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李贞父子皆殒命 狄公奉诏赴豫州(1 / 1)

武水县县尉站在城楼上,远远瞧见一队人马朝这边奔来,忙令军士备好滚木、礌石、弓箭以迎战,又遣人速报县令郭务悌。

说话间,那队人马已经来到城下,领军的官员对着城头喊道:“城楼上可是郭县令,速命属下开城门。”

县尉从城垛上伸出头问道:“敢问阁下是何方军伍?”

领军的官员道:“在下乃莘县县令马玄素,请速放下吊桥,放我等入城。”

县尉正要回答,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郭务悌已过来吩咐道:“让本官与他说话。”

马玄素与郭务悌乃同科进士,二人并不生疏。郭务悌见城下果然是马玄素,忙令守门军士放下吊桥,马玄素即刻率领七百人马气喘吁吁地拥进城内。刚刚拉起吊桥,就听见护城河外马蹄生波,人声嘈杂,郭务悌定神一看,原是李沖的长史萧德琮率领的一千多人马到了,他不由得心底打鼓,好险哪,若是稍晚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当日午间,两位县令就在县府小酌,席间说到迎敌之策,马玄素说道:“既是大人向薛刺史求救,为何不见济州出兵?”

郭务悌也皱了皱眉头道:“下官也十分疑惑,按理,薛刺史与驸马都尉薛绍乃同宗兄弟,看在太平公主的面上,薛刺史出兵平叛,责无旁贷,此亦立功良机,却不知为何迟迟按兵不动。莫非……”

马玄素呷一口酒,苦涩而又辛辣,点头道:“大人之虑,不无道理。眼下我等只能固守自保,投降是万万不可的。吾观琅琊王之众,军容纷乱,定难持久。”

郭务悌赞同道:“马兄高见。下官接到密报,朝廷已任左金吾将军丘神??为行军大总管,星夜赶往博州平叛。我军只要忍耐几日,就可等来援军。”

二人说话当下,即命两县军士加强防守。

再说萧德琮率领的博州军已在城下叫阵半日,一直无人应声,正要号令攻城,旅帅来报,说琅琊王到了,就在距城一里地的林间扎营。萧德琮即命司马吴希智率军攻城,自己则快马赶到李沖营寨。一见面,他就不无遗憾地对琅琊王禀报:“慢了一步,让贼人逃进了武水城!”

李沖命卫士给萧德琮上了茶水,胸有成竹道:“武水不是洛阳,本王已命军中望气观了天象,这两天就会有风,倘是用柴草塞其城门,届时趁了风势,以火攻之,还怕城不能破?”

“王爷果然运筹帷幄,胜券在胸。”

当即,琅琊王帐下别驾孟青便率军士用装满草垛的车子塞了城南门。

傍晚,营寨前的军旗果然猎猎作响,李沖走出帐外,禁不住大喜过望,忙对身边的萧德琮道:“此真天助我也。大人可速命弓箭手将火把投向草车,两千步军随后,单等城门一破,就夺取城池。”

“好!下官遵命。”萧德琮唤来别驾孟青,两人率了步军埋伏在护城河边的草丛中,又命弓箭手将蘸了羊油的箭镞集中射向草车。不一会儿,十几辆草车便火势熊熊,浓烟滚滚,城楼上的官兵士卒被熏得咳嗽不止。萧德琮见时机已到,便对身边的孟青挥了挥手,草丛中的伏兵纷纷腾跃而起,朝着火光奔去。

然而,就在这时,风向突然急转,热辣辣的火苗不烧向城门,反而向着萧德琮的队伍扑来。风助火威,火借风势,冲在前面的士卒身上已燃起了火苗,发出惊惧的呼喊。跟在后面的军士怕殃及自己,潮水般地向后退去,不少行动迟缓的,被踩在脚底,不一会儿就没命了。

这情景被守城的郭务悌、马玄素看见,又命弓箭手连发火箭反攻,两千博州步军顿时陷入一片火海。哭喊声、惊叫声、大火熊熊燃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指挥攻城的孟青惊呆了,朝萧德琮投去疑问的眼神。萧德琮也摇了摇头说道:“在下亦莫名其妙,望气不是说风向在北么?为何忽而转南?”

孟青看着士兵一片片地倒在火海中,气得破口大骂:“若是见了望气,定将其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

但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城中的两位县令见风向大变,当下派一队弓箭手,悄悄地出了东门,绕到李沖大营背后,趁乱放了火箭,烧了营帐。叛军措手不及,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见大势已去,也趁着夜色逃散了。

黎明时分,李沖、萧德琮和司马吴希智才得以在黄河岸边相遇。一个个焦头烂额,蓬头垢面,哪里还有一点举事的气概呢?

李沖问道:“孟青呢?”

吴希智摇了摇头,萧德琮叹一口气道:“想是葬身火海了。”

吴希智气咻咻地说道:“望气不是说天象宜于火攻么?为何风向却反而烧向我军。”

李沖这才想起,自昨夜起,就没有见望气的影子,愤然道:“二位不必太气馁,捉住望气者,定要将其斩首,祭祀我义军亡灵。”

萧德琮环顾了一下周围,五千募兵早已四散无踪,身边仅剩下亲兵、家童数十人跟随,忙对李沖道:“此地不可久留,倘是追兵赶来,我等寡不敌众。下官以为,还是渡河回博州再图来日。”

李沖点了点头,无尽伤感:“莫非天灭我唐?何以首战即溃。”

三人正准备到草丛中寻找来时的渡船,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喊话声,李沖顺着声音望去,那不正是望气么?顿时变了脸色,骂道:“好个望气,竟敢蒙骗本王,今日你是活到头了。”他转身对吴希智说,“去把那贼捉来,本王倒要看看他有几条命。”

不一会儿,吴希智押着望气来到李沖面前,他没有任何惊惧,也不说话,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情。

李沖黑着脸问:“你为何蒙骗本王?”

“王爷果真想知道么?”望气大义凛然道,“王爷与国家交战,此乃反也。在下虽蓬麻之辈,然尚知忠君之理,岂可与反贼为伍?”

“好个贼人。”李沖大吼一声,手起剑落,望气人头落地,草叶上贱满了殷红的血。

吴希智见李沖握着剑的手在发抖,说不清他是因为内心恐惧,还是愤怒交加,忙上前安慰:“王爷何须与这等小人计较。”

李沖在战袍上擦了擦血迹,很疲累地说道:“渡河吧!”

李沖前几日靠李霭信件支撑起的自信如春来冰融般地坍塌了,他回看一眼望气血淋淋的头颅,拖着分外沉重的脚步转身离去。望气临死前的话虽然简短,却是人心的标识,五千募兵顷刻四散,是否也是因为有了与望气一样的心境?

他的脚踩在松软的秋草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担心草丛中会不会忽然涌出一簇伏兵,要了他的头颅。然而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兵败会成为一种情绪,瘟疫一样地在宗室诸王中传播,使许多人缩回手脚。那样,他的全部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他很后悔没有听从李霭的话,等待诸王联络好后同时举事,此次仓促起兵,也注定是这个结局。

他哀叹宗室被太久的安逸抹去了当年高祖太原举义,太宗浅水原大战的锋锐,如今的宗亲已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一局失而局局失。”李沖讷讷自语,道不尽的繁复心绪。

吴希智劈开芦苇,好在来时的船只尚在。数十人分乘两条船向北岸驶去,船到中流时,李沖狠狠地拍打船舷,仰天长叹:“天不容我矣。”

萧德琮听闻潸然泪下,劝慰道:“王爷何须悲叹,我博州尚有千余精锐,留得青山在,何愁春不至。下官虽然愚钝,然愿追随王爷,重整旗鼓,再张风帆,以图南下克洛。”

吴希智没有回应两人的话,心里已打起了退堂鼓,武水弹丸之地、辖下小城,尚一败涂地,遑论神都。但下一步究竟如何走,他还没有想好。他迷茫地望着对岸的山水,梳理不清自己的情绪。

九月二十二日,过河后又经过两天的疲累行军,一干人终于来到博州城下。

正是午时,大家腹中饥饿,便在城外的岗子上坐了歇息,李沖唤过吴希智吩咐道:“让城门司直放下吊桥,本王要进城用膳。”

吴希智道一声“遵命”,转身去了。大约半个时辰后,他才回来。

李沖疑惑地看了看吴希智问道:“如何去了这么久?”

吴希智回道:“守城军士误以为是朝廷府兵来攻城,故而犹豫不决。见了卑职后,才相信是王爷回来了。”

“既如此,王爷就进城吧。”萧德琮见李沖依然不放心,他接着说,“谨慎起见,下官走在前面,若有变,也好应对。”

吴希智见状忙说:“长史尽可放心,卑职就在王爷左右,即使生变,卑职当以身保护王爷。”

及至走到吊桥中央,李沖看到城门口的士兵阵容整齐地列队迎接,悬着的心方才落地。想到立即就要见到王妃,几天来的疲劳顿时远去,正要转脸去褒扬吴希智,却吃惊地看到,六七名军士用力关了城门,将他的随从全关在了城外。

“这是为何?”李沖警惕地去抽腰间的宝剑,却不想吴希智早已将剑架在了他的脖颈。

“你……”

吴希智冷笑着说道:“在下若是再跟随王爷盲动,必死无葬身之地。与其如此,倒不如用王爷的头换得千人的命。”言罢,揪着李沖的头发,手起剑落,头颅就在手上了。

一股热血“噗”地喷到走在前面的萧德琮身上,咸腥的味道,让他一阵恶心,不等他回头看,就被守军穿胸刺了一刀。他只沉闷地“哼”了一声,就扑倒在地,气绝身亡了。

吴希智仗剑站在城门中央对身边的军士说道:“诸位已经看见,李沖谋反,短短七日,即遭惨败。我等朝廷臣民岂可附逆。本司马自今日起,主持博州事务,等待朝廷大军到来,敢违令者斩,肆意杀人及盗者斩。”

旅帅见机立马带头高呼:“听凭将军调遣……”

九月二十四日,丘神??率领朝廷大军,一路浩浩****地来到博州。吴希智率了博州录事、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等七曹参军及市令、丞、文学、医学博士等大小官员出城迎接。

吴希智以临时主政的身份上前说话,言李沖等人谋反,违天理、逆人心,他忠于朝廷,已斩了李沖、萧德琮,并率博州大小官吏前来迎接将军。

丘神??冷冷地看了吴希智一眼,“哼哼”笑道:“如此说来,司马功在朝廷了。”

“卑职不敢邀功。然将军兵不血刃而得博州,太后闻之,当大大封赐。卑职无他,只求在将军麾下效力,报效朝廷。”

“呵呵!如此说来,你为大忠了?”

吴希智听出丘神??话中有话,不敢再说下去,只说道:“但凭将军调遣。”

丘神??从腰间拔出宝剑,在空中挥了挥,闪过一道弧光,厉声道:“好个贪婪小人。李沖谋反,本官奉诏讨逆,正要生擒逆贼,发肃政诏狱,疑虑问罪,谁料你私动杀机,灭口毁迹,该当何罪?来人,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早有两名校尉出来,将吴希智缚了。

“将军!你不可如此,卑职冤枉啊!”吴希智绝望的喊叫,不仅使得迎接朝廷大军的官吏们毛骨悚然,也激起丘神??杀人的快感,这位曾经逼死太子李贤的将军许久没有用人头发泄情绪了。

“你不是说本官夺取博州兵不血刃么?本官今日就给每一个士卒的刀刃都染上血。”丘神??来到吴希智面前说着,面对跪在地上的博州官吏大喝一声,“此等贼众,跟随叛贼李沖,图谋问鼎神都,及李贼兵败,又转脸攀附朝廷,岂能容留在世。来呀,将反贼头颅砍下,悬挂城楼,示众三日,有敢收尸者斩。”

官吏群中一阵**,知道今天难逃厄运,有的挣扎起身,大骂丘神??滥杀无辜,必遭天谴,有的昏厥过去,有的跪地求饶,有的感到与其哀求无望,倒不如死个痛快,从地上爬起来,迎着府兵的刀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府兵们得了丘神??的将令,狞笑着一拥而上,有的抓住官吏的头颅,一刀割下来,举在手中放肆地狂笑;有的将之按倒在地,剖了腹,揪出肠子,挑在刀尖。短短半个时辰,博州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丘神??一眨不眨地看着府兵们杀尽博州官吏,觉得还不足以向朝廷禀奏讨逆功绩,又把几位司马叫到面前,吩咐屠城一日,破袭千家。

“若遇王妃,其将奈何?”

“除恶务尽,格杀勿论。”丘神??没有丝毫犹豫,言罢又对跟随在身边的录事参军道,“今夜就在琅琊王府歇宿。连夜草拟奏章,飞报朝廷,就说我军进入博州,大举破贼,斩首两千余级。琅琊王死于乱箭之下。”

录事参军正要转身离去,丘神??又在身后说道:“同时奏报神皇,济州刺史薛顗怯敌渎职,坐失剿敌良机,按律该问罪。去吧!”

……

“怎么可能呢?”李贞手持裴守德送来的急报,怆然涕下,“从起事到殒命,只有七天啊!难道这是天意么?”

他摇晃着站起来,遥望北天,深长呼唤:“沖儿!你是为大唐捐躯,你是去见先帝了么?你要禀奏先帝,大唐危在旦夕啊!”

裴守德抚着李贞的肩膀,提醒道:“岳父大人,现在不是悲痛之际,朝廷派了夏官尚书岑长倩为行军总管、凤阁侍郎张光辅为节度,率领十万大军,奔豫州而来,岳父当有对策,方能御敌啊。”

两人说话的地方乃上蔡县城。

李沖在博州首义的消息传到豫州,李贞当即就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焦虑之中。他在内心埋怨儿子的处事不慎,在诸王还处在观望之际,他为何就贸然兴兵了呢?

他忙找女婿裴守德商议。他一直觉得裴守德任县丞显然是屈才了,此人虽然官卑职微,然善谋多智,稳健慎思。

果然,裴守德很快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岳父大人,为今之计,只有我豫州起兵,南北策应,方能牵制妖后,使其顾此失彼,以免琅琊王陷入孤立无援之险境。”

“好!贤婿所言,正合本王之意。”九月二十二日,李贞在豫州举事,率军北上,一举攻下上蔡。

那天站在上蔡城头,他很乐观,断言他们父子如此举动,必然可以起到登高而招、一呼百应的效用,用不了多久,大唐域内,必若火之燎原,陷妖后于灭顶之灾。

然而,他完全没有想到儿子会败得这么快,他的大军还没来得及从上蔡出发,李沖死于叛将刀下的消息就如三冬的寒风,吹冷了他的心。他该如何面对还留在豫州的王妃的泪水?现在,他又一次面临选择。

“青州那边有消息么?”他说的是霍王、青州刺史李元轨。

裴守德有些讥讽地说道:“老王爷以为眼下不是起兵良机,他尚需看看朝廷情势,让岳父大人也千万不可轻动。”

“那么,江都王那里呢?”

“眼下尚无消息,据说是在日夜募兵,细节无从得知。”

“唉!一个个都是贪生怕死之徒,不可与谋矣!”李贞在室内踱着步子,约有一刻时间才住了步子,将目光转向裴守德说,“事到如今,还有一条路可走。”

裴守德没有说话,但听得很专注。

“既是诸王观望,我等独木难撑,不如本王自缚往神都向太后请罪,她念及先帝同脉之情,也许可以赦免本王,即便我一人伏诛,能救王妃、儿女也值得了。”李贞言罢,仰天叹息,“想我一字亲王,落得如此下场,悲夫。”

裴守德很惊讶,一向善于治政的越王竟会一下子万念俱灰,忙劝道:“不可!万万不可!太后是什么样的人王爷不是不知道。她为陷害王皇后,不惜杀死亲生女儿;她为专肆朝政,不惜毒死太子李弘;她派遣丘神??逼死雍王李贤时,连一滴泪水都没有。请问岳父大人,您与太子、公主相比孰亲?彼等尚不能见容于太后,况王爷乎?”

“可眼下……”

裴守德正要说话,却见一录事参军进来,低声耳语几句,便把一封信递在他手中。裴守德拆开一看,对李贞说:“寿州刺史赵瓌大人与常乐公主复信了。”

“哦!呈上来。”李贞接过书信,一看就知道是常乐公主的笔迹。

常乐公主是高祖皇帝第十九女,论辈分他该称她为姑母,论起年龄,也该在七旬了。她十分感谢越王为李唐宗室命运而敢于担当的举止,在信中气宇轩昂地写道:

若诸王皆丈夫,不应掩久至是。昔杨氏篡周,尉迟迥乃周出,使天下响震。功虽不成,威震海内,足为忠烈。况诸王国懿亲,宗社所托,今李氏危若朝露,汝诸王不舍生取义,尚何须邪?祸且至矣。人臣同国患为忠,不同为逆,王等勉之。

合上书札,李贞面带愧色道:“姑母乃女流,尚有如此气节,我乃李氏之脉,何以优柔寡断,进退踯躅,真愧对列祖列宗也。”

裴守德接过信看完说:“公主所陈,正眼下宗室之危。岳父大人勿可犹疑,也许,置之死地方可后生。小婿闻新蔡令傅延庆募得乡勇两千人,所属各县兵丁,大约五千人,总计七千人马,尚可御敌于豫州城外。若战事顺利,沿途招募兵丁,不日即可募得十数万。”

李贞的斗志被常乐公主的信件和裴守德的分析再度激发出来:“所谓兵不厌诈,严密封锁琅琊王的消息,放出话去,就道琅琊王连克魏、相数州,有兵二十万,只要我等力战,援兵朝夕至矣。”

两人当下议决,将七千兵勇分为五营,授裴守德以大将军,负责调度部署军力御敌。

正说着话,只听见门外传来一阵争吵声,裴守德急忙出去,原来是李贞少子李规要进帐参见父王被卫兵拦住了。他知道,李规这时候来,定是与出兵有关,便要卫兵放他进来。

李规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大战在即,父王为何要孩儿回汝南去?”

李贞解释道:“现大兵压境,本王担心你母亲的安危,故而要你赶回汝南,护卫你母亲。”

“父王之言,孩儿不敢苟同,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上蔡守不住,汝南也难逃厄运。与其让孩儿守在母亲身边,倒不如让孩儿在这里阻敌,为母亲做一屏障。”

一番话说得李贞眼潮,叹气道:“唉!你还年轻,你兄长已殉国,你再……”

李规挺了挺胸脯说道:“孩儿年已二十,当年霍去病率军翻越祁连山,长驱数千里,也不过十八岁。大丈夫浴血疆场,马革裹尸又有何妨!”

李贞抱着李规的肩膀,两行浊泪顺着脸颊而下,喉咙也禁不住紧了。这情景,让裴守德心中五味杂陈,油然感动,然而,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以七千之众对朝廷十万大军,无异以卵击石。即便少将军武艺超群,终难扭转危局。他更知道,当今正是用人之际,如果自己身边没有能征善战之将,何以调度布阵?想到这里,他站起来向李贞施了一礼道:“请岳父放心,母妃那里,有郡主照管,她虽无布阵带兵经历,却也懂得些兵器,防身当无大碍。就让少将军留下,您也有个照应。”

话说到这个分上,李贞还能说什么呢?本来此次起兵,就兵微将寡,再走一个,便更显势孤力单。

“好!本王就依大将军所禀。”李贞抚着李规的肩膀道,“本王命你与裴大将军一起,在豫州城东四十里据守。”

李规大义凛然道:“孩儿定不负父王嘱托。”

“战场上刀枪无眼,本王要你慷慨而去,平安归来,如此,我才好向你母妃交代,明白么?”李贞满眼疼惜,转身他又对裴守德说,“本王把规儿托付给你了。”

李规抱拳跪倒在地答道:“孩儿明白。”

话分两头,且说岑长倩与张光辅率领讨逆大军一路朝西南方向而来,行至距豫州城六十里处时,安下营寨。隔数里就可以望见营帐连属,旌旗映日。

虽奉了朝廷诏命共同出兵,但岑长倩一路上的心境是压抑的,以职论,他是夏官尚书,掌朝中兵务,且为同平章事,而张光辅此前只是夏官侍郎、同平章事,是自己的副手。岑长倩不能理解,太后为何要让他来节度战事。说到底,还是对自己不放心啊。

岑长倩就是这样的性格,尽管在心底对朝廷的任命心存不满,然而,在事关社稷存亡的大计面前却是毫不含糊的。因此,刚一住下,他就骑一匹快马,到二里外的张光辅帐中商议进军事宜。

张光辅心里也明白,自己虽为节度,朝职毕竟在岑之后,若论起排兵布阵,他也不如屡次出击突厥的岑长倩,所以他也担心岑内心不服,同僚掣肘,于是,特地向武曌奏请,带了洛州司马房嗣业、洛阳令张嗣明来。这两人,一个少读兵书,以迅捷称;一个精通兵器,以善战而名。岑长倩进来的时候,两位将军正和张光辅说话,见了夏官尚书,三人忙起身迎接。

张光辅说:“大人有什么事情,命曹掾或参军知会一声,在下过去即可。大人屈尊自来,折杀在下了。”

岑长倩笑笑坐了说:“你我均为朝廷而战,又都在夏官署,何分彼此。本官来就是想和大人商议如何进军。”

张光辅说:“在下正要与两位将军过大人处,房将军已于昨日进军途中先行派探马潜入上蔡城中打探消息,获知豫州署中九品以上官员五百余人,皆受胁迫,我军只要摆出必欲灭之的强势,必致人心浮动。敌军倘从内倒戈,如此则豫州可取矣。”

岑长倩心中惊异张光辅虽一介文官,却懂得“兵不厌诈”之术,点头道:“房将军所陈甚为重要。李氏宗室不是总诽谤太后治政乃违天逆人,离太宗之径,背高宗之道么?一旦官吏倒戈,归附朝廷,其言不攻自破矣。”

“大人高见。”张光辅赞道。

岑长倩接着说:“据探马来报,贼众人不过七千,所谓李沖二十万兵马朝夕而至,乃虚张声势,沖贼早于九月二十三日在博州城被所部司马所杀。故而,本官认为,可兵分三路,一路由本官率领,攻打上蔡;一路由房将军率领,直取豫州;一路由张将军率领,在上蔡、汝南之间布兵,使敌首尾不能相顾。”

张嗣明又献计道:“依末将之见,我军对外摆出围而不打之势,另遣小股人马混入城中,待到夜阑入梦之际,在街巷间广播官军攻城消息,敌不知其里,必先自乱,我军趁势攻城,不知可否?”

岑长倩击掌道:“此计甚妙。二位将军可速去准备。”

当节度帐内只留下岑张二人时,岑长倩将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提了出来:“贼众与我相比,众寡悬殊,战事将不会持续多久,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二日,如何善后,尚需你我定夺。”

张光辅道:“有消息说,丘神??将军将投降贼众尽皆杀戮。在下以为,此正合神皇斩草除根、除恶务尽之意。在下以为,豫州之投降官兵,亦应做如是处置。”

岑长倩沉吟须臾说:“大人既已知道豫州官吏为贼胁迫,若是不辨是非而屠城溅血,恐失人心,还请慎思。”

张光辅不以为然:“大人未免过于拘谨。眼下虽只豫州在战,然观之域内,诸王暗地磨刀霍霍,若不开杀戒,何以震慑宗室诸王。我等深受神皇恩泽,岂可心有旁骛?”

岑长倩便沉默了,这是多年来,第一次听张光辅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他早年在署中做侍郎时的谦恭到哪里去了?他之前为了取悦主上而不惜滥杀无辜的谈锋让岑长倩非常担心。

看着时间不早,岑长倩起身告辞,回去的路上,张光辅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旋。他似乎看见一张张血污的面孔,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唉!已经有一个丘神??在博州酿造了惨绝人寰的血案,他不能再看到豫州域内冤魂塞道。

不!绝不能让张光辅的图谋得逞,他要阻止张光辅用无辜者的头颅去邀功争宠。回到帐内,已过了酉时,岑长倩却毫无睡意,他要将博州和豫州发生的一切上奏武曌。

夏官尚书同平章事臣岑长倩启奏陛下:

李贞父子,不思圣恩,密谋反叛,罪在不赦。讨逆伐罪,天道人心。然臣观之,罪在一人,余皆所迫。闻官军至,降者成蹊,若久旱之地,而逢甘霖;若途之饥者,而闻炊烟。伏地跪拜,山呼神皇。人心向背,于此见于一斑。故臣乞陛下,惩办首恶,宽恕胁从,慎勿伤及无辜。昔秦缪公不从百里奚 、 蹇叔之言,以败其师,悔过自责,疾诖误之臣,思黄发之言,名垂于后世。臣愿陛下慎思慎行,则社稷之幸,万民福祉。

他没有直接点出丘神??和张光辅的名字,他相信武曌一定能够明辨是非。写完奏章,反复看了几遍,他又在末尾添了几句:

我军三十万大军逼近豫州,破贼指日可待。李贞伏法,豫州空虚,乞陛下早定刺史,以安民心。

封好奏章,看看帐外,后半夜的残月冷清地照着中原大地。想到明天,或者是后天,这里将面临一场战事,他的心别有一番滋味,忽然想起兵法上说“兵者,国之凶器也”,自己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让守卫把录事参军喊了进来,将手中的奏章交给录事参军,叮嘱道:“明日一早,你人乘快马飞驰洛阳,交给知制诰直呈陛下。记住,不要让张节度的属将看见。”

送走录事参军,岑长倩才稍稍平静了。他估计,张光辅要向朝廷报功,也得在战后,那时他的奏章早已到了武曌面前。

接下来的日子,三十万官军将上蔡和汝南两城团团围住,却没有进攻的迹象。

九月底,厚厚的云层积为连绵阴雨,每日落入汝水之中,以致河水骤然暴涨,一座汝南城,真的成为“悬箛之城”,而上蔡城中的街巷更是成了小河。

李贞每日看着雨雾茫茫的天气,眉头都被愁云锁住了。他十分清楚自己军队的底细,这样的天气越是绵延,他们就越是被动。各路旅帅也不断前来禀报,说城中粮草紧缺,人心不稳,他真担心酿成内乱。

绝不能坐以待毙,他已打定主意,要督促裴守德和李规主动出击,杀出一条血路来。想到这些,李贞对外喊道:“来人!”

进来一位司兵参军,李贞便让他出城传小王爷与裴守德进城议事。司兵出帐不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回来禀报说:“大事不好了,小王爷与裴将军营地被官军趁雨夜袭,两位大人措手不及,仓促应战,全线溃败,现带着随从正朝王爷府奔来。”

“如何会这样呢?”李贞一下子跌倒在案边,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只是不停地说,“完了!完了……”

卫士上前扶他,却被挡开,他无力地挥了挥手说:“速去外面打探,看战况究竟如何?”

这时候,只听见府门外一片嘈杂,惊慌的脚步声声声敲打在李贞的心坎上。忽然就听见有人高喊:“官军打进城了!逃命啊!……”

李贞浑身一个冷战,“嗖”地拔出宝剑,就向外冲去,正好与进来的李规、裴守德撞了个满怀,“咚”的一声,三人都跌倒在地上。朦胧中,李规听见父亲熟悉的喘息,便放声大哭:“父王!完了,一切都完了。”

李贞抱着李规已经没有了眼泪,只是双手捧着李规流泪的脸庞说:“孩儿!父王不怪你。此天不予我也。”

裴守德的头紧紧地贴着地面,饮泣着述说了被夜袭的经过:“小婿罪该万死,都是小婿轻敌,原以为官军在这样的雨天不会出战。”

然而,李贞此时已没有心情追究责任,他更担心汝南城破后王妃与女儿的命运:“可有救王妃及郡主之计?”

裴守德大哭道:“张嗣明见上蔡战起,必率人攻取汝南。我等纵有此心,已回天无力了。”

“如何会是这样,如何会是这样?”李贞还是不敢相信兵败如山倒的严酷现实,“难道我七千之众,如此不堪一击么?”

裴守德说:“固然敌众我寡,难以取胜,然则,更令人惧之者,乃在我辖内官员闻官军夜袭,临阵倒戈,若非小王爷与卑职醒得早,早成了奸细的刀下之鬼。人心叵测,难以识之。”

三人正说着话,就见一录事参军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启禀王爷,大事不好了,有人打开城门,现在官军正潮水般地向王府开来。”

三人没有一人回应录事参军的话,本能地抱在一起。李规紧紧地贴着李贞,哭说:“孩儿不想这么年轻,就死在乱刀之下。”

“我等既已举事,就当慷慨赴死,岂能沦于贼手。”裴守德言罢,从腰间拔出宝剑,向脖颈抹去,一股热血喷出,他仰面躺倒,眼睛圆睁,望着王府的楼顶,似乎有许多话要说。

李贞被强烈地震撼了,一把推开李规,仗剑在手,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规说:“非是为父绝情,实在是因为与其酷刑死于敌手,倒不如自裁,少了许多的屈辱。”

李规没有回避父亲刺来的剑,在利剑穿胸的那一瞬间,他浑身**,血直往外涌,染红了李贞的战袍。

“规儿!规儿!”李贞抱着李规渐渐僵硬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呼唤。当又一把剑穿透他的后背时,他甚至没有感到痛苦,只说了一句“父皇,儿臣来了”,便双双倒在了血泊中。

官军,真的打进城了……

十月初,江南道巡察使狄仁杰在徐州运河岸边下了船,换乘坐骑踏上了回洛阳的归程。

他感慨时光飞逝,光阴荏苒。奉诏南行时,还是桃花乱落如红雨的清明时节,麦子才刚刚起身拔节,而归来时,中州大地已是金浪翻卷,糜谷飘香了。坐在马上,搭眼远眺,满目一片丰收景象,他又一次感到《兆人本业》和朝廷轻徭薄赋的深得人心。

这一天,他来到东邻神都的郑州。刺史曾泰是他在宁州刺史任上的长史,现升任州府大吏,自是十分感激恩师的栽培。一大早,曾泰就赶到城外五里地迎接。他知道狄仁杰不事张扬,因此没有带更多的随员,只他和长史两人。

师生见面,免不了一番寒暄,曾泰说:“恩师鞍马劳顿,辛苦了。”

狄仁杰挥了挥手中的马鞭说:“效忠朝廷,何谈辛苦。倒是二位贤契为黎民谋福祉,可谓夙兴夜寐,不堪其劳啊!”

“学生不忘先生教诲,不敢懈怠,生怕有负皇恩。”

狄仁杰说:“皇恩浩**,当应感戴,然则,孟夫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为官者,当以民之疾苦视同己之疾苦。不顾民利,取悦于上,争利于市,为我等所不为也。”

曾泰说道:“谨记恩师教诲。学生在舍下略备薄酒,为先生洗尘接风。”

狄仁杰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甚好,本是友情,一放进官邸就变味了。”

长史在一旁说道:“刺史大人担心在城中酒楼设宴,被先生责备,故而改作家宴。”

狄仁杰呵呵笑道:“无须鸡鸭鱼肉,那是富家的膳食,本官享受不了,只要有两件东西即可,一个是郑州的胡辣汤,一个是并州的刀削面、老陈醋,足矣。”

曾泰跟着狄仁杰笑了,说就吃几样小菜,然后喝胡辣汤,吃刀削面。

心畅而步快,不到半个时辰,三人已经来到一深巷,在一座门楼前下马。府令赶忙上前,引了几位大人到前厅。

曾泰夫人正当中年,生得眉清目秀,是当年在宁州时狄仁杰保媒的,现在看见狄大人远道而来,十分高兴,当下见过礼,吩咐下人上了菜肴。喝的是狄仁杰家乡的杏花村汾酒。三杯下肚,浓浓的乡情顿时暖了心窝,话也随之多了起来,曾泰告诉狄仁杰,说自从《兆人本业》和减赋税的诏书颁布以来,郑州民心舒畅,五业兴旺,百姓都盛赞太后爱育黎首。

狄仁杰也大略地述说了此次江南之行的所见所闻,大家听了心里乐融融的。

放下筷子,狄仁杰却是往事涌上心头,便侧脸问曾泰:“记得霍王曾任过郑州刺史。”

“大人好记性,”曾泰随之神色庄重起来,“霍王已被来俊臣下了牢狱,罪名是与越王密通,图谋反叛。”

狄仁杰“哦”了一声,道:“宗室反叛之事,本官在归途已有所闻,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多人牵涉进去。二位对此事如何看?”

长史答道:“依我朝律令,罪在不赦。”

曾泰接着长史的话说:“宗室心存异想,故而纠结,所谓偏颇。”

狄仁杰吃着菜,略一思索道:“二位所言不无道理,然则,本官还是那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者,百姓之天下,非一人一己之天下。贞观盛世,乃在民乐;永徽新政,乃在民安。今太后临朝,乃在民富。此三者,是非之权衡也。不闻政声,不观世风,不晓民意,单以族统论事衡人,难免走眼。”

曾泰与长史深为狄仁杰一番话所折服,对于宗室谋反的性质有更深的理解,也进一步摸清了狄仁杰对事变的态度,双双举起酒杯道:“大人一席话振聋发聩,我等醍醐灌顶,请大人饮了这杯。”

夜阑席散,曾泰说道:“驿馆路远,不劳恩师远足。学生家中有上好的客房,不妨住了。”

狄仁杰忙摆了摆手道:“还是住到驿馆好些。我本朝廷钦差,住进私宅,难免被人猜度,大人就送本官回驿馆吧。”

长史又是一阵感动,感佩狄大人瓜田李下,慎微慎独。当下两人上马,踩着夜色归去。

第二天一大早,曾泰早早地来到驿馆,陪狄仁杰用了早膳后道:“恩师平日忙于朝事,今归京途中,稍事宽余,不如由学生陪了,到新郑谒拜轩辕黄帝故里。”

“难得你一片热心,这回就免了吧,本官已离朝数月,又逢宗室事变,太后必是等得急了,就此作别,后会有期。”曾泰死活不答应,坚持要送他。于是,两人骑了马,出了西门,缓缓走来。

多年的师生之谊使得二人生出好些别离的惆怅。一路上,曾泰的话少多了,走出了一二里路后,狄仁杰率先打破沉默说:“本官昨夜观书,叹当地乐俗。再度感到对一人一事都不可概尔论之。就说这郑乐,孔子曰:‘放郑声,远佞人。郑声**,佞人殆’,本官不甚了了,后与太后论之,方知郑国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会,讴歌相感,故云郑声**。于是,便觉得,刘勰所谓‘《韶》响难追,郑声易启’,较之夫子,高出一筹,其别在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故也。然郑声易学,也是它的长处。”

曾泰明白,狄仁杰这些话看似在谈论音乐,实则是开导他该正确看待太后掌理朝政,要他远离宗室是非。他在马上作揖道:“恩师良苦用心,学生明白。学生定不负恩师高望。”

在五里外的长亭边,狄仁杰拦住曾泰道:“千里送行,终有一别,回去吧。”

“恩师先行,学生等恩师走后再回去。”但狄仁杰坚决不答应,直到看着曾泰拨转马头,自己才打马加快了脚步……

人急马快,两天后,狄仁杰的马已经停在洛阳的府门前了。

“啾啾……啾啾……”马嘶声惊动了府令,他出门一看,喜出望外,对着里面喊:“夫人!老爷回来了。”

狄夫人闻声出来,看到风尘仆仆的狄仁杰,眼圈先自红了,待回到前厅,第一句话就是:“看看!半年多没在京城,人都瘦了。”

狄仁杰从夫人手中接过热绢巾,擦了擦脸,呷一口丫鬟捧上的热茶说:“夫人何须这样,老夫不是好好的么?”

“光远近来有信么?”他惦记儿子不能尽职尽责。

“前日来过一封,说在州司马任上还好,就是近来宗室起乱,州县分化,他生怕本州刺史糊涂,随了诸王。”

狄仁杰忙道:“老夫明日就寄书与他,当此风云变幻之际,他要稳住操守,不可糊涂。”

“谁说不是呢?老爷回来了,妾身就放心了。”

狄仁杰道:“不出华堂之门,必然闭目塞听。老夫到江南走一趟,百姓对太后新政拥戴之至啊。”

当晚,夫妻二人剪烛叙话,夫人告诉狄仁杰,宫中的武公公来过几次,要老爷一回来就进宫面圣,说神皇有要紧事要召见。

狄仁杰“哦”了一声,却是没有深问,朝廷的事情,他从来不拿回家中说,而且夫人知道得越少,家中就多一分安宁。然而,他的心却是不能平静了。熄了灯,他睁着眼睛瞅窗外的疏星,猜度太后召见他的目的。回想在郑州与曾泰说的那些话,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虽然从情感上说,他对于贞观之治和永徽新政都有着深深的追念,然而,从理智上说,他不能不承认李氏宗室自高宗以后,尚无一人能够担得起社稷大任,既如此,为什么不能面对太后理政的现实呢,诸王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固守道统而已。

雄鸡啼晓之时,他对自己的选择做了再一次的确认。辰时二刻,他便已整好衣冠,匆匆赶往宫中拜见武曌。

武曌此时正坐在武成殿里看上官婉儿和武承嗣分别转呈的奏章。

一道奏章是夏官尚书岑长倩前几日飞报进京的;一道是张光辅的捷报,极言官军在豫州连克上蔡、汝南两城,斩贼首数千级,李贞父子畏罪自裁。审案中连坐六七百家,籍没五千人口。

两道大相径庭的奏章,让武曌陷入沉思,究竟哪一份更接近事情的真相呢?尽管她对李贞父子率先发难恨在心头,但她更知道,这不是孤立的谋反案,她不能不慎而又慎。昨日她就此征询上官婉儿的看法,她极力推举狄仁杰为豫州刺史,前往处置善后事宜,这也很对她的心思。武曌放下两道奏章,抬起头问武钦道:“狄仁杰来了么?”

武钦回应道:“启奏神皇,狄大人已在塾门等候多时。”

武曌的眉宇霎时就展开了,眼里流溢出不尽的快慰:“为何不早禀奏,快宣他进来。”

狄仁杰从秋日的晨光中走进了武成殿,走进了武曌的眼睛,那熟悉的气度让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快步走到殿中央,一脸喜气地说:“爱卿一路风尘,不惧辛苦,朕甚慰之。赐坐。”

狄仁杰纳头要拜,但被武曌拦住了,她又打量一番狄仁杰,话里就多了几多的抚慰:“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眼见的瘦了不少。”

狄仁杰赶忙拱手道:“谢太后垂念。”接着,他就把自己此番到了吴楚等地,如何清除**祠,整肃民风,如何代太后去探视庐陵王,如何办理李孝逸谶语案,如何从百姓安居乐业中感受到太后劝农桑之策的圣恩远播一一述说了。话语虽平实无华,但在武曌听来已是十分有滋味,仿佛自己也去了一趟江南。尤其是《兆人本业》在民间的广为传播,使她对今春以来的一系列决策更是充满自信。

“管子曰,‘夫霸王之所始,以人为本’,自古成霸业者,莫不本于民心。朕越来越相信,百姓要的是寒而衣暖,饥而果腹,富而安乐。谁能为之谋利,他就认谁为人主,爱卿以为然否?”

狄仁杰用温和的笑意回应了武曌的问话,接着以转达庐陵王对她的祈福岔开了话题。武曌正在兴头,倒也没有在意这微妙的变化。接着,狄仁杰就把李孝逸一事提到了武曌面前:“臣奉诏侦查李孝逸将军案,李将军道,倘有异心,何须风尘被甲,远征徐敬业。他要微臣代他致意太后,所谓‘名中有兔’之谶,显系奸人陷害,还乞太后明察。然而,臣未离开施州,来大人又跟随而来宣诏,贬李将军到儋州。微臣惑然不解,还请太后明示。”

武曌脸上就掠过些微尴尬,说:“此案已经过去,好在儋州隔海,他也不必再战战兢兢了。”

狄仁杰顿时睁大了眼睛道:“神皇难道真的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武曌没有回答,在等待下文。狄仁杰“唉”的一声悲叹,垂下了头道:“他在前往儋州途中,被人暗杀了。”

武曌一愣,她很快就猜到这必是出于武承嗣之手,她摩挲双手,怆然而惋惜地说道:“儋州蛮夷之地,想李将军必是触怒了当地土人。他泉下有知,知道朕的心。”

狄仁杰见状也不好再深究。武曌不失时机地要武钦将两份奏章拿给他看,狄仁杰大体浏览一遍,心中就有数了:“李贞父子谋反,微臣在回京途中已有所闻。虽未到豫州,然为太后计,臣以为岑尚书所言,情切而意真。夫获罪者,越王一人,余皆被迫。倘是竞相连坐,籍没杀戮,必违太后仁恤之意,又离吏民忠于朝廷之心,上下交忌,社稷岂能稳固,臣望太后三思。”

“爱卿所言,亦朕所思。左相和婉儿都举荐爱卿做豫州刺史,朕也以为,拨乱反正,非爱卿莫属。还望爱卿体恤朕意,勿予推辞。”

太后的这个意图,狄仁杰在阅看两道奏章时,已经料到了。而且,他也知道豫州一案牵扯了太多的人,明辨是非,权衡轻重,乃天意民心使然,自己绝无推脱的理由,他也不打算退却。

狄仁杰起身,很庄重地对武曌道:“臣深解太后旨意,不日即动身前往豫州主事。”

武曌动容地说道:“怀英!朕没有看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