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田州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加上田州狼兵骁勇善战,田州知府岑猛渐生傲气。嘉靖皇帝登基后,岑猛不顾瓦氏夫人的劝阻,带领卢苏、王受等手下干将以及田州狼兵进攻昔日仇敌思恩。朝廷闻警,急令广西各路土官围剿岑猛,又派浙江慈溪人姚镆提督两广,率军征讨。
姚镆素知田州狼兵凶猛,又深恐归顺州知州岑璋与女婿岑猛联手,便召广西奉议卫指挥使沈希仪前来商议。
沈希仪,广西贵县人,足智多谋,他向姚镆禀道:“岑猛与岑璋虽然是翁婿关系,但相处却很不融洽,毕竟他们各是一方的土官,利益大于亲情,末将自有办法除掉岑猛。”之后,沈希仪回到营中,招来千户赵臣秘密吩咐一番。
赵臣与岑璋关系亲密,就依计前去拜访。双方见面后寒暄一阵,岑璋便设宴款待赵臣,赵臣却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岑璋再三询问,赵臣就是一言不发。岑璋心中更加疑虑,就带赵臣来到密室询问原因。
赵臣突然潸然泪下,嘟囔着说道:“因为我们之前的情谊,所以我才冒死来到这里。如果今天将实话相告,你可以生还,我却要死到临头了。”
岑璋闻言大惊失色,立即道:“你如果肯救我,我绝不会让你送死。”
赵臣诈道:“如今朝廷缉拿岑猛,姚大人听说他要与你联手,就让我出兵攻打你。我要是不说,你必死无疑。我话一出口,你必定要为自己考虑,死的就是我了。”
岑璋不知是计,便向赵臣拜谢道:“请将军放心。岑猛娶了我女儿,却听不进她的话,我正想杀他。只是担心他兵力众多,所以迟迟不能动手。如果有官军相助,我马上就可以诛杀岑猛了。岑猛的儿子岑邦彦正守卫田州隘口,我先派一千人作为内应,你可以发兵去攻。我们内外夹击,一切就容易了。”
赵臣闻言高兴返回,将这一切报告给沈希仪。岑璋说话算数,从归顺州派出一千狼兵前去帮助岑邦彦,并在衣襟上缝上一片红绸为记。明为岑邦彦援兵,实为沈希仪内应。
姚镆、沈希仪没有了后顾之忧,又得岑璋内应,便用韩信“拔帜树帜”之策,夜遣三百人在敌营立帜,攻破田州隘口。官军乘胜进攻,见衣襟上有红绸者便放过,见无红绸狼兵便杀。岑邦彦挥刀向前冲杀,万万想不到归顺州狼兵从后放箭射死了他。
岑猛兵败丧子,走投无路,跟随瓦氏夫人投奔归顺州。可令岑猛想不到的是,岳父岑璋已经被赵臣策反。岑璋见了女婿岑猛,一番好话假意安慰。
姚镆率领一万官军逼近归顺州,岑璋担心官军进入他的领地,便急忙派人赶去一百头肥牛、送去一千坛好酒,并密信姚镆道:“岑猛兵败,想穿过归顺州逃往安南国,下官已出兵将其拦截。如果现在动手,恐怕他狗急跳墙,内外勾结作乱。请大人缓上几天,下官一定擒获他。”
姚镆听信岑璋所言,暂且退兵。
随后,岑璋骗岑猛道:“现在官军已退,你应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向朝廷陈奏,以求见谅。”
岑猛想了想,答应了。
稳住了岑猛,岑璋又设下“鸿门宴”。宴会大堂内,乐鼓喧天,热闹非凡。众人一番畅饮,岑璋端起一杯毒酒递给岑猛,奸笑道:“贤婿,官军紧逼,老夫也没法包庇你啊!”
岑猛大惊,左右一看,田州狼兵个个烂醉如泥,归顺州狼兵则全副武装冲了进来,便悲切地喊道:“想不到翁婿关系如此脆弱!我中了你这老贼的奸计,还有什么话好说!”岑猛一口饮下毒酒,七窍流血而死。
岑璋挥刀砍下岑猛的头,送给姚镆,官军则用竹竿将岑猛的头挂在田州城头上。
翁婿相残,瓦氏夫人伤痛欲绝,不再认亲生父亲。岑璋见众叛亲离,自此郁郁寡欢,出家做了道士。
岑猛的党羽大多被官军杀尽,只有卢苏、王受等人逃走。
1
王阳明为父亲王华守孝三年已满,按例,朝廷应当征召他重新安排官职。
监察御史石金上疏举荐王阳明,因为先前众臣对阳明心学的非议,嘉靖皇帝不予理睬。
席书此时已升任礼部尚书,他上疏嘉靖皇帝,奏请让杨一清、王阳明入阁:“出生在臣前者,见一人,为杨一清,曾任大学士,后被人攻讦去官;生在臣后者,见一人,为王阳明,曾授以南京兵部尚书,现丁忧在家。两位大臣皆国之栋梁,应召入内阁,与他们共谋天下大事。尤其当前,定乱济世,非王阳明不可。”
席书上疏转到内阁,大学士张璁、桂萼因杨一清曾请求宽恕大礼议之争诸臣之罪,遂为二人不容,不予采纳。嘉靖皇帝也未置可否。
王阳明只好闲居在家,继续讲学,地点定于余姚龙泉寺中天阁,时间定为每月初一、初八、十五、二十三日。王阳明受病痛折磨已经二十余年了,现在身体每况愈下,每月固定讲学就改成四天了。
中天阁位于龙泉山南坡中腰处,凭栏远眺,锦绣河山一览无遗。王阳明在此处对门生薛侃、马明衡、邹守益、王艮、钱德洪、王畿等人讲道:“一个‘傲’字,是人生最大的毛病。身为子女的傲慢,必然不孝顺;身为人臣的傲慢,必然不忠诚;身为父母的傲慢,必然不慈爱;身为朋友的傲慢,必然不守信。你们要经常注意这一点。人心原本就是天然的理,天然的理晶莹纯净,没有丝毫污染,只是一个‘无我’。你们胸中千万不可‘有我’,‘有我’了就会傲慢,‘有我’了就会时时觉得自己受了不公、受了委屈。古代圣贤的诸多优点,归根结底就是‘无我’。‘无我’了自然会谦虚谨慎,而谦虚谨慎是一切善的基础,傲慢则是一切恶的源泉。”
邹守益发言自省道:“回顾我的仕途,殿试夺得探花,被授为翰林院编修,但任职一年便回乡了。之所以这样,只缘自己身上有‘轻傲’二字。”
王阳明听了马上鼓励道:“知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
各地前来中天阁邀请王阳明去讲学的人不少,有人问王阳明道:“除良知之外,还有什么可讲的呢?”
王阳明笑而答道:“除了良知之外,还有什么可讲的呢?”
在祭忠台下,王阳明碰到了一个叫杨茂的聋哑人,他识一些字。王阳明跟他用笔交谈,问道:“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中还能知是非吗?”
杨茂用笔答道:“知是非。”
王阳明又说道:“你口虽不如常人,你耳虽不如常人,但你心还与常人一般。”
杨茂点头,拱手相谢。
王阳明接着用笔写道:“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
杨茂看了这话,捂胸指天,表示他此心可对青天,问心无愧。
王阳明又用笔写道:“你如今于父母,但尽你心的孝;于兄长,但尽你心的敬;于乡党乡里、宗族亲戚,但尽你心的谦和恭顺。见人怠慢,不要嗔怪;见人财利,不要贪图。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非,都不需听。”王阳明想了想,又用笔写道,“你口不能言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耳不能听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凡说是非,便生是非,生烦恼;听是非,便添是非,添烦恼。你比别人省了多少闲是非、闲烦恼,你比别人快活自在了许多。”
杨茂见了,神采飞扬。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
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
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二字是参同。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
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
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这是王阳明创作的《咏良知四首》,被人或咏或歌,常常在龙泉山上飘扬。
嘉靖五年十一月,王阳明五十五岁了,张氏生了一个儿子。王阳明晚年得子,大喜,给儿子起名正聪。王家是余姚望族,得子是王门大事,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
两位须眉皆白的耄耋老人也前来王家献联祝福,一联为:“秋月晚成丹桂实,春风新长紫兰芽。”另一联为:“老树着花晚成大器,枯杨生叶乐享暮年。”
王阳明非常高兴,欣然写诗作答——
自分秋禾后吐芒,敢云琢玉晚圭璋。
漫凭先德余家庆,岂是生申降岳祥。
携抱且堪娱老况,长成或可望书香。
不辞岁岁临汤饼,还见吾家第几郎?
连续一个多月,王家都喜气洋洋。
2
浙江上空是祥云朵朵,三千里外的广西上空却是乌云翻滚。
岑猛被杀一年后,余党卢苏、王受又纠集众人作乱,攻陷了田州城,接着又侵犯思恩一带。广西人心惶惶,有人说岑猛根本没死,也有人说岑猛的党羽勾结安南国已经攻陷了思恩州。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姚镆控制不了局势,只好向广西各处土司调兵。土司不但不肯调兵给他,反而向朝廷说他的坏话。
监察御史石金听闻后,上疏参劾姚镆剿匪无功,欺君罔上。
这下惹怒了嘉靖皇帝,立即革除姚镆之职。
国难思良将。席书、方献夫、黄绾因为大礼议之争与大学士张璁、桂萼交厚。受这些人影响,张璁、桂萼熟知王阳明之才。嘉靖六年五月,张璁、桂萼请求召用王阳明,以济时艰。嘉靖皇帝准奏,令王阳明总制两广军务,前往征讨田州、思恩之乱,另派监察御史石金巡按广西。
嘉靖皇帝还接受王阳明五年前所奏,恩准王琼还籍。王琼离开整整谪居五年的绥德,回到了家乡太原。自此,他每日里不是读史、吟诗、写字,就是浇花、修竹、垂钓,过上了山水怡情的生活。
王阳明接到朝廷任命,立即上《辞免重任乞恩养病疏》——
臣自正德十四年江西事平之后,身罹谗构,危疑汹汹,不保朝夕。幸遇圣上龙飞,天开日朗,鉴臣蝼蚁之忠,下诏褒扬洗涤,出臣于覆盆之下;进官封爵,召还京师。因乞便道归省,随蒙赐敕遣官奖劳慰谕,锡以银币,犒以羊酒。臣感激天恩,虽粉骨碎身,云何能报。不幸遭继父丧,未获赴阙陈谢。服满之后,又连年病卧,喘息奄奄,苟避形迹。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迄今六年于此矣,尚未能一睹天颜,稽首阙廷之下,臣实瞻戴恋慕,昼夜热中,若身在芒刺。迩者曾蒙谢恩之召,臣之至愿;唯不能即时就道,顾乃病卧呻吟,徒北望感泣,神魂飞驰而已。
今年六月初六日,兵部差官赍文前到臣家,内开奏奉钦依,以两广未靖,命臣总制军务,督同都御史姚镆等勘处者。臣闻命惊惶,莫知攸措。伏自思唯,臣于君命之召,当不俟驾而行,矧兹军旅,何敢言辞?顾臣病患久积,潮热痰嗽,日甚月深,每一发咳,必至顿绝,久始渐苏。乃者谢恩之行,轻舟安卧,尚未敢强,又况兵甲驱劳,岂复堪任。夫委身以图报,臣之本心也。若冒病轻出,至于偾事,死无及矣。
臣又伏思两广之役,起于土官仇杀,比之寇贼之攻劫郡县,荼毒生灵者,势尚差缓。若处置得宜,事亦可集。姚镆平日素称老成慎重,一时利钝前却斯亦兵家之常,要在责成,难拘速效。御史石金据事论奏,是盖忠于陛下,将为国家宏仁覆久远之图,所以激励镆等,使之集谋决策,收之桑榆也。
臣本书生,不习军旅,往岁江西之役,皆偶会机宜,幸而成事。臣之才识,自视未及姚镆,且近年以来,又已多病。况兹用兵举事,镆等必尝深思熟虑,得其始末条贯,中事少沮,辄以臣之庸劣参与其间,行事之际,所见或有同异,镆等益难展布。
夫军旅之任,在号令严一,赏罚信果而已。慎择主帅,授铖分困,当听其所为。臣以为两广今日之事,宜专责镆等,隆其委任,重其威权,略其小过,假以岁月,而要其成功。至于终无底绩,然后别选才能,兼于民情土俗素相谙悉,如南京工部尚书胡世宁,刑部尚书李承勋者往代其任。
夫朝廷用人,不贵其有过人之才,而贵其有事君之忠,苟无事君之忠,而徒有过人之才,则其所谓才者,仅足以济其一己之功利,全躯保妻子而已耳。如臣之迂疏多病,徒持文墨议论,未必能济实用者,诚宜哀其不逮,容令养疾田野。俟病痊之后,不终弃废,或可量置闲散之地,使自得效其涓埃。则朝廷于任贤御将之体,因物曲成之仁,道并行而不相背矣。臣不敢苟冒任使以欺国事,不胜感恩激义,恳切祈望之至!
但嘉靖皇帝不准王阳明辞让,接连下旨敦促他尽快启程。
黄绾此时担任光禄寺少卿,王阳明也给他写信道——
得书,知别后动定,且知世事之难为,人情之难测有若此者,徒增慨叹而已!朽才病废,百念俱息,忽承重寄,岂复能堪?若恳辞不获,自此将为知己之忧矣,奈何奈何!江西功次固不足道,但已八年余矣,尚尔查勘未息,致使效忠赴义之士废产失业,身死道途。纵使江西之功尽出冒滥,独不可比于都、湖、浙之赏乎?此事终须一白。但今日言之,又若有挟而要者。奈何奈何!
木翁旬日间亦且启行矣。此老慎默简重,当出流辈,但精力则向衰。若如兀崖之论,欲使之破长格以用财,不顾天下之毁誉荣辱,以力主国议,则恐势有所未能尽行耳。因论偶及,幸自知之。
东南小蠢,特疮疥之疾;群僚百司各怀谗嫉党比之心,此则腹心之祸,大为可忧者。近见二三士夫之论,始知前此诸公之心尚未平贴,姑待衅耳。一二当事之老,亦未见有同寅协恭之诚,间闻有口从面谀者,退省其私,多若仇仇。病废之人,爱莫为助,窃为诸公危之,不知若何而可以善其后,此亦不可不早虑也。
兵部差官还,病笔草草附此。西樵、兀崖皆不及别简,望同致意。近闻诸公似有德色傲容者,果尔,将重失天下善类之心矣。相见间可隐言及之。
黄绾收到此信,默然无语。他心里知道,论王阳明之德、才、功,肯定能担任大学士入阁办事,但每每论及王阳明升迁时,总有人出面阻拦,这大概就是王阳明所说的“群僚百司各怀谗嫉党比之心”吧。
嘉靖六年九月,忧心忡忡的王阳明决意率兵讨伐田州、思恩。
为何忧心忡忡?王阳明心里清楚:田州、思恩之乱,无关紧要,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能够胜任平定田州、思恩之乱的将才多得是,比如胡世宁,他现在担任南京工部尚书;又如李承勋,他现在担任南京刑部尚书。而现如今,自己重病缠身,咳嗽厉害时都不想存活于世。体力已然不支的自己前去酷热南方征战,是“将以用之,实以毙之”。
在出发之前,王阳明先派王祯去江西吉水约龙光同行。此时,王阳明已经五十六岁。如潭般深邃、如电般犀利的一双丹凤眼里透露出睿智和仁慈。瘦瘦的脸上,排列着十分整齐但不稠密的胡须。脸色由铁青转向苍白,那胡须看起来黑森森的,已经到达下丹田。当年麻衣相士说王阳明胡须长达下丹田的时候,就会修满圣贤功果。
出征之前,王阳明向门生们总结了一番阳明心学:“我三十八岁时,经过龙场悟道,在贵州首倡良知、知行合一,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而不行等于不知,行而不知是为盲行。四十九岁时,首次提出致良知。五十岁以后,大力弘扬致良知。我的良知学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自经历朱宸濠叛逆和许泰、张忠欺凌后,我更加坚信良知足能忘患难、出生死。”然后,王阳明又形象地比喻道,“当驾驶小船在激流中逆水行驶,船手不会放开自己的舵柄。良知就是这舵柄,只要有了它,即使遇到狂风暴雨,也不会翻船。”
众门生闻言,想起了孟子的名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于是纷纷说道:“因为有了百死千难,所以有了良知学说。先生创立的良知学说,实是黑暗中的火炬。”
王阳明因为身体虚弱,喝了口茶才继续讲道:“我把良知学说总结成四句话,就是: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一番探讨之后,薛侃、马明衡、邹守益、王艮等人都休息去了,只有钱德洪和王畿在继续探讨王阳明的四句话。
钱德洪问道:“你认为这四句话怎样理解?”
王畿回道:“这四句话大概还没有说完全。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的,那么意也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也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也是无善无恶的物。若认为意有善恶,在心体上终究还有善恶存在。”
钱德洪点了点头又道:“心本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受到沾染的心,在意念上就有善恶。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正是要恢复心本来的无善无恶。”
这夜三更时分,前来饯行的客人们陆续散去,王阳明将要进入内室休息。管家王祥前来报告,说钱德洪和王畿候立庭下,有事请教。王阳明吩咐他们到天泉桥上探讨。
钱德洪和王畿坐在王阳明对面,各自谈了见解。
王阳明听了之后说道:“如今我将要远征,正想给你们说破这一点。两位的见解恰好可以互为补充,不可偏执一方。我开导人的技巧原本有两种:资质特高的人,让他直接从晶莹无滞的本原上体悟。另外一种人资质较差,心不免受到沾染,心遭蒙蔽,因此就教导他从意念上实实在在为善除恶,待污秽彻底**涤,心也就净了。王畿的见解,是我用来开导资质特高的人使用的说辞;德洪的见解,是我用来教导资质较差的人使用的方法。两位若互为补充借用,那资质居中的人都可被导入坦途。今后和朋友讲学,千万不可抛弃我的宗旨,就是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通俗来说,就是人之初原本无善无恶,后来人们有了善念恶念,知道什么是善念什么是恶念是良知,为了致良知而去掉私欲恶念是格物致知。”
而这次论学,后世便称为“天泉证道”。
3
王阳明带着参随官龙光和管家王祥、王祯前往广西。钱德洪与王畿乘船沿着富春江,一直将王阳明送到浙江桐庐县严滩。这是王阳明第二次经过严滩。第一次经过,那是押送逆藩朱宸濠赴京,其时行色匆匆,一掠而过。
严滩得名于东汉高士严子陵,他与汉光武帝刘秀既是同学,亦为好友。刘秀称帝后,多次聘请严子陵,但他则隐世富春江边。严滩之畔,有一处名胜叫严子陵钓台。北宋范仲淹在这儿担任知州时,在钓台修建了严先生祠堂,并撰文盛赞:“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王阳明与严子陵同为余姚老乡,严子陵钓台自然成了王阳明早就向往的地方。他居住在杭州胜果寺时就写诗:“富春只尺烟涛外,时倚层霞望钓台。”此时,舟过严滩的王阳明只能顾瞻怅望,因为身患恶疾,力不从心,只能写下《复过钓台》一诗——
忆昔过钓台,驱驰正军旅。
十年今始来,复以兵戈起。
空山烟雾深,往迹如梦里。
微雨林径滑,肺病双足胝。
仰瞻台上云,俯濯台下水。
人生何碌碌,高尚当如此。
疮痍念同胞,至人匪为己。
过门不遑人,忧劳岂得已。
滔滔良自伤,果哉末难矣。
在严滩,王畿就佛教的“实相”“幻相”请教王阳明。所谓的“实相”,出自《法华经》,原文是“诸法实相”;所谓的“幻相”,出自《金刚经》,原文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有心俱为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王阳明这一说法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因为前后句是自相矛盾的。
王畿却如醍醐灌顶,给大家解释道:“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这是从本体的角度去说功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这是从功夫的角度去说本体。”
王阳明赞道:“对。本体就是良知,功夫就是致良知。”
钱德洪还是有些不明白,王畿便向他阐释道:“前一句的‘心’是指本心,是指良知;后一句的‘心’是指私心,是指私欲。”
钱德洪这才恍然大悟。后世也称这次对话为“严滩问答”。
到分手的时候了,钱德洪、王畿离船登岸,挥手送别王阳明。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王阳明乘坐的船儿在江中慢慢行驶,云雾笼罩的岸边传来送别的歌声——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这都是众门生对王阳明的由衷礼赞。
到了浙江常山,王阳明弃舟登岸,进入江西,写下《长生》一诗——
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
名山遍探历,悠悠鬓生丝。
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
中岁忽有觉,九还乃在兹。
非炉亦非鼎,何坎复何离。
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
彼哉游方士,诡辞反增疑。
纷然诸老翁,自传困多歧。
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
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王阳明路过南昌、赣州等故地,父老顶香林立,填途塞巷,以致不能通行。
4
王阳明到了广西梧州,穿上二品锦鸡绯袍,开府治事。
朝廷来旨,命王阳明兼任广西巡抚。王阳明当即上疏请辞,并另在疏中推荐道——两广常有乱党出没,百姓困苦至极,只有精明强干之人才能胜任,当年参与平定朱宸濠之乱的伍文定可担此职。王阳明不忘那些出生入死的平叛功臣,只是奏折呈上去之后,未获恩准。
之后,王阳明根据实际情况与巡按御史石金商议,决定改剿为抚。
嘉靖七年正月,王阳明派参随官龙光到田州招降。卢苏、王受二人听闻王阳明代替姚镆总制两广军务,既害怕又担心。害怕的是王阳明昔日剿匪平叛威名显赫,自己与官府对抗,必定会一败涂地、性命不保;担心的是如果自己投降不诚,又会落得浰头池仲容的下场。正在担惊受怕之时,龙光来到,并向卢苏、王受二人说明来意,但卢苏、王受岂是好对付的主儿?
卢苏摇摇头对龙光说道:“王督台平素多诈,恐怕要骗我们。”
龙光疑惑地问道:“你为何说这样的话?”
卢苏答道:“当年,池仲容答应投诚,却被王督台招到赣州城中杀了。”
龙光笑着答道:“在下无才,当时就在王督台手下做参随官,杀池仲容便是在下一手经办。为何要杀池仲容?原因很简单,池仲容阳奉阴违,明里说受招安,实则依旧占山为寨,与朝廷相抗,王督台这才设计将他杀掉。”
卢苏闻言半信半疑,王受接着道:“让我们受招安也行,但不去梧州,改在南宁,我们要带重兵护卫,南宁城的哨兵也要换成田州人。”
龙光知晓王阳明的为人和胆略,一一答应。
数日后,卢苏、王受带着七万大军前来南宁。王阳明也在龙光陪同下,来到南宁。
卢苏、王受见王阳明身边只带了寥寥几个衙役,不由得大为惊奇。卢苏问道:“王大人,您不怕在下带着勇士一拥而上,刺杀您吗?”
王阳明笑道:“本督曾被太监刘瑾追杀,差点命丧西湖;后来坐船遇上台风,差点命丧海上;又睡卧野庙,差点被老虎吃掉;到了龙场,又是几经生死。死对本督而言,不算什么。本督自三十一岁就患上了肺痨,一直备受折磨,你如果杀死本督,本督也算是解脱了。”
卢苏、王受二人从未见过如此心怀宽广之人,况且还是大明朝二品官员,当即跪下叩头,表示愿意接受朝廷招抚。
王阳明点了点头,又对二人说道:“朝廷既然招抚你们,就不失信。但你们扰害一地,惊动四方,若不惩罚,何以泄军民之愤?来人,将卢苏、王受各杖一百,以示王法威严。”
当着属下的面,卢苏、王受穿着盔甲接受了这一百杀威棒。
王阳明又命龙光发给卢苏、王受所带七万大军归顺牌,让这些狼兵、乱民成了新民,众人皆欢呼雀跃。
这场折腾了两年的战乱,就这样春风化雨般被平息。不折一矢,不杀一人,救活了无数生灵。
王阳明一边向朝廷奏凯,一边刻石纪念——
嘉靖丙戌夏,官兵伐田,随与思恩相比复煽,集军四省,汹汹连年。于是皇帝忧悯元元,容有无辜而死者乎?乃命新建伯臣王守仁曷往视师,其以德绥,勿以兵虔。乃班师撤旅,信义大宣。诸夷感慕,旬日之间,自缚来归者七万一千。悉放之还农,两省以安。昔有苗徂征,七旬来格;今未期月,而蛮夷率服。绥之斯来,速于邮传,舞干之化,何以加焉!爰告思田,毋忘帝德;爰勒山石,昭此赫赫。文武圣神,率土之滨,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嘉靖戊子季春,臣守仁稽首拜手书。
不久,朝廷降旨,岑猛之孙岑芝承袭田州土官。因岑芝年纪尚幼,瓦氏夫人代理主政。瓦氏夫人克己砺志,善理州政,政绩斐然。有民歌称颂道——
阿妹送郎去远征,千叮万嘱要记清。
晚上莫忘把被盖,日里莫忘扎头巾。
阿哥出门去远征,阿妹在家要放心。
瓦氏叫人把被盖,日里又叫扎头巾。
话说六十年前,广西巡抚韩雍平息断藤峡之乱后,断藤峡周围倒也安静了一些年。到了嘉靖年间,受田州、思恩之乱影响,胡缘二、黄公豹竟然在断藤峡再次组织流民作乱。这些贼兵倚仗断藤峡的奇险控制着黔江航道,不时袭击地方官绅,抢劫过往商船。他们还与思吉、周安、罗墨、古钵、剥丁、古卯、古蓬、都者八寨乱民呼应,连成一片。自断藤峡到府江三百余里,只要劫得百姓就剖其腹投入江中。峡人歌谣曰:“盎有一斗米,莫溯藤峡水;囊有一百钱,莫上府江船。”
王阳明平息田州、思恩之乱后,返回梧州途中,百姓拦路诉说道:“断藤峡的一些人又开始猖獗了,盘踞三百多里,成为百姓的祸害。断藤峡的九层楼山上,先是住有一头白狼,百姓安定,后来来了一头黑狼,两狼互相厮斗,从这时起,山匪就开始作乱了。”
虽然没有朝廷命令,责无旁贷的王阳明决心解民所忧,出兵平定断藤峡及八寨之乱。
王阳明是心战大师,每日聚集幕僚诸生讲学,从不谈兵,不但三司莫测其意,就是断藤峡及八寨的乱民们也以为官府不会前来征剿,于是他们放松了戒备。
其实,明里讲学是“明修栈道”。王阳明早已派一位名叫并储的人前往断藤峡及八寨打探。并储装作乞丐一路讨饭,短短时间内就将各个山寨位置及贼兵数量探查明白。
王阳明觉得时机成熟了,就命广西奉议卫指挥使沈希仪率领官军秘密进军断藤峡。他又招来卢苏、王受交代道:“你们二人现在率散归狼兵去攻打断藤峡,以求立功。本督还有一事交代,每个人心中都有天理和私欲,这二者犹如一头白狼、一头黑狼,天天在撕咬。百姓说九层楼山上有白狼、黑狼相斗,你们去征伐时,顺便把黑狼射死,表示你们去掉内心的恶欲。”
卢苏、王受欣然领命。
嘉靖七年四月初二,沈希仪以及卢苏、王受率领的官军、狼兵悄悄集结在断藤峡附近,在并储的引导下,于凌晨分道进击各个山寨。
贼兵早已麻痹大意,官军、狼兵突然来袭,他们竟然毫无觉察,一时兵败如山倒。官军、狼兵连连攻破断藤峡各寨,斩杀胡缘二、黄公豹等一千一百人。
卢苏、王受二人到了九层楼山,果见有白狼、黑狼相斗。两人遂遵从王阳明之命射死黑狼,让白狼独占山顶。卢苏、王受二人虽然不懂得格物致知,不懂得阳明心学,但明白王阳明的话一定是对的,便找来工匠在石壁上刻下三个大字——致良知。
断藤峡已破,还有八寨未平。四月二十二日,官军、狼兵乘胜追击,深夜进攻八寨。贼兵只以为官军、狼兵从天而降,个个惊慌失措。官军、狼兵已得到王阳明授计,不论进攻哪一寨,嗓门大的士兵齐声高喊说那七寨已然攻破了。贼兵不辨真假,意志瞬间瓦解,四散溃逃。八寨贼巢全被攻克,斩获贼兵一千九百名。那些溃散的贼兵乘船顺江逃亡,不料遇到强风打翻了所有舟船,贼兵几乎全被激流吞没。
征战断藤峡及八寨大获全胜后,王阳明汲取当年韩雍未能安民教训,剿抚并用、恩威并施,发布了《告谕村寨》——
近年牛肠等寨,积年稔恶,是以举兵征剿。尔等良善村寨,我官府自加抚恤,决无侵扰,各宜益坚为善之心,共享太平之乐。其间平日纵有罪犯,从今但能中心改过,官府决不追论旧恶,毋自疑沮,或为彼所扇惑,自取灭亡,后悔无及。就使已剿余党,果能悔罪自新,官府亦待以良善,一体抚恤。若是长恶不悛,一剿、十剿至于百剿,必加殄灭,断不虚言。尔等各寨,为善为恶,日后自见,各宜知悉。
王阳明抚民化民,推行十家牌法,断藤峡地区安定下来,百姓得到了休养生息。
王阳明上疏称沈希仪、卢苏、王受等人有功,朝廷下旨对他们论功行赏。
升为南京礼部尚书的湛若水听闻王阳明总制两广的功绩后,欣然道:“人们只知杀伐之为功,不知神武不杀者功之上。”
与杨慎并称“明代二才子”的徐渭,听闻王阳明平定断藤峡及八寨乱民奇迹,赞扬道:“往征八寨、断藤诸巢,以数千散归之卒,不两月而**平二千里根连之窟,破百年以来不拔之坚,为两广除腹心之蠹。”
为纪念平定断藤峡和八寨之功,广西百姓在藤山山麓立庙,供奉祭祀王阳明。
“兵唯凶器,不得已而后用。”这是王阳明在桶冈剿匪后的刻碑用词。对田州、思恩之乱,王阳明不动刀兵圆满解决;对断藤峡和八寨之乱,王阳明则是果断地根除疥疮,这都是致良知的实践。
大学士桂萼是博学之人,著有《历代地理指掌》《明舆地指掌图》。他想建立奇功,便写信让王阳明乘机攻打安南国,但王阳明不肯答应。
桂萼不由得大怒,心想我既然能推荐你,也能弹劾你,便向嘉靖皇帝参劾王阳明失去征抚安南国之机。嘉靖皇帝听信桂萼所言,没有封赏王阳明。
嘉靖七年,蒙古又犯西北边境,桂萼推荐王琼为三边总督。嘉靖皇帝御书“方岳重寄”匾,命钦差直送太原王琼府邸悬挂。
王琼时已七十高龄,二月接旨,三月登程。
到达边境后,王琼率部将察看地形和敌情。他发现敌阵犯兵众多,而自己仅率五千精兵,难以匹敌,便回大帐苦思良策。因年老体衰,不知不觉进入梦中——
一老翁求见,王琼忙离座出迎。
老翁花白头发,红光满面,身着紫色长袍,手持竹拐杖,问王琼如何应敌。
王琼答道:“敌多我数倍,一时没有良策。”
老翁笑道:“王督台不必忧虑,老夫可助你迎敌。”
“不知您有何妙计?”
“天机不可泄露。只是你明日午时看准时机,擂鼓出战,乘胜追击即可,我必来相助。”老翁说罢,出帐而去。
王琼立时惊醒,夜不能寐。
第二天午时,蒙古军直掠王琼军阵。未及交手,忽见狂风大作,满天蝗虫如流云飞驰。蒙古战马双目难睁,个个卧地,蒙古士卒纷纷落马。王琼见状,急令擂鼓出击,此战明军大败蒙古军。
王琼甚感惊奇,这夜进入梦中,老翁又出现在王琼帐中——
老翁笑道:“王督台获胜,此乃天意。只是我那儿孙们助你作战未能饱食,你可否让它们吃顿饱饭?”
王琼答道:“此恩王琼没齿难忘,只是战乱频繁,百姓甚是艰难,请您带着儿孙们,到太原我家里去饱食吧!”
“谢王督台美意。”话音刚落,老翁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琼也是迷信之人,醒后当即给家人写信,为祭蚂蚱助战,太原老家的百亩良田从此不再耕种,留作蚂蚱地。
5
嘉靖七年秋,王阳明肺痨病情加重,自感时日不多,便上疏请求致仕,希望能将苟延残喘之躯带回余姚故里。随后,王阳明乘船出发,希望在途中接到恩准圣旨。
船儿行驶到乌蛮滩,船夫说前面就是伏波将军庙。
东汉时期,伏波将军马援南征安南国后,又平定了岭南民乱,而后为郡县修治城郭,开渠引水,灌溉田地,便利了当地百姓。百姓为纪念马援,便在这儿建造了伏波将军庙。
王阳明听闻后立感惊异。他让船靠岸,自己前去叩拜伏波将军,心中感慨道:“我十几岁时梦中拜谒伏波将军,今日所见,宛如梦中。”当即赋诗一首——
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
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
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
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
到了广州,王阳明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但圣旨还迟迟不来。头脑清晰的王阳明知道自己擅离两广守地意味着什么,无奈的他上了人生最后一道奏折《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
臣以忧病,跗伏田野,六年有余。蒙陛下赐之再生之恩,锡之分外之福,每思稽首阙廷,一睹天颜,以申其蝼蚁感激之诚,遂其葵藿倾戴之愿。既困疾病,复畏讥谗,六年之间,瞻望太息,竟未敢一出门庭。夫蒙人一顾之恩,尚必思其所以为酬,受人一言之知,亦必图其所以为报,何况君臣大义,天高地厚之恩!上之所以施于其下者,如雨露之沾濡,无时或息,而下之所以承乎其上者,乃如顽石朽株,略无生动,此虽禽兽异类,稍有知觉者,亦不能忍于其心。是以每一念及,则哽咽涕下,徒日夜痛心惕骨,行吁坐叹而已。
迩者缪蒙陛下过采大臣之议,授以军旅重寄。自知才不胜任,病不任劳,辄乃触冒上陈辞谢。又蒙温旨眷覆,慰谕有加。伏读感泣,不复能顾其他,即日矢死就道。既而沿途备访其所以致此变乱之由,熟思其所以经理斡旋之计,乃甚有牴牾矛盾者。而其事势既口颠覆破漏,如将倾之屋,半溺之舟,莫知所措。其唯恐付托不效以孤陛下生成之德,以累大臣荐举之明,于是始益日夜危惧,而病亦愈甚。乃不意到任以来,旬月之间,不折一矢,不戮一卒,而两顽民帖然来服;千里之内,去荆棘而行成坦途。其间虽有数处强大贼巢,素为广西众贼之渊薮根株,屡尝征讨而不克者,亦就湖广撤回之兵而乘其取道之便,用两广新附之民而鼓其报效之勇,财力不至于大费,小民不及于疲劳,遂皆歼厥渠魁,**平巢穴,而远近略已宁靖。是皆陛下好生之至德昭格于上下,不杀之神武幽赞于神明,是以不言而信,不怒而威,阴宥默相,以克有此;固非愚臣意望之所敢及,岂其知谋才力为能办此哉?窃自喜幸,以为庶得藉此以免于覆败之戮,不为诸臣荐扬之累,足矣。而臣之病势乃日益增剧,百疗无施。臣又思之,是殆功过其事,名浮其实,福逾其分,所谓小人而有非望之获,必有意外之灾者也。
臣自往年承乏南赣,为炎毒所乍,遂患咳嗽之疾,岁益滋甚。其后退伏林野,虽得稍就清凉,亲近医药,而病亦终不能止,但遇暑热,辄复大作。去岁奉命入广,与旧医偕行,未及中途,医者先以水土不服,辞疾归去。是后,既不敢轻用医药,而风气益南,炎毒益甚。今又加以遍身肿毒,喘嗽昼夜不息,心恶饮食,每日强吞稀粥数匙,稍多辄又呕吐。当思恩、田州之役,其时既已力疾从事,近者八寨既平,议于其中移卫设所,以控制诸蛮,必须身亲相度,方敢具奏;则又冒暑舆疾,上下岩谷,出入茅苇之中,竣事而出,遂尔不复能兴。今已舆至南宁,移卧舟次,将遂自梧道广,待命于韶、雄之间。
新任太监、总兵亦皆相继莅任,各能守法奉公,无地方骚扰之患,两省巡按等官,又皆安靖行事,创涤往时烦苛搜刻之弊,方务安民。今日之两广,比之异时,庶可谓无事矣。臣虽病发而归,亦可以无去后之忧者。
夫竭忠以报国,臣之素志也;受陛下之深恩,思得粉身碎骨以自效,又臣近岁之所日夜切心者也。病日就危,尚求苟全以图后报,而为养病之举,此臣之所大不得已也。唯陛下鉴臣一念报主之诚,固非苟为避难以自偷安,能悯其濒危垂绝不得已之至情,容臣得暂回原籍就医调治,幸存余息,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尚有日也。臣不胜恳切哀求之至!
到了十一月,朝廷旨意还未下达。病情已经极度恶化的王阳明不再等待,紧急带着参随官龙光以及管家王祥、王祯回乡。
此时,王阳明想起了儿子王正聪,心中不免想道:“我离开余姚时,正聪才十个月,正在牙牙学语,尚未蹒跚走步。现在正聪两周岁了,应该会说话了,会走路了。我一定要赶回余姚,听儿子一句亲切的叫声。”
病危中,王阳明想起了少年时确立的三大目标:立德、立功、立言。如今,他用一生行动实现了这三大目标——在德方面,王阳明一生遵德守礼;在功方面,军神称号响彻九州;在言方面,阳明心学正在冲破重重樊篱,教化世人。
病危中,王阳明又想起了贵州,那是良知学说的发源地;他又想到了江西,那是自己建下赫赫军功之地;他还想到了广西,心中叹道:“可惜自己生有涯。”随后又心喜道,“好在良知无涯。”
十一月二十五日,病危的王阳明到达江西南安。
周积仍为南安府推官,前来拜见。看到王阳明的病情,周积深感震惊,立即请来大夫看病抓药,但一切都是徒劳。
王阳明咳喘不已,劝慰了几句后,继续乘船急回余姚。
二十八日晚,泊船。
黑暗中,借着灯火,隐约可见两岸毛竹青翠茁壮,连山遍坡,壮观幽深。王阳明问身边管家王祥、王祯道:“这是何地?”
王祥答道:“南安府青龙铺。”
王阳明自觉挨不到余姚,便气息微弱地对王祥、王祯说道:“召周积明日到船中。”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即将与这波澜壮阔的人生永别了。如果自己还能说一句话,那也是良知学说。
恍惚中的王阳明,仿佛看到了去世多年的祖父王伦,他给自己取名“守仁”。而自己这一生中,以天下人的苦难为自己的苦难,探寻良知学说并用自己的良知守卫学说。虽然世人笑自己疯癫,但自己毫不在意。此时的王阳明想:自己的贡献和操守,是否无愧“守仁”之名呢?
高烧中的王阳明,好像看到了已经去世七年的父亲王华。当年,他为躲避父亲的监视,每晚熬夜读书,劳思过度,不幸患了肺痨。为了治病,他筑室于阳明洞,“阳明”即东方青帝,是道教中的太阳神。此刻的王阳明心想:自己自号阳明,是否有些高傲自大呢?
二十九日,周积早早来到船上。王阳明听到动静,开目视道:“我将离开你们了。”
周积闻言,忍不住泪如雨下,颤抖地问道:“先生有什么遗言吗?”
王阳明笑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这里的“心”和“心即理”的“心”一样,依旧指的是良知。王阳明的临终遗言,依旧是他历经百死千难后悟出的良知学说: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凡夫俗子,心中都有良知,只要“知行合一”“致良知”,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圣人。只有听从良知的召唤,一生才不会误入歧途。良知学说光辉万丈,还需要再说什么呢?
一会儿之后,王阳明瞑目而逝,时年五十七岁。正如他的名字,生来“守仁”,死时“阳明”,一生贯穿的是他的迈向圣人之行。
舆梓运到余姚,市儿巷妇无不嗟叹。王阳明的遗体被安葬在绍兴兰亭。墓室坐北朝南,背依山岗,顺依山势,逐级升高。数十棵合抱古松环侍左右,庄严肃穆。
会葬之日,门生到者一千有余,人人麻衣衰履,扶柩而哭,如丧考妣。四方前来致哀者不计其数,个个无不涕泪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