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四月,正是吴楚之地春草葳蕤,春景明媚的季节。然江南道巡察使狄仁杰的到来,使得沿途州县的官员们再也没有心境沉醉在弱柳从风、丛兰裛露、芳草怀烟、密云衔雨的春色中了。
这是狄仁杰第一次负命南行,他一路上雷厉风行,推倒了滥建祠庙一千七百多座,只保留了夏禹、吴太伯、季札、伍员四祠。他留给江南官吏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刚正廉明,执法不阿。以往对朝廷巡抚高接远送,馈礼赠金的习惯在狄公这里无法施展了,甚至连通常的饮宴都被他一次次地拒绝,官员们虽然当下尴尬,有失面子,或者有些官宦生出被弹劾的隐忧,但大部分官吏还是觉得不必再为接待大费周折,心境便轻松了许多。
刺史、县令们私下议论,朝廷的钦差若都能像狄大人这样一尘不染,两袖清风,何愁朝纲不振,民心不顺?
其实,这样狄仁杰也不感到别扭。一切都在律令的范围内处置,风清气正,是非分明,他也不必背上额外的负担。
狄仁杰一路都在想着一个不解的问题。江南鱼米之乡,苏湖乃朝廷粮仓,忽然兴起了**祠之风,原因恐怕不是官员们说的那样简单。他的这种思虑直到进了房州之后,才开始有了转换。
房州刺史任杰闻听朝廷钦差到了,一大早就率长史、司马到城外迎接。
州治所房陵城坐落在州中部的河谷、平坝处。马栏河静静地从城南流向远方,河两岸多为丘陵。四月间,山上修竹苍翠,树木葱茏,通向山外的道路就在蓊郁的林间穿越延伸——这也是到达房州的唯一大道,任杰焦急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山道转弯处,生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慢待了朝廷大员。
论起来,秋官侍郎与刺史大体都是一个品阶,有的甚至还要略低一点,然因为他是奉太后旨意前来巡察,自然就不可小视了。
眼看日色已近正午,却仍然不见巡察使的影子。任杰就有些不安,担心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回头对身后的司马道:“你速带府兵沿着山路往前搜寻,直到接到人为止。”
然后,他又看一眼长史说:“大人且先回州府,令膳厨备好酒菜,狄大人一到就开席。”
两人离开后,他又守候了一会儿,眼看时间已经过了午时,便觉得倦怠袭身,打了个哈欠说道:“看来狄大人今日是来不了了,回城。”
而狄仁杰这会儿在哪里呢?他就在房陵的集市上慢悠悠地穿行。他在一家卖米的摊位上,捧起一把白生生的大米,问货主价钱,他恨惊异房陵民风的朴实。他们自产的大米,花费了多少心血,可是他们在计算价格时,常常忘了这一项。因此,这里的米价比别地的便宜了许多。不着官服的狄仁杰看上去就像一个乡间的老者,并没有进入这些货易者的视阈。
此刻,他正在米市的摊点旁蹲着与货主叙话。
“敢问老者高寿?”
货主忙摆手道:“刚过花甲,不敢言高寿。”
狄仁杰笑应道:“在下五十九,该称你老兄才是。”
货主被这和善的老头感染了,话也随之多了起来:“先生从何处来,又要到哪里去,在何处高就?”
狄仁杰道他从中原来,闻听太后颁行了《兆人本业》后,深受百姓拥戴。去年成为大唐立国以来最丰实的年份,尤其是江南大米,闻名遐迩,就想着来做做生意。
这话一提,货主的眉毛就跃跃如飞了,说道:“先生来得正是时候。朝廷颁行《兆人本业》,使百姓定其位,安其心,乐其业;朝廷又颁令百姓实田,以实际占有地亩计税。如此,则豪强夺田之事锐减。法行半年,天人相应,去秋的晚稻就丰收了。百姓无不称赞《兆人本业》是兴农活商的及时雨。”
狄仁杰回头看了看跟在左右的属下,笑得很舒心,对百姓的赞誉他由衷地点头称是。由此,他想到了当年在侍御史任上就为武曌的《十二建言》所感奋,那里面的第一条就是“劝农桑,薄徭赋”。在“二圣”临朝期间,大唐国力渐盛,人口激增,万民乐业,这是包括上官仪等一贯反对她的臣僚都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他进一步想,徐敬业反叛之所以短命,人心所向是一个重要原因。
狄仁杰站起来向老者告别,货主急忙问道:“先生不买米了?”
狄仁杰捋了捋美髯,神秘地笑了笑道:“在下做的是大生意,那一袋米不够。”说罢,他道一声“叨扰了”,就转身融入了熙来攘往的人流。
身着便服的卫士队正跟上去叫道:“大人……”
狄仁杰连忙用目光拦住他,队正始知出错,忙改口道:“老爷这是要去哪里?”
“看看植桑养蚕者去。”狄仁杰应道。
前面有一商号,店小二远远地看见一位老者走来,脸上立时堆满了笑意:“老先生请到里面看看。”狄仁杰闻言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经营丝绸的店铺,店家摊开一卷湖蓝色的绵绸道:“先生请看,这是去秋蚕丝染织而成,丝是上好的丝,颜色、花型也是时下最时兴的,先生要是有意,本店可让价给您,回去给夫人做件春衫是再合适不过了。”
狄仁杰摸了摸绵绸,果然手感、质地都不错。问过价格,他买了两匹,交给队正扛着。他站在柜台前与店家叙话,从《兆人本业》的颁行到地方官员的督促;从整饬欺行霸市到鼓励蚕农多养蚕出丝,店家发自内心地感谢朝廷的英明。
狄仁杰一边听,一边问道:“刺史任大人如何看待朝廷的诏策?”
店家很警惕地问道:“先生为何问这个,您是……”
狄仁杰也不避讳:“他是在下的一位朋友,多年未见了。”
店家道:“刺史大人为施行《兆人本业》,专门把地方豪绅召集到府上转达太后的旨意,还要他们将《兆人本业》广为传抄,发给百姓诵读。”
狄仁杰合掌击节,快意道:“这个办法好!韩非子曰,‘宪令铸之官府,刑罚必于民心’,就是这个道理。”他看得出,店家的称道是由衷的,是发自内心的。
出得店门,狄仁杰看见从对面坡上下来一对女子,手里提着刚刚采来的桑叶,袅袅婷婷地到集市上来卖,伴随着她们的脚步,山坡上飘来一阵阵歌声。狄仁杰听得出这是当地的乡曲,他很开心地对队正说道:“民为邦本,百姓的日子好过了,江山就固若金汤。”
再往前走,就是房陵县衙,门前拥了一群人,正在熙熙攘攘地议论什么,狄仁杰上前打问,方知堂上正在审理一起地产纠纷案。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站在人群中观察。原告乃当地的几户农夫,状告本乡豪绅关某采取殴打、私设刑讯手段,逼迫他们卖地。县令依据诉状,细细审理,开始的时候,关某仗着财大气粗,又有亲戚在京城做官,不把县令放在眼里。在事实面前,百般抵赖。县令下令将其按倒在地上痛打一顿,在场百姓都拍手称快。
听着县令对豪绅的严词申斥,狄仁杰满意地点了点头,悄悄离开。他抬头看了看,日色已是正午,于是便对队正说:“听闻房陵黄酒很有名,你我寻个小店且饮两杯如何?”
队正知道他这样做就是为了回避地方的宴请,忙道:“卑职就依大人。”
队正悄悄对身边几位卫士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分别走在狄仁杰的前后左右。大家来到北街,那里果然有一家小店,经营的都是当地山间的小吃。他们上了二楼在一个角落坐下,店家立时赶来,问他们想吃什么。狄仁杰点了几样当地土菜,又要了一坛黄酒。等菜上齐后,狄仁杰夹了一筷子竹笋炒木耳对队正说:“这黑木耳可是房州的贡品,放在这里,就是寻常菜。什么事情一沾了官气,就离地气远了,诸位以为然否?”
这番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
用过午膳,他们才缓缓地来到房州刺史府门口。队正上前对守卫的士卒道:“烦请通秉,就说江南道巡抚大使狄大人到了。”
“狄大人!哪个是狄大人?”
狄仁杰上前道:“老夫就是狄仁杰。”
这士卒也算是在刺史府值守多年的老兵,迎接过不少朝廷大员,可哪一个不是轿舆宝车,前呼后拥呢?现在眼前这个和善的老者竟称自己就是威震一方的巡抚大使,他说什么也不相信。
“您真的是狄大人?”
狄仁杰笑道:“难道不像么?”
那士卒就有点不好意思,忙道:“请大人少待,卑职这就进去通禀。”
不一会儿,府门大开,任杰率领刺史府的幕僚迎出门来。
“哎呀!狄大人!”任杰一步上前,急忙施礼道,“大人这一路微服私访,可是苦了在下了,派人沿山路探寻了十多里。”
狄仁杰上前还礼道:“老夫就是想到处走走,看看民情风俗。”
任杰又把幕僚和地方官一一介绍与狄仁杰见面,轮到介绍房陵县令时,狄仁杰赞道:“不用了,老夫看过县令大人审理案件的过程,县令一身正气,是非分明。大唐县令都如大人这样,太后《兆人本业》何愁不能落到实处。”
县令很是吃惊,心想他是怎么看到我审案的?
任杰见状,便转换了话题:“大人一路劳顿,下官在府内备了薄酒,为大人接风。”
“不劳刺史大人了,老夫方才已品尝了房州的黄酒,甘醇、清冽,尚有养生延年之功,真是好酒!”狄仁杰笑道。
任杰的脸上不免尴尬,但随即释然。他已从周边州县了解了狄仁杰一路的举止和起居,现在果然名不虚传,也就不勉强了。于是便邀狄仁杰到府内厅中坐下,品茗说话。
茶过三巡,狄仁杰道:“老夫奉旨一路南行,入了房州境内,却不同于苏杭,除民风淳朴,也绝少**祠之作,却是为何?”
任杰解释道:“不瞒大人,房州辖内除佛、道、儒外,确少异祀。依下官看来,**祠之蔓延,既因政风,也因经济。夫法之大行,邪恶不作;农桑大兴,庸闲不存;政风清廉,贪腐遏制,人心思定。当此之时,民之信任人力过于信神力,何须滥祀而茫然屈从于邪力。”
狄仁杰觉得任杰这刺史没有白当,他一路上的思索在这里找到了答案。他由任杰的话引出了新的思考,道统与人心何者更重要?太后恐怕不能光听朝堂上的议论,民心乃天,太后的《兆人本业》已深入人心了。
“大人所言,金声玉振。不出华堂,岂能闻如此金玉良言,老夫一定禀奏太后。”接着,他把此行房州要办的第二件事情提到了任杰面前,“老夫此行房州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奉太后旨意探视庐陵王,不知殿下近况如何?”
任杰道:“自庐陵王迁来房州后,先住在房州城西二十里处的‘化龙’,然殿下惴惴不安,忧惧‘化龙’二字被人曲解,惹起大祸招身。于是下官又在不远处另建庐陵王城。”
狄仁杰赞道:“大人对朝廷的忠诚天日可鉴,倘无不便,烦劳大人与老夫同往探视如何?”
“一切听从大人安排。”任杰言毕告辞。当晚,狄仁杰在州驿馆歇息。
第二天一早,狄仁杰率数十名卫士,任杰又命州刺史府曹仓参军押了上好的酒酿和干菜、肉脯等,浩浩****地往庐陵王城来了。
马队沿着化龙河谷缓缓前行,河水不大,但水流较急,从谷底哗哗淌过。河谷两边的半山坡上,麦子已经放了黄亮。狄仁杰心中又是一层浪花——百业之兴,在于仁政啊!
二十里路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便远远地瞧见在化龙河畔的一处平台上建了一座小城。其规模虽然较之京都王府小了些,然而也算是云阁连栈,檐牙高凿。远远望去,城头上有府兵巡逻。城门口两边站着两位府兵,见州刺史大人到了,急忙上前参拜。任杰大声喊道:“江南道巡抚大使狄仁杰大人奉旨探视庐陵王殿下,你等速速放下吊桥……”
那府兵去了不一会儿,吊桥就落了下来,一干人从王城东门进去,狄仁杰就觉得任杰的确是有心之人,一座王城,王府就占据了六成的地盘,余下的四成用作修筑苑囿,虽不大,却也是四季常绿,三季有花。为了排遣李显的寂寞,城中还设了古玩、斗鸡场所、当地的风味茶餐等。王府门前,自是有另外一批府兵把守。
“这样很周密。他曾是皇上,也不能保证有一日还会再回京都。”狄仁杰在心里说。
李显至今仍不明白,初始本是将他贬到房州的,中途却传来一道太后的旨意,就转到了均州,可刚刚稳定下来,太后的旨意又下来了,要他返回房州。
那是发生在垂拱元年的事情,从那时候起又过去了四年,他现在甚至想不起当年在神都时过的是一种怎样的日子。六年前,他曾赌气要将社稷赠予的岳丈韦玄贞在流放地去世,岳母崔氏被杀,他们的四个儿子韦洵、韦浩、韦洞和韦泚全部死于刀剑之下。消息传到均州,陪伴他的王妃韦香当场昏厥了过去。
这消息如同鬼魅,无时无刻不盘桓在他的周围,使他终日处在惊惧之中,精神日益恍惚。看到他这副模样,韦香的心都要碎了,常常以泪洗面。她的心境很复杂,一方面,她觉得愧对于殿下,如果没有自己当初一再的要求,李显就不会在裴炎面前说出那样的话;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李显太消沉了,一蹶不振,这不像是太宗后人该有的行为。因此,她一夜又一夜在床头苦口婆心地劝他振作起来。
李显当然有自己的道理。他知道,母后那双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远在异乡的他。他越是消沉,母后就越放心。
比起李贤当年在巴州的境遇,他已很满足现状了。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外界不要干扰他的生活,他恳请任杰不要跟时跟节地来探视,尤其害怕听到朝廷钦差到来的消息,每一个人的到来,都意味着他要离开这个世界。
可他越是害怕,事情就越是不期而至。
清晨起来,用过早膳,他约了韦妃在檐下逗画眉玩。这画眉是他来到房州不久,一位云游四方的大师送的。那位法师看上去似乎与母后同龄,似乎也是并州人。他问法师年龄,她只是说入寺时,殿下还没有降世呢!旋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觉得,她身上一定有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
现在,这一对画眉已学会不少人语,它可对李显说“殿下请”,也可以对王妃说“娘娘万福”,它还可以对客人说“恭迎您到来”。这不,它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李显,一条巧舌就在两片喙间弹奏出清脆而又清晰的声音:“客人来了!”
他一回头,就看见王府司马站在了身边:“启禀殿下,江南道巡抚大使狄仁杰求见。”
“何人?你说何人?”
司马刚刚重说了一遍狄仁杰的名字,未料李显一阵昏厥,向后倒去。司马眼快,赶快上前托住李显瘦弱的身子,韦香掐住人中,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口中讷讷道:“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韦香的心就伴随着泪水的涌流而疼痛。当年李忠、李贤的遭遇让他们得出教训,朝廷钦差登门之际,也就是流放者生命终结之时。这些年,李显只要一听到朝廷来人就惊恐万分。韦香随即做出一个决定,她要司马扶李显到后殿歇息,自己去见狄仁杰。
狄仁杰看见韦香,忙起身施礼道:“微臣狄仁杰参见王妃殿下。”
韦香道:“二位大人不辞劳苦,远途而来,我代庐陵王先谢过了。”
“启奏王妃,微臣此次是奉诏前来江南巡察**祠之事,临行时太后叮嘱,要微臣转道房州,探视庐陵王和王妃殿下。”狄仁杰解释道。
“臣妾谢过太后恩典。不知太后差大人前来意欲何为?要杀要剐亦当明示才是。”韦香开门见山,毫不避讳。
好个伶牙俐齿的韦妃!狄仁杰心中暗叹,嘴里却说道:“王妃误会了,庐陵王久在房州,太后以慈母之心,昼夜牵萦,故而命微臣前来宣慰谕意。”
一直没有能够插上话的任杰趁机说道:“卑职与狄大人备了些好酒、菜肴送来,还请王妃过目。”说着,他向后挥了挥手,府兵们抬着酒坛等什物鱼贯而入。
韦香一一看过,却是不卑不亢,保持着仪态说道:“多谢两位大人,多亏刺史大人关顾,殿下衣食足矣。”
狄仁杰又道:“微臣前来王城,就是想见见庐陵王殿下。”
韦香也不隐瞒,直截了当道:“狄大人有所不知,只因此前两位皇兄皆薨于朝臣之手,故庐陵王对朝廷大臣拒而不见。”
狄仁杰正色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微臣为人,想必王妃在宫中时也有所耳闻,岂是鹰犬之流乎?”
仪凤元年(公元676年),武卫大将军权善才因误斫昭陵柏树,当时,身为大理丞的狄仁杰奏罪当免职。高宗大怒道:“善才斫陵上树,使朕不孝,必杀之。”
太监李荣见皇上作色,暗中劝狄仁杰退却,然而他却毫不退让道:“臣闻逆龙鳞,忤人主,自古以为难,臣愚以为不然。居桀、纣时则难,尧、舜时则易。臣今幸逢尧、舜,不惧比干之诛。假使盗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之?今陛下以昭陵一株柏杀一将军,千载之后,谓陛下为何主?”高宗听后,便罢了此事。这件事情,一时在朝中传为美谈。
看狄仁杰的神色,也不像是来行刑的样子。韦香脸上的疑云渐渐消去,回头对身边的宫娥道:“去请庐陵王殿下。”
李显在宫娥的搀扶下来到前殿,见了狄仁杰,他脸上的情绪很复杂,惊惧未去,又添矜持:“本王身患小恙,还请大人海涵。”
狄仁杰与任杰很严肃地起身,跪倒在李显面前道:“微臣参见庐陵王殿下。”
这声音很久远了,以致李显有些迟疑,直到韦香在耳边提醒后,他才不无惶恐地说道:“二位大人平身。”
众人坐定后,狄仁杰转达了太后的牵念之意,又问李显有什么话要带给太后。
李显明白母后的意思,她让朝臣前来探望,有作为母亲的思念,但更多的恐怕还是不放心。遂道:“请大人转奏母后,托母后洪福,本王在此心安理得,读书以养生为要;每日夙兴夜寐,皆为母后祈福,愿母后驻颜益寿,长生久视。”
狄仁杰表示一定转达。众人又聊了一会房州的山水人文,狄仁杰发现,李显不再想朝堂上的纠葛了,他的心在山水间徜徉,在诗书间遨游,倒真有些返璞归真的淡泊。可他毕竟是同曾高居皇位的人说话,深浅俱难,说者难受,听者也别扭。好在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看看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李显、韦香也不强留。
看着两位大臣的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外,李显又一次感到韦香的重要,他也很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刀下之俎:“唉!本王又活了一次。”
“殿下不要如此说,殿下刚过而立之年,焉知没有再起之时?”
“异时幸复见天日,当唯卿所欲,不相禁制。”李显一回身就抱住了韦香,两行热泪滴落在她的脸颊上,热辣辣的。
辞别庐陵王,经数日辗转,狄仁杰于五月初来到了施州。在这里,他见到了刺史李孝逸。
当晚,李孝逸在府中宴请狄仁杰。
施州这地方,蛮夷聚居,风俗各异,山高地贫,然民风朴实,因朝廷多年在这些地方实施“羁縻”之策,故而在李孝逸之前,州刺史多为当地部族酋长。
说是宴请,也就是几样当地的风味菜肴和酒酿,始喝尚觉醇绵,一会儿就在腹中燃烧起来。狄仁杰饮过几杯,借着酒劲,话就出了口:“将军一世聪明,焉何相信图谶之术?”
李孝逸很纳闷狄仁杰怎会提出这样的问题,遂道:“大人所言下官不明白,还请大人明示。”
狄仁杰放下酒杯道:“有人密奏太后,说将军拆字道,‘名中有兔,兔乃月中之物,当有天分’,可有此言?”
李孝逸很吃惊,关于朝廷告密风起,他也有所耳闻,但自己这里僻乡远地,这又有何干?孰料事情就冲着自己来了。李孝逸把一杯酒灌进腹中,仰天长叹道:“下官冤枉啊!如果下官没有猜错,此必武承嗣所为。”随后,他又将几年来与武承嗣之间的龃龉述说了一遍后,“当初徐敬业谋反,太后委以重任,下官至今难忘;我军大捷而归后,太后又多加赏赐,下官感太后天恩犹恐不及,何以会生出如此邪念?所谓拆字云云,纯属子虚乌有。”
狄仁杰相信李孝逸的话,他若是心存异想,当初何必要与徐敬业大动干戈呢?
“人言可畏。本使回到神都,定要向太后禀明事情原委,还将军一个清白。”
“如此下官多谢大人了。请大人转奏太后,下官定当尽职竭命,不辱使命。”李孝逸举起酒杯谢道。
酒喝到最后,已是戌时一刻。在回驿馆的路上,半轮如钩的山月悬挂在山头,淡淡的清辉照得远山如水墨画一般。白日喧嚣的县城宁静地伫立在夜色中,只有清江从城外滔滔流过。狄仁杰忽地就生出“心远地自偏”的感觉,他不知道,当初李孝逸是以怎样的心境来到这里的。
旅途劳顿,狄仁杰真累了,加上喝了些酒,他很快地就沉入梦乡,等他醒来时,太阳已经升上山头。他刚刚洗漱完毕,驿令就上来了,说早膳已经备好,请他入席。
狄仁杰来到膳室,却只有长史一人,忙问李将军在哪?
“大人还不知道吧?昨夜子时,朝廷的圣旨就到了,称李将军所为逆鳞,图谶谣言,欲图谋反,本该斩首,念其平叛有功,着即流放儋州,已于黎明押送登程了。”长史回道。
狄仁杰手中的筷子“当”的一声就落在地上,痴痴地说道:“怎么会这样呢?”
“李将军在施州声誉妇孺,却遭此厄运,实属不公。”长史命人为狄仁杰换了一双筷子,接着说,“李将军临行时要在下转告大人,回京以后一定要为他辩冤。”
狄仁杰又问道:“长史可知,前来宣诏者是哪位大人?”
“过去不曾谋面,听李将军介绍说,彼乃左肃政台中丞来俊臣大人。怎么?狄大人认识吗?”长史略一思索后道。
狄仁杰点了点头。他明白了,还是李孝逸说得对,一定是在他离京期间,武承嗣再度陈奏太后,诬告忠良,混淆是非。狄仁杰打定主意,回到神都后一定要向陈明原委,为李孝逸洗冤。
“请长史放心,本使对此事绝不善罢甘休。”
……
“哼!人都死了,他不罢休又能怎样?”武承嗣对从儋州归来的来俊臣道,“此事可做得干净?”
“大人放心,李孝逸死于心痛,有当地医家为证。”来俊臣拿出证据抖了抖。
武承嗣冷笑一声道:“此所谓顺昌逆亡也!”
闻言,来俊臣心里打了一个寒战,他不知道这命运什么时候就落在了自己头上。他立即谄媚地笑了笑,对武承嗣道:“李孝逸之死在于警示宗室,勿生妄想。否则,结局会更惨。
“大人言之有理。眼看‘受宝’在即,宗室云集神都,随时都会风云突变,你我须当谨慎应对才是。”这话是在武府说的,送走来俊臣,武承嗣想,“受宝”是一个机会,何不谏言太后将李氏宗室一网打尽呢?
这念头一出来,他就一夜无眠了。刚刚辰时二刻,他就急急忙忙地进了武成殿。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当他被宣进殿时,竟在这里看到了从豫州刺史任上回京述职的越王李贞。他忙上前见礼,口称道:“微臣参见太后、八王爷。”
武曌道一声“平身”,示意他在李贞旁边坐了,然后继续与李贞说话:“皇兄不以年高,不辞劳苦,进京参加‘受宝’之礼,朕欣慰之至。”
李贞忙欠身道:“豫州地处淮北,地脊人贫,微臣就带了些当地的古玩珍奇、土产布帛以表贺忱。祈求太后美意延年,祈祷我朝本固邦宁,享国万世。”
“那真是谢谢皇兄了。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朕也要送皇兄一件礼物。”武曌说着,对伺候在身边的张尚宫道,“拿朕的《兆人本业》来。”
张尚宫误了片刻,捧了一卷书进来,武曌指着书卷道:“此乃朕富民强国之策,今赐予皇兄,还望皇兄为中兴大唐戮力同心。”
李贞捧着《兆人本业》,看着书笺上的题字,心里先是一惊,接着就动起了心思——太后送此书究竟有什么意图呢?是一种示威,还是一种笼络,抑或是一种试探。她明知道自己在诸王中的地位啊!李贞接过书卷,忙不迭地说道:“微臣谢太后恩典。”
“旦儿羸弱,朕临朝理政,乃先帝临终之托,朕勉力为之。皇兄聪颖多智,社稷之固,还仰皇兄及各位王爷率先垂范,表里楷模,共图大业。”武曌话中显出送客之意。
李贞遂起身道:“臣谨遵太后旨意。武大人有要事禀奏,微臣就此告退了。”武承嗣忙站起身来恭送。
武曌对武钦道:“送王爷出殿。”
李贞刚一离开,武承嗣就对武曌道:“截至昨日,宗室诸王已全部到京。微臣以为应趁此机会将之剪除,也免其生风滋事。”
闻言,武曌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朕命你筹备‘受宝’大典,你却尽思谋这些……”
“侄臣这也是为姑母着想。姑母以为李贞之流真会效忠么?”武承嗣尽量装得很委屈。
武曌笑道:“彼司马昭之心,朕焉能不知?然则,诸王是遵旨前来参加大典的,若无异动,朕岂可做无名之举?”
“这……侄臣以为,今日不除诸王,将错失良机,悔之晚矣!”武承嗣仍不死心。
“爱卿之言不无道理。然古今成大事者不仅要进,更贵于忍,小忍而图大谋。眼下,朕只能静观其变,伺机而动。”武曌略思片刻后又说道,“你出去后立即去找左金吾将军丘神??,除京师卫戍要多增兵员外,尚需派出密探,密切注视宗室行迹,不可疏忽大意。”
“侄臣明白,这就去宣达太后旨意。”武承嗣走出武成殿时,仍然以为太后过于谨慎了。
落水北岸搭建了一座“受宝”台,高两丈,阔数丈,上面放置了洛神的神位。相传洛神乃上古伏羲氏的女儿,一天,她生了遍游天下的念想,便沿着“河水”一路南下到了洛水边,她为这里的山清水秀而缱绻,遂在此定居。武曌就是据此将洛阳定为神都的。
早在太宗身边为才人的时候,她就从屈原的《离骚》中读过洛神的足迹,“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让她对这位美丽的女神日夜向往。后来,她跟着高宗来到洛阳,就在这洛水河边,她不止一次地从建安才俊曹子建的《洛神赋》中读出她的美貌,那“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的描述,带给武曌无穷的遐想。终于有一天,她向高宗提出,她要如洛神一样地留在神都。有时候她甚至想,自己就是洛神再世。今日,她终于有机会表示对这位女神的敬仰了。
高台四周,插着绣了“唐”字的彩旗,龙出云水,鳞光闪闪。从地面登上“受宝”台的阶梯都铺了猩红色的地毡,台上台下都有京师禁卫守卫。
不仅如此,在城南也设置了祭祀点。武曌深信,这“宝图”注定是上天的启示,回想这么多年自己在风云际会中走过的道路,她就对孟子“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箴训深信不疑。故而,她诏令群臣,在拜过洛神之后,还要祭祀天地。
司礼寺这几日也是忙得不亦乐乎。既要筹备祭祀的程序和物品,又要为太后缝制祭祀的袆衣。虽然这些都是由尚衣局采买制作的,然司礼寺要依照礼制提出要求。
至于宰相以下的朝臣们,遵照太后旨意,需要多次演练祭祀的步法、秩序。
苏良嗣作为左相,不仅时不时要被太后召进宫中就大典事宜咨询,更要率先参加排演。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几天下来已疲惫不堪。中间小憩时,他小声问魏玄同道:“大人果真以为‘宝图’乃上天赐予的么?”
魏玄同看了看不远处的内史骞味道和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的韦方质,眨了眨眼睛,那意思是说隔墙有耳。苏良嗣遂收住话头,但他在内心从来不认为上天有意,他始终怀疑这是一场人为的预谋。
进入五月,神都的天气渐渐变热。五月十一日卯时二刻起,洛水边就聚满了人群,为拜洛神而开辟的场地上,人们依据事先的划分组成一个个方阵。最东边的是由龙门寺和白马寺来的僧尼,西边是司礼寺来的博士,中间是朝臣们聚集的地方,靠着朝臣的是从各地来的李唐宗室。沿着洛水,左右金吾将军部署了众多禁卫警戒。
辰时二刻,与往常朝会一样,武曌由李旦、苏良嗣、武承嗣、上官婉儿陪同,出现在群臣面前。人群中发出“太后圣明”的声涛,从脚下一直蔓延到洛水对岸,在山野间**起经久不息的回声。
武曌今天着了一身新作祎衣,大带,随衣色,朱里,纰其外,上以朱锦,下以绿锦,纽约用青组。青衣,革带,青袜、舄加金饰。
登上“受宝台”,武曌抬眼远眺,洛水自西南的崤山一路奔来,在洛阳城下因伊河的交汇而形成宽阔的水面,阳光蒸腾起的乳色水汽,随着风在河面上扯丝拉絮,婀娜缠绵。身后就是神都洛阳,她心头涌起千里江山奔来眼底,万世社稷掌中握定的不尽感慨。她十分看重这次受宝,因为它不仅象征着天意,也代表着民意。
巳时一刻,武承嗣宣布“受宝”大典开始。
白马寺住持薛怀义率领僧尼来到方阵前的空场打坐诵经,那些从《华严经》中摘出的经文都是武曌熟悉的。其间有些段落,她在感业寺时背诵过成百遍,现在从薛怀义等人的口中念出,她更有着别样的感觉。昨夜,她与薛怀义狂欢之际,他曾许诺,一定要把“受宝”大典上的佛事做得肃穆而隆重,那一片由杏黄色袈裟组成的风景,标示着薛怀义在太后心中的地位。虽然朝臣们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可在这样的场合,一切都被蒙上了神圣的色彩。
接下来,是由宫廷学士们诵读曹子建的《洛神赋》,那又是完全不同的氛围。曹植文采奕奕,联类无穷,沉吟于视听之区,流连于万象之际的情感徜徉,听得武曌心驰神飞,让她回到了与高宗相识相知的年月。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而怡;无良媒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
初读《洛神赋》时,高宗还是太子,而武曌也正值青春年华,多少次在崇文馆里,他们依偎在一起,被这旖旎的文章激**起情爱的涟漪。
颂完诗文,就该宣读拜洛水的祭文了。
祭文出自上官婉儿的手笔,文稿起草好后呈送给武曌时,她一连读了两遍。哦!这婉儿也太聪明了,无论章法还是辞藻,她都很满意。武曌破例,就直接点名要上官婉儿宣读。
当上官婉儿莲步轻盈地来到台前展开文稿时,台下一度**起一阵喧哗。然而,随着那婉转嘤咛的诵唱如春水般淌进他们的胸臆时,僧尼、官吏和诸王都屏住了呼吸。
彼伏羲之淑媛兮,结河伯以为俪;悲伯而伤之矢兮,牵后羿而洛嫔。思洛水之清流兮,乃移舟而南来。眷恋恋而不思归兮,乃教民以结渔。彼乌发以垂肩兮,若飞瀑之落谷;彼明目以览世兮,若皓月之临空……夫佑我社稷,福我子民……
上官婉儿的话音刚落,在典雅而又恢宏、凝重而又婉转的祭祀乐曲中,武曌率领李旦、苏良嗣、武承嗣缓缓来到洛神神位前,行三叩九拜之礼。
等他们回到各自位置的时候,盛典的最后一个节目开始了。遵照旨意,苏良嗣手捧已经装入盒子的“神石”来到武曌面前,高声念道:“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武曌接过盒子转身递给上官婉儿,面向台下的僧尼、大臣和诸王高声道:“昊昊上苍,降大任于朕;尊尊洛神,托社稷于朕,朕当不负天意,欲图中兴。”
台下又腾起一阵声浪:“太后圣明!”
李旦就站在武曌身边,他跟随着台下的声浪而祝母后万寿无疆,德陪日月。他的目光暗淡而冰冷,因为他从上官婉儿的祭文和武曌的话中没有听出“中兴大唐”的字眼,一切都是含混不清的。然而,恰恰是这种含混不清,让他感到了危机。他用余光悄悄地朝台下看,就看到了一个恶煞的身影,那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杀了太子李贤的丘神??。他又转脸打量左相苏良嗣,但见他脸色严肃,没有任何兴奋的表示。李旦觉得浑身发冷,似乎如陷入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被倾覆的危险。
父皇!您在何处,您能体会儿臣的痛苦么?李旦在心里呼唤。
随后,一行人到洛阳南郊祭祀天地。
第二天,武曌又在正在建筑中的明堂接见朝臣,加尊号为“圣母神皇”,并当着朝臣们的面展示了太后的三颗玉玺。它标志着,太后今后完全可以不用皇上的玉玺就能发布诏书。
李旦虽然陪伴在左右,可母后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在人们狂欢的声浪中,他被遗忘在了一个尴尬的角落。
可有人没有忘记他。在几天的大典仪式中,李贞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李旦,皇上暗淡的目光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猜得出皇上眼下的心境,他有着同样的感觉。
一向被诸王视为唐室砥柱的李贞人在明堂坐着,然武曌滔滔不绝的声音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从心底埋怨皇上的软弱。他打量着坐在前后左右的亲王们,情态各异的面容让他有些捉摸不定。
难道就这样束手就擒,做了武氏刀下的鬼魂么?纵然不为李唐江山忧虑,也该为自己的生死存亡着想吧?
李贞的目光暗地掠过人群,在不远处看到了纪王李慎。他眉宇平展,形容安静,很专注地注视着坐在上面的武曌。似乎所有的变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在太宗诸子中,他虽然排行第十,可他聪颖勤勉,见事敏锐,早在贞观年间任襄州刺史时,就以善于治政而受到辖内百姓的拥戴。他也是诸王中最有主意的人,不可能对目前的局面无动于衷吧!
李贞决计,待朝会散后,屈兄长之尊去纪王府一趟。
此时,纪王府中,李慎很恭敬地与兄长叙着话,追忆着儿时的趣事,询问豫州近年来的农桑丰歉,皇兄一家的起居安康,又很热情地往李贞杯里续茶,就是不说正题。李贞不免有些焦急,他放下茶杯道:“十弟以为兄长来此就为了讨一杯茶喝么?”
李慎回应道:“为弟愚钝,还请兄长明示。”
李贞问道:“不知十弟可曾听说,皇叔李孝逸在流放儋州途中被杀了?”
“太后不是说此事乃一伙强盗所为么?”
“你难道会相信这个?李孝逸与我等相比,乃平定徐敬业叛乱的功臣,先是被贬,继之被杀,十弟不感到寒心么?难道十弟没有看到太后‘受宝’背后的玄机么?”
刚刚过了五十岁生日的李慎摸一把下巴叹道:“此皆上天之意,你我又能有何作为?”
对于这个回答,李贞很不以为然,道:“何谓天意?荀子曰,从天而颂之,无如制天命而用之。武氏如此铺排张扬,分明是要取唐室而代之,这一点,十弟真没有看出来么?”
“皇上都无良策,我等又能如何?”李慎迷离着眼睛,很平静地看着李贞。他怎么会看不透武曌的用心呢?在来神都之前,他已同身边的长史做了反复的磋商研判,深感自显庆以来,太后经多年经营,已鹰爪满朝,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从感业寺归来,在皇上面前哭哭啼啼的武媚了。而让他更感沉重的是,他的母亲韦贵妃本来就是北周遗老的孙女,虽贵为贵妃,并且为太宗生下了他,可从未得到太宗更多的恩宠。而他还有七个儿子,有的已入朝为官。一旦动起兵戈,不免流血折命。
李贞看一眼李慎道:“皇上懦弱,我等不能坐视社稷易主。武氏一旦觊觎神器,必不能见容于你我兄弟。”
“兄长之言不无道理,然以为弟观之,眼下尚非举事之机。”李慎沉吟片刻,向李贞作了一揖道,“以为弟之见,兄长不如密与诸王商议,待时机成熟后再举事不迟。”
这话在李贞听来,无异于下了逐客令,可他又不便发作。
从纪王府出来,李贞很失落,眼眶中就噙满了悲凉的泪水。曾被高宗赞为“渐天汉而含润。资日观以载文,艺重三雍,道优二陕,梁池挺秀,燕馆趋贤,位表衔珠”的李慎尚且进退维谷,踯躅犹豫,那其他亲王可想而知。更让他不安的是,远在博州的李沖还在等待着京城的消息。他怕李沖心浮气躁,贸然出兵,引火烧身。
在李贞逗留京都的日子了,又发生了两件事情,促使他对举事有了更加紧迫的感觉。
六月初一上午巳时,天空渐渐变得阴暗起来,李贞临窗仰望,只见黑云正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太阳,不一会儿,整个街坊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街道上脚步杂沓,人生嘈杂。有高声呼唤亲人的,有号啕大哭以为灾难降临的。
李贞读过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日食在这个时间出现,对武氏家族和李氏宗室将意味着什么。他很快就想到了两点,一是武氏号称“圣母神皇”,必是得罪了上天和洛神,而以灾异谴告之;二是警示李唐宗室诸王,时不我待,机不再来,应该顺应天意,举事讨武。
日食的第二天,皇叔李元嘉之子,通州刺史李撰、范阳王李霭登门来了。
李贞问道:“二位兄弟焉何到此,身后没有人跟着么?”
李撰笑了笑道:“为弟什么人?岂是那些蠢材能跟踪得了的。为弟转了几条街才到了这里。”
李霭问道:“八兄可曾听说,东阳公主封邑被削,二子徙往巫州。”
“哦!有这等事,是何原因?”
“还能有何原因,不就是因为她曾尚高履行,而高又与长孙太尉乃姑表兄弟,太后因而恶之。”
“岂有此理!她心目中还有没有太宗?”
东阳公主是太宗的第九个女儿,本来就因为高履行一案受到牵连,接着又遭遇新城公主暴亡在府上,高宗怀疑夫婿韦正矩是元凶,怒而将其诛杀。东阳公主因为其保媒而受到处罚,迁往集州。
李撰愤愤不平地说道:“事情已过去数十年了,复又削掉封邑,岂非让宗室难堪?”
李贞的心就“咯噔”了一下,感到真是到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地步了。
李撰接着问道:“受宝那日,兄长注意皇上了么?”
“没有!皇上怎么了?”李贞明知故问。
李霭悲道:“皇上脸色苍白,双目无光,眉含悲郁,其心之痛可想而知。”
其实,李贞又何尝没有同感呢?他能体会到皇上身在宫苑,如入囚笼,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滋味,只是慑于太后**威,不敢有所表示罢了。何况,他的痛苦已不属于个人了,而是整个宗室之痛:“为兄也以为皇上表面上很顺服,其实在内心是日夜盼望我等起兵勤王,斩除妖后,还我大唐朗朗乾坤,匡复先帝基业的。”
两人听了都频频点头。李撰出主意道:“既是皇上有此意思,我等何不矫诏,就说‘朕遭幽系,诸王宜发兵相救’。”
李霭也在一旁支持:“我等不才,愿将勤王之军交由兄长统领,誓死匡复唐室。”
李贞握着两位兄弟的手说道:“当此之际,为兄应担当重任。”接着,他们又在一起商议了联络诸王的方法、起兵时间。
“为兄就不相信,当唐室大军兵临城下时,妖后还能坐在武成殿泰然无事。”李贞满腔悲愤道,“人言撰弟善属文,这勤王之诏就由你来写。”
李霭又道:“为弟已听说,七月武氏还要大封洛水、举行嵩山封禅,朝野都为此奔忙,此正是我等聚兵之良机。”
“显庆以来,宗室皆被武氏遣往各地,故同时举事尚需时日,我意十月最佳,二位兄弟以为如何?”李贞建议道。
两人都以为李贞不愧为诸王之首,深谋远虑。当下决定以书信通知诸王,十月同时在各地起事,共趋神都。
为避过朝廷耳目,李霭、李撰一直待到子时才趁着夜黑回到自己府中。临行时,李贞送至府门口,还特别叮嘱朝觐结束后,不要同时离开京城,以免武氏爪牙生疑。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贞独自一人,或坐车,或乘马,遍游神都山川风物、佛寺道观,兴趣来了还要吟几首诗,托上官婉儿呈给武曌批阅。武曌对这位皇兄也是刮目相看,每有感触也都写成文字加以褒扬,似乎大有知音难觅之感。
然而,只有武承嗣明白,太后这一切都是做给诸王看的。她私下里一刻也没有放松对李贞的关注。
“八王狡黠奸诈,不可掉以轻心。”她这样叮嘱武承嗣。
眼看六月已经过半,诸王相继离去,李贞觉得是该回去了。这天一大早,他来到武成殿向武曌辞行:“微臣在神都期间,吟了几首谬作,承蒙太后不弃,微臣甚感恩遇之隆。”
武曌笑道:“人言八王善骑射,涉文史,兼有吏干。朕拜阅大作,果然不凡。”
李贞忙谦虚道:“微臣惭愧,太后赠《垂拱集》,微臣反复读解,果然字字珠玑。”
“哦!那你说说,朕的那个《垂拱集》有什么好呢?”
“字潇洒飘逸,自不必说。文章深意,微臣只用一字概之:真。”
武曌很吃惊,她看着面前的李贞,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评价自己的著作,这个人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