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元年(公元690年)八月,神都洛阳暑流减退。
太平公主一大早就到上阳宫参拜武瞾来了。越过观风门,一路走来,浴日楼、丽景台、七宝阁、九州亭和曜掌亭缓缓地从她眼前滑过,这里有她太多难忘的记忆。上元年间,父皇和母后在这里署理朝政时,她才九岁。当时因为随外祖母荣国夫人杨氏祈福而被送进佛门,但每隔一段时间荣国夫人就送她到这里与父皇和母后团聚。
那时候,她经常在落日余晖中跟随父皇沿着曲径散步。天性活泼而又聪颖的她常常问父皇,为何历朝历代都要立男儿为太子,而不立女孩儿为太子;为什么父皇身边除了母后,还有那么多女人?每逢这时候,高宗总是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说:“你天资聪颖,可惜生就个女儿身。”
她对父皇的回答很不满意:“女儿身怎么了?难道这大唐天下只是男人的么?”
而从母后眼睛里,她感受更多的是温柔、偏爱。及至后来大了些,连她自己也惊异,为何自己的容颜中就没有留下多少父皇的痕迹,而方额广颐,倒是与母后十分相像。再大些,她的脾性就越来越像母亲。在母后的心中,她多权略,善言辞,故而许多事情即便不与几个儿子商议,也总喜欢听听她的看法。
这种偏爱,使得她的封赐大大地超过了同龄的公主们。依朝廷规制,公主食邑为三百户,可母后一次又一次地加封,使得她的食邑达到了三千户。以致朝野百官见了她都侧目而视之。
太平公主不是那种趋小利而舍大局的女人,武曌的做派给她的烙印太深,她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像母后一样成为权倾朝野的女人。
然而,因为薛绍的案子,让她同母后站在了情感的两端。这固然有着夫婿被杀的积怨,然而,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她是将自己作为李唐宗室一员看待的,她十分怀念才情横溢、相貌奇伟的二哥李贤,更同情被冷落的小皇兄李旦。所有这些,都使得她在薛绍死后就很少到上阳宫里来了。
这种境况,直到七月,太后提起她与武攸暨的婚事时才有了转机。
一片落叶随风飘落在九州亭前的池中,太平公主停住了脚步,久久地注视着那发黄的叶子,心里感叹着世事无常。
张尚宫见故提醒道:“太后在殿中等候公主多时了。”她白了张尚宫一眼,心里嘀咕道,如此老妪,母后如何就想不到要换一个女人呢?
她转身离开九州亭,又转过耀掌亭,观风殿熟悉的雕梁画栋就呈现在面前了。
“儿臣向母后请安!”太平公主上前施礼。
“平身,赐坐。”
“不知母后传儿臣来,有何旨意?”
武曌笑道:“知你一人在家烦闷,朕到这里赏秋,就是想让你来散散心。”
太平公主说:“谢母后恩典,如果儿臣没有猜错的话,母后还有要事要与儿臣商议。”
武曌就越发地为太平公主的聪明而感喟。她从案头拿起一卷经文,递给太平公主说:“此东魏国寺法师法明编纂的《大云经》,朕看了,觉得言简而思邃。”
太平公主随意浏览了一番,就从前面的序文中明白了武曌的意思,她毫不避讳地说:“此哪是经文,分明是一道劝进表么?”
“唉!”武曌一脸无奈,“近来劝进的表奏雪片一样,堆满了朕的案头。你承嗣、三思表兄也屡有奏章,力谏朕称帝。朕进退维谷,召你来,也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太平公主丝毫不感到意外,表兄们的这种运作,从洛水献石就开始了,无非就是拥戴武曌称帝。
放下法明的《大云经》,太平公主毫不犹豫地说道:“从显庆年间算起,母后临朝数十载,就是立马称帝,也是顺理成章,何须要人来推举劝进呢?”
武曌很欣慰,她终于找回了昔日那个敢想敢为的太平公主。但她毕竟有着与旧臣和宗室血搏数十载的经历,她更愿意将之归于天意、民心。她向前挪了挪身子说道:“称帝之事,非同小可,须得上合天意,下得人心,岂能贸然为之?朕需听听各方的谏言。”
她正要进一步说下去,武钦却进来禀报,说右卫中郎将武攸暨求见,现在殿门等候。
武曌便就此打住:“宣他觐见。”
趁武钦出殿的当儿,太平公主问:“母后为何宣他来见?”
“朕想问问他将婚典筹备得如何了。”
“一切悉听母后旨意,有何筹备的?”
武攸暨是武曌伯父武士让的孙子,太平公主称武攸暨为表兄。她也知道他有了妻室,所以,当七月的一天,武曌提出要她嫁给武攸暨时,她当着上官婉儿的面婉拒了武曌:“儿臣乃堂堂大唐公主,圣母神皇之女,岂可嫁与已婚男儿?”
武曌当时没有表示什么,似乎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可两天以后,便有消息传来,说武攸暨的妻子在一天夜里被人杀了。司刑寺查了数日,一无所获,遂不了了之。
而武攸暨却到公主府邸拜见来了。说一口并州方言的他并不避讳此次联姻与太后的关系,但他也丝毫不隐瞒多年来对公主的暗恋。他说从十二岁在合璧宫第一次看到公主时,就喜欢上了她。那时候,她就是他心中的星星,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公主与薛绍婚典的那一天,他一个人躲到神都的一家酒肆,喝得酩酊大醉。
夜很静,灯烛却不那么亮;茶已淡,心却在浮动。借着灯影看武攸暨,太平公主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他的举止很谨慎,话虽俗却透着对她的痴爱。他的脾性分外温顺,其间她多次试图激怒他,都被他憨憨的笑容化解。他很殷勤,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他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把斗篷披在了公主肩头。
当夜,他没有留在公主府邸,他不愿意因此而毁了自己在公主心中的形象。
他们以后还有过几次会面,武攸暨都是应约而来,有礼而去。公主的心就被这实诚的微笑泡软了。她也渐渐开始主动打开与母后的心结,设身处地去替母后着想。是的,她一个女人,掌管着大唐社稷,要面对多少男人的目光,迎接多少诘难。特别是李沖父子一案后,她对母亲安排几位表兄担任宰辅之举有了更深的理解。
于是,她答应了与武攸暨的婚事。那是八月初的一个雨夜,武攸暨又一次叩响了公主府邸的门环。太平公主孀居经年的焦渴终于在那一晚,化为疯狂的深吻。
一个丧妻的男人与一个寡居的女人用他们的狂癫把理智挤压到一个狭小的角落,用躯体的温热驱散了殿外的风雨声。当武攸暨的身子掠过公主纤细的腰肢时,她吃吃地笑了,笑他这些年与自己的妻子是如何度过良宵的。
生了两个儿子的武攸暨做起这种事情来依旧笨手笨脚,少了许多的风流和趣味。
她调动了一个女人所有的**和魅力,引导他一步步深入,一步步雄起,一次又一次地挥洒**,一波又一波地冲击情浪。武攸暨从公主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那种妙不可言的馨香和柔软……
这时,从殿外传来武钦“宣武攸暨进殿”的尖细嗓音,打断了公主的思绪,她适才沉醉的自乐被武曌看在眼里,她知道风雨已经过去,公主将成为她称帝的有力推动者。
武攸暨进殿来了,他一眼就看见公主坐在那里,急忙上前施礼:“微臣参见太后,拜见公主殿下。”
太平公主笑着看了一眼武攸暨,心里道,**的笨熊倒也学会一本正经了啊!
武攸暨在武曌要他平身的那一刻,并不等太后问话,就有些结巴道:“启奏太后,祥瑞降临,社稷之幸,黎民福祉啊!”
“哦!”武曌的眼睛立时闪烁着光彩,忙道,“何谓祥瑞,快快与朕奏来。”
“微臣方才来的路上,忽见天空霞光万道,一只五彩凤鸟朝着上阳宫飞来,它披着团团祥云,落到左台的梧桐树上。顿时,满宫苑群鸟争鸣,纷纷聚拢在凤鸟四周。臣不胜惊奇,忙奏与太后。”
这消息如同秋日的阳光,洒进武曌心间 ,她忙对太平公主说:“竟有如此情景,快与朕去看。”
几个人来到殿外,抬眼看去,果然梧桐枝头,有一五彩巨鸟,被群鸟围着,正应了“百鸟朝凤”。武曌情不自禁地说:“此天意眷顾朕啊!”
太平公主却在盘算,母后称帝后,第一个要做的事情就是立储。谁来做国嗣呢?她觉得,比起她的几位皇兄来,她是最有资格成为李唐社稷继承者的。倘是母后登了基,那就为女人驾御朝纲扫除了一道千年不越的障碍,就意味着自己完全有可能追随着母后的风帆,也能在某一个早晨站在含元殿号令天下。
武曌回到观风殿,便对面前的太平公主和武攸暨说:“朕意在八月中秋为你等举行婚典,封赐攸暨为驸马都尉,增食邑三百户。敕命文武百官、夷国使者,前来致贺。公主要遣画师将今日所见之景着意写真,作为贺礼,奉之婚典。朕闻长安关中父老九百人有劝进表上呈,也在婚典出示群臣。”
到这里,无论是太平公主还是武攸暨才终于明白,母后召他们来的本意,是要将婚典当成改朝换代的预演。
太平公主笑道:“这有何难,就画一幅《百鸟朝凤》。儿臣相信,武大人看到的,群臣必然也是看到了,故而,此画要表达的是朝野的意思。”
武曌将脸转向武攸暨说:“民之所愿,朕之所从。孟子曰,国人皆曰可,则可,至理也。朕临朝称帝,乃天命难违,情非得已。你今日回去,即可遣人前往并州,广征故里父老上书,以达民意所向。”
武攸暨说:“臣侄明白,此事臣侄与承嗣、三思兄早有安排,不日即可有消息到京。”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也退下吧!”
太平公主对武攸暨说:“武大人先行一步,本宫有话要对母后说。”
现在,观风殿只有母女两人相对而坐,武曌问:“你还有何话,不妨直接奏来。”
太平公主撩了撩宽大的衣袖说:“其实儿臣不说母后也明白,李沖一案,宗室殆尽,其幼弱存者皆流岭南,现今朝中武门居于显位。故而,儿臣陈请母后善待两位皇兄,勿再重蹈雍王覆辙,以慰父皇在天之灵。”
武曌心中“咯噔”一声,隐隐一阵痛心,但她旋即转了情绪说:“你尽可放心,只要你等不违旨,不谋反,朕绝不对亲骨肉开杀戒的……”
观一叶而知秋,这些年,每逢秋气渐深的日子,李旦总是会对着落叶暗暗垂泪。郭纬担心这样下去,皇上会抑郁成疾。因而,当他出现在殿门口的时候,就大声呵斥那些刚刚值守的太监和宫娥:“皇上仁慈,不忍斥责尔等,可尔等也不该如此怠惰。触怒了龙颜,还想不想活?”
太监和宫娥们垂手而立,一副拘谨恭然的神情,可谁心里都清楚,皇上现今连自己都朝夕不保,何谈大怒?
郭纬当然更明白,自己说这话时是多么没有底气,他不想纠缠,吩咐大家速速将落叶扫去,以免皇上看见伤心。
大家正要散去,却不料从身后传来李旦的声音:“不要动,如此甚好。”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郭纬更是不解地看了看皇上道:“谨遵陛下旨意,各执其事去吧!”
李旦对郭纬说:“你且去殿中,整理昨日的画稿,朕想一人静一静。”
郭纬看一眼目光黯然的李旦,心里就一阵阵隐痛,说道:“外面风凉,陛下看看就请回。”随即转身轻手轻脚地进殿去了。
风吹动李旦额前的头发,乌黑中夹带着日渐增多的灰白,遮住了印堂上刻下的几道皱纹,但眼角的鱼尾纹是无论如何遮盖不了的,那悲秋的泪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锁在眼眶里的。
滴答!一滴泪水落在叶子上,很快就消失了。接着,一滴、两滴,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从李旦的眼角滴落。
李旦模糊的眼睛,看到的不是满地落叶,而是横陈在他面前的一具具尸体。
一场因李贞父子举事而引起的杀戮,持续了两年多,每一次人头落地,都折磨着他一颗被岁月揉碎的心。
永昌元年七月,本以为拒绝了李贞的邀约,没有参与反叛的纪王李慎也难逃厄运,改姓“虺”氏,槛车押往巴州流放,行至蒲州时,猝死途中。没有人追究原因,而他的几个儿子,也先后被杀。
九月,杀宗室鄂州刺史郑王李敬等六人,李敬的叔祖滕王李元婴的儿子李修琦等六人也被流放岭南。
最近的一次是前不久,太后又命周兴等人杀了太子少师、曾任纳言的裴居道。对于这位孝敬皇帝的岳父,李旦还是比较了解的。裴居道并不似韦玄贞那样雄心勃勃,他一生小心谨慎,唯太后之命而是从,出任内史、纳言,奉诏留守长安,战战兢兢,临深履薄。可太后依然不能容忍他。他是在太子李成器的弘文馆被拘捕的,九岁的李成器吓坏了,回到别殿,一连两夜噩梦不止,醒来后号啕大哭。
九月,似乎注定就是一个流血的月份,不久传来消息,说安南王李颖等宗室十二人又惨遭杀害。
昨天,李旦正在作画,郭纬从外面回来告诉他,春上刚刚被授予安乐郡王和犍为郡王的故太子的两个儿子,被来俊臣鞭杀于诏狱,面目全非。还有永徽年间高宗的两个儿子杞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和诸子也死于非命。
郭纬继续道:“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此事是因为武承嗣密奏几人谋反。听说许王是在龙门山自缢而死,泽王知道后,愤而自杀。”
李旦手中的笔“当”地就落在了地上,李上金、李素节且不去说,李光顺兄弟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当年他常常去太子府上对弈,他们嬉戏打闹的情景历历在目,可他却保护不了他们……当夜,李旦来到后殿的佛龛前,面对夜空,哭诉衷肠,恳请皇兄宽恕。
“母后!你为何要如此无情?”
……
一阵风来,吹得秋叶沙沙作响,仿佛是宗室子弟的哭泣,直抵李旦脆弱的心房,他骤然觉得浑身发冷,似乎秋叶中满是愤懑、哀怨、绝望的眼神。
忽然,从宫墙外刮进一股旋风,卷起阶前的落叶,和着尘埃,围着他团团旋转,很快,他的眼睛便被迷住了,他觉得自己像被几只手撕扯着,忽而东,忽而西,完全失去了自持的力量。他抱着双肩,浑身发抖,对着殿内喊道:“郭纬何在?快救朕。”
在院内捡拾落英、清扫司马道的太监宫娥们纷纷赶来要冲进大风漩涡,却被刮倒在地。大家便十分惊慌地呼喊:“皇上!皇上!”
正在收拾画稿的郭纬闻声跑出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奋力冲进漩涡,牵起李旦的衣袖退入殿内,掩了殿门。
很长时间,李旦还惊魂未定:“朕有罪于先帝。此上苍以怪异之象谴告于朕矣。”
“时值秋日,阴阳之气交融,就会成旋风,陛下不必惊慌。”
李旦身子仍然颤抖个不停,说:“朕在风中看到光顺和守礼了,他们埋怨朕不能力挽狂澜。”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别殿地上,惨白而又清亮。郭纬打开殿门一看,不由得陷入一片茫然,阶前的落叶早已渺无踪影,从司马道到别殿前,仿佛被清扫了一般,干干净净,了无纤尘。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不敢多想,便吩咐尚食煮了安神汤,服侍李旦服了,不一会儿,李旦便在榻上睡去了。
看着梦里眼角依然泪珠盈盈的皇上,郭纬深深地叹息一声,又去整理画稿。是的,皇上现在除了画稿,案头再无别的陈列。早先,太后还时不时地送些文书过来,自从李贞父子举事之后,便再也没有片纸只字给他,倒是左金吾将军丘神??加派了诸多的禁卫。虽是名义上护卫皇上,实际上就是不让皇上出宫苑。
他刚把一卷画稿收拾好,就看见刘皇后进来了。郭纬小声告诉她,说皇上刚服了安神汤,睡着了。
刘皇后来到内室,看看李旦苍白的面容,心里很不好受,轻轻掖了掖锦,出来轻声道:“困兽囚笼,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郭纬吩咐宫娥为皇后奉了茶道:“皇后驾到,老奴光顾着替皇上收拾画稿,未得远迎,还请恕罪。”
刘皇后呷了一口茶道:“唉!终日惶恐,何谈凤驾。本宫方才见宫苑旋风刮得昏天黑地,很担心陛下龙体,故而急急忙忙地赶到前殿来了。”
自李旦居于别殿几年间,她也看出,从故太子李贤那里转来的郭纬为人诚实,忠贞不贰,并不以太后旨意而是从。他们夫妇已经将他看作是一家人了。
刘皇后指了指外面,郭纬领会了皇后的意思,说:“太后命来俊臣鞭杀了雍王府的两位王爷,皇上正为此事难过呢!”
刘皇后沉默一会儿说:“太后这是要将李唐宗室赶尽杀绝呀。”
郭纬来到殿外,看了看周围,禁卫们都在不远处值守,正值巳时二刻,宫娥和太监们按照自己的吩咐,到后花园整修落叶去了。他回转身,掩了殿门,这才回来说话。
郭纬用只有刘皇后一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太后年高多疑,不光是宗室,即便身边近臣,一旦被疑,亦格杀勿论。皇后可记得,苏相上回来府中传达太后旨意时提到的张光辅吧?”
“就是那个夏官侍郎,他不是因为剿灭李贞父子有功,被任为内史了么?”
郭纬说:“谁说不是呢?可他已经被周兴杀了。”
刘皇后眉毛颤了颤问:“这却是为何?”
郭纬接着说道:“说来他也冤枉,他当初剿灭越王时,带了两名司马,一为洛州司马房嗣业,一为洛阳令张嗣明,这二人被告曾为徐敬业余党张敬真逃往突厥给予资助。事情败露后,房、张二人反诬张光辅同谋,结果,三人同时伏诛。”
“他多行不义,罪有应得。”刘皇后不屑一顾道。
“还有那个地官尚书、凤阁鸾台三品韦方质,因为患病期间怠慢了前去探视的武承嗣,后以神都盗贼肆虐、民喜群殴为由,也被弹劾了。韦方质又将责任推到苏良嗣身上。太后闻之大怒,流他到儋州,籍没全家。”
“唉!最可怜的还要算苏良嗣大人,”郭纬顿了顿说,“虽然被太后宽恕,回到府邸不久就溘然长逝了。”
刘皇后说:“这件事情本宫知道。苏相出殡时,满朝文武为之吊祭,皇上还书写了挽幛。”
郭纬没有回应,平心而论,苏相的这个结局在宰相中属于圆满的。然而,他却不敢确定,这些身后的殊荣会不会有一天也被剥夺了。
郭纬接着又提到另外一位宰相魏玄同,因为在高宗年间得罪了时任洛阳令的周兴,现在周兴做了秋官侍郎,便诬告他私下里议论太后年高,不如还政于皇上。太后闻之大怒,赐死于家。据说,他临死前,有人劝他告密,以求能见到太后,为自己辩解。魏玄同说,事已至此,人杀我与鬼杀我已经没有什么两样,岂能做告密人邪!
话说到这里,刘皇后陷入不能自已的惊悚和恐惧:“这究竟为何啊?焉知本宫还有没有明日。本宫死又何妨,只是皇儿们年纪尚小,岂能就这样离开人世。”
郭纬就后悔了,心想不该将这些告诉皇后的:“都是老奴该死,请皇后恕罪。”
刘皇后喘一口气,擦掉眼角的泪水说:“公公何须自责,朝事如此,是非颠倒,黑白莫辨,你何罪之有啊!在本宫看来,总该想个万全之策啊!”
话说到这儿,身后传来李旦的惊呼:“皇后救命!皇后救命!”
刘皇后与郭纬赶紧来到内室,轻轻喊一声:“陛下!臣妾在这里。”
李旦一把抓住刘皇后的手说:“刚才朕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被许多强人追杀。朕跑到一条河边,水面很宽,没有渡船,眼看强人追来,朕情急之间,跌入河中……”李旦喘了口气,痴痴地看着皇后说,“朕是不是……”
一句话没有说出口,被皇后用手捂住,心疼地说道:“陛下千万不能如此想。”她摸摸李旦的额头,汗水津津,冰凉冰凉的,转脸对郭纬道,“命宫娥为陛下奉茶压惊。”
喝过一口热茶,李旦清醒了许多,想想四年多形同软禁的生活,夫妻相拥而泣,无以言表,郭纬在一旁也陪着流泪。
当天的晚膳,李旦吃得很少,只喝了几口汤。刚进口时有些烫,他便怀疑有人要毒死他,抓起汤碗就向御膳房的侍者甩去,侍者的脸上顿时血流如注。
晚上亥时三刻时,李旦忽然坐起身,摇了摇身边的皇后:“醒醒!朕有话对你说。”
其实,刘皇后根本就没有睡着,白日里郭纬讲的一件件惨绝人寰的事情,让她心神不安。现在,听见李旦呼唤,她急忙起身问:“陛下有何话说?”
李旦说:“朕反复思忖,目下宗室山崩,亲缘离析,能自救者,唯你我耳!”
“哦!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李旦说:“朕这个皇上形同虚设。然在母后眼中,恰如骨鲠在喉。倒不如干脆就把这大唐社稷让与母亲,让他堂而皇之地称帝,朕只图几个皇儿平安无事。”
刘皇后摇摇头说:“万万不可。如此,则宗室子弟泉下不会宽恕陛下。”
“皇后此言差矣。”李旦缓缓拢过刘皇后,让她靠在自己肩头,“自垂拱四年,母后称圣母神皇以来,事实上已一天天朝这一步走。远的不说,就说永昌元年春正月,母后大飨万象神宫,服衮冕,搢大圭,为初献,以朕为亚献,太子为终献。她将武士彟列在先帝之后,共享帝祀,这意味着什么呢?接着又于则天楼御群臣,大赦天下,这又在彰显什么?她就是要让群臣知道,唐宗室没有任何人再能与她抗衡。”
李旦呼一口气,接着说:“去年二月,她对朕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追谥武士彟为周孝太皇。这又是何征兆,皇后难道看不出来吗?”
刘皇后向李旦胸口靠了靠,紧紧抱住他的肩膀说:“她是在试探朝野。如此说来,她称帝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之所以对宗室必欲除之而后快,也是要为这一天奠基,”李旦的脸贴着皇后的鬓角说,“朕就是不说话,到时还是要被逐出别殿的。”
刘皇后暗暗呼唤:“上天!你是真要让李唐社稷绝续灭种么?”
“朕意已决,不日就上书太后,拥戴她称帝。”
刘皇后不说话,也许皇上说得有道理。夜色沉沉,残月西坠,刘皇后觉得深夜就是一个巨大的囹圄,他们被困其间,不见天日。
过了很久,刘皇后疑惑道:“就算陛下有意让国,母后也未必就信。”
李旦讷讷自语道:“朕在弘文馆时,曾经读过汉王充《论衡·感虚篇》,那里面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朕一心一意拥戴她,她会感知到的。”
“陛下!”刘皇后无法再保持平静,窝在李旦怀抱里泣不成声了……
第二天巳时一刻时,郭纬慌慌张张地进了殿,站在帷帐外禀奏李旦,说千金公主来了。
千金公主,不就是那个寡居多年的祖姑母么?算算年龄,也该七旬了吧!她曾将一卖脂粉儿的冯小宝养为男宠的传闻,曾为李旦所不齿。加上她本是由高祖皇帝身边的宫女所生,只因生得聪明俊俏,为高祖喜爱,才封赐千金公主。若不是她突然来访,李旦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她终归是长辈,不见有失礼仪。于是,李旦对郭纬说:“请公主在前厅稍候,朕即刻就来。”
李旦携着刘皇后来到前厅,站在门外看去,千金公主银发高髻,虽年届七秩,却是雍容华贵。李旦与刘皇后上前道:“不知祖姑母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谅。”
千金公主忙起身回话,开口却是:“皇弟一向可好?臣妾奉母后之命前来探视皇弟。”
李旦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公主神志昏迷,不辨长幼,竟然将孙辈当了同辈人称呼。
刘皇后更是被眼前突然降临的女人惊呆了,忙要郭纬去传太医进宫,为祖姑母诊脉,这一举动却被千金公主一把拦住:“本宫知道会被你等误会,且坐下,待本宫说给你们听。”
千金公主丝毫没有赧颜和尴尬,她很坦然地向李旦夫妇说,太后已经将她收为义女,改姓武氏,赐名武菁,更号“延安大长公主”。她现今是出入宫禁方便,宝马香车相伴,宫娥太监成群。
“如此说来,皇上与臣妾不是该以姐弟相称了么?”“延安大长公主”说得眉飞色舞,“母后经天纬地,垂拱社稷,万民拥戴,圣母神皇当之无愧。”
李旦不敢以皇姐称呼眼前的“延安大长公主”,而且他也叫不出口。她的浅薄和俗媚,让他想起宗室的另外一个女人。她就是被太后诛杀的纪王李慎的女儿东光县主李楚媛。论起来,她才真的是他的宗室堂妹。她自幼以孝顺而名,后来嫁给司议郎裴仲将。婆母有病,她亲为之尝药膳,平日与妯娌们相敬如宾。时宗室子弟多以骄奢相尚,唯她守持节俭。有人劝她说,“人生富贵在得志,独勤苦,欲何求。”她答曰,“幼而好礼,今而行之,非适志欤!观自古女子,皆以恭俭为美,纵侈为恶。辱亲是惧,何所求乎;富贵倘来之物,何足骄人。”众人闻之,皆以为愧。闻纪王被太后诛杀,她号啕恸哭,呕血数升,守丧期满,发誓二十年内不用润发的油脂。
唉!宗室子弟,若楚媛者庶几几人,若千金公主又庶几几人?李旦在心中喟叹,顿然觉得,眼前的祖姑母猥琐而又丑陋。他便不再以祖姑母的身份称她,便道:“不知公主今日驾到,有何见教?”
千金公主说:“臣妾奉太后口谕,一则来告知皇上,太平公主自驸马都尉薛绍获罪之后,孀居经年,太后欲使其适伯父之孙,右卫中郎将武攸暨,请皇上届时前往贺忱。”
李旦心里就打鼓,论起来,这武攸暨与自己也算得上远房表亲,他入朝以后,也曾奉太后口谕来过几次,知他在并州已有妻室,自己的妹妹嫁过去,到底算什么身份?
千金公主一下子就猜到了李旦的心思,撩了撩衣袖,遮住颜面,喝了一口热茶,话也就随着笑声出口了:“皇上是担心武攸暨有了妻室么?嘿嘿!天下还有母后办不到的事么?”
刘皇后在一旁插话说:“皇上的意思,是怕委屈了公主。”
千金公主斜睨一眼皇后说:“这就不劳皇后费心了。太平公主是什么人?她是母后的爱女,想想,母后能让妹妹受委屈么?”
刘皇后就在心里埋怨自己多嘴,是的!是她将女儿嫁给娘家人,关自己什么事呢?于是,刘皇后转面莞尔一笑说:“公主所言甚是。”
“请公主转奏太后,朕到时一定重礼相贺。”李旦本想借口作画,下逐客令。思忖之后,又觉得她现今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得罪不得,便只得暂时按捺住心头不快,示意宫娥给千金公主续茶,他猜想千金公主今日来此,绝不是仅仅谈论太平公主的婚事,一定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使命。
果然,千金公主接下来要说话的样子,就显得神秘多了。她将老迈的身子向前挪了挪,调子也低了许多:“皇上说说,世上竟有这般奇事?”
见李旦夫妇没有打断她话的意思,千金公主继续说道:“东魏国寺有位叫法明的师父可知道?”
李旦摇了摇头。
“这个法明大师最近撰写了《大云经》四卷,上表太后,言说太后乃弥勒佛降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制颁于天下。臣妾就是听听皇上对此事如何看?”
嗯!这才是太后指使千金公主前来的目的,就是要来探他的口气的。尽管他们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但如此不遮不掩、明火执仗的,还是让刘皇后感到吃惊。她正要说话,却被李旦用眼色拦住,他换上了一副十分热心和谦恭的色容说:“朕与皇后昨夜还在说,准备上表拥戴太后称帝,至于朕的去留,一切遵太后旨意而行。”
“哦!”千金公主惊讶地回应了李旦。来此之前,她虽然想到李旦不会明目张胆地反对,却也不曾想到他会如此痛快。她不禁为自己的成功而击节称快,“哎呀呀,难得皇弟如此通达明白,要臣妾说,此亦是天意啊!”
“既是公主来了,朕即刻草就表章,请公主代为呈送母后。”李旦言罢,起身来到案边,执管在手,不假思索,就写下了一道“劝进”表章,其意之诚,其情之切,都在字里行间了。
目送千金公主的轿舆消失在楼宇叠翠的宫苑之间,刘皇后一转身,就觉得五内翻腾,有腹中之物向喉头涌来,先是吐了早膳的食物,继之呕了几口血,顿觉天旋地转。李旦被吓坏了,一面大呼“来人”,一面抱起皇后,焦急地唤她的名字。
在后殿的窦德妃欲送李隆基去弘文馆陪太子读书,见宫娥来报,说皇后在前殿昏厥过去,丢下儿子就跑过来了。当初册封皇后的时候,虽然两人因为争宠而明争暗斗过,然而,后来她发现,人与人之间的恩怨实在经不起艰难时世的磨洗。如今,留在她们之间的,只有惺惺相惜。她用洁白的丝绢擦去刘皇后嘴角的血迹,纤纤细手缓缓地在她手腕的脉络处摩挲,不一会儿,刘皇后的呼吸声终于游丝一样地传递到李旦的耳边。
刘皇后睁开疲倦的眼睛,凄然泪下说:“世间竟有如此无耻巧媚之徒,竟然以姑母身份做了别人的女儿,真乃宗室之大辱。”
李旦伏下身子,贴着刘皇后的耳朵说:“此等令人不齿的小人,你和她计较什么?”
这时候,郭纬带着宫娥进来,将一碗安神补气汤呈上,皇后饮了大约半个时辰,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郭纬对李旦说:“这汤药的方子是一位在神都漂泊的女僧人给的,里面的君药乃千年灵芝,有起死回生之效。”
闻言,李旦忽然想到,那一年李贤从巴州写给自己的信中,也说到有女僧赠予他《华严经》的故事,莫非就是同一个人,她究竟与宗室是什么关系?这他还来不及细想,便让窦德妃扶皇后躺在榻上,然后,屏退宫娥、太监,只留郭纬在身边,他要将自己逊位的消息告诉大家:“朕已向太后上表逊位,拥戴太后称帝。此朕救皇子、公主唯一之良策也。自今日起,皇后与德妃皆应训诫皇儿,一切皆应循礼,改姓武氏,不可造次,更不可滋事生非,明白么?”
两个女人含泪点了点头。
郭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老奴……”
李旦喉结悠悠颤动道:“这些年难为你了。”
天授元年九月七日,洛阳宫则天楼前,从卯时起就文武云集,禁卫森严,太乐署、鼓吹署的乐工歌伎们从凌晨子时三刻就来到楼下的场上,演练盛大的乐舞。
文武大臣按照司礼寺的安排,分别在直对则天楼的区域内排列,紧挨着朝野官吏的是来自东瀛和西域的各国使节;由此下去,才是各州刺史和洛阳京兆各县的县令。阵列前面有一大片空地,是乐舞演唱的专属区;这些区域的四周用锦带围起来,每隔一丈远,就有一名禁卫值岗,将百姓挡在外面。
这是一个改天换地的日子,武曌将在这里举行盛大庆典,正式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周。
则天楼是洛阳宫城的正门,本是前朝的建筑,它因太过奢华曾经被太宗皇帝视为隋炀帝贪腐的象征而拆毁,后来却成为高宗皇帝重新修葺后赐给武曌的礼物。新修后的紫薇观,较之隋朝是更加崔嵬雄健。
为这个日子筹谋多年、耗费了大量心血的文昌左相武承嗣在卯时二刻便早早地来到楼前,抬眼望去,一轮残月悬挂在空中,平日里繁密的星云如今在则天楼和周围炫彩耀辉的灯光下,显得黯然失色,回望门楼,紫薇观周围布满了岗哨。军士们一个个持戈肃立,阵容整齐。
左金吾将军丘神??一眼就发现了武承嗣,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跟前道:“左相大人到得好早啊。”
武承嗣急忙应答:“将军辛劳,本官没有猜错的话,你又是彻夜不眠吧!”
丘神??点了点头道:“为防奸人图谋不轨,末将在各个坊间都部署了岗哨。至于则天楼周围,更是水泄不通。不过,为神皇尽忠,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武承嗣赞道:“将军两次受命,剪除奸党,平息谋反,功莫大焉。”
“呵呵!彼此,彼此。”丘神??心想,大主意还不是出自你武大人之口么?
在这个日子,薛怀义破例没有着袈裟,反而穿了右卫大将军的甲胄,只是从头盔后面露出剃得青白的发际,显得不伦不类。去年,他出任新平军大总管,北出幽州,讨伐突厥。结果走到紫河,也没有机会与突厥军接战。站在阴山脚下的单于台上,遥想当年汉武帝勒兵十八万,长驱漠北的旧事,他忽然有了一种英雄豪气,俨然在单于台下勒碑纪行。回到神都后,就被封为鄂国公了。
武承嗣虽为左相,见了薛怀义也是毕恭毕敬,先行礼节,寒暄再三。
薛怀义早已脱去了当年的流气,举止间傲岸多了,出口的话也充满了感慨:“今非昔比,如今,满朝都是你我等太后的心腹了。”
武承嗣略一思忖,还真是,看看!那边一辆车子停下来了,从车子上走下来的不是新婚宴尔的太平公主和右卫中郎将武攸暨么?太平公主总是这样,人还没有到跟前,声音倒先到了:“哎呀呀!几位在说什么呢?如此兴致勃勃。”
“看劳燕相伴,臣等艳羡呢。”武承嗣打趣道。
武攸暨忙道:“谢兄长赴公主与为弟的婚典。”
的确,那种宏大热烈的场面,武攸暨在前妻那里是没有经验的。然而,在太平公主看来,要紧的是,太后借此为称帝进一步铺平了道路。
人世间所有的感受,说到底就是一种心理的趋向,当左卫将军武三思捧着《百鸟朝凤》的画来到武曌面前时,她的光泽让一切顿然改变了颜色。武攸暨在上阳宫见到的情景,经过画师的丹青妙笔,顿时成为朝臣们共同的所见,大臣们争先恐后地描述八月朝会上,有凤凰自明堂飞入上阳宫的情景,还一个比一个讲得更详细。于是,武承嗣借着酒力,极言此乃上天让太后临朝称帝之征兆,于是,朝臣们哗啦啦地跪倒一片,山呼“神皇万岁”。
这时候,一位来自汲县,叫作傅游艺的侍御史出列了,说是为婚典献礼,实则呈上的是民间劝进表,声称关中九百余人上表,请改国号为周,赐皇帝姓武氏。接着,武曌故乡并州的县令也都呈上劝进表。傅游艺一出面,州县官吏唯恐自己落伍,干脆数字越报越大,到宴会结束时,竟然达到了六万人。
在太平公主婚典进入尾声时,司礼寺卿请武曌说话,六十七岁的武曌目光灿灿,带了母性的温纯,环顾满座宾客,高举酒杯说:“各位爱卿、异国使君,请饮下此杯,朕有话说。”
傅游艺率先高呼:“神皇万岁。”
满场的人们也都跟着喊,巨大的声涛甚至淹没了太乐署的演奏。
武曌挥了挥手,等大家静下来时才高声说道:“今日乃公主与武攸暨大婚之日,未料诸位爱卿以劝进为礼,达民心于上庭,感天意于革命,然朕慎思慎为,当继唐室基业,于今之后,称帝之议,无须再提。”
正当群臣愕然之际,却见李旦从座中站了起来,来到武曌面前,一脸的虔诚和恭谨地说道:“儿臣前已有表章上呈,恳请神皇临朝称帝,今日,借御妹婚典之际,群臣拥戴之刻,再请母后择日称帝,勿失天意所示,勿冷臣民之心,勿负儿臣至诚。”
这一番话是如此清晰而又果断,大臣们即刻把目光聚焦在皇帝身上。
“唉!你这不是在逼迫朕做违心之事么?既是皇上有意,容朕斟酌之后,再行决策。”武曌无奈地摇了摇头,再一次举起酒杯,太乐署的乐声进入了一轮新的**……
自婚典之后,李旦不再以皇上自视,终日关闭殿门,与几位皇儿和皇后厮守,等待着命运最终时刻的到来。
九月三日的朝会上,武曌终于决定,顺应臣民和皇帝之请,改唐为周,改元。
太平公主今天风姿绰约。婚后二十多天来,她一直在猜测,称帝以后的武曌将把当今皇上置于何处,会不会像庐陵王那样外放出京,于某个角落聊度余生。那么,谁又会是未来的太子呢?会是武承嗣么?昨夜,她反复推想,否定了这种可能。再怎么说,他总是侄子,哪里有亲生的近呢?
她曾经很婉转地去寻找上官婉儿,想捕捉武曌内心的秘密,然而,直到今天登基大典前,她也得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似乎武曌就想着今天,而忘记了明天。
太平公主摇了摇头,不再让飘忽不定的漫想烦心,一切的结果,就在今天。
辰时一刻,一对宫廷侍卫护卫着李旦和刘皇后下了车辇,武承嗣与丘神??、薛怀义远远望见,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躲开了。武承嗣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尴尬的场面,该称呼李旦什么。倒是太平公主以“皇兄”之称,打了招呼。但她也明白,这个日子,任何语言,不管是喜庆的,还是庄严的,都只会让李旦伤心。在李旦礼节性的回应之后,她迅速地离开了。
不只是武承嗣等,李旦很快就发现,几乎所有的朝臣看见他都远远地避着走。他自己倒不觉得难堪,事已至此,荣又如何,辱又如何?比这更要紧的是皇子们的生命。他理解他们的难处,也不计较他们的无礼。这些日子,他的泪水已经流干,留下的只是木然。
巳时一刻,武曌的车辇停在了在则天楼前,与她一起下来的,还有知制诰上官婉儿。
武承嗣、岑长倩、李旦、太平公主、武攸宁(武攸暨之兄)、邢文伟、太平公主等跪拜恭迎,然后,一起陪同武曌登上则天楼。
一步一步攀登砖砌的台阶,脚下发出钟磬般的声音,武曌低头看一眼那青色的硕大的砖,一如重修后的崭新,而岁月却经历了多么起伏跌宕的变化。她至今仍然记得,弘道元年十二月那个上天垂泪的日子,与他耳鬓厮磨半生的高宗拖着病体从奉天宫回到洛阳,欲登则天楼宣敕,托付后事,终因体力不支而作罢。从那时候到眼前,又是七年过去,年华的风雨让多少人化为尘埃,又有多少人平步青云。裴炎走了,刘仁轨走了,刘祎之走了,苏良嗣走了。长眠在梁山深处的李治,会不会想到大唐宗室会有今天呢?倘是有一天,他们泉下相逢,他又该如何评价她现在的作为呢?
骤然,一个数字闪耀在她的脑际,皇上驾崩时是十二月初七,而她登上则天楼是九月初七。难道苍冥间果真有宿命存在么?也许,她曾经深爱的男人就以这样的意象昭示了对她的期待。
“治!你在天有灵,就护佑武媚吧!”她的心曲轻轻地滑过情感的琴弦。
站在紫薇观前,俯视楼下,旌旗竞奋,人海茫茫,臣民们的眼睛一齐朝着楼上仰望,让武曌油然想起那幅《百鸟朝凤》的巨制,而太乐署为了这个不平凡的日子谱写的乐曲,就是以《百鸟朝凤》命名的。
武承嗣宣布登基大典开始。依照程序,九月初四,专事祭祀了宗庙。故今日典礼的第一项,就是李旦尊武曌为圣神皇帝的诏书。
武曌没有选择岑长倩,而是由知制诰上官婉儿担任诏书宣读。
上官婉儿今天着一袭绯红色儿朝服,乌纱也是与男官一般无二,她缓缓出列,展开李旦的最后一道诏书——
制曰:多难兴王,殷忧启圣。朕之不敏,受寄于缀衣之夕,荷顾于仍几之前,然病体不济,难承大业,乃顺天依民,尊圣母神皇为圣神皇帝,以达社稷之幸,兆庶之福……
台下方才涌动的潮声顿时宁静下来,他们很想知道武曌的诏书如何说。上官婉儿顿了顿,展开了武曌的第一道诏书——
制曰:天无二主,帝业唯恒。朕自辅先帝理政以来,宵分辍寝,日旰忘食,勉思政术,殷殷不敢倦怠。奈何上苍降任,以赤雀朝凤告之;皇帝上表,以帝业道统托之;黎庶诣阙,以万方兴亡期之。朕可各方之请,号为圣神皇帝,改国号曰周。君临紫极,抚育苍生;启无疆之福,遐迩乂安。槐省棘署,众僚庶尹,宜竭乃诚,各扬其职。钦此。
接着,武曌的第二道下来了——
制曰:社稷之固,在于续嗣;宗庙之祀,在于脉延。朕既即位,周不可一日无嗣。今以旦为国嗣,赐姓武氏,以皇太子为皇孙。钦此。
李旦以礼制受太子册封,当他从武钦手中接过盖了圣神皇帝玉玺的诏书时,眉宇间分外平静。不是因为他虽然失去了皇上的名分,却依旧居于储君的地位,他暗地庆幸他和妻儿又活了一次。
至此,一场权力的转换已经完成。在“圣神皇帝万岁”的山呼声中,人们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欢庆阶段,盛大的《百鸟朝凤》乐舞,在则天楼下掀起新的歌海情潮……
狂欢,总是让人们忽略了许多的细节。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楼下广场红紫翻飞的翩跹中,太平公主悄悄地离开了喧闹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