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公元688年)七月,远在博州的李沖收到了通州刺史李撰矫皇帝之名发来的“诏书”。
“诏书”痛数武氏专权,大兴告密之风,囹圄人满,朝野人心浮动,百姓怨声载道。说朕名为皇上,实与囚徒无异。继拜洛水、受“宝图”之后,武曌又于七月丁巳,更“宝图”为“天授圣图”,洛水为“永昌洛水”,封洛神为显圣侯,加特进,禁垂钓,祭祀比四渎,定为中祀;又将“圣图”所出的泉水命名为“圣图泉”,在泉水所在地置永昌县。不仅如此,太后还封嵩山为神岳,封山神为天中王,拜太师,使持节神岳大都督,禁止放牧。同时,将发现瑞石的汜水改为广武。诸多举止,都在移社稷于武氏,大唐危若朝露。
李沖反复看着“诏书”,透过这沉重的文字,似乎看到皇上痛苦的挣扎,武曌**邪的狂笑,昭陵的溃塌,乾陵的飘摇。
况且前不久,父亲李贞从豫州遣专使送来书信,详述了五月神都洛阳的情势,话虽然说得很隐晦,但字里行间都是山雨欲来的险象。两相照应,他的血液都被急火点燃了。
尽管父王在来信中已经告诉他,皇上囚入深禁,无力发诏,故而矫诏情非得已。然而,在他看来,诏书真假已经不重要了,要紧的是李唐宗室面临被宰割的劫难。如果他这时候不出来担当,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他的心中油然升腾起“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浩然。
他相信,宗室诸王必然也都收到了同一份“诏书”,这使他对讨武的必胜充满了信心,他相信徐敬业的悲剧绝不会重演,而专横的武曌必然被这熊熊大火焚毁。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眼看中秋节即将来临,却没有诸王起兵的消息传来。一天,他接到了通州刺史李撰的来信,言语间显露的情绪较之发布“诏书”时低落了许多,说不少王爷但求自保,对起事犹疑不决。特别是在诸王中颇有影响力的纪王李慎,竟然在来书中指责他们鲁莽,说此匹夫之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乃愚师也;还说太后固然专权,然施政多得人心,此时大动兵戈,是失道寡助,难逃败局;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诸王不可轻兴兵爨,致宗室喋血,生灵涂炭。
“人言纪王以善政闻,现今观之,徒有虚名耳。”李沖放下书信,情不自禁地感叹。
中秋节那天,他又接到范阳王李霭的来信,说派出去联络的使者回来,都是一副沮丧的模样,有的以为,眼下尚未准备好,不宜鲁莽;有的表示,待其他宗室王爷起事后必应之。李霭在来信末尾再次提醒李沖,鉴于眼下人心殊异,举棋不定,不如暂藏兵锋,待宗室四面并起之时,再行举事不迟。
李沖将信件扔到案头道:“这是什么话,群龙无首,焉能成事?若夫等待观望,讨武无期矣。”
太阳落于苍山之后,一轮明月从城头升起。博州城大街小巷人头攒动,万家团圆,一派节日气氛。然而,李沖的心却不在此,他让家人一同到后花园饮酒赏月,自己却约了萧德琮到书房议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沖也不隐瞒长史了。屏退左右,关了书房门,他便将范阳王的来信递给了萧德琮:“依大人观之,眼下情势如何?”
“这个么?”
“你我相知,无须避讳,直言即可。”
萧德琮捻须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不是下官小看宗室,诸王爷皆寸目也。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往昔诸侯尚知,诸王竟茫然若瞽,岂非愚钝?须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各自自保,必为武氏各个剿灭。”
“大人所言,正是本王的意思。”李沖站起来,望着殿外的秋月感慨道,“故而本王以为,今日不为,明日必死。不管别人如何,本王欲九月起兵。只要做起来,就不怕无人回应。”
“王爷所言极是。不过……”
“你不必顾虑太多,有何话,放开说。”
萧德琮道:“博州之于神都,在北,豫州在南。若能南北夹击,则洛阳在我掌握之中,届时诸王见武氏大势已去,必群起而攻之。”
李沖点了点头道:“大人所言,乃克敌制胜良策,待本王修书一封,星夜驰往豫州,报与父王知晓。之前本王要你招募兵马,现境况如何?”
“下官已募得兵马五千。”
闻言,李沖忧虑道:“我军乃新募之旅,战力当不能与府兵相比,须得加紧操练才是。”
萧德琮自信地回道:“自五月出榜招募以来,从者甚众,下官命熟悉为战之司马吴希智日夜操练,现已历三月,阵法与兵器都大有长进。王爷若是有空,不妨随下官到校场一观。”
“如此甚好!”
第二天,李沖披一件银色铠甲,骑一匹赤兔马,长史则着了黑色铁甲,骑一匹雪青马,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刺史府,直奔设在聊河河滩的演兵场而来。
八月,秋汛刚过,聊河水清澈见底,偶尔有落叶落入水中,宛若一叶叶小舟,摩肩接踵,缓缓远去。马蹄踩着河滩的鹅卵石,风驰电掣而来。
萧德琮高喊一声“到了”,两人便紧了紧缰绳,那马一声长啸,在聊河岸边停了下来。
隔河眺望,但见在河对岸宽阔的沙滩上,一队队的士兵正在队正的指挥下演练枪术。喊杀声在河湾的丘陵处激起阵阵回声。
一位年轻的士卒出枪不力,被队正看见,他上去一脚将其踢倒在地,厉声喊道:“站起来!”
士卒挣扎着站起来,队正手持长枪,站在他对面喊:“出枪!”
士兵犹豫了一下,队正迎面又给了他一记耳光,骂道:“练时不出力,战时必然要流血。你是出汗,还是要命?”
队正并没有发现王爷和长史的到来,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吼:“不对!”
队正一怔,转过身见是王爷,赶紧跪在了地上:“卑职叩见王爷。”
李沖看着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一二岁,与自己儿子的年龄不相上下,若非战争,他们绝不会在这沙滩上摸爬滚打。他把手中的马缰递给身后的卫士,一脸严肃地来到阵列前面高声道:“队正只说对了一半。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自己存活固然重要,然则,最终还在于灭敌。舍此目的,练兵何为?”
他从一位士卒手中接过枪,来到队正面前,问敢不敢较量一番,队正赶忙低眉垂眼地说不敢。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本王,而是反贼。你定要心中有敌,才会眼中有敌,明白么?”
队正高声回答:“明白”,随后手持兵器,朝着李沖就是一枪。
这真是一场让人眼花缭乱的好厮杀,但见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时而刺、挡、格、斗,时而疾行如飞,时而形虚实实,时而腾空下扎,时而斜出猛刺。一个是雏鹰展翅,一个是浪里白条;一个枪雨滂沱,一个稳如泰山。双方大战数十回合,李沖卖出一个破绽,待队正再来进攻时,拦腰打去,队正便气喘吁吁地摔倒在地了。
这一阵厮杀吸引了沙滩上的士卒都来观看,数百双眼睛跟随着搏击的起伏滴溜溜地转。精彩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掌声。
“如此练,方能有真功夫。”李沖转身拍了拍膝盖的尘土。
长史急忙赞道:“王爷好枪法,真有太宗皇帝遗风。”
李沖对这个评价感到很欣慰,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担当起匡复基业,扫除妖后的重任了。
队正问长史:“卑职斗胆问大人一句,我等如此苦练,将要应对何方敌军来袭?”
长史说:“你等只需练好功夫便可,多问无益。”
落霞孤烟时分,李沖与萧德琮一干人回到刺史府,洗漱完毕,李沖对萧德琮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还要加紧操练,否则,战事一到措手不及。”
走进大门,看见王妃与乳母正带着小王子在花坛前玩耍,他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他明白,这孩子自从他决定起兵之日起,将同他的父母一样不得安宁。
“叫父王!”李沖看儿子的眼睛有些发热。
儿子怯怯地叫了一声“父王”,李沖笑了,但几滴一直在眼角藏着的泪花却在笑声中落了下来。
王妃吃惊地问:“王爷,这是怎么了?”
李沖摇摇头说:“没什么,本王只是想起了一件往事。”
王妃将儿子交给乳母,陪李沖来到膳室用膳,李沖有些心不在焉,吃着吃着就住了筷子,陷入沉思。王妃呼唤了几次,他的思绪才转过来:“抱歉。本王又想起了一件事情。”
王妃说:“臣妾深解王爷心境,眼下武氏专权,百川沸腾,民怨载道,王爷欲替天行道,剪除妖后,故而……”
李沖叹一口气,放下筷子说:“惜哉李唐宗室,王公成群,竟然相互观望。若是本王再不出头,恐怕明日就为人鱼肉。”
李沖往王妃的食碟中夹了一块鸡肉说:“一旦举事,胜负难料,若是……”
“王爷不要再说了。”王妃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含在口里的菜无论如何就难以下咽了,“臣妾既随王爷,就当艰危共担,真到了那一天,臣妾先自刎于王爷面前,绝不落于贼手。”
这场晚膳用得太沉重。走出膳室,李沖还在心里埋怨自己……
节令一个接着一个,中秋的月光尚在李沖的心头徘徊,重阳节又一天天临近了。
节日前一天,李沖约了长史萧德琮和各路司马到府中议事。
“各位!眼看秋已过半,一旦入冬,天寒地冻,战事殊难展开。故而,本王决计重阳节举事。今日邀各位来,就是商议战事布局,还望众位畅所欲言。”
长史萧德琮说:“我军此举,目标直指神都,故而,南下第一要津,就是济州。刺史薛顗,乃驸马都尉薛绍兄长,不知他对举事如何看?不妨先派使者试探,如能说服彼与我等一起举事,则再好不过。”
司马吴希智说:“欲取济州,当先取武水。武水一旦占领,济州门户大开。”
“好!”李沖说道,“二位所言,正合本王之意,可派一使者前往济州游说,只要他不阻拦我军南进,就与举事无异。”
长史萧德琮道:“王爷放心,此事就由下官去办。”
第二天,萧德琮派了一位参军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前往济州,其他人则做攻打武水准备。
郭务悌很吃惊,七月以来,不断有消息说琅琊王在辖内招募兵马,他原以为是奉了朝廷之命,为与突厥作战秣马厉兵,如今看了萧德琮的来信,他更是惊讶不已,陷入两难境地。他很明白,以武水县的军力,止暴惩恶尚可,要与李沖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然而,若是随了反军,他日若事败,自己也难逃一死。
然而郭务悌毕竟早年在府兵中做过参军,官虽卑微,经验却是不少,当下传来县丞、县尉和师爷说:“琅琊王起兵,乃反朝廷也,吾等乃朝廷命官,岂能应之。”他要县丞火速修好表奏,今夜从南门出去,一路所过驿站,换马不换人,以六百里加急奔往神都,禀奏博州战情。又对师爷说:“你速修书一封,从东门出去,赶往济州刺史大人处求援。”
安排完这一切,他才对县尉说:“等信差走后,你率领城中官兵和乡勇,紧闭城门,日夜防守,等待朝廷援兵。”
“谨遵大人之命。”
郭务悌长叹一声:“老父随本官久居武水,平日里忙于公务,未能膝下尽孝,本意重阳节陪父登高,看来只能留待来日了。”
县尉说:“反贼渡河,尚需些时间,不如今夜大人先回府与老大人团聚,属下巡察即可。”
郭务悌摇摇头说:“琅琊王多思多疑,本官担心他识破,还是先部署为要。”
县尉很感动,道:“大人对朝廷的忠心,天地为证。”
郭务悌说:“我倒没有想朝廷重用擢拔,只求武水百姓平安度日。”
两人说着说着走上街头,夜色已经渐渐地浓了,白日很清爽的秋风,现在吹到身上却很瘆人,郭务悌不由得就打了一个喷嚏。他的心顿时沉重了,这清冷的风对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不敢多想。
此时,一队府兵掮着长枪,来到城墙根,准备上城楼去,被县尉一声喝住,一一检查了士兵的武装,叮咛队正,夜间要倍加警惕:“我军力不济,要多备滚木礌石。”
“明白了!”队正答道,转身带着府兵上城楼去了。
郭务悌说:“你我也到城楼上去看看吧!”
登上武水县城城楼,满目幽蓝色的天空,一道弯月寂然悬挂,身边只有几颗明明暗暗的星星,再往远处看,一切都被夜色所淹没。但郭务悌知道,博州就在河对岸,此时,也许萧德琮正掌灯阅看自己的复信,也许正在与琅琊王商议明日如何进攻武水。
郭务悌对身边仗剑而立的县尉说:“本官就是不明白,博州沃野千里,平川如镜,粮丰民安,独据一方,偏安一隅,王爷何必要大兴兵戈呢?”
昏黄的灯光下,县尉茫然地看着郭务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其实对于他而言,只要能保境安民,至于这朝堂究竟是该姓武还是姓李,他关心不了,也并不关心……
第二天,前往济州的县吏回来了,言说济州刺史薛顗薛大人道李沖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杀鸡焉用牛刀,不日将派遣莘县县令率军驰援。
看着刺史大人的文书,郭务悌一头雾水,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再想到敌我众寡悬殊,心里顿时吃紧了。
就在郭务悌接到薛顗文书的同时,济州使者录事参军高篡却进了李沖的博州府。
高篡没有带薛顗的片纸只字,但是带了口信,言道刺史大人深为王爷壮举感奋,本欲响应,然驸马都尉在京,故而有投鼠忌器之恐。但大人表示,若是义军途径济州,只作虚于应付状,绝不阻挡。
高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临走还转达了刺史大人的祝福。
更漏进了子时,预报着新一天的开始,然而,李沖却依然毫无睡意,他反复琢磨高篡话中的意思,试图读透其间的每一个字和隐藏其后的心思。
“大人说,薛顗究竟怀的什么心思?所谓虚于应付,究竟又是什么?”李沖问着身边的萧德琮。
萧德琮回道:“薛大人的话不无道理。然而人心叵测,眼下情势复杂,王爷不可轻敌。”
“长史所言,不无道理。然也不必过于谨慎。即便他变卦,我五千人马,又岂是小小武水县所能阻挡得了的?”说着,李沖又对身边的司马吴希智和别驾孟青道,“为防不测,你等各率五百军士,分别部署在西门和东门,倘是郭务悌开门迎接我军便罢,否则,你二位就攻城,以分散敌军兵力。”
萧德琮说道:“明日进军,下官可率千人走在前面,一路搜索前进,防止济州守军伏击。”
“就依长史。”李沖对待在一边的司兵参军道,“传令下去,寅时造饭,卯时出兵。”
卯时三刻,东方晨曦初露,博州刺史府下的五千军马,加上早先老营的千余人,总计六千多人,分为前后左右四军阵,集结在博州城下,看上去黑压压一片。书写着“唐”和“李”字的大旗迎着晨风飘扬。
李沖在萧德琮的陪同下登上阅兵台,直到这时,才向士卒亮出了讨武的旗号。
“各位将士,武氏专横,囚皇上于宫禁,聚党羽于朝野。欲夺李唐社稷之心昭然若揭,本王遵循天道,自今日起,聚义起事,讨伐武氏,匡复李唐,诸位将士当戮力同心,奋勇杀敌,直捣神都。立战功者奖,畏罪退缩者斩无赦。”
人群中一阵喧哗,有的脸上就流露了不安,有几位军士小声说:“王爷这不是要造反么?你我怎么能为他垫背呢?”
一位年龄稍长的军士说:“事到如今,又能怎样?弄不好眼下就没命了。且走且看吧。”
李沖厉声要军伍肃静,向萧德琮挥了挥手,只见他抽出宝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高声喊道:“出发。”大军便浩浩****地朝黄河边奔涌而去,滚滚的烟尘很快就淹没了他们的身影,只有马蹄声在晨间的旷野久久回**……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已经距武水县城不足四十里了。这时候,前往侦察敌情的探马疾驰而至,向长史萧德琮禀报说,前面五里地,发现有府兵游动。
萧德琮问:“有多少人?”
“大约不足千人。”
萧德琮心中就打鼓,很疑惑这近千人马从何而来?然而,军情紧急,容不得他多想,忙对身边的传令兵说,速传两位旅帅来见。他忽然想到昨日济州使者高篡的话,心里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虚于应付了。
他便在心里骂薛顗奸猾,竟然脚踩两只船。义军胜了,他可以借此邀功;倘是官军胜了,他也可以借莘县县令平叛,洗清与李沖的牵连。难怪他只派了使者,却不曾写一句话。
“你率一支人马,从左边的林子过去,在身后袭击敌军。”他又对另外一位旅帅道,“你率军与本官同行,在正面迎接敌人。”
不错,迎面而来的,正是莘县县令马玄素率领的军队。
州府的文书一到,马玄素就对自己的县丞和县尉感叹道:“刺史大人这是一步进退自如的棋路啊!”
但马玄素还有自己的心事,既然是驰援武水,为何薛顗不让司马率府兵解围,却要他马玄素出兵?他怀疑薛顗只是作壁上观,做做样子罢了。莘县城内人马总共只有千人,现在抽调七百人援助武水,倘是不敌反军,自己将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故而,从离开莘县的那一刻起,他就十分谨慎。每走二十里,军伍就要停下来等待前面的消息。
这不,部队刚刚停下来,探哨就来禀报了,说前锋在距后军所在地不足三里处,遭遇了反军的伏击,寡不敌众,已向这边逃来了。马玄素大惊,说未料反军战力如此厉害,我军若是硬顶,必陷灭顶之灾。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对身边的县尉道:“传令我军向东撤退,入武水城,如此,则不仅不负刺史使命,亦可与郭大人同商退敌之策。”
县尉道一声“遵命”,号令部属呼啦啦地朝东而去。
县尉又留下几名士兵,用树枝扫乱马蹄足迹,防止李沖兵马追来……
又是一年好风景。神都洛阳周围的山岭都渐渐地披上了金色或者红色,比起春天倒有了一种别样的美。
垂拱四年的重阳节,对于武曌,犹如雨后晴天一样的明朗和洁净,没有任何的杂陈和阴影。往年这个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地会想起这是李弘服毒而死的日子,为此,她多年的九月九都是独自在武成殿度过的,那种自责和愧疚总是折磨得她食不甘味,席不安寝。
但是今年,这种情绪终于因为有了薛怀义而消失无踪了。他的玉树临风,他的巧思妙想,他的乖巧顺服,都给她带来诸多的愉悦,使她心中的纠结已然散去,而活出了新的春色。
春天,她终究还是拒绝了左相苏良嗣、内史岑长倩的诤谏,毁掉了乾元殿,并以薛怀义为监工,举国调集徭役者数万人,开始实现多年来欲在神都建明堂的夙愿。
一个女人,对自己所爱的男人会发狂到不顾一切。当年的冯小宝,现今的薛怀义,在武曌心目中不仅仅是侍寝的男宠,而且是心怀巧思的能人异士。垂拱二年,她就欲召薛怀义入住皇宫主持宫廷营造。然而,苏良嗣却要求将之逐回白马寺。
武曌就有些不高兴,说:“尚贤使能,古之理也。朕观怀义乃能者,又有何妨?爱卿说三道四,肆意指责,是指责朕昏庸么?”
关于太后与薛怀义的缠绵撕扯,苏良嗣心知肚明,但那是太后个人私情,他从不提及,也不多想。可一个男宠堂而皇之地住在深宫,这是绝对违背礼制和祖训的。
苏良嗣向太后拱手作揖道:“臣何敢指责太后。臣记得当年有位叫作罗黑黑的异族琵琶演奏者,技艺精湛,太宗皇帝欲使之教宫人乐音,也先行阉割,后为给使。今陛下若以怀义有巧性,欲于宫中主持营造,臣请阉之,庶不乱宫闱。”
“你!”武曌被苏良嗣的话噎得一时回不过神来,却又找不到治罪的理由。而且苏良嗣如此说话,分明回避了让她难堪之词,她不能不承认这老儿的精明过人。因此随即转换思路道,“此事容朕再想想。”
从此,这事便没有了下文。
然而,在一夜一夜的欢愉中,她没有放弃当初的打算。时间推移到了垂拱四年,四月,她召左肃政大夫、同平章事骞味道和武承嗣,征询对由薛怀义主持明堂修建的意见。
武承嗣与薛怀义因李孝逸之事而早已结成朋党,他自然是太后动议的坚定支持者:“太后圣明,用人不拘一格,微臣以为,建明堂,非薛怀义大师莫属。”
武曌又问道:“前年朕欲让他主持宫室营造,遭到苏良嗣反对。内史如何看呢?”
骞味道忙说道:“苏相不辨是非,太后岂能听他的。臣以为,怀义大师识见广博,定能胜任。”
“好!就依二位爱卿。朕意命苏良嗣回京,趁他回京之前,一切事情已成定局,那老儿就是有话也无可奈何。”
武承嗣就不明白了,建议道:“一个苏良嗣,老朽不堪,太后惧怕他作甚?调回神都,投之牢狱,岂不快哉?”
“你不明白,杀苏良嗣容易,平伏人心难。”武曌对此嗤之以鼻。
如今几个月过去了,投入数万人的明堂主体已然耸立起来。对于工程的每一个环节,薛怀义都不忘在与太后狂癫到**时,半是表功,半是撒娇地吹嘘描绘一番。
然而,他还是以明堂总领和白马寺住持的身份在武成殿向武曌禀奏了明堂修建的进度,并且邀请太后在重阳节这天到场巡视。
“好!就依卿所奏,朕明日走一遭。”武曌转头对武钦道,“传朕旨意,知制诰上官婉儿、左肃政大夫同平章事骞味道、春官尚书武承嗣、地官尚书韦方质、左金吾将军丘神??、左卫将军武三思,随朕一同前往明堂。”
“皇上那边……”武钦又问道。
“你过去问问他,若是身体不适,亦可不去。”
果然,当武钦前往别殿探视时,刘皇后说:“皇上昨夜作画到深夜,偶感风寒,特向太后请告。”
闻讯后,武曌一脸的不悦:“不去也好,免得看了心烦。”
九月九日,秋阳爬上洛阳城头的时候,几位大臣早已站在司马道旁等候武曌。
辰时二刻左右,从贞观殿走出来一群宫娥、太监,两边是手持兵器的宫廷禁卫,接着是张尚宫在前面开道,然后,武曌在宫娥的搀扶下,缓缓地朝着司马道上走来。
武曌顾盼生辉,看着道旁一盆盆的金菊,她更是开心地笑了,显然对薛怀义的细致周到很是满意。花儿金风飘寒蕊,人却玉露摇丰姿,人花相映,重阳的节气就分外地透了浓香,武曌鬓边还插了张尚宫特意寻来的一小枝茱萸,看上去绿莹莹的。
武曌这一身装扮,让上官婉儿完全被太后的妩媚惊住了。她紧走两步,到太后身边,轻轻说了一句:“太后美艳绝伦。”
武曌斜睨一眼婉儿,叹口气道:“是么?朕感觉老了。”其实,在内心,她很高兴婉儿的赞美。
上官婉儿不经意间抬头朝前望了一眼,脸就腾地泛起红晕:“哦!三思!看他玉树临风的样子。这些日子去往何处了,如何不见进宫来呢?”
她有些魂不守舍,急忙用衣袖掩了面,生怕别人看见自己内心的秘密。
明堂距贞观殿还有些距离,故而在司马道口,武曌被宫娥扶上轿舆,在即将拉下垂帘的当儿,她把头伸出轿舆,对上官婉儿喊道:“知制诰,朕赐你骖乘,上来。”
“谢太后。”
丘神??一直看着上官婉儿的身子被垂帘遮住,还没有收回目光。这情景,让左卫将军武三思很不舒服,他上前狠狠地拍了一掌,丘神??转过脸来,恼怒地说道:“干什么?吓我一跳。”
“上马吧!丘大人。”武三思一跃上马,狠抽一鞭,追着轿舆队伍去了。
丘神??朝地上吐口唾沫,骂道:“仗谁的势!”也一打马跟了上去。
薛怀义早已率了大匠们等候,看见呼啦啦地来了诸多轿舆,他急忙上前,双手合十道:“白马寺住持薛怀义恭迎太后,阿弥陀佛。”
武曌一手挽着上官婉儿,一边扶着宫娥,下得轿来,她打量着头戴禅巾、身披袈裟的薛怀义,丹凤眼便溢出舒心的笑意。这身行头是她亲自命尚衣局做的,薛怀义身材挺拔,眉目清秀,穿在身上自是十分得体,想起他一夜夜地给自己带来快慰,她的心头就涌起无言的怜爱。
武曌点了点头说:“大师督建明堂,劳苦功高,朕将于明堂建成之日,重重赏赐,并对白马寺广送布施。”
“谢太后。”薛怀义赶紧施礼,随即扫了一眼随行的朝臣,当他确定没有苏良嗣时,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下了。这才快步走到太后身旁,向她禀奏明堂的建设情况,“据贫僧所知,周朝时的明堂为九室,一室有四户八牖,凡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以茅盖屋,上圆下方。堂方一百一十二尺,高四尺,阶博六尺三寸。室居内,方百尺,室内方六十尺,户高八尺博四尺。汉明堂高一百四十尺,象坤之策;屋圆二百一十六尺,象乾之策;屋高八十一尺,象九九之数。九室法九州,八窗法八风,十二重发十二月,三十六户法三十六旬,七十二牖发七十二候。各个方面都比周明堂大了许多。”
武曌边走边听,觉得武三思、太平公主的眼力不错,这薛怀义果然聪明,虽在佛门,却对儒家礼制十分熟悉。
“历来一代胜于一代,此物生生不息之理也。”武曌道,“说到汉明堂,朕倒想起一些史事来。当年汉武帝十六岁即位,雄心勃勃,乃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于长安杜门外建明堂。孰料遭遇窦太后之阻,不唯罢了窦婴、田蚡相位,而且推倒明堂。此于朕看来,未免狭隘。”
上官婉儿看了看太后说道:“哦!婉儿明白了,此所谓过犹不及也。太后圣明,尊佛而不废儒,乃再造春秋盛事矣。”
“朕以为,同则不继,和实相生。儒、释、道,于我圣朝完全可以各展其长,互为补正,何须扬此抑彼,有我无你呢?故而,朕此次建明堂,不以司礼寺住持,而以白马寺怀义大师住持,正是要打破儒释不相容之窠臼,开孔、佛互照之新局。”
“太后真乃千古神皇。婉儿跟着太后,每日聆教,胜于学馆。”
“你倒会说。”武曌很满意地看了看上官婉儿,转而问薛怀义,“记得朕曾看过我朝明堂图,觉得胜于前朝。”
此时,一干人已经来到工地,薛怀义不失时机地跟太后说:“神皇每每于图上的批阅,贫僧反复体味,与大匠精研细改,不敢疏忽大意。”
他指着眼前一排排高大的梁柱道:“我朝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凡三层,下层法四时,各随方色,中层法十二辰,上为圆盖,九龙捧之。上施铁凤,高一丈,中有巨木围,上下通贯,栭栌撑枇藉以为本。下施铁渠,为辟雍之泉。”
薛怀义咽一口唾沫,喉结颤了颤,继续道:“贫僧已经想好,明堂建成以后可号为‘万象神宫’,太后意下如何?”
上官婉儿在旁边听着,心里很惊异,薛怀义如何用这样商议的口气与太后说话?朝臣中也没有敢如此的。然而,武曌却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反而很高兴地说:“此名甚好,怀义才思过人,深知朕的心思。”
薛怀义边走边介绍,几位朝臣渐渐地也看出些名堂来。骞味道碰了碰地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的韦方质说:“大人可看出些道理了?”
韦方质眼睛眨了眨,回答得很谨慎:“富丽堂皇,大大超越了前朝明堂的规模。”
骞味道为自己的发现很兴奋,笑道:“仅仅只是富丽堂皇么?”
“还有什么,大人不妨明说?”韦方质问道。
骞味道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朝坤胜乾衰,阴盛阳衰之势于此可见矣。”骞味道指着明堂上的雕塑,进一步说,“大人仔细瞧瞧,自古龙为乾,主阳;凤为坤,主阴。可看看我朝明堂,圆盖上施以铁凤,九条龙围绕其周,岂非阴盛阳衰之象?”
韦方质心里“咯噔”一下,仔细一看,果然有九龙朝凤之意,心想这薛怀义算是揣摩透了太后的心思,但他立即一句话岔了过去:“嘿嘿!在下愚钝,倒是没看出个子午丑卯来。太后已经走远了,我们还是快点吧。”说罢,他加快脚步,与骞味道拉开了距离。
武承嗣与武三思走在一起,细细品味,却从薛怀义的介绍中读出另外的意味来。
武三思附耳对武承嗣说道:“为弟听说,‘咸’字在《易经》中有男女**之意。不知仁兄可否看到,怀义大师所建明堂,除了太后主政意象以龙凤呈现外,还嵌入了男**阳**之意。”
“哦!何以见得?”武承嗣转过脸来,眨了眨眼睛。
“外界传怀疑大师命根坚挺。”武三思说着话指了指挺立的站着铁凤的圆木,武承嗣细心打量,会意地笑了。
武承嗣想随着明堂的建成,薛怀义将更为太后垂青,往后许多事情都得借重于他了,便看了一眼武三思道:“往后去,你我都得在怀义大师面前谨慎些,这风那风,不如太后耳边的枕头风。”
武三思说道:“兄长高见。为弟倒有一主意,日后怀义大师进宫,你我为之牵马坠镫未尝不可。”
武承嗣却没有回答,说不清该怎样回答。
左金吾将军丘神??本就是个莽汉,看这眼前的建筑高大宏伟,与宫殿无异,就不理解为何太后他们看得津津有味。加上秋日太阳温暖而不炎热,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
有道是祸从口出。二次回朝的骞味道完全因眼前宽松的氛围而松懈了。在走遍明堂的各个角落后,又对身旁的韦方质发起议论来:“伟矣哉,明堂之嵯峨乎。古者明堂,茅茨不剪,采椽不斲,近者施以珠玉,涂以丹青,铁鷟入云,金龙隐雾,昔殷辛琼台,夏癸瑶室无以加也。”
韦方质顿时听出了骞味道话里的意思,却明知故问道:“大人所言何意,是礼赞,抑或非议?”
曾经受过刘祎之弹劾的骞味道没想到韦方质会这样提出问题,心里不免有些慌乱,脸也红了,口也塞了:“大人这是何话?在下当然是礼赞了。”
韦方质没有再问下去,眼睛却流露出几分诡秘的笑,让骞味道瘆得慌。
其实,不只是骞味道作如是感怀,走在太后身边的上官婉儿也为明堂建筑的奢华而吃惊。她自幼博览群书,读过《淮南子》,那里面说,“文王周观得失,遍览是非,皆著于明堂”,换言之,古之明堂,在读经、讲经、朝诸侯,故而多为节俭,以警策朝野。而今明堂,雕梁画栋,着意铺张,太后意在夸功耀迹,于本意相去远矣。但她将这些藏在了心底,她明白,太后作为女人,对自己男宠的杰作,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的。
参观完明堂,薛怀义很谦恭地对太后说:“贫僧就在这明堂膳室为太后及各位大人备了素餐,还请太后品尝。”
武曌回转身来,对朝臣们说道:“朕悉心向佛,喜食素餐,不知各位大人可习惯否?”
陪看的朝臣们便纷纷附和……
这是武曌最感惬意和舒畅的日子,从拜洛水到“受宝”,从嵩山封禅到建明堂,一切是这样的顺畅。她甚至断想,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她给自己加上“圣母神皇”的光环了。她预计,不久的将来,她的命运将会迎来一个更重大的转折。
转眼日子到了九月底,武曌的情欲却并没有因为秋日的肃杀而有丝毫的减退。这天夜间酉时,薛怀义依照太后旨意来到了贞观殿。他是走偏门进到内室的。
灯火很亮,武曌在宫娥的伺候下,以芙蓉花浸泡沐浴,又服了当年韦香献的药方,皮肤立刻透亮白嫩,隐约可以看见皮下血脉的流动;而自内向外散发的香气,从帷帐深处飘向殿堂的各个角落,仿佛这高屋广厦绽开了芙蓉的芬芳;在张尚宫拉合了帷帐后,武曌迷离着丹凤眼说:“你且退下。”
“奴婢遵旨。”张尚宫很得体地向武曌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顷刻,帷帐外就传来男人的脚步声。她立刻闭上了眼睛,只有修饰之后的睫毛在眼睑处烙下淡淡的眼影。这几乎是所有女人在情感的潮汐即将到来时都会有的风姿,也是一个女人最迷人的时刻。然而,今夜,她等来的却是一个男人无奈的声音。
“太后!今夜可否早点歇息。”薛怀义怯怯地说道。
“却是为何?”武曌睁开眼睛,看着薛怀义。
“贫僧连日来在明堂工地忙活,有些力不从心。”
“你是要朕杀了你么?”武曌的脸上顷刻变得十分冰冷。
薛怀义本能地打了一个寒战。
武曌对着外面喊道:“张尚宫!”
张尚宫应声进来。武曌说道:“去偏殿取来‘千金秘精方’和‘长相思’。”
张尚宫取了药来,武曌便让宫娥端了黄酒伺候薛怀义服下……
丑时二刻时分,武曌和薛怀义刚刚平息情波,准备睡去,一向得体而知趣的张尚宫却不经传唤就进来了:“启奏太后!夏官尚书岑长倩、春官尚书武承嗣求见。”
“何事如此紧急,还要深更半夜进宫,就说朕已安寝,不见。”
“二位大人说军情紧急,故而进宫。”
“知道了。伺候怀义大师偏殿歇息,宣他们进殿。”
不一会儿,武曌已经穿戴整齐,在贞观殿等候两位大臣到来。岑长倩和武承嗣一进殿就不约而同道:“太后,大事不好了。”
“哼!身为朝廷重臣,每临大事,须有静气,纵然外敌入侵,亦不必如此惊慌。”
武承嗣道:“非突厥、吐蕃之攻也。济州刺史、武水县令相继急报,琅琊王、博州刺史李沖起兵造反了。眼下贼兵已渡河,将武水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贼众有多少人马?”
“济州刺史的朝报说,李沖在博州,募兵五千,加上原有府兵,约六千人众。”
武曌闻言就笑了,道:“六千乌合之众,就将你等吓成这样,圣朝若如此,还有希望么?”
岑长倩解释道:“倒不是六千贼众有何之惧,微臣所忧心者,乃星火燎原耳。《尚书·盘庚》道:‘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故而微臣深夜进宫,奏明太后。”
武曌收敛了笑容,岑长倩的话让她认识了事态的严重。五月拜洛水时,武承嗣曾经谏言趁宗室云集神都,一举剪灭。她顾忌无凭无据,怕惹起朝野风波。孰料几个月后,果真有人出来向她宣战。
“哼!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话虽这样说,但她内心却是十分担忧,看了看面前的两位大臣问道:“依二卿之意,该如何处置?”
岑长倩作为夏官尚书,主兵部,自然得先拿出对策:“微臣以为,应派卫府将军中之能征善战者,率兵星夜北上,讨伐叛贼。”
武承嗣附和道:“还要传旨给济州刺史,命他于当地募兵,阻击贼众南下,并与援兵相应,聚而歼之。”
“如此甚好!朕反复思虑,左金吾将军丘神??出兵最为合适,他有勇善战,定可克敌,大胜而归。”武曌点了点头,接着问,“那个八王爷近来如何?”
武承嗣回道:“据报他在神都期间,曾经登门游说纪王李慎谋反,遭到拒绝。”
武曌进一步部署:“先帝诸兄弟中,八王爷最是老谋深算,不可不防,传朕旨意,以左金吾将军丘神??为清平道行军大总管,以岑长倩为中原南道行军大总管,遏制李贞北上与博州之贼会合。”
岑长倩从内心感佩武曌的处乱不惊,镇定应对,忙说道:“臣谨遵太后旨意,不日即率军南下拒敌。”
“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张光辅为诸军节度。”
“这个么?太后……”
武曌摆了摆手道:“朕知道爱卿要说什么。光辅久在京都,也该阵前历练,日后方能大用。”
岑长倩便不好再说什么。
武曌又问:“还有何事,不妨奏来。”
武承嗣从怀里拿出一卷黄色绢帛说道:“州县急报,李唐宗室都收到了皇上发出的诏书,号令宗室诸王发兵勤王,同驱神都。”
武曌接过来,借着灯火仔细观看,不禁一时血液上涌道:“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他竟敢号令宗室杀他母后!速传尚宝监。”
不一会儿,尚宝监便神色慌张地来了。武曌见面便问道:“你可知罪否?”
尚宝监低头拜倒在地道:“微臣不知,还请太后明示。”
武曌把盖着皇帝玉玺的勤王诏扔在地上道:“你自己看吧。”
尚宝监捧着诏书,反复观看,良久才抬起头,面对众人肯定地说道:“启奏太后,此矫诏也。”接着,便将自己平日管理皇上诏书,对玉玺篆刻线条的体味比对眼前的“诏书”述说了一遍,“陛下请看,这玉玺边款毛糙,线条无力,乃赝作矣。”
武承嗣狠狠地瞪着眼睛说:“你敢断定这诏书是假的?”
尚宝监说:“若有误,奴才甘愿领罪。皇上玉玺藏在尚宝监,奴才日夜派重兵把守。钥匙由奴才与两名佥书分别掌管,缺一人即无法打开印库。”
“朕险些冤枉了皇上。”武曌听罢,心一下子松了,朝后靠去。此时,更漏正报卯时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