大火炙烤之下,没想到今天倒要“作茧自缚”了。他明白,只要进了这瓮,就将化为灰烬,倒不如先认了,也许还能有机会。于是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了:“大人不必动刑,罪臣认罪就是。”
来俊臣见状便让录事拿来事先写好的狱辞,让周兴画了押。又命将周兴脱去朝服,换上囚衣,押在死牢,自己揣着狱辞去见皇上了。
不久,武曌的诏命下来了,判周兴流表岭南,索元礼斩刑。
看着周兴被押上囚车,渐渐地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来俊臣转身回了署中,从内心讲,他对这个结果还是感到了一丝欣慰。他知道皇上反复无常的性格,焉知明日之来俊臣,不会成为今日之周兴呢?
因此他的心情还是沉重了许多日子。他明白,踏上了这条路,他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他只有不断地办案,才能在皇上面前见证他的存在对大周是多么重要。
不管怎么说,臣僚们既惧怕,又恨之入骨的两位酷吏终于得到了惩治,大家暗地里都舒了一口气。
其实,武曌心里最清楚,宰相班底那些人,除了岑长倩,其他的都是因为拥戴自己称帝才得以擢拔的,无论是就资质还是才能,都难当大任。他们被密告谋反,虽不排除有冤假错案,但说到底还是举止龌龊,德薄才鲜。因此,在擢拔新的宰相班底人选时,她很自然地想起了洛州司马任上的狄仁杰。
天授二年九月,武曌诏命左羽林大将军、建昌王武攸宁为纳言,洛州司马狄仁杰为地官侍郎,与冬官侍郎裴行本并为同平章事。
接到朝廷的诏命,狄仁杰来到滔滔远去的洛水边,久久地徘徊。他看着远方嵩山山头的红叶,炽燃如火,感慨万千。从豫州刺史到复州刺史,再到洛州司马,宦海颠簸,人生沉浮。想起在汝南与张光辅那一场唇枪舌剑,犹在昨日,自己已是六十一岁的年齿了。此去京都,尚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而曾经与自己推心置腹的岑长倩又怎么样了。
落日的余晖在西边天际抹下一缕丹霞时,洛阳城已经在眼前了。夕阳给城楼涂上凝重的绛紫色。城门口站着一位老者,正聚精会神朝远处看。狄仁杰定神望去,不仅“哦”了一声,接着喊道:“岑大人……”便迫不及待地下了马,先拱手行礼了。
“劳大人在此等候,怀英甚是不安。”
岑长倩双手按着狄仁杰的肩膀,端详了良久,叹一口气道:“瘦了!也黑了!”
“看大人精气矍铄,怀英不胜欣慰。”
岑长倩笑道:“闻知大人归来,老夫在府上备了薄酒,有许多话要说。”
“如此怀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是这样一来,就劳弟妹倚门守望了。”
两匹马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过街道。正是暮色苍茫之时,也是洛阳夜市刚起之际,街道上人头攒动,穿过一条大街,又拐进一条小巷,前面有一府邸,门前挂着两盏宫灯。两位进到客厅,早有府上的丫鬟捧了铜盆、面巾在那里等候,洗漱之后,顿时清爽多了。这时候,岑夫人在丫鬟搀扶下来到前厅说:“老爷昨日闻听大人将回京履职,高兴得一夜未眠。”
狄仁杰忙贺道:“嫂夫人精神健旺,乃大人之福。”
岑夫人吩咐丫鬟摆上酒菜,举起酒杯说道:“老身不胜酒力,敬大人一杯,就不奉陪了,大人与老爷一醉方休。”说罢,施了一礼,便退席了。
狄仁杰要起身向岑长倩敬酒,被他一把拦住说:“老夫知大人廉洁自律,故而只在家中为你接风,请先饮了老夫的接风酒再说。”
狄仁杰执拗不过,只好从命。
豫州往事就如觞中的醇酿,流淌着记忆的馨香,狄仁杰十分感谢岑长倩在豫州讨逆时对自己的百般关照。岑长倩举起杯子说道:“老夫所襄助者,乃大人持正秉直、关爱黎民的政风,非私心耳。只是回朝以后,没能阻止张光辅的谗言,至今想来依旧惭愧之至。”
往事如烟,狄仁杰更关心眼下的神都情势,便焦急地问道:“京都近来都有何新消息?”
岑长倩摇了摇头道:“京都朝野,扑朔迷离。狄大人此番回京,凡事尚需谨慎为好。”
“大人能不能说得详细些?”
岑长倩道:“大人大概还没有听说,去年的众庶、朝臣、州县劝进的风潮刚刚消停下来,近来又有人闹出改立国嗣的喧嚣。”
狄仁杰的眼睛顿时睁大了,问道:“天授元年不是立了国嗣么,这话又从何说起?”
岑长倩示意狄仁杰喝酒,接着说道:“三月,凤阁舍人张嘉福指使洛阳人王庆之联络数百人,上表朝廷,要求立武承嗣为太子。皇上征询老夫意思,老夫以为不可。”
“难道朝廷就再也没有人站出来说话了么?”
“后来,皇上又问地官尚书、同平章事格辅元,格大人也以为不可,并指斥武承嗣有觊觎帝位之心,提请皇上警惕。结果没过几天,格大人就被来俊臣拘拿,当晚就死于酷刑之下。”
格辅元此人狄仁杰并不陌生,仪凤年间,他被调回神都任大理寺丞时,格辅元任御史中丞,两人一起参与过案件审理,算是当今不多见的刚直之士。他的兄长格希元在故太子李贤那里,深得信任,曾经参与了《后汉书》的注释疏证。
岑长倩说到伤心处,浊泪双流,滴在面前的酒杯里:“老夫也差点伏诛,来俊臣为取得老夫谋反的证据,挟持了老夫的长子灵原,硬说他与司礼卿兼判纳言事欧阳通等数十人谋反,好在欧阳通受尽酷刑,终无异词。皇上念在老夫边塞有功,放回家中赋闲了。”
“此事毋庸猜度,定然是武承嗣指使。真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狄仁杰重重地放下酒杯道,“怀英只要在朝一天,就不能让国贼图谋得逞。”
然而,岑长倩还是劝他慎言慎行,千万不可触怒凤颜:“皇上喜怒无常,大人当见机行事,不可过于执拗。”
岑长倩还告诉他,眼下朝臣中正直之士者,有夏官侍郎李昭德,其人见事敏,重于行,是他夏官任上很得力的副手,平时也谈得来,若是有事,可以与他一起商量。
“多谢大人,怀英明白。”看看时间不早,狄仁杰担心夫人和儿子牵挂,便起身告辞,岑长倩坚持送到府门外,狄仁杰坚持不让再送,他才住了步子。
狄仁杰走出一段路程,驻马回眸,感叹岁月真是一把刻刀,当年马上驰骋的将军,什么时候变成一位佝偻着脊梁的老者了呢?
狄仁杰回到府上,夫人与儿子光远已在家等候多时,夫人略有埋怨道:“知道老爷今日要回京,老身早早地命膳房做了上好的饭菜,都热了几次,不料夫君到现在才回来。”
狄仁杰歉意地笑了笑道:“刚进城,就被岑大人接到了府上。老夫又不好拒绝,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夫人无奈地笑了笑道:“夫君一辈子,都是四海为家,何时想过妻儿呢?”
狄仁杰知道,夫人这些年,跟随自己吃了不少的苦,前年调洛州司马时,夫人被留在神都,为他担惊受怕。可有什么法子呢?身为朝臣,为社稷尽忠,职责所在:“等老夫致仕告老,回到并州,整日陪伴夫人可矣。”
当晚,他问了问如今做了太子洗马的狄光远职上的事情,他说道:“太子现今心静如水,终日以作画为乐。”狄仁杰心里就很不好受,一国太子,不能过问朝政,人世间大概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
狄光远也提到有人上书要立武承嗣为太子的事情,狄仁杰用一句话岔了过去。宦海险恶,他不愿意儿子在这些事情上陷得太深:“你只管尽职尽责伺候好太子即可,余事不必多问,明白了么?”
“孩儿谨遵父命。”狄光远言罢,到后院打来热水,亲自为父亲沐了足,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狄仁杰人虽然躺在**,但心却由岑长倩的话牵出万千思绪来,进一步联想到自己这次回京,还能做些什么呢?皇上的诏书说,任他为地官侍郎、同平章事。格辅元伏诛后,地官署将实际上由他主事,许多事情都得从头收拾。子时二刻时,夫人醒来,见他仍在身边辗转反侧,便问:“想什么呢?还不睡?”
但越是想睡,就越是睡不着,到了卯时三刻,倒是无论如何躺不下去了,干脆起身,唤来丫鬟、府令,洗漱一毕,看书消磨时光,等候去向皇上复旨。
辰时三刻,狄仁杰已经出现在武成殿门口了。
武钦让他少待,说皇上正听王庆一的陈奏呢?
“哦!王庆一?”就是他联络二百多人上表要求皇上改立太子的啊!
“都来了数次了,看样子皇上都有些烦了。”武钦说完,转身就回了殿。
狄仁杰看一眼武成殿的门,心想这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怎么自己一回京,就碰上了这无赖。正想着,就见武钦送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穿一身青色袍服,应是九品的官阶,想来就是王庆一了。看他与武钦推推搡搡的样子,定是不愿意离开武成殿。
“足下请回吧,皇上已经明白了足下的忠心,定会认真思虑的。”
王庆一并不理会武钦的劝告,对着殿内喊道:“陛下!臣忠心赤胆,天日可鉴啊!”
“回去等待皇上的旨意吧!”武钦挥了挥手,把一张盖了皇帝印玺的纸递到王庆一手中,“陛下已经口谕,足下今后进宫,须得持这印纸,明白么?”
王庆一接过纸,揣进怀里说道:“武大人满腹经纶,治政有能,立为国嗣,众望所归,小臣还会向皇上上表的。”
狄仁杰在一旁看得火起,一步上前,扯起那人的衣袖说:“公公已明白告诉你,皇上会斟酌裁取的,你为何仍在此胡闹,堂堂大周宫苑,如此无规无矩,成何体统。”
王庆一翻了狄仁杰一眼,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你是哪路神仙,竟敢对本官如此说话?”
武钦忙介绍,他就是刚从洛州司马任上归来的新任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大人。
“呵呵!你就是狄大人啊!”王庆一一笑,“素闻狄大人刚正不阿,是非分明,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武钦见状,忙拉了拉王庆一的衣袖说:“狄大人是来向陛下奏事的,足下请回吧!”
但王庆一并不理会,继续说:“当今太子昏庸无能,又非武氏族室,下官奏请改立太子,天意民心。大人竟然指斥在下无礼,岂不是非不辨?”
狄仁杰眉毛一横,大声道:“本官今天就以是非不辨,打你个目无朝纲。”说着,他挥动手中的笏板,朝王庆一头顶砸来。
王庆一没想到狄仁杰会真的打他,他本能地抱住了头,仓皇地向司马道奔去,口里却骂道:“好你个狄仁杰,回头我就告诉武大人,治你个谋反罪。”
狄仁杰也不理会,收回笏板,不无讽刺地笑道:“如此无赖,究竟怎样做到九品的,皇上竟然还要见他。”
武钦说:“大人与他计较什么,皇上在殿内已经等候多时了。”
狄仁杰肩披九月的阳光,走进了武成殿。他挺拔的身躯、飘飘的美髯、铿锵的脚步,立即引起了武曌的注意。
放下手中的朱笔,武曌很欢悦地与狄仁杰打招呼:“狄爱卿回京了。”
狄仁杰忙用笏板掩住颜面,跪倒在地说:“臣狄仁杰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赐坐。”武曌挥了挥手,立即有宫娥奉上座椅,“爱卿是何时回京的?”
“微臣昨日回京,今日就来向陛下复旨。”
武曌又问:“爱卿在洛州,那里民生如何,爱卿不妨奏来。”
“陛下的《兆人本业》与劝农桑诏书颁行后,州县兴业有循,黎首大受其益,称颂陛下恩泽浩瀚。”
武曌欣慰地点了点头:“爱卿为地官侍郎,当尽责履职,督促州县,务本兴农。”
狄仁杰连忙表示一定不辜负陛下圣望,当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为国效力,为民造福。
武曌接着就把话题转到豫州平叛的往事上来,也许是出于某种程度上的歉意,也许是要说明她自己本来的心思,她的目光中含了诸多的温和:“爱卿在汝南甚有善政,然被贬为复州刺史,又复贬为洛州司马,可知是何人在朕面前弹劾的么?”
狄仁杰挺了挺胸说:“怀英只知效忠朝廷,并不惧流言蜚语。荀子曰,‘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臣相信,依陛下圣明,定会明辨是非,甄别错谬的。”
这个狄怀英,倒生得一副伶牙俐齿,什么话从他的嘴里出来,就总是春风扑面。武曌怎么能听不出话里的味道呢?但坐在她面前的狄仁杰,那稳健和持重,那种大度雍容,都使她喜欢听他说话。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觉得不该回避当年听信张光辅谗言铸成的错判:“朕之不敏,少知人之明,当初张光辅在朕面前弹劾爱卿,指称爱卿对朝廷诛杀李贞父子有微词,朕竟然就听了。然爱卿不以个人荣辱进退为悲喜,职复州,境内晏然,职洛州,除暴安良,誉满四方,朕甚慰之。我朝臣僚都能像爱卿这样,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狄仁杰听闻此言,内心不由得涌起一阵感动,不管天授以来朝事如何的纷乱,然而,作为皇帝能够如此坦诚地当着大臣的面检点过失,实属不易。作为对皇上的回应,狄仁杰的话显得宽容而又豁达:“陛下以臣为过,臣改之;陛下不以臣为过,臣之幸也。至于何人谗言,臣不会计较了。”
武曌心头又卷起一层浪花。借着融融的秋光看去,狄仁杰浓眉、阔额,挺直的鼻梁、乌黑的美髯,都像一个人。哦!对了,他的品格,他的胸怀,都太像太宗皇帝了。她说不上是不是一种爱屋及乌的情结,狄仁杰说出的话,在她这里,都是入情顺理的。
她惊异自己竟然喜欢上了这位比自己小六岁的地官侍郎了。她爱听他说话,也就自然地将关于立嗣的争论提了出来:“入秋以来,难得今日天蓝日丽,爱卿就陪朕在宫苑内走走吧!”接着,武曌又对武钦说:“告诉他们,不要总跟着,朕要和狄爱卿说话。”
出了殿门,登上甬道,整个洛阳宫就在眼底了。枫叶如丹,槐叶如金,驱散了深秋的萧萧寒意,盛开在宫苑花坛里的秋菊,浮光耀金,散香吐芳,竞相争艳。整日为案牍劳神费心的武曌,迈着蹒跚的步履,边走边看,身边只留了狄仁杰和武钦。
她很久不曾这样散步了,当初,代理国政与现今的感觉是多么不同。那时候,皇上虽然是个虚设,可毕竟在她的意念中,江山是李氏的,总隔着一层说不清的距离。而一旦真正成为大周至高无上的主宰,就有了一种分娩之后,看着身边婴儿的亲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它。此刻,她感到头顶的太阳是这样鲜亮,而从身边吹过的风是这样的和煦,时光对于她是这样的自由。
然而,这种心境随着她把目光转向东边而很快被抑郁所取代。东宫那一片楼宇深处,住着她的儿子,当今的太子李旦。他依旧每隔五天,就来给自己请安,只是履行做儿女的责任,从来没有一句话过问朝事。这既让她放心,又让她不安。一个国家的储君,焉能不问朝政?
唉!秋色恼人。
武曌侧目去看身边的狄仁杰,竟然也把目光投向了东宫,她于是问道:“近来朝野有不少人谏言朕改立承嗣为太子,爱卿如何观之?”
狄仁杰撩了撩袍裾,说:“陛下是说那个王庆一吧,微臣来时已看到了。”
“恐怕不只是看到了吧,如果朕没有猜错,一回京爱卿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狄仁杰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着。两个绝顶聪明的人走在一起,要掩藏什么是分外难的。既然皇上已经看破了,那他还有什么顾忌呢?狄仁杰收回东望的目光说:“陛下若是恕臣无罪,臣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狄怀英,狡黠得可爱,武曌心想,接着就大度地说道:“这不是在朝堂上,朕不怪罪你就是,有话就说吧!”
狄仁杰作了一揖道:“臣谢陛下隆恩。”
“哎呀!怀英,有什么你就说吧,朕都要急死了。”
“好!”狄仁杰紧走两步,来到武曌面前道,“立嗣,关乎社稷存续,即使微臣不言,陛下当深谙其重。微臣要说的是,天皇,乃陛下之夫,皇嗣,乃陛下之子,陛下身有天下,当传之子孙而为万代基业,岂得以侄为嗣乎?”
武曌沉吟片刻后道:“非朕定要改立皇嗣。乃有臣下谏言,道大周者,武氏天下,承嗣武姓,于朕亲缘。”
狄仁杰步步为营,虽据理而不卑不亢,温文尔雅,每一句话都斟酌再三,滴水不漏:“陛下所虑,不可谓不周。然臣记得,去岁陛下登基之时,以太子为皇嗣,已命之改姓武氏,依臣观之,此正陛下圣明之处,过人之虑,而为皇嗣顺理成章。”
见武曌点了点头,狄仁杰抓住机会,进一步说:“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正基业接续之通理,自茅舍百姓至庙堂之君,概莫能外。臣才疏学浅,从未闻侄为天子而为姑立庙者。”
武曌的心怦然一动,狄仁杰知道他的话触动了皇上心底的最软处,便趁机继续阐释不能改立皇嗣的理由:“况陛下受天皇之顾托,若以天下与承嗣,则天皇不血食矣。”
说完这些,狄仁杰悄悄地观察武曌的表情,先还是眼角湿润,继之泪花闪闪,他想,皇上此刻一定回到了与高宗皇帝深爱的那些岁月,那些许久不曾被人提起的缠绵往事。倘若自己一生相守的人得不到祭祀,那她有何颜面在泉下去见他呢?
“狄爱卿。”武曌声音哽咽着说道,“你的一番话令朕梦魇大醒,从今以后,有人再敢言改立皇嗣者,杀无赦。”
狄仁杰与武钦悄悄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为皇上终于心神安定而欣慰,武钦趁势上前说:“外面风大,陛下还是回去吧!”
“好!回去。”武曌转身回殿的脚步轻松了许多。
秋深虫草鸣,夜长人不眠。在魏王武承嗣的府上,张嘉福、王庆一正为谏言重立太子受阻一事而一筹莫展。
“皇上不允,如之奈何?”王庆一问道。
“太后怎么说?”张嘉福在一旁问道。
“在下奏道,自古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今谁有天下,而以李氏为嗣乎?皇上谴之曰,皇嗣我子,奈何废之。”
武承嗣接着问:“皇上还说了什么?”
王庆一说:“在下伏地涕泣,不肯离去,皇上以印纸遣我退下,说今后要进宫,须得向禁卫出示此纸。”
武承嗣看一眼张嘉福问道:“依舍人观之,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张嘉福眨了眨眼睛说道:“依在下观之,皇上这是在探水之深浅。王爷不记得了?当初朝野劝进时,皇上不也是再三推辞,甚至呵斥么?最后怎么样,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武承嗣频频点头,以为张舍人所言甚有道理:“所谓水滴石穿,以其韧也。皇上既是赐纸给你,说明她并不拒你于殿门之外。以后,你可隔日一次,直至皇上感动,必然采纳陈情。”
“本王姑母执国,立武氏为国嗣天经地义,若是事成,本王当在皇上面前,力荐两位为中坚,万勿失我望。至于那个狄怀英,本王自会对付的。岑长倩身为左相,已败到我手,区区狄怀英,能奈我何?”武承嗣从座上站起来,举起面前的酒杯继续道,“当初徐敬业反叛时,骆宾王曾向域内发问,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哼哼,当今天下者,武氏之天下;当今社稷者,武氏之社稷。武氏后胄不为国储,昊天不公。从今以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送走张嘉福和王庆之,武承嗣唤来府令问道:“王妃睡了么?”
府令回答道:“王妃白日看春燕为诸姬教习妆梳,有些累,先行歇息了。”
“哦!知道了。”武承嗣转身进了书房,对府令说,“传春燕到书房,本王要问她教习妆梳诸事。”
府令犹豫了一下说:“已是子时,春燕恐怕已经……”
“啰唆什么?睡了也要叫起来。”武承嗣沉闷的声音中分明带了恼怒。
府令忙应“遵命”,转身就去了王府后面的厢房。
值更的丫鬟为魏王沏了茶,知趣地退下。在这座王府里,凡美貌的丫鬟没有不成为武承嗣口中羔羊的,她们的泪水在心底流,却是要笑在脸上。王爷深夜传春燕到书房问话,她们就为她捏着一把汗。
武承嗣喝了一口热茶,随手拿起一卷国史书稿,大体浏览了一下,看到在他为武氏先辈编纂的专卷后,武曌用很清秀的行书批了一段赞语,对他的构想、文笔都有所褒扬,他眉宇间就流溢出难以抑制的喜色。是的!他断定皇上之所以推诿彷徨,就是要观朝野的舆情,而在心底是希望立自己为太子的。
皇上年逾六十八,她还能在朝堂坐多久呢?她身后……武承嗣闭着眼睛,展开遐想,被群臣参拜的威严,华衮的富丽堂皇,嫔妃成群的簇拥……
一阵香破窗而入,打断了武承嗣的思路!哦,这是女人的芬芳,一定是春燕。
他殷殷期待的春燕,乃周朝补阙乔知之的一位婢女,生得美丽婀娜,且能歌善舞,尤其是化妆术十分精到。容貌平平的一个女儿家,经她梳妆打扮,立时容光焕发,摇曳多姿。乔知之风流多情,自是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然而,一个偶然的场合,就在她被传唤敬酒的当儿,偏偏被武承嗣瞧见了。从此武承嗣的脑子整天里都是春燕……终于有一天,他向乔知之提出,想借春燕过府为诸姬教习梳妆。乔知之敢不从命么?眼睁睁地看着魏王府的车子载走了美丽的春燕,并且从此有借无还了……
外面的脚步声在门口止住了,接着就是春燕纤弱的声音:“奴婢参拜王爷。”
武承嗣拉开书房门,说话的口气顿时和气了许多:“快快请进。”
将春燕让进屋里,武承嗣很大度地挥了挥手道:“坐下说话,深夜传你来,真是不好意思,就是想问问教习诸姬妆梳可还顺利?”
春燕不肯坐下,遂将半月来教习情况一一陈清。但武承嗣的心思根本不在此,春燕那粉嫩白皙的皮肤,那一双勾人魂魄的眼睛,那微露还掩的丰胸,让他五灵出窍,魂不守舍。春燕究竟说了些什么,美姬们研习得如何,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他贪婪的目光,看得春燕毛骨悚然,她掩了掩胸口,战战兢兢地说道:“王爷!奴婢告辞了。”
武承嗣不等春燕转身,就从后面抱住了她:“美人儿,本王喜欢你。”
“王爷!千万不要这样。”
武承嗣把她放在榻上:“你随了本王,可以让你荣华富贵,那个穷酸的书生有什么好?”
可他想错了。春燕先是求饶,实在无助情急之时,竟在武承嗣的胳膊狠咬了一口,眼见得血顺着手腕滴到了榻上。
武承嗣大怒,一边用力掐住春燕脖颈,一边骂道:“今日你就是死,本王也要你的身子。”
可怜春燕先还是双腿狠蹬,到后来就软塌塌地一动不动了。武承嗣手伸到她鼻翼间,就知道她已气绝身亡了。
“晦气!”武承嗣剥开春燕的衣裳,对她渐渐冰冷的身子发泄了一通,才用力将春燕的尸体踢下床榻。从她衣襟里露出一条白色绢布,武承嗣展开一看,不是别的,正是乔知之写给她的情诗: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此日可怜偏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
君家闺阁不曾观,好将歌舞借人看。
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
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武承嗣仿佛看到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喷出的火正一团一团朝自己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