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长倩一接到狄仁杰将任豫州刺史的消息,就明白武曌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奏章,并且听进了他的谏言,心中多日的纠结霎时就散了一半。尽管以官阶论,他居于狄仁杰之上,然而,他还是喜不自胜地出汝南县城,去阳关路口迎接狄仁杰。
汝水清清,秋云淡淡。岑长倩手搭凉棚远望,从秋林边缘走来三五个黑点,渐渐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嗯!是狄大人,那潇洒的纶巾,那绯红色的刺史朝服,都让岑长倩脸上布满喜色。他催动**的战马,迅速迎了上去。
“狄大人到了!”岑长倩翻身下马,情不自禁地喊道。
狄仁杰急忙下马,疾步前趋,躬身行礼道:“怀英何德何能,劳大人远途来相接。”
岑长倩道:“本官闻知大人将赴豫州,满心欣喜,就盼着早日谋面。”
两人上了马回城。路上,狄仁杰询问平叛情况。岑长倩道:“百姓盼望天下太平,厌倦兵爨,叛军不得人心,战场对阵,一击而溃,军士阵前纷纷倒戈,贼众土崩瓦解。我军小试牛刀,即获大胜,此皆太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故矣。”
狄仁杰深表赞同,顺着这个话题,将自己江南之行沿途所见一一说给岑长倩,末了以一句“得人心者得天下”做了结语。
岑长倩问狄仁杰道:“太后有否带话给本官?”
“太后口谕,待豫州稍定,大人即需回朝主持夏官署兵务。”
岑长倩又问到神都情况,狄仁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神都风雨莫测,虽说骞味道归京后被任了左肃政大夫,然而,审案诸事,皆归于周兴、来俊臣等人。此二人虽然一个才官居秋官侍郎,一个也只任职左御史中丞,然而,因与武承嗣纠缠在一起,故而许多狱案皆可直接上奏太后。”
这一回,轮到岑长倩沉默了,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张光辅一定要株连众多无辜,又以节度的身份拒绝他的谏言了。之前他俩围绕如何处理豫州官员中的涉案者,已经发生多次争论,每到要紧处,张光辅就一句“太后诏命本官节度诸军,大人就不必矜持于尚书之职了吧”将他噎了回去。
狄仁杰敏锐地觉察到了岑长倩心绪的微妙变化,便问:“大人为何忽然不说话了?”
岑长倩叹一口气道:“有些事情,你见到张节度就明白了。”言罢,在坐骑屁股上抽了一鞭道,“廉颇老矣。”
狄仁杰跟了上去,看着前面的岑长倩头发中已落了霜。他想,岑尚书与张光辅之间一定龃龉很深了。
这使得狄仁杰对自己此行赴任的艰难和棘手有了几分预感。
对于张光辅,狄仁杰多少了解一些,他处事干练,善于言辞。狄仁杰在任大理丞时,他是司卫少卿,掌管宫闱值守,一般只在朝堂上见面,听他陈奏,条理清晰,声色俱茂。但他也听说,其人比较阴暗,善于揣摩上意。后来,狄仁杰到宁州做了刺史,张光辅也做了长安令,垂拱以来,不知怎的他就做到了夏官侍郎同平章事。难怪岑长倩无可奈何。
岑长倩了解狄仁杰的性格,加上对张光辅的戒备,安顿好狄仁杰后,便打消了设宴接风的念头,拱手告辞了。
府是昔年旧府,官是履职新官。狄仁杰把刺史府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就发现越王兼任的刺史与非宗室的同一官阶有许多的不同。不维高凿檐牙,广布苑囿,就是这府门前的石狮,也比其他州县的大。住在这样的官署,他须时时警示自己啊!
稍事休整,他便开始查看案卷。一轴一轴地看下去,狄仁杰的眉头也越锁越紧。果然不出他所料,被牵进越王党羽者达六七百家,五千多人。其中不少人在“狱辞”中都留下“被胁迫”的印记,然而,节度却一律将之上缴司刑寺,单等批文下来,就地处斩。
狄仁杰的心境格外的沉重了。因长史已经获罪,一连数日,他便找来录事参军,认真询问举事过程,梳理主线。人命关天,岂能视同儿戏?他决计要向朝廷上书,奏请太后甄别真伪,纠正诖误,以彰显神皇圣德。但他的措辞还是很谨慎的,绝不给武承嗣、周兴等人留下口实——
臣数日来,查阅案卷,遍阅狱辞,知彼皆诖误。本欲显奏,似为逆人申理;知无不言,空乖陛下仁恤之旨……此辈咸非本心,伏望哀其诖误,宽恕其罪,使彰显太后圣德,朝廷恩泽。
他特地命使者将其带给左相苏良嗣,要他直接呈给太后。
其间,他到节度张光辅的行辕拜访了一次,纯粹的寒暄客套,张光辅回避了许多实质问题,绕着圈子要狄仁杰识时务,遂人主意,不要固执己见。狄仁杰笑而不答,适时告辞。张光辅却在他背后说道:“狄大人!好自为之。”
出了节度行辕,刚辰时三刻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腹中有些饥饿,遂对跟在身边的卫士队正说:“到前面的小店中喝碗胡辣汤,吃几个包子去。”
队正说了一声“遵命”,就要去驱赶正在吃饭的百姓,狄仁杰厉色拦住他,小声道:“不就是一顿饭么,如何要惊动百姓呢。到了街上,你我与百姓一般无二,不可造次。”
队正的脸就红了,忙道:“属下错了。”
店小二见一和善老者,带了几位随从前来,看阵势就是一名官家,忙上前问道:“大人想吃点什么,小人这就去张罗。”
队正看了看狄仁杰说道:“每人一碗胡辣汤,两个肉馅包子。”
店小二答了一声“大人少待”,不一刻就把小菜、汤食和包子上齐。
狄仁杰正要招呼大家吃,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呼救声。原来是几个府兵追着一位少妇,有的抢过她手中的包袱,有的搂着她要非礼,女子惊恐地缩作一团,却招来一阵**邪的笑声。
狄仁杰举在空中的筷子停住了,大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岂容强抢民女,去看看。”
这时候,店小二从里边出来对狄仁杰道:“大人还是撒手吧!这些人惹不得。”
狄仁杰“哦”了一声,问道:“这却是为何?”
店小二压低声音道:“这些人都是张节度属下的府兵,自进入汝南城以来,屡屡抢占民房,强奸民女,有反抗者,非杀即关。”
狄仁杰听着,脸色赫然严肃了起来:“今日本官就要管管这事。”随即他放下筷子,带了随从朝出事地点走去。
那几位府兵正欲架着民女离去,却不料队正执了腰刀从旁拦住,厉声道:“朗朗乾坤,岂容你等胡作非为,速速放手还则罢了,否则定不轻饶。”
“呵呵!口气不小啊!敢问哪路来的,竟敢与爷如此说话,不要命了。”
“新任豫州刺史狄大人在此,还不见过。”
“狄大人?不认识,爷只知道节度张大人。快快让开道。”说罢,那人向其他几位府兵使了个眼色,扯着少妇就要走。
这情景让狄仁杰不禁勃然大怒,大喝一声道:“将这几位狂徒拿了。”
队正和随从们得了令,迅速出刀与府兵厮杀在一起。队正飞起一脚,朝府兵中为首的旅帅扫去。旅帅本就理亏,因此心神不定,一个猝不及防便跌倒在地,眼看着刀架在了脖子上,先自慌神了。其他的几位府兵也纷纷败北。
这一场厮杀,惊心动魄,又逢近午时,正是街头百姓云集之际。大伙纷纷为狄仁杰除暴安良而感奋不已,有几位平日里受尽官军侵扰的百姓,更是冲出人群,出拳就打,队正拦住大家,劝慰道:“请诸位散去,狄大人定会以律处置这几个不法之徒的。”
众人散去后,只留下那民女还站在原地瑟瑟发抖,狄仁杰要队正拿了些散碎银子送她。
狄仁杰对那女子道:“想你二老和丈夫在家都等得急了,快回家去吧!”
民女纳头便拜道:“今日若非大人,民女就没命了,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直到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街巷深处,狄仁杰才收回目光,眸子里多了许多的沉郁,一种愧疚感油然而生。来了这么多日子,自己总是忙于审阅案卷,却不承想案外情势比之案内更复杂。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该与张光辅做一次直面的深谈了……
狄仁杰命随从将几位扰民的府兵押回刺史府,认真审理,取了“狱辞”,决定第二天再去节度行辕。不料午后不久,跟随张光辅来豫州的洛州司马房嗣业倒登门向狄仁杰要人来了。
房嗣业转达了张光辅对狄仁杰的歉意:“张大人之意,这几位府兵是末将的属下,就由末将带回去严加管束,不劳大人审理了。”
“本官已经审讯过了,几位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本官正要去见张大人呢。”接着,狄仁杰又话锋一转,“至于那几位罪犯,本官作为刺史,职在除暴安良,既是在本官辖内犯事,自然由本官审理,不劳司马费心了。”
房嗣业倒吸一口冷气,过去在洛州,就听说狄仁杰处事刚锋,不轻易折腰,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但他明白,如果这几个兵卒留在狄仁杰手中,等于授人以柄,这也是张光辅最为担心的。
“狄大人!”房嗣业刚才挂在脸上的谦恭和微笑顿然退去,“我朝纲纪,尊卑有序。今两位宰相率军平叛,大人私扣末将属下,这对两位宰相有所不恭吧!”
狄仁杰不经意地笑了笑,理了理美髯道:“司马大人就不必作态了吧,案情审理清楚,本官自会向两相陈明的。”
“好你个狄仁杰,本官一再谦让与你,孰料你却一意孤行,等着吧!”房嗣业负气拂袖而去。
狄仁杰知道,房嗣业不会善罢甘休,定会说动张光辅兴师问罪的。与其坐等,倒不如主动上门,也正好给张光辅敲敲警钟。
第二天一大早,狄仁杰就带着“狱辞”抄本去了节度行辕。
张光辅正为狄仁杰不给自己面子在帐中生气,发誓要书奏太后,弹劾狄仁杰目无纲纪,私扣府兵,为谋反者开脱。狄仁杰的突然到访,让他有点措手不及,连忙示意房嗣业和张嗣明两位退到帐后,方才吩咐道:“快快有请狄大人。”话未了,就听见狄仁杰的声音传了进来:“不用请,下官来拜见大人了。”
张光辅吩咐卫士向狄仁杰奉了茶,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昨日房司马言语多有冲撞,还望大人海涵。”
狄仁杰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拱手道:“臣僚之间,因歧见而言语龃龉,不足为奇。下官倒是担心,倘不严格约束属下,伤了百姓的心,那就有负太后的厚望了。”
张光辅的脸上就有些不自然,点了点头,随即端起茶杯,掩饰了自己的尴尬。
狄仁杰趁势将自己来豫州后的所闻所感和盘托出:“下官来豫州后,闻说豫州军民闻听官军至,降者塞道,附者云集,以致越王父子溃败如水。然将士恃功,多所求取,恕怀英不能留情。”
张光辅的脸霎时充血涨红,话也带了怒气:“刺史大人这是在讽刺本相治军无方么?”
狄仁杰并非不在意张光辅情绪的变化,只是随着帐内气氛的紧张,说话的口气也骤然加重了:“乱河南者,一越王贞耳。今一贞死,万贞生。”
张光辅再也无法保持节度的仪态,忽地站起来指着狄仁杰的鼻子道:“狄怀英!你这话是何意?是说朝廷不该平叛么?须知你如此说,与叛贼无二,本可以杀了你!”
“大人不必动怒。怀英此言,绝非妄言,天见之,地感之,民知之。明公统兵三十万众,所诛者至于越王贞。而踰城出降者四面而成蹊,大人纵将士暴掠,杀降者以为功,非万贞而何?”
“你……信口雌黄,本帅要向太后弹劾你。”
狄仁杰的话如利剑直指张光辅的要害,触摸到了他色厉内荏的虚弱。此时,狄仁杰胸中的多日来的闷气、面对强权而不屈的胆气,都汇成一股饮犊上流的豪情:“以大人之所为,上污苍冥,下污朝堂。怀英恨不得尚方宝剑,加大人之颈,即怀英虽死,如归耳。”
张光辅完全被狄仁杰凛然不可犯的气概震慑了,他不敢看狄仁杰,却对着帐后喊道:“送客!”
狄仁杰抬起胳膊,拂了拂膝盖的纤尘,冷笑两声道:“不劳送!下官告辞。”
狄仁杰昂首阔步离去了好一会儿,张光辅才回过神来,对着帐外狠狠地跺脚:“放肆!竟敢威胁本相。”
房嗣业和张嗣明从帐后转出来,一人抚着张光辅的背,一人为他摩挲胸口,劝道:“如此狂徒,大人何须与之计较。”
张光辅将手中的茶杯摔向帐外,正砸在进来禀报的卫士头上,张光辅骂道:“你没有长眼睛么?还不退下?”卫士再也不敢说什么,捂着头跑出去了。
张光辅眼睛充了血,恨恨地说道:“如此狂徒,还希望太后赐你尚方宝剑,做梦吧。”
一提到“尚方宝剑”,房嗣业眼前一亮,冷笑道:“他不是还没有尚方宝剑么?”
“此话何意?”张光辅闻言一惊,立刻问道。
张嗣明马上会意,道:“房大人的意思是,他没有尚方宝剑,就表明奈何不了我们,我们却可以先发制人,向太后举报他与叛贼沆瀣一气。”
张光辅顿开茅塞,也十分赞同:“若不给这狂徒一点厉害瞧瞧,他将来受到太后恩宠,还不置我等于死地么?”
房嗣业建议道:“要弹劾,就连岑长倩一起弹劾。自狄怀英来豫州后,两人同气相连,多次于行辕密谈,若无他背后主谋,一个州刺史,岂敢如此放肆?”
三人正说着,值守的卫士在门外喊道:“岑大人到。”
张光辅便急忙收住了话头……
十月底,朝廷下了两道诏命:一道是命岑长倩和张光辅班师回朝,豫州政事悉数移交狄仁杰;另一道是恩准了狄仁杰的陈奏,将被胁迫参与了反叛,而后来投降的五千人流放丰州。
丰州在塞外,乃秦皇室五原郡故地。又逢冬至,狄仁杰最担心的还是流民旅途的安危。
大军回朝的前一天,狄仁杰邀请岑长倩到豫州城外的一家酒肆小酌,依依惜别之情都在酒中了。喝至半酣,狄仁杰拱手对岑长倩道:“怀英预感,接下来,治宗室党羽将会延及更多朝臣,人心叵测,万望大人珍重。”
送走朝廷大军,狄仁杰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流放的五千人口选择了一位司户带队:“此去地阔路远,要翻越长城,跋涉塞外,时近冬来,天气日寒,扶老携幼,不堪其苦。”
“本官知道,他们要过宁州。若遇时艰,可找当地乡老,就说狄怀英命你等求助,可解断炊燃眉之急。”
司户应道:“大人体恤百姓疾苦,卑职怎敢懈怠。请大人放心,卑职定不负使命,将他们平安送至丰州。”
第二天,晨曦初露之际,流放的五千人众顶着萧瑟的寒风,带着家小,踏上了背井离乡的征程,人群中哭声此起彼伏,绵延数里,仿佛满地银霜都是他们的泪水凝结而成。
司户率领士卒前后照应,当他带着队伍走出汝南五里地时,忽然看到秋阳下的高坡上有一个人影,那不是狄大人么?他顿时来了精神,回头朝着身后的人群喊道:“狄大人送大家来了。”
人们加快脚步来到土坡前,纷纷跪倒在地,“感谢狄大人救命之恩”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狄仁杰急忙走下高坡,扶起走在最前面的老者连道:“众位父老乡亲,快快请起,怀英承受不起”,自己却满脸是泪。
这一刻,他的心头油然回**起太宗皇帝的名言:“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狄仁杰的忧虑很快被严酷的现实所证实。
李贞父子的惨败果然成了向宗室开刀的导火索。整个十一月,从神都洛阳到诸王任职的州郡,到处血污纷飞,人头落地。
最先被处置的是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和常乐公主。这三人因是宗室,太后诏命左肃政大夫同平章事骞味道直接审理。几天以后的朝会上,骞味道奏报,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二位亲王与李贞父子同谋。武曌很不满意,一怒之下,将案子交与来俊臣。
来俊臣才不管王爷,还是公主。他并不急于审案,而是押着他们去看刑讯过程。他特地选择了用铁圈套住头颅,在头颅和铁圈之间钉楔子的刑罚,眼见那罪犯随着木楔的增加,由惨叫到昏厥,最后脑骨粉碎,脑浆四溢时,李元嘉瘫软了,李灵夔更是当场昏迷不醒。倒是常乐公主冷眼观看了整个过程,明白即使不受刑也难逃腰斩,趁着行刑者与两位王爷周旋的当儿,撞死在了刑室的墙上。
李灵夔被冷水泼醒后,对来俊臣说:“御史丞不就是要本王承认与李贞父子同谋么,不错,本王确染指博州、豫州两案,诸多布阵排兵,皆出于我等。”
来俊臣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意道:“二位王爷明白,也少受皮肉之苦。”说着,要录事拿了“狱辞”,李元嘉与李灵夔先后画了押,按了手印。李元嘉毕竟习武出身,在来俊臣看狱辞的时节,夺过门口值守府兵的刀,一刀结果了李灵夔的性命,接着,顺着自己的脖颈抹去,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李元嘉衰弱地道了一声“先帝,微臣死不瞑目啊”,便重重地倒在地上,气绝身亡了。
来俊臣拿着李元嘉、李灵夔和常乐公主的狱辞去拜见武曌,密奏骞味道与二王同谋,欲掩盖其罪行。武曌当殿下令,将骞味道及其子辞玉处斩。
行刑那天,骞味道回顾自己的仕途,真后悔当初推过于君,惹恼了武曌,可也悔之晚矣。
十二月,青州刺史李元轨连坐越王谋反案,被废为庶人,流放黔州。可从陈仓翻越终南山时,槛车不明原因地翻进万丈深渊,人车俱毁,渺无踪迹。押送囚车的司马回来说,当日中午,队伍行进到大散关以南秦、蜀分岭的山梁时,忽然雷声大作,从东南方向飘来漫天乌云,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囚车被风卷起,卷进深沟,在沟底化为一团火球。好长一段时间,李元轨的遭遇都被渲染得充满了神秘,让听到的人毛骨悚然。
接着是江都王李绪等被戮斩于市。
至于因越王案而连坐,被处以极刑的朝臣更是不计其数。往往是朝会开始时,还在向武曌奏事,朝会还没散,就有人被革职查办,就连他们的姓氏也被改为与五蠹相关的,几位亲王都被改作“虺”姓,意为大毒蛇。
每天都有人被押往刑场,每天都传来有人被周兴、来俊臣的酷刑折磨而死的消息。身在济州刺史任上的薛顗惶惶不可终日,连睡觉是都不能定神,常常梦到自己被周兴、来俊臣的酷刑折磨得粉身碎骨,醒来后浑身冷汗淋漓。
他夫人虽然对神都血案有所耳闻,但在她印象中,夫君根本就没有参与李沖举事的任何迹象:“别人是别人,夫君是夫君。既是没有参与谋反,何须惊慌失措,反而授人以柄。”
薛顗擦了一把汗水道:“你懂什么?太后自李沖举事后,就风声鹤唳,任何不慎都会遭她怀疑。”
“难道夫君……”夫人慌神了。
“唉!本官哪有这个胆量啊!要命之处在于本官与李沖自幼交好,举事前,他又派遣使者到济州联络。本官碍于情谊,也遣录事参军高篡回访了博州。”
“哎呀!”夫人惊呼一声,“夫君这是自招其祸啊!”
“好在本官多了一个心思,没有留下片纸只字。”
“吓死我了。”夫人软瘫在薛顗肩头。过了片刻,夫人又问,“这个高篡现在何处?”
“此时此刻,他还能去何处?就在本官麾下栖身。”
“这就好说。”接着,夫人对薛顗附耳说了几句。
薛顗的眼睛睁得老大,心想自己的夫人如何也有了如此心机。
夫人一眼就看出了薛顗的心思,眉毛一横道:“这个关头,救命要紧,你不杀他,不定他什么时候告密到太后那儿,夫君完了不说,牵累妾身及儿女忍受酷刑,生不如死。”夫人说着,泪水稀里哗啦地淌了满脸。
第二天夜间,高篡不明不白地被人杀死在家中。只留下血淋淋的身子,头颅不知去向。
司马前来禀报时,薛顗刚刚洗漱完毕,闻言大惊道:“朗朗乾坤,白日天下,竟然有人暗杀本官属下,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命司马率府兵全城大搜。然而,多日过去,案子终因毫无头绪而不了了之。
薛顗命人为高篡刻了木雕头像,妥为安葬,并向朝廷呈上一道奏章,极言李沖罪行,表达对太后的一片忠诚。
然而,薛顗没有想到,当初他派遣去声援武水的莘县县令早就怀疑他与李沖暗中同谋,告密的书信几乎与他的奏章同时到京。
而获知这个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驸马都尉、武曌爱女太平公主的夫婿薛绍,他连夜派人往济州报信,可已经晚了。左卫将军武三思的人马更快到了济州,将薛顗一家锁进囚车,押往神都了。
“你看到武三思了?”在薛府,薛绍问中途返回的使者。
“卑职到济水边正要渡河时,听到一阵战马嘶鸣和车毂滚动的声音,便急忙隐藏起来了,须臾就看见武将军骑马走在前边,而紧跟着他的,就是大老爷的囚车,再后面,就是夫人和孩子。”
“完了!”薛绍失魂地跌坐在座位上,过了一会儿,无力地挥了挥手说,“你且下去,本官要静一静。”
使者正要转身,薛绍又叮嘱道:“此事千万守口。”
薛绍明白,瞒什么人都不能瞒太平公主,这不仅因为公主有着与她母亲一样的性格,最恨被人蒙骗,更因为眼下也只有太平公主才可能救薛氏家族于水火。
太平公主这些日子正忙着为武曌即将在十二月举行的明堂落成盛典献计献策。从四月到十一月,她时不时地到怀义大师主持的明堂工地巡游,与其说她关心母后倾情的嵯峨建筑,倒不如说她更牵挂着风流倜傥的怀义大师。
当薛怀义陪她在工地的各个角落转悠时,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暗暗打量这位削了发的青年,而心中对母亲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嫉妒。她太幸运了,这样的美男子竟然倒在她的怀抱。甚至还因此对薛怀义生出微妙的抱屈,他正当盛年,却要陪伴一个年过六秩的老妪,岂非耽误了大好青春。哦!他清俊的面容若是再配上一头乌发,那一定更玉树临风了。
这些复杂而又说不清的心绪,让她对明堂很上心,尤其是对明堂落成大典热心非常。她不仅亲自到尚衣局为母后设计大典穿的衮冕;还到上官婉儿那里阅看了朝廷关于大典的程序。其实,这些都是既定的有司职责,然而,她就是要借此证明自己是太后最可心的女儿。
那天,暮色渐沉,归巢的鸟儿在明堂上空翻飞,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一抹余晖涂在明堂的金顶上,闪着耀眼的光。怀义大师送她上了车,把最后的笑留进她的心,才合掌告辞。
“回去吧!”太平公主斜睨一眼薛怀义,便要驭手驱动了车子。
太平公主没有想到,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正等待着她。
“哎呀!公主焉何如此晚才回来呀!”薛绍一边将公主迎到厅中,一边说。
太平公主看一眼薛绍问道:“这不是明堂落成典礼在即么。何事如此慌神?”
宫娥将太平公主肩上的斗篷脱下,又奉上驱寒的热茶,才小心翼翼地退下。薛绍这才迫不及待地看着太平公主说:“大事不好了!”
太平公主便在薛绍对面坐下,听他把薛顗获罪入狱的前前后后述说了一遍。话音还没落,太平公主的蛾眉就立起来了:“看来!母后当初没说错,你们薛家一个个都是添堵的主儿。”
她说的是陈年旧事,当初她为了躲避吐蕃和亲而不得不嫁到薛家时,武曌认为薛顗的妻子萧氏出身不够高贵,想逼薛家休妻,经人反复劝说才罢休。这件事对薛顗的自尊心伤害很大,当他了解到太平公主与武曌性格十分相近,又常常着男服出入宫禁,也怕太平公主身份太高而招来祸事。因此,虽然论辈分,该是大伯与弟媳的关系,而实际上二人并无任何交情。
“哼!果然,现在有事了,倒来寻本宫。”
薛绍很殷勤地给太平公主续上茶,一脸苦相道:“公主也知道周兴、来俊臣之流的手段,万一兄长忍受不了酷刑,信口诬我为同谋,于公主也是利害攸关,还请三思。”
太平公主没有说话,但心却动了。是呀!若是真的祸从薛顗口出,不唯薛绍受到株连,连自己也洗不清了,李贤就是前车之鉴啊。她回看一眼薛绍道:“你要我如何做?”
“恳请公主进宫拜见母后,说明真相,消除疑窦。”
太平公主双手摩挲了好一会儿,才答应进宫试试。
第二天一早,太平公主先去了一趟尚衣局,见为武曌做的祎衣已经完工,便要李尚衣装了匣,随她同来武成殿。她人没有进去,笑声就先进去了:“恭喜母后,祎衣做好了。”
武曌放下正在批阅的奏章,抬眼看一眼女儿,笑着说:“朕都不急,你倒坐不住了。”
“儿臣不是尽孝么?”太平公主红唇绽出盈盈的笑,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芬芳的。说着她便让李尚衣帮武曌试穿新祎衣。披肩、插花、束带、佩环,一一上身。
太平公主围着武曌前后转了两圈,惊讶地叫出了声:“哎呀!此衣该是天工仙造,穿在母后身上,是如此合身,如此华贵。”说着便急忙命宫娥拿了两尊铜镜,前后照了照。看到武曌脸上飞满喜色,李尚衣紧张的心才松了些。
试罢祎衣,收拾好一切,太平公主要李尚衣妥为保管,自己留下来与武曌说话。
从太平公主带着李尚衣走进武成殿那一刻起,武曌就猜到了她必有所求。现在,母女二人独处了,武曌便直截了当地说:“有何事,说吧。”
“母后圣明!儿臣正有一件事情要陈奏母后呢。”太平公主身子向武曌身边挪了挪,遂将从薛绍那里听到的转述了,末了便跪在武曌面前:“母后明察,想薛绍兄弟乃皇家至亲,断不会追随李沖之流,祸乱朝纲。”
“罢了!”武曌脸色大变,试衣时的喜气**然无存,“武水、莘县两令均有密奏,三思也已赴济州详细审理,得知薛顗不仅暗中与李贼通谋,而且事后杀了属吏高篡灭口,可谓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除李贼余党。”
太平公主接着问:“驸马呢?难道也要株连入狱么?”
“不提他倒也罢了,一提他朕就气郁填膺。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成这门亲事。”
“母后反悔了?”太平公主不依了,“当初不是母后要儿臣嫁与薛家么?此正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话都让母后说了。”
“江山与驸马,孰为重要,想你不难明白。”
太平公主依然不服气:“母后是要儿臣像母后一样寡居么?”
“放肆!你怎敢如此与朕说话。”武曌用力拍打公案道,“朕平生最恨者,乃背主离经的贰臣逆贼,纵骨肉亲生,亦不能容,遑论缘亲。”武曌起身,冰霜满眼,对着外面喊道:“来人!”
武钦应声进来,武曌大声道:“传朕旨意,薛顗通敌谋反,罪在不赦,着即诛之,驸马薛绍,隐情不报,杖击一百,发司刑诏狱。”
仿佛晴空霹雳,太平公主蒙了,先是呆呆地望着武曌,继而大呼:“母后……”话未说完便昏倒在地。
宫娥、太监们顿时慌了神,七手八脚地围了上来,武曌看一眼众人,厉声道:“送公主回府思过,一个月不能入宫。”
薛绍如何能受得了一百棍重击呢?不久也就死在了狱中。
太平公主没有亲自为夫婿收尸送葬,她的泪水也没有滴在地上,而是化作报复的胚芽,深深地埋进了心田。
明堂落成庆典,终于在十二月的朝会上,议定于二十五日举行。
武曌就是要借此向朝野宣告,宗室在与武氏的博弈中再一次败北。与早年长孙无忌、褚遂良、上官仪等宗室维护者相比,这一次是她与李氏诸王直接对垒,他们不仅输了,而且输得更惨,付出的代价更大。
武曌同时也没有放松对别殿的关注,她想知道住在别殿里的李旦会如何看待太后与宗室的这一场厮杀。朝会一结束,她就把左相苏良嗣传到武成殿,要他前往别殿传达太后的旨意,大典之日,皇帝、皇太子陪同武曌参加盛典。
武曌没有特别点明要苏良嗣试探一下别殿对诛杀李氏宗室的看法,她料定这是苏良嗣不可回避的话题。
苏良嗣已经八十二岁了,在朝廷兴起告密风之际,他曾以年高体弱而几次请求致仕,均被武曌婉拒。
如今,当他步履蹒跚地来到别殿时,他的老态龙钟催下了李旦心酸的泪水——为了他,也为了自己。
“臣以衰朽残年,参见吾皇万岁。”苏良嗣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当他抬起脸看皇上时,禁不住老泪纵横。李旦上前扶苏良嗣,发现他两膝僵硬,挣扎了许久,才起了身。
苏良嗣沉重地坐下说道:“太后要老臣传旨,二十五日明堂落成大典,请陛下随行。”
李旦点了点头。他已经麻木,对朝廷内的任何事情已经可以做到熟视无睹了,他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能不能在武曌身边活下去,而不要重蹈李弘、李贤的覆辙。
但苏良嗣还是忍不住问起皇上对宗室举事的看法。李旦却顾左右而言他:“朕乃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只要母后悦目娱心,朝事顺畅,朕足矣。”
苏良嗣脸上掠过无奈的痛苦,他非常理解皇上的心境。但他还是将李沖父子、霍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的遭遇陈奏给李旦。李旦虽然没有说话,但已忍不住地默然淌泪。
苏良嗣劝慰道:“尽管诸王矫皇上诏玺,假陛下声名而号令宗室,然太后明辨是非,拨云见日,对陛下信任有加。”
李旦的神色这才有所活泛,道:“爱卿春秋已高,当松鹤延年,相期茶寿。”
说着,李旦来到案边,铺纸引笔,不消半个时辰,为苏良嗣绘就一幅鹤寿图,加了私章说:“不知爱卿何时寿诞,朕又不便过府,就此赐画,聊表贺忱。”
苏良嗣分外感动,欲再次跪拜,被李旦的贴身太监郭纬拦住随即送他出宫。
苏良嗣一走,李旦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向云天,凄然道:“父皇!儿臣苦啊!”
郭纬见状,急忙在旁边提醒:“陛下!隔墙有耳。”
李旦的哭声戛然而止,万千苦悲又咽回腹中了。
他怎么可以对宫廷的腥风血雨熟视无睹呢?他又怎么可以对亲王们伏诛殒命无动于衷呢?自从郭纬打听到李沖父子举事的消息后,他就曾经埋怨宗室诸王不该妄生事端,他知道这样非但于事无补,弄不好他这个挂名的皇上也难逃厄运。那样的话,父皇一脉就剩下空落落的瓜蔓了。
一天,郭纬从外面回来,告诉他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范阳王李霭、黄国公李撰矫皇上诏玺,号令诸王齐集神都勤王。他当时就昏过去了,以为必死无疑。这几个月,他就是这样提心吊胆走过来的。
如今,事情终于过去。李旦吩咐郭纬道:“到后堂佛龛,烧一炷香,聊表朕之诚矣,然后传太子来见。”
依制,太子是要居于东宫的。然而,李旦尚且住别殿,太子当然不能奢望以旧制居所,只不过有个读书的地方罢了。
郭纬去了不一会儿,太子李成器携五岁的楚王李隆基前来拜见父皇。李旦很惭愧,因为自己的软弱,连儿子们也在朝臣面前直不起腰来。特别是武承嗣和武三思,常常用讽刺的目光打量他们兄弟,这让李成器心中积了太多的愤怨。
李隆基虽然是窦德妃所生,却因为英俊多艺而很受李旦的喜爱。从四岁起,就安排他跟着太子陪读。他人聪明,与太子形影不离。现在,他听说父皇要带着太子去参加明堂落成盛典,便问道:“请父皇赐教,什么是明堂?”
李旦解释道:“明堂者,朝廷祭祀天地,宣明政教之处所也。”
“如此说来,父皇可以去那里为臣下宣达旨意了。”
李旦就很尴尬,不知道该怎样对儿子解释这一切,李成器毕竟长李隆基数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听父皇说话。”
李隆基却不依,非说也要参加落成盛典。
李旦有些不悦:“太后只恩准父皇与太子参加,你须遵照太后旨意。”
李隆基噘着嘴道:“儿臣就是不明白,父皇作为皇上,为何处处却要听太后的。儿臣有一天做了皇上,一定要自己说了算。”
“放肆!”李旦沉闷的呵斥,让李隆基吓了一跳,“小孩子,信口胡说,须知祸从口出。带楚王退下!”
之后很久,李隆基离开别殿时的哭声都在李旦耳边回环不绝。
李旦一大早的心境被一老一少搅得一片纷乱,再也无心埋头画案了。李隆基虽然年幼,然而,他的问话却如重锤一样敲击着李旦的心弦。他无法回答儿子的问话,甚至怀疑就连这样的日子都不能过到头。
时光流转,大雪小雪又一年。腊月二十三,时令进入小年,洛阳的年味因为明堂的落成显得比往年更浓。大街小巷,坊里坊外,每日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店门大开,酒旗飘飘。
薛怀义这些日子十分忙碌,遵照太后的旨意,他对明堂做最后的修整。他的心情很好,每夜靠**与武曌耳鬓厮磨,情欲互取;白天则一心一意地筹办典礼。
但他总觉得缺了什么,当驻足在鎏金铁凤前时,他明白了,他的所有落寞都源自于一个女人身影的消失。他有几天没有看到太平公主了。当他看到奉太后口谕前来查看盛典筹备的太监武钦时,就急忙迎了上去。
武钦见礼之后便道:“咱家奉了太后口谕,来查看大典准备得怎样了。”
“好!贫僧这就带公公到处看看。”薛怀义捻了捻脖颈上的佛珠道。
武钦十分惊异薛怀义的调度能力,明堂一切都井井有条,各归其位。
薛怀义看看身边的武钦,看似不经意地问:“这些日子,焉何不见太平公主?”
“唉!”武钦长叹一声,“此事咱家本不该说与大人。可大师毕竟深受太后恩典。前些日子,薛驸马因为涉嫌与李沖父子同谋,被杖击一百,殒命狱中了。”
“哦!”薛怀义恍然大悟,只是他夜夜与太后在一起,却没有听她提过一个字。
两人边说边走,来到明堂北侧,但见一五级高台,上面贮一巨大佛像,薛怀义与武钦登上三级台面,这才刚刚走到佛的脚底,抬眼看去,佛身直插云霄。武钦细细打量佛的仪态,颇类似太后姿容,由不得在心底感佩薛怀义对太后内心揣摩得透彻。
“此乃天堂,所贮之佛小指上可容数十人站立,开魏、隋以来巨佛之先河。”
武钦很吃惊地眨了眨眼睛说道:“如此巨佛,如何立得起来?”
薛怀义诡秘地笑了笑:“世间只有不愿为之行,却绝无不能为之事。贫僧所铸之佛像,乃谓之夹纻,以麻布与干漆混之,塑造成像,敷以金粉。故而体虽大,却轻便。”
这一席话说得武钦频频点头,连道:“太后闻之,必将重赏大师。”
薛怀义回应武钦的话,其实,早在床笫狂癫之余,太后已经许诺他要封赐他为将军。他相信,这很快就会成为现实。他在心底嘲笑岑长倩等人,戎马一生,也不过只是将军。而他……
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了,昨夜,太后破例地没有让薛怀义侍寝,因此,卯时二刻,他就早早地起身,带着大匠和众僧,将明堂的各个环节重新查看了一遍,才回到处所。众僧换上杏黄色的崭新袈裟和僧帽,肃然而又整齐地排列在明堂前,等候典礼时刻的到来。
明堂毕竟是儒学的象征,故而从卯时三刻起,司礼寺的博士们也来到明堂前,一个个纱帽高耸、皂靴整齐,青色朝服,手持笏板,肃穆庄严,与旁边的杏黄色方阵形成鲜明的对照。博士们都是第一次看到明堂,其中有不少人惊异于它与典籍中所载的迥然相异,暗中嘲笑薛怀义不学无术,亵渎先师,可他们焉知这一切皆出于太后旨意。
辰时二刻时分 ,一冬无雪的神都太阳很亮、很暖,文武官员浩浩****的车队来到明堂前,依照事先的安排,府卫将军们站成一个方阵,宰相以下,九品以上文官站成一个方阵。
辰时三刻,庞大的宫廷鏀薄出宫了。先是甲盾禁卫作为先导,接着是手执金瓜、宝顶、旗幡的仪仗,再后面是太乐署的舞者和鼓吹署的乐工数百人,然后才是执金吾将军丘神??率领的府卫护卫着武曌的銮驾缓缓而来。
宏大的鼓乐、竽笙声久久地回响在通往明堂的道路上空。
跟在太后车辇后面的是皇上李旦和太子李成器。
父皇的遭遇使得李成器自幼养成了恭谨、小心的性格,他很拘束地坐在父皇的身旁,看着父皇木讷的脸,心里酸酸的,自六岁略通人事时起,他常常看到父皇独坐垂泪,总也弄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的脆弱。现在,他已经九岁了,多少也明白了一点,但仍忍不住问道:“父皇!为何母后没有一起来?”
李旦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李成器的话,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今日天气很好,三九小阳春。”
李成器便不再问,忧伤地看向前方。
他看到太后的背影,开始对这位将自己的父皇冷落在一边的女人有了一种无言的愤懑。
武曌坐在车辇里,丹凤眼望着浩**的鏀薄队伍,联想此时明堂门前文武云集,儒释分列,旌旗猎猎的恢宏,心浪如潮水般地翻腾。那是一种天翻地覆的快慰,一种旷古未有的新局,一种让男人们艳羡的风景。那个汉朝的吕雉没有做到,那个本朝的长孙皇后没有做到,而她做到了。她终于让那些轻视女人的男人们一个个死在了自己的刀下,一个个拜倒在自己的脚下。这个冬日的上午注定属于自己。不!这四时行焉,百物兴焉,永远属于她。
她唯一感到不快的是,太平公主借口有病没来参加盛典。然而,这有什么呢?仿佛是故意做给任性的女儿看,她特赐上官婉儿骖乘,与她坐在同一个车列。
鼓吹署的鼓乐在掀起一个新的**后,终于在明堂前静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神皇圣明”的山呼此起彼伏地涌动。武曌就在这样的欢呼声中,由宫娥搀扶,在上官婉儿的陪伴下,走下车辇,缓缓来到“万象神宫”的中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群臣。
典礼由新任天官尚书武承嗣主持,太乐署的乐工和舞姬演奏了由武曌亲自撰写的《登歌》,作为盛典的主题歌舞,一千四百人长袖翻飞,裙裾飘飘,生出万千变化来,正所谓:
礼崇宗祀,志表严禋。
笙镛合奏,文物维新。
敬遵茂典,敢择良辰。
絜诚斯著,奠谒方申。
这一切,都在武曌的眼前幻化成江山的逶迤嶻嶭,皇权的威仪至尊,四域的遐迩一体,朝事的垂拱平章。她在心里对高宗道:“陛下!您生前屡次欲建明堂,臣妾今日为您圆了梦。”
一个多月前,当太乐署的官员陈奏明堂典礼尚需雅乐时,她欣然提笔,写下了如上的诗句。她反复斟酌了开篇的句子,很郑重地用了“礼崇宗祀”四个字,就是要告诉那些恣意谋反的宗室子弟,她理所当然地是李唐社稷的承继者;但她更希望从自己这里,开启一个完全不同的朝局,她选择了“文物维新”这四个字,恰当地把当下与前朝划为两个篇章。
不错,不仅她在这样的场合,用这样的形式,传达了一种酝酿巨变的消息,而且在场的皇上和大臣们也都听明白了。
左相苏良嗣与右相韦待价暗暗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小声说:“大人听出其间的玄机了么?”韦待价肯定地回看了一眼苏良嗣,两人的眼睛不禁都有些湿润……
新任内史岑长倩的感觉最为敏锐,作为此次平叛的直接参与者,他在心里问自己:“太后究竟要干什么,难道她要废黜……”他吃力地摇了摇头,想把这可怕的想法驱除出去。
其实,李旦明确地听出了《登歌》的意思。他的脸死灰一样地阴暗,手不由自主地拉了拉旁边的太子李成器。
李成器惊惧道:“父皇,您的手好冰凉。”
一句话说得李旦泪水涌流,唉!他知道,即便是这个徒有虚名的皇上,大概也做不了多久了,太子……李旦情不自禁地紧紧抱着李成器。
祭祀天地的程序一如往日。在司礼寺的官员宣读完祭文后,武曌率领百官,献太牢、珍禽、奇兽、杂宝于坛前,行了隆重的祭拜礼。
乐工们高奏庆典雅乐。武曌跟随着乐声的落伏,让武钦宣读了两道诏书:
制曰:明堂之成,普天同庆,人神宫喜,朕垂爱四域,大赦天下。自即日起,开放明堂,民可入观,参拜我佛。改河南县为合宫县。
制曰:白马寺住持薛怀义主持明堂修建有功,着即册封为左威卫大将军、梁国公。
人群中立刻一阵**,但很快就被东南角杏黄色的袈裟方阵压了下去:
贺喜大师!
神皇圣明!
薛怀义手持法杖,披着冬日的阳光,一步步走到太后面前来了。
在他的身后,是金光闪闪的夹纻大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