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公元688年)春正月,神都洛阳年气依然,它在除夕响遍街坊的爆竹声中,在乾元殿的觥筹交错的饮宴上,而官员们的内心却是冰结雪铸的冷。
元日早上,皇上李旦、皇后刘媛带领在垂拱三年被册封的恒王李成美、楚王李隆基、魏王李隆范、赵王李隆业、内史岑长倩、检校纳言魏玄同、左相苏良嗣、右相韦待价、同凤阁鸾台三品武承嗣、鸾台侍郎、地官尚书韦方质和即将赴长安留守的裴居道等人,在举行过祭祀大典之后,来乾元殿向武曌贺岁了。
武曌的气色很好,一年多来薛怀义的侍寝,使她的脸上丰满而又红润,就是脖颈处露出的皮肤也是白皙滑腻的,没有一丝皱褶。大臣们每每抬头仰望太后,都在心里为她的驻颜有术而惊叹。
李旦理所当然地走在前面,率领皇后与四个皇子先行向太后拜贺。这也是自朝堂让政以后,他第一次在如此宏大的场合与大臣们见面。当耳边传来“皇上春祺”的声音时,他很僵化地笑着招手,仿佛这山呼与他没有关系。按理,他是要接受山呼万岁的朝贺的,可现在,有过去一年举国杀戮的阴影在,谁还敢冒太后之不韪,而喊出“万岁”两个字呢?
带着皇后和几个儿子,李旦庄严地来到母后面前,感谢她的恩典。他的头深深地埋在衣袖间,泪水顺着眼角一滴滴地落在地上:“皇儿感念母后恩典,愿母后寿延无量。”
一刹那,武曌的眼睛湿润了,这情景让她想起了很多往事,那长眠在梁山怀抱的高宗皇帝,那先于白发人而去的李弘、李贤,也许,她还想到了刚刚从均州转到房州的庐陵王李显。
天生的母性在这亲情的氤氲中回到了她的眉宇间,她本该享受他们带来的天伦之乐的。
然而,不能,站在她的角度,没有别的选择,即便是母子之间。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苏良嗣、魏玄同、裴居道等都被皇上的跪姿强烈地震撼了,他们在心底震颤着同一个声音——陛下可怜。
接着,是太平公主与驸马都尉薛绍带着儿子向太后贺岁。
太后与皇上向臣下赐酒,武曌身板很直,她举起酒杯,面对朝臣道:“戊子初元,万象更新,朕与众位爱卿,与天下百姓共贺新春。”
臣僚们举起酒杯,面朝武曌,山呼“太后吉祥如意”!
谁也没有注意到,刚刚四岁的楚王李隆基忽然从乳母怀中挣脱,他越过李旦,径直来到武曌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奶声奶气地喊道:“孙儿恭祝皇祖母万寿无疆!”
李旦见此情景吓坏了,他急忙上前跪倒在地道:“是皇儿教子无方,还请母后恕罪。”
武曌却笑了,她上前抱起李隆基道:“小小年纪,即晓得君臣之礼,将来必成大器。”
李隆基童稚的脸紧紧地贴在武曌的胸前,很亲昵的样子。武曌低头看去,赫然吃惊——这孩子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口唇、额头处处都有太宗皇帝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细长的眼睛炯然卓光,她的心片刻间生出莫名的悸动。
武曌与李隆基亲热了片刻才将其放下。她再去看李旦,他脸色苍白,一副很惊恐的样子。
贺岁进行了两个时辰,在群臣散去后,武曌留下苏良嗣、武承嗣和新任冬官侍郎狄仁杰到武成殿叙话。
大年元日本是假期,苏良嗣猜不透太后这时候召见会有什么急事。离开神都一年多,朝廷已物是人非。走路生怕被落叶打了头的纳言裴居道接替他任了西京留守,接续他为纳言的韦思谦也在年前以太中大夫身份致仕。朝廷今后有什么事情,还会遣人去垂询,然而,他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防着周兴、来俊臣等人了。而告密骤风的旋转,让多少风华正茂的忠良陷入囹圄,枭首殒命。
从乾元殿到武成殿并不遥远,也许是岁逢元日,感慨良多;也许是顾影自盼,又老了一岁,苏良嗣的思绪一下子拉得很远,离开神都时太后为他饯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一天苏良嗣紧赶慢赶,刚刚走完司马道,就发现武钦焦急地朝这边张望,他急忙上前问道:“下官来迟了么?”
“太后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大人就随咱家进去吧。”
也许是他的年龄与当年刘仁轨离开神都时相仿吧,武曌见苏良嗣进来,脸上立时充满了笑容。
苏良嗣打量了一下膳室,见酒菜早已备好,忙说道:“微臣见驾来迟,还请太后恕罪。”
“不妨事,朕今日略备薄酒,就是想与苏爱卿叙叙话。爱卿且先饮一杯,权作说话的引子。”武曌笑道。
在这样的时刻饮酒,臣下常常只是一种表示,并不敢畅饮。苏良嗣轻轻碰了碰杯子,就听见武曌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刘大人殒薨后,朕反复思虑,朝中再没有人比爱卿更适合去经营长安了。”
苏良嗣回应道:“刘大人德高望重,乃微臣楷模。”
“爱卿所言极是。朕看重的就是他胸有大局,磊落忠贞,敢言直谏。”
“臣当年出仕时,就尝闻刘大人诸多佳话,至今想来,仍感慨不已。”
酒过三巡,武曌的脸上就泛起了红晕,话也多了起来:“长安,太宗经略之京都,先帝神位之所在,爱卿此去,务必殚精竭虑,勿失朕望。”
“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苏良嗣急忙起身。
“听说爱卿乃雍州武功人氏。”武曌又问。
一句话勾起了苏良嗣的悠悠乡情,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回故乡了。此次回去,他感到肩上的使命沉重,觉得这每一滴酒都是朝廷的一份责任。
武曌缓缓饮了杯中之酒,说话的声音也更柔静了:“爱卿可知太宗就诞生在武功,他年轻时在那留下许多的诗句。”说着,武曌轻启朱唇,哦哦诵道——
代马依朔吹,惊禽愁昔丛。况兹承眷德,怀旧感深衷。
积善忻馀庆,畅武悦成功。垂衣天下治,端拱车书同。
白水巡前迹,丹陵幸旧宫。列筵欢故老,高宴聚新丰。
驻跸抚田畯,回舆访牧童。瑞气萦丹阙,祥烟散碧空。
孤屿含霜白,遥山带日红。于焉欢击筑,聊以咏南风。
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
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营碎落星沉,阵卷横云裂。
一挥氛沴静,再举鲸鲵灭。于兹俯旧原,属目驻华轩。
沉沙无故迹,减灶有残痕。浪霞穿水净,峰雾抱莲昏。
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长想眺前踪,抚躬聊自适。
……
武曌吟罢,长吁一声道:“朕很惋惜,终究没能去武功看看太宗先妣之旧宫为何让他如此眷恋不已。”
苏良嗣的眼睛湿润了,端起酒杯的手也微微颤抖。不管内心他对太后临朝有多么纠结,然此时此刻,他还是想起了太后协助高宗理政,在高宗驾崩后署理朝政的赫赫功业。他很明白,像太后这样的至尊,以诗话别都不是文人墨客的闲吟,而是含着对太宗的深深怀念,寄托着对他的殷殷期望。
“苏大人在想什么呢?如此出神。”
苏良嗣收回思绪回看一眼,见武承嗣与狄仁杰过来了,忙打拱道:“向大人祝岁,老夫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武承嗣也笑应道:“辞旧迎新之际,人们总会抚今追昔。大人心境,晚辈深解。”
狄仁杰忙上前向苏良嗣恭贺新春:“下官去岁应召回神都,途经长安时与大人一叙,至今想来,真是胜读十年之书。”
他说的是第一次被武曌召回的旧事,当时路过西京,他先去拜谒了太宗昭陵、高宗乾陵,后又专程到长安城中拜见了苏良嗣。在宁州刺史任上,他就闻听苏良嗣痛捽薛怀义的事,而苏良嗣当年在担任荆州都督府长史时,也听说狄仁杰以知顿使身份阻止许敬宗、李义府要并州地方出资为皇后筹办谢父老宴的凛然正气。两人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
苏良嗣对狄仁杰毫不隐瞒神都的腥风血雨:“大人回来得真不是时候。”
狄仁杰举酒对苏良嗣道:“大丈夫当以身赴国。时艰而见忠良,怀英(狄仁杰的字)不才,然愿效大人品节,绝不屈从权贵,必以热血殉我社稷。”
当夜,两人大醉,梦做得很沉也很香。孰料一觉醒来,朝廷的六百里快马急件到了,说宁州吏民上书朝廷,竭诚挽留狄仁杰延职一年。离开长安时,苏良嗣率西京留守署的官员将他送至咸阳以西,才依依马上相别。
现在,两人都为能在神都聚首而感欣慰。
苏良嗣谦虚道:“大人性刚正,品务实,故而深得宁州百姓拥戴。老夫那些话不过是人生一些参验,何敢言胜读,折杀老夫了。”
武承嗣在一旁打趣道:“年节之际,本是万象更新之时,两位大人倒对旧事念念不忘,莫非真的老了?”
两人相视一笑,并不直接回答武承嗣的话,而是转变了话题:“太后等着呢,我等速速进去吧!”
武钦引着三人进了殿,武曌已端坐在那里等着了,见诸位大臣进来,遂开口道:“各位爱卿!年节之际本无朝会,还要召各位前来议事,朕甚不安。”
几位大臣纷纷道:“过节事小,社稷事大,非有要事,太后不会召见。”
“还是几位爱卿能体会朕的心境,其实,这事朕早在节前就反复思虑过了,只是因为吐蕃犯境,朕忙于处置,现韦爱卿已率军出征,朕终于有机会与众位商议宗庙大计了。”
太后说这话的时候,武承嗣脸上有些不自然。当初,拜韦待价为西道行军总管负责征讨吐蕃时,他曾提出要指派军中御史监军,遭到了武曌的责备——古者明君遣将,阃外之事悉以委之!比闻御史监军,军中事无大小,皆需承禀,以下制上,非令典也,且何以责其有功。当时,武曌说得武承嗣满脸通红,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破而十分尴尬。他忙接话道:“夏官署报,韦相率领大军一路西去,所向披靡。”
“此皆朕不设监军,将军纵横捭阖之故。”武曌言罢,把话题又收了回来,“今日朕召几位爱卿来,就是要就宗庙大计问政于卿等。洛阳勘定神都多年,朕也很少再回西都。朕以为自今年起,在神都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四时享祀如西庙之仪。与此同时,朕亦欲为武氏先祖立崇先庙,诸位爱卿有何见奏,朕想听听。”
苏良嗣与狄仁杰相互看了看,都了解彼此的意思,遂把目光投向武承嗣道:“武大人定是胸有成竹,不妨先说。”
遇事敏捷的武承嗣立即领会了太后的意思,立李唐宗庙是人心的需要,而立武氏宗庙才是真正意图。既然两位大臣推举自己先说,他也就当仁不让,起身来到武曌面前提了提嗓子道:“太后此举,上顺天意,下合民心。前日,微臣秉承旨意就宗庙数垂询过司礼寺(太常寺),有博士谏言,武氏宗庙应为七室,李氏宗庙应为五室。盖因太后临朝,万民敬仰,皆先祖光前裕后之故。”
苏良嗣这回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太后一方面遣韦相出征,而她和武承嗣并没有闲着。而且博士们也学会了阿谀逢迎,见风使舵。大唐江山乃高祖初创,太宗光大,高宗固之。无大唐焉有武氏?无高宗焉有太后今日御臣理政的机会?岂可本末倒置。不管太后平日如何看重自己,他都认为此举违背制度,他身为左相,不能坐视:“启奏太后,《礼》曰,天子七庙,诸侯五庙,此百王不易之义也!今博士别引浮议,广述异文,不以国家常度为法,臣请太后三思。”
武曌的眉头皱了皱,便转头问回京不久的狄仁杰。狄仁杰亦不假思索地应道:“微臣以为苏大人所言甚是。微臣深念太后亲承顾托,光显大猷之宏略,慎终追远,承先启后之苦心。然则,《礼》有所源,国有法度,不可轻废,故而崇先庙应如诸侯之数。”
武承嗣没想到两位同僚一致持反对意见,一时着急,便说出不顾身份的话来:“两位大人之言未免乃抱残守缺、孤陋寡闻之见。所谓移风易俗,因变故也。今太后承太宗宏业,禀永徽之治,内而使国泰民安,外而使异族臣服,前光世业,后昭来者,武氏崇先庙为何不能以七数?”
狄仁杰回朝以来,第一次与武承嗣直面,对其仗太后之势,颐指气使的神气也很看不惯,凛然道:“武大人之言差矣。古者便国不法古,治世不循旧礼,然商鞅之变,在耕战也;汉武之变,在强国焉;贞观之变,在纲纪也;永徽之变,在中兴焉。今大人为一族之私而言变,不唯成世人笑柄,恐怕首先是曲解了太后的意思。”
武承嗣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狄仁杰的词锋犀利,一时回不上话来,脸憋得通红道:“你……你信口雌黄,敢蔑视太后。”
苏良嗣见状忙道:“太后这不是征询臣下谏言么?武大人何须动怒,年节之际伤了和气,于身心大不利。”
这话软中带讽,武承嗣怎会感觉不出来?可面对苏良嗣的笑脸,他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起脾气来。
其实,武曌此番问政也是要试试人心向背,现在,见两位自己平日十分看重的大臣均直言不讳地反对将武氏宗庙立以七数,这至少说明许多事情欲速则不达。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思路,以责备的语气对武承嗣道:“苏爱卿所言,亦朕之所思也,这不是大家在一起商议么,你何须怒形于色?那些博士都是些书呆子,怎么可知朕的衷肠呢?亏得两位大人提醒,否则一旦颁诏,甚失人心。”
说到这里,武曌伸开双臂,很大度地对三位大臣道:“朕意已决,崇先庙立以诸侯数,唐室宗庙以礼为七数。此事不复再议,你等也无须在朝臣中传播。”
三人不约而同地赞道:“太后圣明。”
武承嗣遭到两位朝臣的驳斥,心中愤愤不平,便借旧事发泄:“臣闻李孝逸贬为施州刺史后,积怨朝廷,腹诽太后,竟然云自己名字中有白兔,又道兔乃月中之物,故而,他有天子之相。”
“哦!有这等事?”武曌的眼睛睁大了。
苏良嗣与狄仁杰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此皆传言,未经证实不可轻信。微臣建议派人南去一问便知。”
“苏爱卿之言,正合朕意。”武曌说着,将脸转向狄仁杰,“狄爱卿!近来有人密奏,言吴、楚等地多**祠,朕欲任你为江南道巡抚使前往查案,就便转道房州,代朕探视庐陵王,也到施州问清李孝逸的案情,如何?”
“微臣谨遵太后旨意。”狄仁杰应道。
眼见时间不早了,武曌便挥了挥手道:“今日元旦,卿等本该与家人团聚,却被朕耽误了,大家都回去吧,朕也要与公主团聚了。”
出得武成殿,武承嗣因话不投机,先行告辞走了。苏良嗣与狄仁杰也相跟着朝司马门走去。
新春的气息凝聚成淡淡的雾霭,在晨间的宫阙间徘徊,硕大的宫灯悬挂在司马道两旁的高竿上。但毕竟距立春还有三四日时间,因而,偶尔掠过的寒风扑到脸上,仍然是冷飕飕的。
在苏良嗣的记忆中,神都的春节有过两次低潮,一次是高宗驾崩那年,神都的所有歌舞竽笙都停止了,也禁止燃放爆竹,整个正月都是冷冷清清的;再就是这一回,因告密泛滥,臣僚出出进进都悬着一颗心。与高宗驾崩那年相比,这一回却是冷在心里。据说,有的朝臣把除夕年夜饭当作诀别饭来吃,再好的菜都被泪水淹成了咸涩。
“郝处俊你该知道吧?”突然,苏良嗣轻声问了这么一句。
狄仁杰回道:“知道!仪凤年间,下官调大理寺丞时,他任吏部侍郎,上元初,他为中书令,可谓一代名相。”
苏良嗣看了看周围,小声道:“上元中,高宗因头风病重,欲逊位与皇后,他竭力阻止,结果,祸及孙辈象贤。象贤为太子通事舍人。去年,他的家奴为了讨封,诬告主人谋反,太后命周兴拘之,严刑逼供,终不能令其开口,被强判极刑,临刑前,他大骂太后。太后闻之大怒,令肢解其尸,掘其祖坟,自此,凡行刑犯人,必于口中置木丸,以堵其口。”
狄仁杰摇了摇头,叹息道:“此风蔓延,实非朝廷之幸。”
苏良嗣提醒道:“狄大人初回京,说话也当谨慎,不应给奸佞口实。”
“多谢大人提醒,然下官以为为人臣者,当以诤谏而事主,勿以逢迎而谄媚,方见得忠诚。”
两人说着话走完了司马道,临上车前,苏良嗣告诉狄仁杰,这乾元殿不久也要拆掉改作明堂了:“据说,太后厌朝会之争论不休,又鄙薄儒生清谈,故而只与北门学士商议定制。他们说明堂当在国阳丙巳之地,三里之外,七里之内,薛怀义奉旨丈量,恰在乾元殿处,太后已命薛怀义主持此事了。”
“哦!此事下官倒是第一次听说。”狄仁杰的心情骤然沉重了许多,这次调回神都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一时也很纠结。
苏良嗣上了车驾,渐渐淡出了狄仁杰的视野,他收回目光,吩咐驭手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两人一个住在城东的坊间,一个住在城西的坊间。
“即将奉旨出京,你不可胡思乱想。”狄仁杰在心里提醒自己。就听驭手一声吆喝,马儿撒开了四蹄,朝前奔去……
在狄仁杰出使吴楚的日子里,武承嗣的心一直在翻腾着。元日一大早太后接受苏良嗣与狄仁杰的谏言,将武氏宗庙降为诸侯级,让他心中愤愤不平了许久。以致后来他多次谏言武曌改弦更张。武曌不但没有听从,反倒责备他处事太鲁莽。说苏良嗣、狄仁杰都是忠心耿耿的重臣,不可对他们心生疑虑。而这个朝廷就像一个大染缸,各色人等都要有,不能少了周兴、来俊臣,更不能少了苏良嗣和狄仁杰。而且苏良嗣和狄仁杰的话都是为朝廷着想,他若是为朕谋,就该找出朕之理政上合天意之证。
武承嗣回到府上,就陷入了苦思冥想,到哪去寻找证据呢?恰在这时,他的堂弟、左卫将军武三思来访。
听了堂兄的倾诉,武三思笑道:“兄长如此聪明之人,岂能被些许小事难住?”
武承嗣惊愕道:“听贤弟的意思,已是成竹在胸了?”
“成竹不敢说,然为弟提一件事,也可开兄长思路。”武三思娓娓道来,“兄长可记得进京后,太后要为弟读《太史公书》一事。一天,为弟看到始皇帝三十六年(公元前211年)秋的一段记载:荧惑守心(星象名)。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不知兄长认为此事影响如何?”
武承嗣很不以为然:“为兄要找上合天意之据,你说这些何用?”
武三思就笑道:“兄长焉能不知天意乃人意乎?为弟以为,那石壁本就是有人刻好置于彼处的。”
武承嗣明白过来了:“贤弟是说,这天意皆人为之矣!呵呵!贤弟一句话,令为兄茅塞顿开。只是这样的事情,谁来做呢?”
武三思道:“此事不劳兄长,为弟去找怀义大师,他眼下正在督建明堂,还怕找不到刻石的人。”
兄弟俩总算眉头舒展开来,武承嗣要家人备了些酒菜,两人相坐对饮,酒过三巡,武承嗣问道:“为兄闻听贤弟近来总喜欢去武成殿看婉儿姑娘,可有此事?”
武三思笑了笑道:“兄长也知道为弟的情况。为弟不喜读书,今太后命读《太史公书》,为弟哪读得懂,只好去找婉儿姑娘讨教啊!”
武承嗣听罢,哈哈大笑,以致杯中之酒洒入了怀中。
“兄长大笑,却为何来?”武三思有些疑惑。
武承嗣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用筷子指着武三思道:“事情恐怕没有贤弟所说那样简单吧?为兄可是听说,你总喜欢偷个……”
武三思闻此打住武承嗣的话道:“兄长如此说就显得俗了,此所谓闻香识女人也。”
“呵呵!说说,是何滋味?”
“说婉儿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妥。若用肤若凝脂,腰如束素,暗香袭人更合适些,与她在一起最是销魂。”武三思迷离双眼,痴痴地看着面前的武承嗣。
武承嗣的脸上却是严肃起来,道:“此事若被太后知道,你可就大祸临头了。”
武三思忙求道:“此事还请兄长一定为小弟守口,万不可让太后知道。至于兄长所托之事,不需三日定有消息。”
三天以后,武承嗣刚刚回到署中,录事就来禀报,说有一汉子求见,说有要事。
“好!传他来见。”
不一会儿,录事引一手中捧了石头的汉子进来了。见了武承嗣,那汉子纳头便拜:“小民参见大人。”
武承嗣情知薛怀义的人到了,煞有介事地说道:“报上名来。”
“小人唐同泰,雍州人氏。”
武承嗣问道:“你欲向本官禀报何事?”
“启禀大人,小人是来向朝廷献瑞石来了。”那汉子道。
“哦!瑞石?呈上来。”
从录事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武承嗣慢慢打开,只见被杂物铺垫的包裹中间有一块洁白如玉的石头,上面赫然写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字。那汉子说,数月前他在洛水边为人佣耕,歇息时间忽见滨水有一物闪闪发亮,他近前一看,原是一刻了字的石头。他不敢怠延,遂入城献与朝廷。
武承嗣心中暗喜,想这怀义大师也真能编,这故事不唯绘声绘色,而且天衣无缝。遂对录事说道:“带他下去领赏。”
“启禀大人,小人还有个不敬之情,大人能否引荐小人去见太后?”那汉子问道。
武承嗣道:“太后日理万机,哪有时间见你等乡野之民。本官会向太后转奏你的忠心的。”
这事情前后做得十分隐秘,以致薛怀义当晚在宫中与武曌厮守时,也没有透露半点消息。
第二天不早朝,辰时二刻,武承嗣就带着瑞石来到武成殿。将前前后后、根根节节向武曌陈奏了一遍。
武曌十分奇异,问道:“果真如此么?”
“恭请太后圣览。”武承嗣呈上白石。
武曌反复把玩手中的石头,色泽亮丽透明,石质圆润如玉,所刻字体为汉隶,拙朴而不失大雅,心中暗道天意果然垂爱于朕,一双丹凤眼顿然灼灼有光地说道:“《周易·蘩辞》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礼记·礼运》又曰:‘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车,河出马图。’朕观其石,圆而润,且名之为宝图。传朕旨意,册封唐同泰为游击将军。命司礼寺择定吉日,朕将受图。”
当然武曌也没有忽视受图谶所面临的障碍,她要苏良嗣召集检校纳言魏玄同,四年前因诿过于君而被贬谪、刚刚出任内史的骞味道,鸾台侍郎、地官尚书韦方质,加上春官尚书武承嗣,集议受图诸事。
图是由武承嗣敬献的,他当然是“受图”的积极推动者,他当着众位宰相的面眉飞色舞地描述“宝图”出水的机缘、时间、地点,说这应了易书所言之“书出洛”,此天以大任降太后矣。
骞味道几乎不假思索就对“宝图”大加礼赞,四年前一句错话险些丢了性命,这次能够重回神都,他以前事为鉴,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再犯第二次错:“诸位大人,下官以为天意不可违。”
魏玄同见两人一唱一和,内心很不平静。早在任吏部侍郎时,他就对选举人才“课试既浅,艺能亦薄,而门阀有素,资望自高”的弊端给予过猛烈抨击,以为“有志之士,在富贵之与贫贱,皆思立于功名,冀传芳于竹帛。”后来,因上官仪一案而遭流放。然宦海沉浮而不折其腰,他又怎么能任由虚妄的“图谶”蛊惑太后呢?
“诸位大人!老夫一生见闻世事,虽凤鸟河图之说见于典籍,然至今未见实证,故而孔夫子才有‘凤鸟不至,河不出图’的感叹。现在如何可以轻信一乡野之人的信口雌黄呢?”
魏玄同的话刚落音,就遭到武承嗣的谴责:“大人是何意思?难道太后名之‘宝图’也是妄说么?大人是不是以为太后也不如大人呢?”
“大人何出此言。”魏玄同很不满地看了一眼武承嗣,“太后命吾等集议,老夫本于职责坦言所见,此乃正遵循太后旨意矣,何来僭越?集议政事,人人皆可畅所欲言,何谓犯上?”
“魏大人此言差矣?太后已为神石命名,足见其邃不可测,妙不可言。上天以宝物示我朝,于子民言,太后乃圣母;于朝纲言,太后乃神皇,大人还是顺从天意为佳。”骞味道附和武承嗣。
苏良嗣一直很认真地听着大家的话,他很快就从武承嗣与骞味道的话里听出这一切都是太后事先授意的。即使集议没有通过,依太后的性格仍然是要一意孤行的。何况,“圣母神皇”的尊号并没有改变皇上仍然存在的现实。尤其是正值告密风盛之际,弄不好会有更多的人头落地。作为太后亲委的集议召集人,他不能看着武承嗣等人借机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嫁祸于人。于是,他在骞味道说完话后就站了起来:“诸位大人,集议本就是各陈己见,政见相左亦不为怪,不可因情伤事。老夫以为各位大人所言皆金玉之见,即便‘宝图’不出,太后于我大唐,上承太宗大业,下开垂拱新局,尊为圣母,当之无愧。故而,当由老夫陈奏太后、陛下择定吉日,拜洛受图。”
本来众人以为苏良嗣的主意不失为上佳,集议到这个时候就不应再盘桓于细节了。可就在此时,地官尚书韦方质却说话了,除了对太后旨意表示遵从外,话锋却直指苏良嗣:“大人之言模棱两可,下官闻苏姓同僚中曾经有一位‘苏模棱’,未料大人也深通此术。”
苏良嗣的心就为韦方质的斜出而郁闷,好在众人都已起了身,他硬是忍住没有再多说话。
众人散去后,魏玄同也留下了,他责备苏良嗣中庸,苏良嗣也不埋怨,抚着魏玄同的肩膀道:“你我皆两鬓如霜,在下实不愿周兴之流借此兴风作浪,残害好人。”
魏玄同却不以为然:“哼!周兴能拿老夫怎样?当年若非老夫提携,焉能有他今日?”
苏良嗣劝道:“世间万物,唯人心难量。大人还是谨慎为好。”
在第二天的朝会上,苏良嗣不等武承嗣禀奏,就抢在前面将集议结果奏给武曌。武曌很高兴事情如此顺利,当朝下旨将在五月十一日(戊辰)亲拜洛,受宝图;祭祀南郊,告谢昊天;还将在正在建设中的明堂举行朝觐,命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以拜洛前集于神都。
诏书还特别强调,太后将在五月十八日加尊号为圣母神皇,制神皇三玺。
朝廷的诏书以六百里快马疾速分发各地,到达博州刺史琅琊王李沖治所时,已是四月中旬了。
李沖是太宗第八子越王李贞之子,与李旦乃堂兄弟。不仅人生得相貌奇伟,而且受祖父的影响,又秉承父亲兼涉文史,长于骑射的家渊,从年幼时起,他就每日闻鸡起舞,夜半孤灯,故而博学多才,在宗室子弟中以才行而闻名。
安顿好朝廷使者,李沖回到署中,把朝廷的诏书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事多蹊跷。太后临朝理政这是朝野尽知的,为何偏偏要造出个“河洛出图”的神话呢?而且,还要宗室前往神都朝觐,她究竟要干什么?他再继续读下去,“圣母神皇”四字如同钢针向他刺来。不唯称圣母,还要称神皇?这不是野心昭然若揭么?
四月的天气,李沖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似乎看到了一幅血淋淋的画面!哦!她也许是要趁机将李唐宗室杀戮殆尽,以穷称帝之后患。他的眼睛无法再在诏书上滞留了,朝着外面喊道:“来人!传长史萧德琮来见。”
不一刻,萧德琮到了,两人又对朝廷的诏书字斟句酌了许久,不放过一个疑点。
“王爷所言甚是,属下也从诏书中读出了凛凛杀机!”
“依长史之见,本王该如何处置?”
萧德琮进言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前者徐敬业举事,因为仓促,故而被朝廷击溃。王爷当有所准备才是。”
李沖站起来在厅内踱着步,若有所思地道:“长史所言甚是。现今朝廷使者尚在驿馆等候,本王应该如何回应他?”
萧德琮附耳密语几句,李沖点了点头道:“就依长史。现今要紧的是做好两件事情,一件是火速遣人前往豫州,与老王爷商议对策,最好能劝阻他进京;第二件事情就是由你秘密募兵,以防不测。”
“王爷放心,属下当不负重托。”萧德琮应道。他跟随李沖多年,对其人其志深有了解,他有时候甚至想,以李沖之才,为何就不能做皇帝呢?别的不说,就眼下两件要紧事的部署,就足见其谋略过人。
第二天一大早,朝廷使者刚刚梳洗完毕,就见州刺史府的录事参军急匆匆地来禀报道:“大事不好了,王爷昨夜发热,已不省人事,长史请大人过去看看。”
“昨夜筵席上不是还好好的么?焉何一夜就病重若此?”使者有些疑惑。
“大人有所不知,朝廷诏书到达之前,王爷已患病数日,因为大人奉旨宣诏,王爷不敢怠慢,辜负了太后圣望,故而强打精神,勉力为之。”录事参军解释道。
使者“哦”了一声,两人相跟着来到李沖内室。帷帐倒垂,影影绰绰可见李沖躺在榻上,从胸腔中发出一阵阵的呻吟,一位年过六旬的郎中正在诊脉。
使者正要近前看望,却被郎中一把拦住道:“大人!使不得。王爷所患乃伤寒,发热、怯冷。大人千万不可靠近,以防有染。”
闻言,使者倒退一步,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这时候,就听见李沖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道:“使君大人,本王乃不治之症,大人不可靠前,就在远处听本王几句话。”
使者相信李沖是真病了,忙应道:“王爷有话请讲,本使一定转奏太后。”
“请使君转奏太后,沖虽为侄辈,然尊太后胜于尊母。太后受宝,国之大事,本王本当朝贺,无奈伤寒染体,朝不保夕,还请太后宽恕。一俟康复,沖即赴京请罪。”言罢,李沖咳嗽不止,郎中端着铜盆上前,但见从他口中喷出一股血,人顿时昏过去了。
郎中抱住李沖大呼道:“王爷……王爷……”
身边的府役、丫鬟们见状,呼啦啦地跪倒在地,哭成一片。
使者上前问道:“先生!王爷他……”
郎中摇了摇头道:“呕血者,乃病入膏肓之征也,长则半月,短则三五日矣。”
使者隔着帷帐说道:“王爷且静养,本官回朝,一定转奏王爷病情。”
“王爷有病,下官就送大人归朝,车驾就在外面。”这时候,萧德琮从外面走了进来,陪同使者离开了。
送走朝廷使者,萧德琮急忙回到刺史府,只见李沖从榻上坐起来吐了口中含的鸡血道:“一股咸腥味,本王何曾受过此等罪?”
萧德琮上前笑禀道:“王爷这出戏演得形神兼备,使者上车时还在为王爷英年患绝症而惋惜不止呢!”
李沖淡淡一笑,随即又郑重起来:“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毕竟朝觐乃举朝重典,我等可以骗得了使者,却骗不了武氏那双眼睛,因此诸事都要抓紧。派往豫州的人走了么?”
“今日一大早就快马走了。”萧德琮回应道。
“唯愿父王能看穿武氏图谋……”李沖心中默默然。
“本王饱经风霜,观几多兴废沉浮,焉能看不穿其阴暗图谋。”在豫州府,越王李贞指着朝廷诏书,眉目间露出不屑和鄙视。
说起来,他在太宗诸子中排行第八,是高宗的兄长。可就因为是燕妃所生,便只能以亲王身份对九弟称臣。从青春风华到两鬓染霜,数十年来,他的纠结从来没有打开过。作为两小无猜的玩伴,他对李治的懦弱是看在眼里的。如果李治有一点太宗的秉性,也不至于让武曌占据了朝堂,对宗室又打又压。
在太宗诸子中,李贞向来以才干多思而与纪王李慎受到宗室的看重。在吴王李恪被杀后,他和李慎实际上成为诸王的首领。
可现在,他的眉宇紧紧地凝在一起,透过这道诏书,他似乎看到李唐宗室人头纷纷落地的惨景,听到耳边阴风嗖嗖的哀鸣,但他却找不到一个婉拒的理由。
是夜,天空阴沉沉的,没有月亮,只有汝河水滔滔地从城外淌过,沉闷的涛声击打着不眠人的心。室内,烛光将李贞修长的影子印在墙上,他问坐在对面的裴守德道:“你说!本王该以何策应对?”
裴守德是汝南县丞,也是他的女婿。端起酒杯,他与王爷一碰,酒就进了腹中,话也随之出了口:“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今京都情势不明,总该打探清楚才好。”
李贞点了点头道:“依你说,这趟神都本王还非去不可?”
裴守德进一步道:“父王不仅要去,而且还要备厚礼呈上,如此才能打消太后和武氏的疑虑。”
李贞眉毛一扬道:“本王之意也是这样。然吾等太宗子弟,高宗同胞,岂能忍看大唐社稷落入妖后之手,如果本王没有猜错,神都就是一屠场。”
“父王所言不无道理,然依小婿看,未必‘受宝’之际,即是杀戮之时。”裴守德分析道。
“哦?愿闻其详。”
“一则,王爷们虽然聚于神都,然其部属与子弟部属皆在京外,一旦有事,朝廷无力四面出击;二则,‘受宝’本是大喜,王爷们奉诏朝贺,乃遵旨行事,朝廷擅开杀戒,师出无名,于法无据,即便是太后也难以收拾残局。”
李贞频频颔首,以为裴守德分析得有理:“本王也以为太后之所以要宗室云集神都,亦在试探,吾等不妨将计就计,也试探一番,不过,本王迟早要与武氏翻脸,因此不能坐以待毙。”
李贞说着,举起手中的酒杯,邀裴守德将最后一杯酒饮尽,说话都带了浓烈的酒气:“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王赴京后,州中诸事就由你打理。山雨在即,眼下最要紧者四件事,一要迅速修书,询问诸王境况;二要抓紧时间募兵,以备不测;其三,本王长子现在博州任上,速遣人送信于他,劝其不要进京,一切听候本王消息;其四,少子李规年轻气盛,在本王离开其间,你要多加约束才是。”
一番话说得裴守德内心繁杂了,似乎岳父有一种赴难的苍凉和悲壮,遂急忙双手打拱道:“父王放心,小婿不才,然情知本乃大唐臣民,岂肯屈命于妖后。父王所嘱诸事,小婿即可去办。只是,给王爷们的信该怎么说才不易露出破绽。”
李贞仰头望着黑魆魆的窗外,沉思片刻后道:“本王想起来了,前日收到黄国公李撰来书,他只写了一句话——‘内人病浸重,当速疗之,若至今冬,恐成痼疾。’你就转这句话,诸王一看就明白了。”
“父王所言甚是,如此可保万无一失了。”
“去吧!”李贞拉开门,一缕疏雨扑面而来,与汗水混在一起,他骤然五内翻腾,满腹的酒都吐在门外的雨地上了。
……
五天以后,也就是四月二十二日,李贞带着天中山泉水酿造的“中州玉液”数十坛、银器数百件,还有绢帛千匹,由府兵护卫前往神都。他之所以要早些进京,也是要趁机会会诸王,特别是纪王李慎,就日后起事做些准备。
裴守德携家人前来送行,王妃、钰钟郡主与王爷挥泪而别。他走出一大截,女儿的声音还在耳边回旋:“父王,早日归来……”
大约在李贞离开两个时辰后,李沖的信使到了。
听了信使的禀报,府令呆了:“世事为何如此阴差阳错,王爷刚刚走了两个时辰。追恐怕来不及了。”
信使闻言又道:“小王爷有重要信件呈给老王爷。”
“差官少待,待我去请王妃。”府令说罢,就去请王妃。
不一刻,王妃来到前厅,信使施礼见过,王妃接过信一看,心就碎了,泪水哗啦啦地淌个不停,口中只是讷讷道:“时世多艰,王爷要保重了。”
府令在一旁劝道:“王爷一向处事稳健,此次必能化险为夷。”
“安排信使下去休息,拿笔墨来。”王妃止住泪水,就在案头铺开稿纸,将对儿子的思念,对时世的担忧,对越王命运的牵挂倾泻于纸上。末了,她语重心长地叮嘱李沖——
汝父进京,命悬一线。在汝父逗于神都期间,汝慎勿妄动。切切!
府令在旁边看了,觉得王妃心事沉重,却想不出一句劝慰的话来。
范阳王的名号听起来很大,实际上封邑就是涿州的一个县域。说起来,身为李唐宗室,面对武氏专权,大家都同仇敌忾,正所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然在宗室内部,嫡、庶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李霭作为太宗十九子鲁王李灵夔的儿子、高宗皇帝的堂兄弟,被册封到偏远的范阳,数十年来,倒也独安一隅。
他本来已心境淡泊,自心底感念高宗的宽仁,打算就在这幽燕之地看看书,狩狩猎,了此一生。然则左玉钤将军李孝逸平定徐敬业叛乱,反遭贬谪的消息传来后,他的心就不能平静了。同为宗室中的非嫡系,他有了唇亡齿寒之感。说不定哪一天太后一道诏书,他就会身陷牢狱。
他相信这种感觉不只是他有,其他亲王也不例外。与其为人鱼肉,不如奋起一搏。但他也很清楚,独木难撑乾坤,何况他这样的旁系亲王呢?如何才能把这种感觉传达给诸王,他是颇费了心思的。说白了,怕被人告密;说得太隐晦,又担心别人另作他想。就在这时,他接到了高祖第十一子、现任青州刺史的韩王李元嘉之子李撰的书信,他很隐晦地写了“内人病浸重,当速疗之,若至今冬,恐成痼疾”的话。李霭很快就猜中了其中的意思,感受到了每一个字背后暗藏的玄机,他立即将这信抄给了堂兄李贞和他的儿子李沖。近几年,他同李贞父子走得很近。
这些天来,他一直处于忐忑不安中。一方面,他无法判定李贞父子是否看懂了那话的意思;另一方面,他将李唐宗室排了一个序,从太宗的兄弟那一辈起,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他的父亲鲁王李灵夔、越王李贞、纪王李慎,再到下一辈琅琊王李沖等,要说实力,足以与武氏抗衡,逼其退位。可他也很迷茫,为什么这些年来武氏却一再得逞,及至到了取代当朝皇上的地步。
“诸王各求自保,焉能成得了大气候?”这是他最直接的感觉。
朝廷使者尚在驿馆,眼看着四月中已过,范阳距洛阳迢迢千里,去与不去他都得做出选择。正举棋不定间,录事参军来报,说是琅琊王派人来了。
李霭眉宇顿展,忙道:“快快有请。”
来人正是李沖的录事参军。李霭问道:“王爷可已启程赴京?”
录事参军道:“启禀王爷,我家王爷身患伤寒,已请朝廷使者代为请告。王爷怕您担心,故命属下前来送信。”
李霭“哦”了一声,他猜透了李沖的用意,遂又问道:“老王爷呢?”
“属下离开博州时,听说老王爷已经从汝南出发前往京都了。”录事参军回道。
李霭又“哦”了一声,他料定李贞此去神都,定有所谋,因为他已得知父王李灵夔也在路上了。
他打开信件,就看到了李沖熟悉的笔迹,除重复了李撰的话意外,还特别在下面加了一段话——内人病笃,已入腠理,非猛药不能遏其势,非施术无以去其疾。弟于博州遍访名医,皆言须标本兼治,内外相应,天人同力,以药固本,以术去痈,以气补体,乃得见奇效。
他这是要动刀兵啊!李霭心头怦然一动,血霎时就沸腾起来。为李沖的血气方刚,为宗室中终于有人奋戈而起。
李霭反复品味着李沖的话,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明白,对李沖来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支持,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可他一想起徐敬业举事时,其兴也勃而其败也忽的教训,就觉着仇恨和热情是一种力量,可以使人拍案而起,却也能使人丧失理智,在复杂情势面前不思则罔。李沖气盛,眼下最需要的是冷静。
李霭来到案头,握笔沉思片刻,在稿纸上写道:“内人痼疾,非一医可以奏效,非一药可以除患。须得邀四方名医,会而诊之,若夫群医并起,事无不济。”
搁下笔,李霭问身边的录事参军:“琅琊王使者可曾用过膳?”
“早已酒足饭饱,就等王爷的回音呢!”录事参军回答道。
“本王欲使你同博州使者同往,亲将书信呈与琅琊王,不可贻误。”
“请王爷放心,属下定不负使命。”
做完这一切,李霭对外面喊道:“来人,请朝廷使者。”
不一刻,朝廷使者来到王府,两人见过君臣之礼,李霭就一脸的热情说道:“让使君久等了,还请见谅。”
“王爷谦恭了。敢问王爷何时启程?”使者急着想完成使命。
“本王请使君来,就是要告您,本王准备三日后与使君一起赴神都参与太后‘受宝’之仪。只是不知该送些什么礼品,还请使君赐教。”李霭一副谦虚求教的样子。
使者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因为这趟外差,也许会改变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