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放亮,武承嗣就命府令速传梁王武三思过府说事。
武三思刚刚起床,却不料兄长传唤,连早膳也顾不得用,就赶到魏王府来了。
“兄长如此急传为弟来,有何要事?”武三思打了一个呵欠问。
武承嗣一脸的窘迫,遂将昨夜与春燕的长长短短述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事若是陛下知道了,为兄立嗣之事休矣。”
武三思揶揄道:“你还知道这些?现今是什么时候,朝野对于皇上改立国嗣本就微词不少。过去,一个岑长倩就够闹心了,现在姑母又把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狄仁杰调回了京城,要是他们拿这个说事,就是姑母也没办法。”
武承嗣说:“贤弟所言,为兄深知,这不是与兄弟商议对策么?”
“需要为弟做什么,不妨直说。”
“皇上一向看重婉儿,故而,有些奏章都是先送到她那里阅看的,你看能不能……”
“哦!兄长是要婉儿截住弹劾的奏章?”武三思想了想,“这个倒不难,可一旦皇上知道了,婉儿可是要担罪名的。”
武承嗣无奈地说:“能瞒一时就瞒一时,待为兄被立为国嗣后,皇上就是有气,也不会废黜的。”
武三思表示他可以去游说上官婉儿。接着,又批评武承嗣眼角太小,不就是一个补阙喜欢的婢女么?值得如此倾心和疯狂么,以致酿出人命来?皇上身边的佳丽成群,喜欢哪个,跟她老人家说说,还不是任你挑拣……
武承嗣“唉”地叹息一声说:“贤弟不知道,那女子真是太可人了,为兄听说庐陵王韦妃通体芳香,这女子馨香优雅不让韦妃,谁知她性格那样倔强。”下面的话他没有说,但那色眯眯的神色告诉武三思,他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那女子的尸首呢?”
“还在后院柴房里停着。”
“哎呀!兄长好糊涂,快命人投入井内,将井填了,上面栽植花草。”武三思说着,就要向外走。
武承嗣在后面喊道:“你这就要走?”
武三思回头应一声:“为弟这就进宫去。”
武承嗣跌坐在前厅,对外面喊:“来人……”
武三思出了门,上了车子,驭手一甩马鞭,车子朝皇宫方向跑去。
半个时辰以后,武三思的车子已经停在司马门外,守门的北阙司马认识武三思,急忙上前见礼说:“王爷早!”
武三思问道:“知制诰没有出宫么?”
司马道回道:“没有看见知制诰出宫。”
武三思点了点头,要驭手在外等候,自己匆匆上了司马道。
时光流逝,又是好多日子没有与婉儿姑娘在一起了,她此刻在干什么呢?是为皇上遴选必看的奏章、上表,还是在吟那些他似懂非懂的诗作?每一次拥着上官婉儿,他都会生出既志得意满又自惭形秽的复杂心理。同是吟风弄月,感事抒怀之作,从她口里出来,他听着就是舒服,却无论如何也体味不来那种曲尽缠绵,脱俗清雅的意味。
但他发现,上官婉儿不在乎这些,她爱的是与一个男人的拥颈厮磨。为什么?她没有说,他也没有问。也许,和她与姑母的情结有关系吧!
几位宫娥在门口打扫落英,看见梁王来了,急忙施礼。
一位宫娥心照不宣地对他说:“知制诰正在里面阅看文书呢?”
武三思轻轻地叩响门环,里面应了一声:“进来!”
武三思推开门,上官婉儿就抬起头来了,他们已经摈弃了同僚之间的礼节,一切都很随意。上官婉儿停下笔问:“王爷为何一大早就进宫来了?”
武三思笑道:“听姑娘的意思,是不喜欢本王来了?”
“是王爷好些日子没有来了啊!”上官婉儿喝一口茶水说。
“本王陪怀义大师外出云游去了。”武三思解释道。
上官婉儿说:“你倒是有闲心。”
武三思无奈地笑了笑说:“怀义大师不知因为什么,近来心情不畅,故而本王陪他出去散散心。”
上官婉儿心想,这兄弟二人也真是,堂堂的亲王,倒在薛怀义面前毕恭毕敬。有一次,她看到薛怀义从宫中出来,武承嗣与武三思一人在左边扶马鞍,一人在右边牵着缰绳,口中还不断叮嘱“大师小心”,这要是让狄仁杰等朝臣见了,成何体统?
可武三思并未不好意思。上官婉儿问起这件事情时,他说:“此非忠于怀义大师,乃忠于陛下矣,为臣子者,其忠无他,唯陛下之喜而喜,陛下之怒而怒。我兄弟尊重怀义大师,亦即忠于陛下也。”
后来,听说武曌知道了这件事情,却未责备兄弟二人有失身份,反而对他们的印象愈发好了。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武承嗣才敢唆使王庆一联络了二百多人上书皇帝,奏立武承嗣为太子。谁想中途却出了春燕这件恼人的事情。
武三思问道:“本王进来时,姑娘又在写什么?”
“凤阁送来替皇帝草拟的两道诏书,一道是立故于阗王尉迟伏??雄之子尉迟暇为继王。另一道将军一定记得,去年皇帝曾经下诏,遣巡抚使者到州县发现人才,无闻贤愚,尽加擢用。一时无法任用的,可为补阙或者拾遗。结果,这两类无实职官员太多,有人语曰:‘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有一叫沈全交的举人为之续诗道,‘糊心存抚使,眯目圣神皇’。你猜怎么着?皇上看了,竟然拊掌大笑说,‘如果有司不滥荐人才,何恤人言。’这不,要臣起草诏书,将不称职者,或寻谪黜,或刑诛之。”
“做个皇帝还真是不容易啊!”武三思说着拉起婉儿的手,“多亏了有一个你,否则,以她的春秋,如何承受得了?”
上官婉儿一个趔趄,就坐进了武三思的怀抱,回他一个妩媚的笑:“王爷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讨女人的欢心了,是不是对别的女人也是如此?”
武三思的手就伸进那一双酥胸了,一边揉搓一边说:“天地良心,本王除了姑娘,可是心无旁骛的。若有半句假话,就……”这句话没有说完,就被上官婉儿的樱口按住,那女人的芳香都沁入心脾了。
上官婉儿娇嗔道:“谁要你对天诅咒的。”
武三思乘机就把武承嗣误杀了春燕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了。上官婉儿撇了撇嘴说:“王爷这兄弟是怎么了?一个个猫儿一样,见了腥就迷了,那春燕有什么好的,让他生出如此不慎之为?”
武三思也不辩驳,道:“眼下正是奏请改立皇嗣的要紧关头,兄长不想因为这个贱人坏了大事。”
上官婉儿立即明白了武三思的意思,“咯咯”笑道:“有色心,却是没有色胆。”
武三思急道:“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说笑。这事就托付给姑娘了。”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下官每天都要替皇上看一些七品以下官吏送来的奏章,只是不知道乔知之属于哪一级官阶?”
武三思略一思索道:“他就是前年皇上要巡抚使者举荐的士人,现在是补阙,充其量也就是个九品吧!”
上官婉儿说道:“果真如此,就好办了,只要下官看见,就一定给他抽出来,不呈给皇上就是了。想他那样的官阶,要见皇上也是如同登天。”
武三思回了上官婉儿一个吻道:“姑娘真是个人精。”说着,就要将她抱起来。
上官婉儿拦住道:“皇上急着要看发出的奏章呢。”
武三思就有些失望:“好不容易见一面,就这样了?”
上官婉儿转身从榻上捧出一个衣箧道:“下官这儿有一套中人衣冠,王爷晚间可以穿上进来。”
武三思懊丧地说道:“堂堂大周亲王,却要穿着这套行头,也真是寒碜。哪日奏请皇上,干脆赐婚于你我,做个长久夫妻如何?”
上官婉儿并不回应,却道:”时候不早了,王爷先离去,下官待会儿也要去武成殿。”
武三思离开上官婉儿,走到武成殿前时,却是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哦!那不是邀集了二百人上表,奏请皇上立武承嗣为太子的王庆一么?只见他手中捧着一张纸,奋力挣脱押解他出宫的禁卫,对着殿内喊道:“皇上圣明,臣忠于大周之心,天日可鉴。”
武钦喝道:“还不退下,惹恼了皇上,连命都没了?”
可王庆一心记着武承嗣的叮嘱,根本不把武钦的话当回事,干脆伏在地上号啕大哭,只是重复一句话:“魏王立为国嗣,众望所归,祖典所系啊!”
武钦见劝解不住,正为难间,却见狄仁杰从殿中出来了。狄仁杰一早就来了,他是来向武曌呈送垂拱元年以来各州户口的,却不料碰见王庆一再度求见皇上,就改立国嗣陈奏“民意”。
武曌经过这些日子朝臣的劝奏,心事终于平定,对王庆一说:“当今国嗣乃朕亲生,又改姓武氏,承继大周基业,天理人心,朕念及你心诚,不予追究,今后勿复再奏。”
“陛下!臣就是死,也要拥戴魏王为国嗣。”
武曌听言十分恼怒,对着狄仁杰道:“狄爱卿!请引王庆一离开,倘再执拗,杖一百。”
“臣遵旨!”
武钦看见狄仁杰出来,也不说话,指着地上的王庆一只是叹息。狄仁杰会意,对押解的禁卫大喊一声:“此贼欲废我皇嗣,本官奉皇上旨意,痛打之。”
禁卫们听说是皇上旨意,纷纷上前,对其一阵拳打脚踢,王庆一抱着头仍然在喊:“陛下!臣忠心可鉴啊。”不一刻,他的口鼻耳都流了血,躺在地上呻吟不止。
狄仁杰见状,本欲放手,转而又想,如此无赖,今日不除,来日必成后患。于是又对禁卫喊道:“皇上旨意,杖一百。”
禁卫们抡起手中的棍棒狠狠打下去,却再没听见任何声音,上前试了试鼻息,对狄仁杰说:“启禀大人,王贼已气绝身亡。”
这时候,就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打得好”的喊声,狄仁杰看去,正是夏官侍郎李昭德。
李昭德向狄仁杰伸出了大拇指:“此贼混闹武成殿,已非第一次,在下也曾进言皇上,速除之。大人今日又为国除一害,功莫大焉。”
“此乃以儆效尤,看今后何人再敢以身试法!将王贼送往家中,令其家人葬之。”狄仁杰说完,便转身走了。
李昭德对武钦说:“边关有消息来,请公公通禀,就说臣求见陛下。”
武三思躲在一边,眼看着王庆一被活活打死,却慑于狄仁杰的刚锋,始终没有露面。直到狄仁杰走远了,他才来到武钦面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武钦摇了摇头说:“王爷有所不知,这个人也太不知进退了。”
待他将事情经过叙说了一遍,武三思的心也沉到了底:“这么说,皇上不再考虑改立国嗣了?”
“这……咱家亲口听皇上说,于今以后,有再敢言改立国嗣者,斩无赦。”
武三思心想这下完了,转身就上了司马道,直奔魏王府去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听了武三思带来的消息,武承嗣颓唐至极,低着头坐在厅中,脸上没有了血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武三思:“果真是狄仁杰命人将王庆一杖击而死?哼,好个狄仁杰,你跟本王过不去,就离死期近了。”
武三思正要说话,府令却在门外禀告说左御史中丞来俊臣求见。武承嗣忙道:“快快有请。”
来俊臣一见武家兄弟,就传递了一个最新的消息:“启禀殿下,岑长倩昨夜在狱中自尽了。”
武承嗣睁大了双眼:“没有听说大人拘捕此贼呀,怎么就死了?”
“是昨日后半夜拘捕到推事院的。下官审理此案事前,先让他观看了‘玉女登梯’的刑罚,受刑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司礼卿欧阳通,下官让其站在高木台上,从后面拉住脖子上的枷用力后扯。这个欧阳死硬不招,大约半个时辰就死了。岑长倩见状,当即碰死在狱中的石柱上。”来俊臣说着,将狱辞呈给武承嗣看。
岑长倩在“狱辞”里承认自己在豫州平叛时,曾经私下通李贞父子,回朝以后,又对太后称帝存有腹诽。
武承嗣问道:“岑贼果真承认了么?”
来俊臣指了指下面的手印说:“承不承认有何要紧,只要有了这手印,就是铁定的案子。皇上看了,也会深信不疑的。”
武承嗣放下“狱辞”,长叹一声道:“去了一个岑长倩,又回来个狄仁杰,一个个都是浑身长刺,油盐不进的逆贼。”
来俊臣已经听出武承嗣的话外之音,一双精明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操着一口秦音道:“莫非殿下有要下官办的案子?”
武承嗣便要武三思把王庆一之死述说了一遍,末了道:“所谓打狗欺主。杀王庆一,是狄仁杰向本王下了战书,就休怪本王无义寡情。”
来俊臣笑道:“这有何难,下官找个借口,将这老东西拘捕到推事院,随意安个‘谋反’的罪名,他还会有活路么?”
武承嗣有些迟疑:“狄仁杰分外精明狡黠,单凭刑具恐怕很难制服他;加之皇上不知因何原因十分器重他,若无实据,皇上这一关都很难过。”
来俊臣很自信地说:“这个不劳殿下费心,下官会让他有根有据的。”
武三思在一旁插话说:“不仅仅是一个狄仁杰,宰相中任知古、裴行本,还有新任的司礼卿崔宣礼、文昌右丞、御史中丞魏元忠都与这老贼是一丘之貉。”
来俊臣几乎没有犹豫,道:“一并拿了,除恶务尽。”
武承嗣依然有些犹豫:“这可是皇上钦定的宰相班底,你这样,不是把朝廷枢机掏空了么?陛下能答应么?”
来俊臣大声道:“皇上最忌恨者,乃谋反也,等她知道了,贼人一个个都已经死了,谁来对证?”
别人不说,来俊臣对任知古和裴行本这两位为官平平,素无声名的人忽然地被任命为同平章事早就心怀芥蒂。他们究竟为朝廷做了什么,竟得皇上如此青睐。要说擢拔晋升,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可皇上至今仍只让他在御史中丞的位子盘桓,连个左肃政大夫都不给。
“哼!他们早该去坐‘驴驹拔撅’了。”来俊臣恶狠狠地说。
“好!此案就仰赖大人去办,办好了,本王定在皇上面前多多举荐。”
……
又是一年春风至,时光在朝野一片忙碌中来到了天授三年(公元692年)春,武曌再一次改元长寿。
这些日子,狄仁杰陷入从未有过的郁闷中,他常常在梦里看到岑长倩华发霜鬓的影子。
那天打罢王庆一,午间回到府邸,就听到从署中回来的狄光远告他说,岑长倩不仅承认了谋反罪,而且在当日黎明时分,于推事院狱中自尽。
狄仁杰顿时呆了。一向人情练达、胸襟开阔的岑相怎么会谋反呢?又如何会认罪呢?他顾不上劳累,就打马奔向岑府去了。可当他赶到时,正看见禁卫押解着岑府老小在府门集结,黑漆漆的大门上,赫然已贴上了司刑寺的封条。府令告诉他,公子灵泉尚在囹圄,岑夫人及百口家小,尽皆流表岭南,皇上的诏书说,即日出发,不许滞留京城。
豫州平叛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从洛州回到神都的樽酒夜话余温尚在,可他与岑相却已是隔世之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岑长倩会谋反。
他很后悔前些日子对武曌的一席陈奏,也许是因为它给了来俊臣们借口。
去冬的一天,他拿着来自陕州刺史关于关中大旱,恳求开仓赈济的奏章去见武曌,恰逢一位叫王循之的太学生上表告假还乡,武曌批了“恩准”二字。他看到皇上的确很疲劳,趁势奏道:“臣闻人君者为生杀之柄不假人,自余皆归之有司,故左右丞、徒以下不够;左右相、流以上乃判,为其渐贵故也。太学生告假,都是丞、薄所管之事,何劳陛下亲览。”
他当时从武曌的愉悦和频频点头判断皇上是听进去自己的谏言了。然而,像岑长倩这样的宰辅,右相,怎么可以轻易地交给一个左御史中丞去审理呢?
依他的性格,是要挺身而出为岑长倩辩解的,然而,令他陷入被动的是,当武曌将一纸“狱辞”摆在他面前时,他纵有千条理由也抵不住囚犯的一纸供词。
三月三日是上巳节,武曌邀集朝野文人到洛水岸边举行歌会,演唱她亲自写的诗歌。正字陈子昂、咸亨年间进士杜审言、上官婉儿等竞相献诗。狄仁杰觉得,大部分诗人所吟,礼赞皇上威及海内,恩泽八方,言出心声,但也有专事献媚的流俗之作。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境遇,他并不苛求别人与自己心灵共颤,但总觉得听起来别扭。
好不容易挨到散会,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独自一人到岑长倩的墓冢前站了许久。
因为是囚犯,墓地不但置于荒草丛中,且小得极不起眼,墓碑上只是由府令请人写了“岑长倩之墓”五字,别无其他。狄仁杰俯下身子,掬起一抔黄土,撒在坟茔上,不善吟诗的他满怀悲愤地仰天长吟:
将军百战戴金甲,忍辱受屈应有涯。
来春雾散天开日,煮酒坟头绽春华。
狄仁杰在心底发誓,一定要还一个忠臣良将的清白。
“岑大人!您等着,怀英当为大人洗冤昭雪。”狄仁杰将酒杯高高举起,一饮而尽,“大人泉下有知,当与怀英共饮此杯。”
“哎!李大人,元忠看您来了。”一阵哭声,被春风吹得颤颤巍巍,愈加显得凄凉。狄仁杰转脸去看,原是御史中丞魏元忠,跪在不远处的一座坟前燃化香纸,那是李孝逸的坟茔。
狄仁杰见状便最后向岑长倩墓作揖告别,也来到李孝逸坟前,伏地跪倒,烧了纸钱,殷殷叮嘱道:“李将军!春日融融,天暖风和,大人带些纸钱,到扬州战场、施州旧地看看,也好了却一番心愿。”
魏元忠这才看见狄仁杰,忙起身施礼道:“大人没有去歌会?”
狄仁杰说:“散了后,老夫来看看岑大人。看看,几年过去,李将军的坟上已经青草葱茏了。”
魏元忠仰天长叹:“可惜,一代忠良,譬如朝露,叱咤风云一生,就这样背着罪名长眠于此了。”
两人拍打了膝盖上的尘土,魏元忠道:“闻说大人自洛州归来,早有心登门拜访,却是奸佞眼杂,怕给大人带来不便,今日坟园相遇,也是有缘,不妨随便走走,下官也有些话想对大人说。”
狄仁杰赞同道:“老夫也有此意。”
两人于是沿着白马寺旁边的官道缓缓而去。正午的太阳暖暖地照着中原大地,道旁的柳林间,归来的紫燕正带着乳燕觅食,“唧唧”的歌唱被风带向远方;不远处,麦子已经起身,齐刷刷的千顷碧绿,风一吹,绿波滚滚,金顶寺院如同帆船一样浮在绿色的“海面”。
狄仁杰看了一眼还没有从哀思中转换过来的魏元忠问:“垂拱四年,老夫以江南道巡抚大使身份去施州看望李将军,分明听说他被来俊臣杀于流放途中,焉何此处会有他的坟茔?”
魏元忠回看一眼来路说:“说来话长。来俊臣从施州回来说,李将军在流表途中企图乘船去东瀛,被当地夷人杀死,尸体莫寻。而他的家人因涉嫌谋反被斩杀殆尽。下官不忍将军孤魂漂泊于天地之间,就起了这衣冠冢,因他是宗室,连碑石都不敢立,只有下官每年暗地来此祭奠。有几次被薛怀义看见,下官只好道是舅父的坟茔。”
“魏大人相信李将军会谋反么?”
魏元忠道:“知李将军者,莫如元忠。他本是李姓宗室,如果怀有异心,战场上完全可以与徐敬业握手言和,合军一处,那即便是黑齿常之将军来,也莫之奈何,然而,将军以社稷计,浴血驱敌,取徐贼首级于火攻之后。下官当时就在军中,亲眼见将军夙夜不寐,帐前运筹。如此忠良,忽而谋反,岂非咄咄怪事?”
两人走着走着,却发现前面没有路了,内心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回转身时,魏元忠眼睛红了,索性将近几年的遭遇和心中的苦闷一一道给狄仁杰。
李孝逸并非“贪天之功,以为己力”的将军,他自知平定徐敬业叛乱,魏元忠功不可没。回到神都后,李孝逸多次在武曌面前举荐魏元忠,皇上以功而升任他为洛阳令,然而,随着李孝逸谋反案的发生,他也被周兴拘捕入狱。周兴用尽刑具,终不能使他屈服,于是,周兴瞒着皇上,由武承嗣签发,押往刑场斩首,他到现在也不清楚,当初是谁向武曌禀明了此事,自己捡回一条命来。
“皇上圣明,感念臣平叛有功,改判流放黔州。”魏元忠顿了顿说道,“当时武公公奉皇上口谕,怕慢了误事,先遣禁卫刀下留人,可当监斩官要放在下时,下官倒如坠梦中,言道‘未知真假,焉敢轻易赦之’,直到武公公宣了皇上旨意后,下官才放心了。”
狄仁杰没有打断魏元忠,他的思绪跟随着魏元忠的语流激**起层层波浪,他的心境很复杂,究竟应该如何看待在神都的皇上呢?如果不是她对李氏宗室的那份戒心,何来血洒扬州,兵爨豫州的悲剧呢?如果她凡事总能约束武氏族人,又怎么会听信武承嗣、周兴、来俊臣这些小人的谗言呢?可就是这同一个武曌,却在紧要时刻救了魏元忠。而且,他后来听说,皇上自始至终都对李孝逸谋反一案将信将疑,只是她更顾及的是自己的面子。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温暖中透着些许的热意,两人都走得额头汗水津津。魏元忠指了指前面酒旗飘飘的地方说:“大人若是公务不大繁忙,且进去小酌几杯如何?”
狄仁杰笑着点点头说:“就依大人。”
二人来到酒家门前,只见几间茅舍收拾得干干净净,周围的几株桃树花儿开得正盛,仿佛云霞挂满枝头,旁边栽着几株翠柳,真有点“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散淡。
店主见来了两位官爷,急忙上前答话。狄仁杰道:“切二斤牛肉,烫一壶杜康老酒,还有什么时兴菜蔬,各上一盘。”
店家说:“近来新苜蓿下来,就为两位大人来一盘油炝苜蓿,还有鸡子炒香椿如何?”
魏元忠连连道:“甚好!甚好!在城里难得吃这样新鲜的菜蔬。”
不一会儿,菜已上齐。狄仁杰举杯相邀,两人饮下浓香的杜康,随口吟起曹孟德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
魏元忠从吟咏中触摸到狄仁杰的忧思漫漫:“是啊!岁煎人寿,人啊!最不经老,一转眼你我都不年轻了。大人这些年辗转于朝堂州县之间,沧桑悲欢,该有所参验吧?”
狄仁杰没有回答,却转而问魏元忠道:“大人相信岑相会谋反么?”
魏元忠摇了摇头说:“岑相为人忠厚,又是平定豫州叛军的功臣,岂会谋反?”
狄仁杰怒道:“彼等残害忠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魏元忠沉默良久说:“下官等对于朝廷,一如曹孟德诗中所言,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悲莫大于被人误解。你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能为朝廷效力多久?”
二人吃完出得店来,魏元忠忽然有一丝后怕,问狄仁杰道:“君我今日叙话,不会隔墙有耳吧?”
狄仁杰朗朗的笑声被春风带向远方的麦田:“所谓‘君子坦****,小人长戚戚’,我等既是说了,何惧被人偷听?”魏元忠想想也是。
暮色降临时,狄仁杰回到了府上,夫人与光远兄弟在家中等候多时,不见他回,便用过晚膳,早早歇息了。
第二天逢早朝,狄仁杰在含元殿司马道前下了车子,远远地瞧见塾门前等待上朝的臣僚们似乎熙熙攘攘地在议论什么,便快步走到大家面前寒暄道:“各位大人好早。”谁知众人见是他,竟纷纷散了。
冬官尚书、同平章事裴行本把狄仁杰拉到一边说:“大人不知道吧?魏元忠昨夜被侍御史侯思止拘捕到推事院了。”
“啊!”狄仁杰一口凉气攻心,半晌说不出话来,天哪!还真让魏元忠说中了。
早在宁州刺史任上,狄仁杰对侯思止其人就有所了解。他本是一位目不识丁的街头卖饼者,因为在诛杀李氏宗室中告密有功,而被武曌擢升为游击将军。但他并不满足,要求任他为御史,武曌笑着说,你大字不识一个,谈何御史?他耍无赖说,獬豸何尝识字,但能觸邪耳。其人心狠手辣,魏元忠落入他的手中,让狄仁杰十分揪心。
“罪名呢?”
裴行本回道:“听武大人刚才说,似乎与潞州刺史李嗣真谋反案有关。”
经他如此一说,狄仁杰想起来了。在朝廷刺史中,像李嗣真这样的文官出身并不多,他醉心于画艺,本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专以书画取悦皇上,可他就是不能容忍武承嗣、来俊臣等人草菅人命,冤案频出。在潞州任上,便上书武曌,说“古者狱成,公卿三听,王必三宥,然后行刑。比日狱官,单车奉使,临时专决,不复闻奏。倘有冤滥,何由可知?况以九品之官,专命推覆,操杀生之柄,窃人主之威。案覆既不在秋官,省审复不由门下,国之利器,轻以假人,恐为社稷之祸。”并且直指来俊臣构陷无罪,离间君臣。而当时这道奏章就是由魏元忠呈送给武曌的。
辰时三刻,朝会开始,武承嗣首先出列上奏道:“御史侯思止查潞州刺史李嗣真与魏元忠通谋,反叛朝廷,诋毁皇上,已在昨夜被侯思止拘捕,正审理中。”
左台中丞来俊臣接着武承嗣的话道:“据臣察知,李嗣真一案牵涉朝中官员甚多,臣当出于公心,严密侦查,绝不容国贼逍遥法外。”
来俊臣的话音刚落,狄仁杰出列反驳道:“来大人何必危言耸听!依本官观之,我朝野众臣,竭力尽忠,图谋不轨之徒终为个案。就以魏元忠言,其扬州平叛,勋功卓劳,所谓谋反云云,纯属子虚乌有。至于潞州刺史李大人,不过说了些真话而已,何罪之有?请皇上明察。”
这时候,武三思忽然出来说话了:“有人举报魏元忠与狄大人于白马寺外酒店借酒诽谤朝政,可有此事?”
狄仁杰的心“咯噔”一声,知道被人跟踪了,但他并不打算否认,更不打算回避。他整了整衣冠,很坦然地来到丹墀中心,凛然道:“昨日臣骑马去白马寺外踏青赏春,不意与魏大人相逢,小酌几杯,亦不违制。至于诽谤朝政,乃构陷之词,臣请陛下明察。”
武曌细细揣摩着每一个人的陈奏。从理智上说,她不大相信狄仁杰与魏元忠会参与谋反。然而,她更不愿意扫武承嗣等人的兴,她断定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武氏天下。因此,在双方唇枪舌剑,争执不下的时候,她便适时地平息纷争:“众位爱卿所奏,朕悉听细思,告密之风,固然也有错判之恙,然则,毕竟为固社稷,功不可没。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审案之责,在左台、推事院,据法甚至,务求实据。散朝。”
武钦尖着嗓音喊道:“陛下旨意,若无他奏,散朝。”
出了含元殿,狄仁杰回顾刚才朝会上的情景,体味皇上话中的意味,感佩武曌的过人之处。论起御臣之术,她更愿意将来俊臣等人当作一把刀,时刻悬在臣下的头顶。因而,尽管这些人的作为她很清楚,却是不愿减其权力。
然而,狄仁杰很自信,他相信皇上会明忠奸之辨,观是非曲直的。
这时,他见裴行本从后面跟上来了。他对裴行本今日在朝会上缄口不言有些遗憾,待他到了身边,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大人明哲保身,必不能自保。”
裴行本脸上就有些热,嗫嚅着说道:“在下不是不想陈奏,只是众说纷纭,在下没有机会。”
狄仁杰冷笑了一声,说:“大人作为宰辅之一,当以国事为重,社稷为先,岂可明哲保身,在大事上装糊涂。”
裴行本就是这个性子,他觉得狄仁杰的话虽尖刻了些,却是坦**磊落,无须设防,也就不计较了,反而自检说:“大人一席话,令在下惭愧之至。”
其实,狄仁杰因为知之甚深才这样说,说过了,也就心境平复了。
当日署内署外,看起来倒也平静,然而,狄仁杰自己很清楚,他毁了武承嗣的太子梦,武承嗣又如何会善罢甘休呢?拘捕魏元忠,正是要从他那里打开缺口,为他罗织罪名。
一想到这些,他不免纠结。当晚回到府中,从太子身边回来的狄光远告诉他,李旦听闻武承嗣筹谋取代于他,心中惶惶不安,又欲让位。狄仁杰就很伤感,如此懦弱,臣下奈何?但是,他还是要光远密告太子殿下,皇上已回转心意,搁置改立国嗣之意,故而一定不可再生颓废之心。韬光养晦,忍辱受屈,历练心志,以待时机,方能当得天下大任。
后半夜,狄仁杰如厕,正准备起身,就听见一阵脚步,未及他反应,就被人用黑布蒙了头,又三两下捆了绳索,向府门外拉去。刚刚走了几步,耳边传来光远的声音:“何方贼人,竟敢深夜劫持本朝宰相。速速放开,否则要尔等性命。”
接狄光远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职下奉了来大人之命,拘捕嫌犯,还请少将军勿生枝节。”
预料中的,终于来了。狄仁杰对押解他的府兵道:“请去掉老夫头上所蒙之物,我有话说。”
狄仁杰睁开眼睛,儿子狄光远一把宝剑横在府兵面前,一脸的杀气。
他对儿子道:“彼等也是奉命行事,为父自知清白,何惧拘捕。让开,为父去去就来。”
狄光远挥着手中的宝剑,目光中含着怨嗔,对父亲说:“堂堂一国宰相,上无朝廷诏命,说抓就抓,成何体统?”
夜色中,狄仁杰呵斥着儿子:“不可放肆。侍奉太子要紧。”
“父亲!”随着手中的宝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狄光远跪下了。
“走吧!”狄仁杰绕过儿子,昂然向府门外走去。
这时,从身后传来夫人的哭喊声:“夫君!这到底是为何啊!”
狄仁杰没有回答,径直上了推事院的车子,消失在晨曦中。
此时正是神都开市之际,押解狄仁杰的车子穿越一道道街坊,朝丽景门的方向走去,狄仁杰含笑凝视远方,仿佛不是去碎骨掉肉的监狱,而是赴一场盛典。
太阳升上洛阳城头的时候,狄仁杰已经坐在推事院的审讯室了。看看周围布满了血污的刑具,狄仁杰很快明白了来俊臣的意思,是要借此向他施加压力。
果然,当他回转目光的时候,来俊臣出现在面前。他的脸上挂着诡谲的笑意,不无讥讽地说道:“狄公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与在下见面吧?”
狄仁杰回答道:“这样的场合很好啊!有冤魂相伴,本官倒也不寂寞。”
来俊臣没有想到狄仁杰会这样回答他的问话,想来他也是心有所备的:“在下还要告知狄公,李嗣真谋反案牵涉嫌犯甚众,凤阁侍郎、同平章事任知古,冬官尚书、同平章事裴行本都进来了。有机会邀他们到这里聚聚,看看在下是怎样审案的。”
狄仁杰轻蔑地说道:“如此甚好!也让他们看看你来俊臣的刑具是如何吃人不吐骨头的。”
话说到这里,来俊臣显得很尴尬,觉得不好再交锋下去,免得出丑,遂起身对狄仁杰说道:“狄公少安毋躁,在下立即遣判官来审理你的案子。”
不一会儿,进来一位中年判官,自报姓名王德寿,身边还有一位录事,负责记录问案过程。依照程序,王判官先问了狄仁杰的姓名、官阶,接着就要他交代如何与李嗣真勾结,反叛朝廷的:“来大人要下官告知大人,倘能承认犯罪,可免死罪,否则,酷刑之下,大人难逃毙命。”
狄仁杰笑了笑,没有回答。
王德寿又说:“前任鸾台侍郎、同平章事乐思晦大人认识吧?他一进推事院,就承认自己乃唐室老臣,谋反据实。虽一死了之,却是少了许多的痛苦。”
狄仁杰捋捋颌下的美髯,出口的话不但直接,而且很清晰:“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怀英图谋反叛是实。”
这个回答,大大出于王德寿的预料,他接着又问:“还有细节么?”
“前日朝会上,已昭然于大庭广众,何须细节,大人尽可拿狱辞来,本官画押就是。”
狄仁杰如此干脆,审讯的时间大大缩短,王德寿命将狄仁杰羁押在重犯牢中,自己则带了狱辞去向来俊臣禀报。
“果真如此么?”
“千真万确,下官不敢隐瞒大人。”
来俊臣也十分吃惊。狄仁杰声名太大,又是武曌很看重的宰相,他怕拿不下,正准备去找武承嗣奏请皇上降敕,给予他行刑权力,未料这个狄怀英这么快就招认了。他反倒觉得没趣:“如此简单的供状,难以取信于皇上,倘能举报杨执柔谋反罪,皇上必深信不疑。”
第二天,王德寿来到狱中,见狄仁杰很安详地面壁而坐,口中念念有词,便感叹道:“身陷囹圄,尚能背书,狄公心之安静,于此可见一斑。”
狄仁杰转过身来,靠墙坐着说:“曹孟德曰,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活一日,即不能不为学。”
王德寿就不能理解,将死之人,学有何用。他也不想讨论这些没有丝毫意义的事情,遂将话题转到杨执柔身上来。
“杨执柔你知道吧?”
“同朝为官,他为夏官尚书,老夫为地官侍郎,焉能不知?”
王德寿说:“有人向来大人举报,说杨执柔有反志,憾无实据。来大人要我转告大人,若能举证夏官尚书反状,可减罪焉!”
狄仁杰很是困惑,论起来,杨执柔与武曌母亲荣国夫人同为弘农杨氏,以亲缘论,该是皇上的外家族人,当初皇上擢拔他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来俊臣拿他说事,究竟要干什么?狄仁杰忽然有了一丝害怕,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皇上,假若有一天,武承嗣与这些人执掌了国柄,还有皇上的宗庙可言么?他不禁为来俊臣等人的龌龊而怒火中烧,“呼”地从地上站起来,指着王德寿的鼻子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狄仁杰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诬陷他人以自保,若如此,毋宁死。”言罢,奋力向墙壁碰去,霎时血流如注。
王德寿大惊,急忙命人上前抱住狄仁杰,一边说,不愿就不愿,何须以死相挟,随即悻悻地出了门,向来俊臣复命去了……
一天,狄仁杰正在牢房里打坐,想把近来发生的一切理出个头绪,每想起一件事情,就在牢房的墙上划一道。若是大事,就划两道。正反复检索,就听见隔壁“咣当”一声,牢门开了,几位狱卒抬着一个嫌犯,说一声“进去”,就扔进牢狱的柴草上。
“唉!不知又有哪家大人遭此横祸?”狄仁杰叹一口气,重新想他的心事。
过了一会儿,听见那边传来咳喘声,忙敲了敲墙壁问:“请问可是魏大人?”
隔壁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是在下,请问大人是……”
“连老夫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狄仁杰。”
“呵呵!狄大人,这样说来,你我是邻居了。”魏元忠苦笑道。
两人正要说话,狱吏走了过来,大声呵斥道:“不许喧哗,更不许串供。”
魏元忠便不说话,躺在柴草堆上,望着外面发呆。刚刚受过重刑,每一块骨头都像碎了一样地钻心疼,血将皮肉与袍服粘在一起,挪一步皮肤就像被撕开一样。
人世无常,前几日,窗外这融融的春天还属于他,可一夜之间,就被隔绝在另一个黑暗的角落。环顾周围,墙上印着一个个血手印,有的已经发黑,从那些手印背后,似乎能看见一双双忧伤而又愤怒的眼睛。
这是他第二次入狱了。
第一次是在永昌元年,多亏皇上在行刑前发了赦令。这一次,他自知在劫难逃了。现在回想起来,他不禁在心底埋怨自己太疏忽大意。记得那天出了酒店,他就瞧见一个穿着僧服的年轻和尚一路小跑着仓皇离去,进了白马寺。谁知当日深夜,自己就被抓了进来。现在想来,那小僧定是薛怀义遣出的密探,专事搜集臣僚们的行踪。
走过生死场,魏元忠已将去留看得很淡,当御史侯思止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无言的轻蔑,旋即转为一种悲哀。都说一方水土,滋养一方人杰,可西都长安这方水土,却不仅仅诞生了如太宗这样的千古圣皇,也出了不少为人不齿的蠹毒。眼下得宠的三位酷吏,竟然都出自长安。他不知道长眠在昭陵和乾陵的两位皇上在九泉之下,该是怎样的心境?
侯思止看看坐在刑座上的魏元忠,先抛出一句话:“足下踏春甚有所获吧?说说,你是如何与狄仁杰密谋反叛的?”
魏元忠明白了,祸从口出便赞道:“大好春光,大人却龟缩于暗室,蝇营狗苟于草菅人命,岂非有负上苍的好生之德?”
侯思止并不理会,只是目露凶光道:“足下就不要绕圈子了,说,如何密谋反叛的?”
魏元忠哈哈大笑:“大人早已知我谋反,何须再问?”
侯思止恼羞成怒,指了指刑讯室的刑具说:“这些可都是好东西,说说,足下是想尝尝‘仙人献果’,还是想‘玉女登天’,抑或是‘凤凰晒翅’呢?”
“悉听尊便!”
“来人!”侯思止大呼一声,立刻就有四个行刑手进来,一个个腰圆膀粗,凶神恶煞,“给这老贼来个‘驴驹拔撅’,看他还嘴硬。”
行刑手上前按住魏元忠,缚了手脚,拉上一个木台,用一只杠子顶住腰部,另一个行刑手拉着他脖子上的刑枷,全力往后拽,魏元忠顿时感到呼吸被阻塞,腰部就像断了似的。
侯思止在一旁看着,露出狰狞的笑意:“滋味好吧?还不快快招认。”
在行刑手松手的那一瞬间,魏元忠喘了喘气说:“无中生有,你让我从何人说起?”
侯思止对着外面喊道:“带进来!”
几名府兵带着小僧进来,侯思止指着魏元忠说:“你昨日所见,可就是他?”
小僧被魏元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吓呆了,说不出话,只是频频点头。
侯思止说:“人证已在,你还要嘴硬么?”
魏元忠明白了,他和狄仁杰的对话果然都被小僧听去了,他咬了咬牙说:“侯思止,你不得好死。你若需魏元忠的头则取之,何必使这么多手段!”
侯思止大叫:“上刑!”
魏元忠一阵剧痛,就昏过去了。
现在,躺在牢房里,白天的一切就是一场噩梦,他不知道整个刑讯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感到只有躺着,哪怕是躺在柴草上,都是福祉。这才仅仅是第一次过堂,只要他不招认,这种折磨就会重复下去。他抬头看窗外,天空呈现出铁黑色的幽深,仿佛一个张大口的魔鬼,他脆弱的生命时刻都会被吞噬了去;牢房里很静,狱卒们大概都昏昏睡去了。这也是他最容易思念家人的时候,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夫人和儿子。
“元忠一死何妨,可儿子还年轻。”他看着墙壁,讷讷自语,泪水顺着脸颊,打湿了胡须。
隔壁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一个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魏大人。”
他听出是狄仁杰的声音,便回答道:“狄大人受苦了。”
狄仁杰“嘿嘿”笑了说:“倒没有受多少刑,他不是说,只要承认谋反就可不受刑么,老夫就承认了。”
“唉!狄大人,你好糊涂,谋反可是死罪,你如何可以承认呢?”
“只要不死,就有大白于天下的机会。”
“话是这样说,可谁知道何时项上的人头就没了。”
“老夫知道,从承反到行刑,还会有一段时间。老夫相信,皇上一旦知道我等境况一定能够明辨是非的。”
魏元忠说:“在下与大人不同,你不是说过,皇上是知道我被拘捕的。”
狄仁杰说:“故而,老夫一定要设法让皇上知道我等是被冤枉的。”
“大人有良方么?”
“眼下还没有,但老夫不会坐以待毙。睡吧!”狄仁杰说。
魏元忠根本睡不着,每当思绪停滞的时候,疼痛就从各个伤口处迸发,向心集中。他用浮肿的手摸摸脖颈处凝结的血渍,开始思考狄仁杰的话,他也许是对的。
尽管皇上已经知道他魏元忠被捕,但将自己生拉硬扯到李嗣真的案子,他觉得实在太冤枉。在朝堂,他与李嗣真来往很少,说不了几句话。及至他检校潞州刺史,就更是没什么交流了,即使见了面,也就是寒暄几句而已。
魏元忠想,自己不过一御史中丞,不算什么?然而,狄仁杰、裴行本、任知古等可都是股肱之臣,如何会甘于伏诛呢?而且他相信狄仁杰一定会有办法的。
牢狱外的天渐渐有了亮色,魏元忠朝栅门外喊道:“来人!我要见侯大人。”他决计承认谋反,以此赢得活命的时间。
狱吏跑过来说:“你想明白了?早该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