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历经百死千难而一口说尽的话就是“致良知”(1 / 1)

王阳明 高兴宇 10436 字 8天前

湖广安陆,朱厚熜的父亲兴献王朱祐杬刚去世不久。

朱厚熜祖母便是成化皇帝的贵妃邵氏,现在已经年迈,并且双目失明。听说自己的孙子做了皇帝,她便把朱厚熜从头到脚摸了个遍,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说道:“孙儿呀,我们这一支注定要做皇帝。当年万贵妃一再找你爷爷让你父王继承大统,无奈万贵妃死得早,你爷爷也死得早,要不然我们哪会来安陆这个鬼地方?”

安陆北部为岗地,南部为平原,东部为丘陵,西部是岩壑。涢水、漳水纵贯这里。如果是个好地方,当年王越怎么会流放到这里呢?邵贵妃从北京来到安陆,心情一直忧闷,此刻她又唉声叹气道:“可惜我儿薨了,要不然,他该有多高兴啊!”

四月初二,朱厚熜辞别母亲蒋氏前往北京,兴王府太监冯保侍候在一旁。定国公徐光祚、寿宁侯张鹤龄、驸马都尉崔元、大学士梁储、礼部尚书毛澄、太监谷大用等人鞍前马后,十分威风。

四月二十二日,朱厚熜抵达北京,止于郊外。

毛澄根据杨廷和的授意,向朱厚熜禀报道:“群臣商议,殿下应以皇太子的仪式入京即皇帝位。”

朱厚熜回道:“遗诏让我继皇帝位,而且我也不是皇子呀。”

毛澄无奈,回禀杨廷和。杨廷和有些后悔,忘了在遗诏上标明,现在只能是劝导了。他仍要求朱厚熜按照礼部的方案由东华门入,居文华殿,然后登基。

这文华殿是太子视事之所,先居文华殿,就是遵循皇太子即位礼仪。

朱厚熜虽然才十四岁,却极有个性,心想自己就要做皇帝了,岂能受大臣摆布,于是仍旧停在郊外。杨廷和无奈,便搬出张太后,请她令群臣上笺劝进。

朱厚熜在郊外受笺后,不得不由大明门进入文华殿,先派百官祭告宗庙社稷,接着去朝见张太后。

见到朱厚熜后,张太后非常冷淡。她还处在丧子的悲痛中,心想如果不是自己的儿子短寿,心想如果自己还有个儿子,心想如果自己的丈夫弘治皇帝多纳几个妃子、多生几个儿子,这皇帝宝座哪会轮到你来坐?

张太后的冷漠,让朱厚熜与张太后之间的关系大大疏远了。

午时,朱厚熜在奉天殿即皇帝位,当即颁布诏书,称奉皇兄遗命继承大位,以下一年为嘉靖元年。嘉靖皇帝朱厚熜尊正德皇帝为明武宗,尊夏皇后为庄肃皇后。

皇帝年号是由新皇与内阁商定,杨廷和为新皇帝拟定了一个年号:绍治,“绍”的意思是继承,朱厚熜忌讳“继承”一类字眼,便废弃不用。他自己拟定了一个年号:嘉靖,出自《尚书》中的“嘉靖殷邦”,内阁没有异议。杨廷和起草了登基诏书递上去,嘉靖皇帝采纳了。

诏书发布下来,正德年间的弊政全部被取缔。京城禁军恢复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等原先设置。裁减锦衣卫、皇宫多余人员达十四万八千七百人,节省粮食达一百五十三万二千石。

朝廷内外都称颂新天子是个明君,并且称赞杨廷和的功德,而那些丢了职位的人则对杨廷和恨入骨髓。杨廷和上朝时,常有人身带利刃在轿旁窥视。嘉靖皇帝获知后,命人从禁军中选出一百名卫士保护他出入。

嘉靖皇帝接着下旨将江彬凌迟处死,李琮等一并处死,许泰戍边,又将羁押已久的钱宁处以磔刑,另外,写亦虎仙等正德皇帝的义子以及奉特别诏命而侥幸做官之人或被处死,或被裁撤。

四月二十七日,嘉靖皇帝下令群臣议定自己生父兴献王朱祐杬的主祀及封号。

杨廷和是弘治、正德两朝元老,朱祐樘、朱厚照爷俩对他恩重如山,他自然偏向朱祐樘、朱厚照这一脉。他心想,朱祐杬、朱厚熜这一支虽是成化皇帝的后代,但成化皇帝的小儿子还有好几个,要不是他杨廷和主张、张太后附和,这皇帝哪能由朱厚熜来做?还有,如果杨廷和不除掉江彬,这江彬就能迎立一个藩王过来,谁是皇帝又是未知数了。于是,他召集文武群臣说道:“汉朝时,汉成帝刘骜无嗣,他弟弟恭王刘康的儿子刘欣继皇帝位,是为汉哀帝。汉哀帝尊汉成帝皇后赵飞燕为皇太后,尊父亲恭王刘康为恭皇。宋朝时,宋仁宗无嗣,濮王赵允让之子赵曙继承皇位,是为宋英宗。赵曙登基后,曾议定生父濮王称皇考,可因为太后和百官反对而作罢。皇上既然是由小宗入继大宗,就应该援引先例,尊奉正统,以弘治皇帝为皇考,兴王改称皇叔考兴献大王,母氏蒋妃称皇叔母兴国大妃。”

杨廷和讲得有根据,群臣皆无意见。杨廷和也知道这倡议肯定阻力重重,为了众臣一心,他又说道:“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五月初七,礼部尚书毛澄和文武群臣将此议上奏嘉靖皇帝。嘉靖皇帝哪会同意?他也是熟读诗书之人,明白孝道,哭道:“朕做了皇帝,就不要生父了吗?”

由此,君臣陷入了僵持。

嘉靖皇帝又采纳太监冯保的主意,试图优抚杨廷和,让他改变主意,但杨廷和不为所动。嘉靖皇帝又几次下诏尊加其父朱祐杬徽号,都被杨廷和等大臣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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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皇帝登基那天,王阳明才明白许璋当年占卜“帝星今在楚矣”指的是什么。这时,许璋已经去世了,王阳明想起这位“当世刘伯温”,便敬佩不已。

五月,王阳明借新政之机,召集薛侃、黄宗明、邹守益、王艮、裘衍等门生雅会于庐山白鹿洞书院,共同倡导阳明心学。

朱熹也曾在白鹿洞书院讲学,他在这里制定了一整套学规,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五教之目”;“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为学之序”;“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的“修身之要”;“政权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处事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的“接物之要”。

在白鹿洞书院里,王阳明向众门生讲解致良知——

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大学》里也有“致知在格物”之语。致知就是致我们心里内在的良知。良知,既是道德意识,也是最高本体。良知人人具有,个个自足,是一种不假外力的内在力量。致良知就是将良知推广扩充到事事物物。致本身即是兼知兼行的过程,因而也就是自觉之知与推致知行合一的过程,致良知也就是知行合一。良知是知是知非的知,致是在事上磨炼,见诸客观实际。致良知即是在实际行动中实现良知,知行合一。

王阳明平定朱宸濠之乱,立下了盖世奇功,可接近两年的时间过去了,朝廷也没封赏和重用,众人愤愤不平。一提起钱宁、张忠等卑鄙小人,裘衍免不了辱骂几句。

王阳明告诫他道:“学习应该反躬自省。如果只去指责别人,就只能看到别人的错误,而不会看到自己的缺点。若能反躬自省,就能看到自己有许多不足之处,哪还有时间去指责别人?舜之所以能感化弟弟象,最主要的就是舜不去看象的不是。如果舜坚决要去纠正象的奸恶,只会看到象的不是,而象又是一个傲慢的人,肯定不会认错,舜又岂能感化他?”

裘衍听了这番话,甚感惭愧。

“从今以后,我们不要去议论别人的是非。当要责备别人的时候,就把它当作自己的一大私欲去加以克制。”除此之外,王阳明又向众人说道,“朋友在一起辩论,即便有浅近粗疏的地方,也应该多听相容。如果一个人想借机贬他扬己,都是有毛病在发作。我们不能因此而显扬自己、轻视别人,不然,就不是君子与人为善之心了。自己做出昏乱的事情,却憎恨别人的责备;做尽丑恶的事情,却希望别人称道。把正经当作笑柄,把忠诚当成贼寇,这些都不是君子应有的行为。君子尊崇师长,亲近朋友,时时痛恨自己心中的贼寇也就是邪念,从不议论、轻视他人的弱点。”

王艮听到这儿,不免问道:“《论语》中有一段‘叔孙武叔毁仲尼’的记载,怎么连孔子这样的大圣人也免不了被人毁谤?”

“毁谤是从外界来的,就是圣人也在所难免。若自己的的确确是一个圣贤,纵然世人都毁谤他,也不能将他怎么样?这就如同浮云遮日,如何能损坏太阳的光辉?若自己是个外貌恭敬庄重,内心却空虚无德的人,纵然无人说他坏话,他隐藏的恶终有一天会暴露无遗。因此,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来自外界,岂能躲避?只要能加强自身修养,外来的毁誉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王阳明又讲道:“圣人治理万物,不仅仅是保全他们的性命,根本上是保全他们的天赋人性。天赋的人性保全了,精神才能和谐,眼睛才能明亮,耳朵才能敏感,身上筋骨才能顺畅。他们把天赋的人性看得比性命更重要,因为天赋的人性中有良知、仁义。至于那些毁谤,是与性命无关的外在之物罢了,他们是不会把它放在心上的。”

朵朵白云在天空中飘**,一缕缕阳光照进白鹿洞书院。

王阳明踌躇满志,认为嘉靖皇帝即位后,自己一定会大有作为。果然不出所料,朝廷于六月召他入京。

王阳明即刻启程北上,当船沿着赣江行驶到滕王阁遗址时,王阳明想起了弘治六年会试前有关《滕王阁序》的雅会。只是想不到的是,参与雅会的六人都曾在南昌为官,都曾与朱宸濠抗争过。朦朦胧胧中,王阳明还记得孙燧、胡世宁、郑岳、李承勋、邢珣等人说过的《滕王阁序》里的佳句。这些人是否都践行了《滕王阁序》的积极进取精神了呢?是否都因为读了王勃的慨叹而规避了人生的“时运不齐”和“命途多舛”了呢?想着想着,王阳明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王阳明行至杭州,嘉靖皇帝又下旨任命王阳明为南京兵部尚书。原来是内阁首辅杨廷和对王阳明不满,以致王阳明得不到重用。原南京兵部尚书乔宇,调往北京担任吏部尚书。

2

那原来的吏部尚书王琼去哪了呢?此刻,他正面临着一场生死劫难。

内阁首辅杨廷和指使监察御史程启充参劾王琼厚事江彬。程启充的奏折刚递上去,给事中毛玉又秉承杨廷和之意继续弹劾王琼,罪状是当年刘瑾伏诛,抄家时发现众多官员都具“红本”拜谒过刘瑾,唯独不见王琼的“红本”。毛玉的说辞是,这是因为王琼每进“红本”后,即暗贿刘瑾身边的侍从将“红本”索回。

杨一清此时重被召回到内阁担任大学士,他曾与王琼同朝为官,知晓王琼的为人,当年两人还为对抗朱宸濠在京奸党一起出过力。因此,杨一清为王琼辩白道:“王琼既具‘红本’,每次贿刘瑾的侍从暗里索回,难道王琼在刘瑾显赫之时,就已经知道他马上要事败吗?这且不论,每次暗中索回‘红本’,侍从既然是刘瑾身边的亲信,难道不会去密报吗?一旦刘瑾发觉,将会出现怎样的后果?精明干练、阅历丰富的王琼竟会如此不加考虑吗?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一清的话掷地有声,王琼更是力辩自己当年从未具“红本”巴结刘瑾,因此才被调往南京。虽然杨廷和坚持论王琼死罪,但内阁商议一番后,改为谪戍陕西绥德。

王阳明还不知晓王琼的消息,接到嘉靖皇帝的圣旨后,不免大失所望,于是便上疏请求从杭州归家省亲,朝廷准奏。圣旨传来的同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永另有一封书信送给王阳明。

王阳明拆开一看,竟然是石彪、银珠、张茂、张忠、李孜龙、李孜然等人的案情。王阳明不禁想起自己担任刑部主事时,那个未查明的挑拨郑旺到宫中认女的石姓男子来,喃喃道:“看来,这个石姓男子就是石彪了。”

王阳明不再担任江西巡抚,谁来继任呢?郑岳。朱宸濠被擒后,郑岳重被起用为四川布政使,但郑岳因母丧守制未赴任。三年期满后,郑岳被任命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巡抚江西。当年不少百姓因受胁迫而与朱宸濠一起造反,也一起治罪。郑岳到任后,便对江西官吏说道:“朱宸濠强横无理,为非作歹,我们官府都被他折磨得不轻,何况普通百姓呢?”遂将千余人无罪释放。

七月初三,浙江永嘉人、礼部主事张璁上疏言道:“皇上即位是继承皇统,而非继承皇嗣,即所谓‘继统不继嗣’。皇统不一定非得父子相继,而且刘欣、赵曙都是预先立为太子,养在宫中,实际上已经是过继给汉成帝和宋仁宗,自然当以汉成帝和宋仁宗为皇考。现今,皇上应以生父为皇考,在北京别立兴王庙。”

嘉靖皇帝见疏大喜道:“张璁的言论,让朕父子获全名了!”便将此奏章抄发至众臣。

杨一清见了便道:“张璁的这番议论,使圣人之议复起。”

湖广巡抚席书也上疏附和张璁意见,说嘉靖皇帝生父宜定号皇考兴献帝。

吏部员外郎方献夫因生病回老家休养十年,现今重回吏部,也上疏说“继统不继嗣”,附和张璁。

但席书、方献夫的奏折,都被内阁扣押。

张璁此论虽非阿谀当今皇帝,但他微末之身、人单势孤,难以动众。张璁得罪了内阁首辅,虽然杨廷和不敢将他治罪,但也将他贬到了南京任刑部主事。

嘉靖皇帝想以迎皇太后之礼,奉迎生母蒋氏入京。杨廷和哪会同意?依旧上疏反对。嘉靖皇帝毕竟年少,不由得痛哭流涕,说愿意辞去皇位,奉母返回安陆。杨廷和无奈之下只得让步,嘉靖皇帝便以皇太后礼仪迎接母亲蒋氏入宫。

妯娌俩同在北京城,难免要见见面、叙叙旧。对嘉靖皇帝生母蒋妃的拜访,张太后只以藩妃之礼相待。虽然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却让嘉靖皇帝与母亲蒋氏非常失望。

八月,在王琼一案渐渐平息后,给事中张九叙又参劾梁储结纳权奸,持禄固宠。

原来梁储久在京中为官,既不能与刘瑾等恶宦抗争,又不能与钱宁等奸臣相斗。面对恶宦、奸臣的压迫,有人正色立朝,不惜牺牲生命;有人弃官而去,独善其身;也有人成为阉党、奸党,残害同仁。梁储虽然选择的不是与之同流合污,可是也未能与阉党、奸臣进行坚决的斗争。尤其是正德皇帝在扬州、南京时,面对江彬、许泰、张忠等人恶行,梁储未能阻止。朝中官员多是儒家子弟,自然看不惯梁储的明哲保身。

在此情况下,梁储再三上疏请求辞官,嘉靖皇帝只好同意。

3

龙泉山林木葱葱,姚江波光粼粼。

王阳明未去北京这个政治旋涡,也未赴南京兵部尚书之任,已经五十岁的他回到了余姚。

父亲王华已经七十多岁了,鹤发童颜,神采奕奕。父子相见,话语不多,一切都在无言中。王阳明常年在外奔波,与父亲见面的时间不多。这次回家,王阳明明显感到父亲老了,自己说话声音要大点,父亲才能听见。虽然听力不好但思维非常清晰的王华见到儿子也是悲喜交加。悲的是,儿子脸色铁青,一直受肺痨煎熬;喜的是,儿子心平气和,精气神旺盛。其实在他心中,儿子平安就好,功名利禄全是身外之物。

不过见到王阳明后,王华总要劝慰几句:“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又说,‘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你要好自为之。”

王阳明明白父亲的意思是让自己正确看待仕途上的得失,让自己避祸趋福,于是他用《周易》中的一句爻辞作答:“谦谦君子,用涉大川。”

王华闻言,心里坦然了。他也读过《周易》,知道高山本应在地上,而在《谦》卦中,高山却卑处地下以象征谦虚。如果王阳明有《周易》中《谦》卦讲的“谦谦君子”气度,那么一定能够安然渡过各种险恶的官宦河川。

王华沉默了一会儿,心想儿子赢得了“大明军神”的美誉,定会遭到心胸狭窄的官宦的嫉妒,于是又告诫道:“三国时期文人李康创作了《运命论》,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要小心。”

王阳明懂得父亲的心思,便用《周易》中的一句系辞作答:“乐天知命,故不忧。”

王华是状元出身,自然博览群书。他想起了北宋“横渠先生”张载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心中默默念道:“自这‘横渠四句’问世四百多年来,能够践行这四句话的有一人,那就是自己儿子王阳明了。”王华现在不想和儿子聊这些,因为有些话只能在心中与自己说,其实儿子的学问已经远远超过他了。

王阳明又见了夫人诸氏。王阳明身体不好,诸氏身体更差。诸氏一直觉得对不住王家,没能给王家生下一儿半女。对于这,王阳明哪会埋怨诸氏?王阳明一生宦海沉浮,诸氏注定要跟着担惊受怕。王阳明担任南赣巡抚时曾将诸氏接到身边,当王阳明前去平叛时,曾沉默地望着诸氏。诸氏立刻明白丈夫忧虑,握着宝剑坚定地说道:“夫君不要为妾担心,如果遇到不测,妾会自卫的。”王阳明眼眶湿润,知道这“自卫”指的是什么。诸氏巾帼不让须眉,激发了王阳明平叛的勇气和信心。诸氏为了王家传宗接代,多次劝王阳明纳妾。但王阳明立志做“三不朽”,怎会在立德上出差错?

在弟弟王守文的陪同下,王阳明又来到了瑞云楼。王守文指着藏胎衣之处,王阳明见了立即泪水纵横,他是在思念那早逝的母亲和未能为之送葬的祖母。

王阳明二十五岁时,余姚人钱德洪也出生于这座瑞云楼。

钱德洪早就崇拜阳明心学,带着两个侄子钱大经和钱应扬以及郑寅、俞大本等好友拜王阳明为师。随后,谷钟秀、柴凤、孙应奎、范引年、吴仁、管州、诸阳、徐珊、黄文焕、夏淳、周于德、杨珂等七十四人在钱德洪的感召下,前来拜王阳明为师,学习阳明心学。

王阳明感慨之际,写下了《归怀》一诗——

行年忽五十,顿觉毛发改。

四十九年非,童心独犹在。

世故渐改涉,遇坎稍无馁。

每当快意事,退然思辱殆。

倾否作圣功,物睹岂不快?

奈何桑梓怀,衰白倚门待。

之后,王阳明离开余姚,转去绍兴讲学。

绍兴境内河道密布,湖泊众多,向以“水乡泽国”享誉内外。王阳明与钱德洪等门生游览绍兴山水,随时指点良知。

一日看见田间的禾苗茂盛,王阳明便说道:“几天的时间,禾苗便长这么高了!”

钱德洪接话道:“禾苗有根,所以旺盛。学问能自植根,也不患不长。”

王阳明应道:“哪个人没有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生生不息,但有了私欲后,把此根闭塞了,不得生发。”

闻言,钱德洪请教道:“这个良知只怕是无方位、无形体,所以令人难以捉摸。”

王阳明解释道:“这个良知是十分简单易行的,也是十分精细微妙的。孔夫子说:‘其如示诸掌乎。’人的手掌,哪一天不见呢?但是,当问他手掌上有多少条纹理,他就不知道了。即如同我说的‘良知’二字,一讲就能明白,谁不知道呢?若要他真正理解良知,谁又能真的理解呢?”

王阳明与众门生聚于绍兴,探讨阳明心学,无比逍遥自在。浙江绍兴人王畿听王阳明讲了几堂课后,心受触动,便拜王阳明为师。

四方问学的人与日俱增,甚至有人在这里听讲达一年多,王阳明也不能记清他们的姓名。每当告别时,王阳明便感叹道:“虽然你们与我分别了,但也不会超出这天地之间。若我们有着共同的志向,我也可以忘掉你们的容貌了。”

一天,钱德洪、王畿向王阳明请教道:“请问先生,怎样才能成为圣人?”

“喜欢善如同喜欢美景,讨厌恶如同讨厌恶臭,这就是圣人了。”

众人听了似有所悟。

王阳明又对众人讲道:“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我和各位同道正想按照孔子的话,努力去做个仁人志士。”

钱德洪、王畿天资聪慧,很快成为王阳明的助教。但钱德洪还有件事时时放在心里,不是滋味,那就是王阳明建立了盖世奇功,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奖赏。夜深人静时,他便以孔子之事劝慰王阳明:“春秋末年,孔子积极推行他的政治主张,其时,有人数落他阿谀奉承,有人讥讽他花言巧语,有人诽谤他不是圣贤,有人诋毁他不懂礼节,有人因妒忌而败坏他的名声,有人憎恨他而想要他的命。即使一些贤明之士,也说他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的弟子子路虽学有所成,尚且还不能对孔子完全相信。孔子去见南子,子路就表示极大的不满。孔子的一些言论,子路竟说成是迂腐。但是,孔子依然汲汲遑遑,仿佛在路上寻找失踪的儿子,成天四处奔波,坐不暖席,这样做难道是为了别人能了解、相信自己吗?究其原因是因为他有天地万物一体的仁爱之心,深感病痛紧迫,即使不想管也身不由己而已。”

钱德洪所讲孔子的事情,何尝不是王阳明的事情?他闻言叹道:“哎!若非真诚地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人,又有谁能理解孔子的心情呢?”

第二天,王阳明便以此事向众门生讲道:“孔子一生,道路坎坷,惶惶然奔走列国而得不到重用,但他并不悲观,始终怀有一种积极进取、乐观向上的精神。他勤学不辍,诲人不倦,对社会怀有极大的热情和责任感。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4

十二月,朝廷重论江西平叛之功,封王阳明为新建伯,食禄一千石,荫封三代,追授其父王华、祖父王伦皆为新建伯。王阳明青年时所梦威宁伯王越解三星剑相赠,至此始验。

王阳明从绍兴回到余姚,诰命送达这天,正是王华的生日。

亲朋齐聚,个个喜气洋洋,唯独王华如往常一样平静。王华一生谨慎,波澜无惊,但儿子王阳明却是几死几生,一方面立下了盖世奇功,另一方面却遭遇朝廷的极大不公;一方面创立了阳明心学,门生遍天下,另一方面为多数儒家弟子所不容。于是当晚,王华便告诫王阳明道:“贼濠之乱,都以为你会死但你不死,都以为叛乱难平但很快削平。这功绩,依赖宗社神灵、朝廷威德,岂是你一介书生能办到的?现今国家安定,我们父子荣耀达到了极点,倘若你祖父地下有灵,也会欣慰。但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虽以为荣,复以为惧,所以你要记住老子所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王阳明跪下庄重地回道:“父亲之教,儿子切记心头。”

当初,王华就预料宁王朱宸濠必反,曾在上虞龙溪买了一块地,准备避难。朱宸濠造反时,传言王阳明已被害,有人便劝王华去龙溪,王华说道:“我当初是为老母做准备,老母已不在,我儿如果不幸遇害,我还逃什么呢?”

过了些日子,又有传言说朱宸濠谋逆,王阳明未死,不过已经成为朱宸濠逆党了。王华闻言平静地说道:“我儿素在良知天理上用功夫,不会这样。”

孙燧也是余姚人,噩耗传来时,又有人说王阳明已与孙燧、许逵同时被害,王华哽咽地说道:“我儿得为忠臣,我忧愁什么?”

等到听说王阳明倡义平叛,有人说朱宸濠必定派人来余姚捣乱,说当年大学士费宏反对朱宸濠重设王府护卫,结果被朱宸濠烧了老家、掘了祖坟。众乡亲纷纷劝王华躲避,王华安然地说道:“我要是年轻,就去杀敌了。现在,咱们只有共同守备乡里,以防奸乱。”乡里人见王华态度淡然,便人心安定如常了。

后来,正德皇帝南巡,许泰、张忠之流诬陷王阳明,旦夕祸福不可测。余姚当地的小人也乘机作乱,来到王华家里登记财产牲畜,像是即将要抄家似的。族人、亲戚都很惊恐,不知怎么办好。王华仍旧平静如常,日休田野之间,只是告诫家人谨出入,慎言语。

现今,担惊受怕已成过眼烟云,王阳明终于等来公正的对待。

第二天早晨,王阳明便对门生们说道:“昨日蟒玉,人谓至荣。晚来解衣就寝,依旧一身穷骨头,何曾添得分毫?因此我知道荣辱原不在人,人却自迷。”随后吟诗一首——

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间人。

峰攒尚忆冲蛮阵,云起犹疑见虏尘。

岛屿微茫沧海暮,桃花烂熳武陵春。

而今始信还丹诀,却笑当年识未真。

一个月后,朝廷追封王阳明三代的诏书下达。王华让王阳明、王守文兄弟赶紧到门口迎接,说礼不可废。听到全部仪式完毕,王华瞑目而逝,享年七十七岁。

5

王华去世,内阁首辅杨廷和不免有点欣喜。按礼,王阳明必须在家守孝三年。这三年,他有足够时间打击王阳明倡导的心学了。监察御史程启充秉承杨廷和之意,上疏弹劾阳明心学是伪学,背经叛道,请朝廷禁止传播。奏折到了内阁,杨廷和自然建议嘉靖皇帝同意。不过,嘉靖皇帝因不满杨廷和,便将程启充所奏搁置不提。

王阳明料理完王华丧事,便上《辞封爵普恩赏以彰国典疏》,辞去一切荣誉——

南京兵部尚书臣王守仁谨奏,为辞免封爵,普恩赏以彰国典事:

臣于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等日,节准兵部、吏部咨,俱为捷音事,节该题奉圣旨:“江西反贼剿平,地方安定,各该官员功绩显著,你部里既会官集议,分别等第明白,王守仁封伯爵,给与诰券,子孙世世承袭,照旧参赞机务,钦此。”“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还兼南京兵部尚书,照旧参赞机务,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饮此。”前后备咨到臣,俱钦遵外,臣闻命惊惶,莫知攸措。

窃念臣以凡庸,误受国恩,在正德初年,以狂言被谴。先帝察无其他,随加收录,荐陟清显,缪膺军旅之寄,猥承巡抚之令。后值宁藩肇变,臣时适婴祸锋,义当死难,不量势力,与之掎角。赖朝廷威灵,幸无覆败。既而谗言朋兴,几陷不测,臣之心事,未及自明。先帝登遐,无阶控吁。乃幸天启神圣,陛下龙飞,开臣于覆盆之下,而照之以日月。悯恻慰劳,至勤诏旨,怜其乌鸟之情,使得归省,推之大孝之仁,优之以存问。超历常资,授以留都本兵之任。恳疏辞免,慰旨益勤。在昔名臣硕辅,鲜有获是于其君者,而况于臣之卑鄙浅劣,亦将何以堪此乎?今又加以封爵之崇,臣惧功微赏重,无其实而冒其名,忧祸败之将及也。夫人主与频笑之微,不以假于匪人,而况爵赏之重乎?人臣之事君也,先其事而后其食,食且不可,而况于封爵乎?且臣之所以不敢受爵,其说有四,然亦不敢不为陛下一陈其实矣:

宁藩不轨之谋,积之十数年矣,持满应机而发,不旬月而败,此非人力所及也。上天之意,厌乱思治,将启陛下之神圣,以中兴太平之业,故蹶其谋而夺之魄。斯固上天之为之也,而臣欲冒之,是叨天之功矣。其不敢受者一也。

先宁藩之未变,朝廷固已阴觉其谋,故改臣以提督之任,假臣以便宜之权,使据上游以制其势。故臣虽仓卒遇难,而得以从宜调兵,与之从事。当时帷幄谋议之臣,则有若大学士杨廷和等,该部调度之臣,则有若尚书王琼等,是皆有先事御备之谋,所谓发纵指示之功也。今诸臣未蒙显褒,而臣独冒膺重赏,是掩人之善矣。其不敢受者二也。

变之初起,势焰焻炽,人心疑惧退沮。当时首从义师,自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诸人之外,又有知府陈槐、曾玙、胡尧元等,知县刘源清、马津、傅南乔、李美、李楫及杨材、王冕、顾佖、刘守绪、王轼等,乡官都御史王懋中,编修邹守益,御史张鳌山、伍希儒、谢源等,诸人臣今不能悉数,其间或催锋陷阵,或遮邀伏击,或赞画谋议,监录经纪。虽其平日人品,或有清浊高下,然就兹一事而言,固亦咸有捐躯效死之忠,勠力勤王之绩,所谓同功一体者也。今赏当其功者固已有之,然施不酬劳之人尚多也。其帐下之士,若听选官雷济,已故义官萧禹,致仕县丞龙光,指挥高睿,千户王佐等,或诈为兵檄以挠其进止,坏其事机,或伪书反间以离其心腹,散其党与,阴谋秘计,盖有诸将士所不与知,而辛苦艰难,亦有诸部领所未尝历者。臣于捷奏本内,既不敢琐琐烦渎。今闻纪功文册,复为改造者多所删削。其余或力战而死于锋镝,或犯难而委于沟渠,陈力效能者尤不可以枚举。是皆一时号召之人,臣于颠沛抢攘之际,今已多不能记忆其姓名籍贯。复有举人冀元亨者,为臣劝说宁濠,反为奸党招陷。以忠受祸,为贼报仇。抱冤赍恨,实由于臣。虽尽削臣职,移报元亨,亦无以赎此痛。此尤伤心惨目,负之于冥冥之中者。夫倡义调兵,虽起于臣,然犹有先事者为之指措。而勠力成功,必赖于众,则非臣一人之所能独济也。乃今诸将士之赏尚多未称,而臣独蒙冒重爵,是袭下之能矣。其不敢受者三也。

夫周公之功大矣,亦臣子之分所当为。况区区犬马之微劳,又皆偶逢机会,幸而集事者,奚足以为功乎?臣世受国恩,碎身粉骨,亦无以报。缪当提督重任,承乏戎行,苟免鳏旷,况又超擢本兵,既已叨冒逾分。且臣近年以来,忧病相仍,神昏志散,目眩耳聋,无复可用于世。兼之亲族颠危,命在朝夕。又不度德量分,自知止足,乃冒昧贪进,据非其有,是忘己之耻矣。其不敢受者四也。

夫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甚于掩人之善,恶莫深于袭下之能,辱莫重于记己之耻。四者备而祸全,故臣之不敢受爵,非敢以辞荣也,避祸焉尔已。

伏愿陛下鉴臣之辞出于诚恳,收还成命,容臣以今职终养老亲,苟全余喘于林下,以所以滥施于臣者普于众,以明赏罚之典,以彰大小之功,以慰不均之望,以励将来效忠赴义之臣,臣死且不配矣。不胜受恩感激,恳切愿望之至!

缘系辞免封爵,普恩赏以彰国典事理,谨具本题。

在奏折中,王阳明请求皇上普降隆恩,说江西平叛有功之人都曾冒着杀族灭家的危险,然而他们有的被罢官,有的却入狱。这样对待他们,以后国家再有危难,谁来献身呢?这种阻忠义之气、快谗嫉之心的做法,只能凉透人心。时任兵部尚书王琼为平朱宸濠之乱,居功不浅,然而未蒙显褒,却被罢官。冀元亨跟随王阳明平叛,立下汗马功劳,然而却被许泰、张忠之流诬陷,至今仍在狱中。

不久,吏部下文,不准王阳明辞爵。刑部复查,冀元亨的冤情得以昭雪,但一切为时已晚,冀元亨跳出火坑五天后便死了。王阳明听闻噩耗,放声痛哭。王阳明弟子虽然很多,但能与王阳明共患难的不多。这位笃信阳明学说的冀元亨有勇有谋,信念坚定,知行合一,他是用生命践行着王阳明的教导。

王阳明封新建伯后,一位老人来访,王阳明一眼就认出他是王越之子王时。两人相见,异常激动。

之后,王时当面称赞道:“我父亲的梦果然应验了,我今日也很高兴,因为我没有辜负我父亲的临终所托。”

王阳明则谦虚道:“我只是平叛内乱,而令尊威宁伯则是在对抗强大的外敌中建立了不朽功勋。我与威宁伯相比,差远了。”

王时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与蒙古对战,现在想来都害怕呀。当年,我和我父亲为了捉住‘小王子’,假冒先帝迎娶‘小王子’之女蒙雅丹,幸亏没被人举报。如果有人较起真来,我这颗脑袋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呢!”

蒙雅丹?王阳明听到这个名字,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急切地问道:“那战况如何呢?”

王时答道:“‘小王子’受伤,他的长子图鲁·博罗特战死,女儿蒙雅丹自杀。”

王阳明闻言,喃喃道:“战况不错,战况不错。”

送走王时,王阳明独自呆坐在书房中。他去仔细回忆那“甜甜的微笑”,可时间已经很久了,似乎记不清了。自己是儒学大师,必须克己复礼。几十年来,他既不能去打听蒙雅丹的情况,更不能去找蒙雅丹。他万万没想到,蒙雅丹竟然死在自己的崇拜者王越手中。王阳明拿起墙上挂着的三星剑,心中不知是啥滋味。

余姚近海,怅然若失的王阳明走到悬崖边,对着大海说道:“如果贺兰山下雨,会把你的血水冲到黄河里,而黄河水奔腾东流,会来到大海的。今日,我把三星剑投进大海,算是向你道歉吧。我们中原人讲文明,讲良知,不该欺骗你!”说完,王阳明便将这三星剑投入大海。

在悬崖上静坐良久后,王阳明返回余姚家中。这夜,王阳明竟然又做起了三十多年前的梦,梦见蒙雅丹甜甜地向他微笑。

早晨起来,诸氏给王阳明端去一杯热茶。看到诸氏蜡黄的脸,王阳明忽然预感到不好,便说道:“让家人炖碗鸡汤,你补补身子吧。”

诸氏闻言,掉下了热泪,什么也没说就退下了。

王祥、王祯两位管家过来,王阳明特意叮嘱了一番,说夫人身体不好,找几位名医来把把脉。

之后,王阳明又来到绍兴,继续他的讲学。众门生见了王阳明,少不了祝贺一番。

王阳明对众门生道:“圣人不是不要功业,只是要依循天理,该讲究功业时就得讲究,循着天理便是道。我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在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在其壮时,虽能外面修饰,然而老时则精神衰迈。犹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却要憔悴。”

6

嘉靖元年三月,嘉靖皇帝与内大臣们“拉锯”近一年了。双方无奈之下妥协,勉强同意称嘉靖皇帝生父为兴献帝、母妃为兴国太后,尊封祖母邵贵妃为寿安太皇太后。

春意盎然,桃花怒放,偏偏老天不愿意成人之美,寿安太皇太后刚刚获封便生起病来,医治无效,没过多久便去世了。嘉靖皇帝想把她葬在茂陵,也就是成化皇帝的陵墓。

杨廷和等人见状,又上疏委婉劝道:“祖陵不应该屡屡挖开,以免惊动神灵。”

嘉靖皇帝不同意,仍然坚持合葬。

礼部尚书毛澄也认为不合礼制,上疏力争道:“老臣虽然老眼昏花,但也不同意摒弃古礼,否则就只有辞官,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嘉靖皇帝派太监冯保去见毛澄,向毛澄长跪叩头请求,又赂以重金。激得毛澄忧愤成疾,以老病为由上疏乞归。辞呈递上去五六次,嘉靖皇帝都没有批准。后来因为病得厉害,又再次申请,嘉靖皇帝这才准许他回乡。毛澄匆匆上路,舟到兴济时就与世长辞了。

远离北京的王阳明在绍兴专心讲学,因有高足钱德洪、王畿等人的热烈拥戴和不懈努力,阳明心学很快风行海内。四方求学者云集响应,其势如旋风,席卷了整个大明朝。

陕西渭南人南大吉出任绍兴知府,他在会稽山上修了大禹庙,还立了大禹陵碑。南大吉观摩久了,也悟出了“人心自有圣贤,何必他求”的道理。

一日,南大吉虚心地向王阳明讨教道:“下官从政多有过失,先生为什么无一话教导我?”

“什么过错?”

南大吉历数其事,如为政严猛,不避嫌怨,属吏有被诬陷,必为洗雪;有犯法者,必将其捉拿。这样一来,便触动了豪强利益,遭之报复。

王阳明心想南大吉所言并不是错呀,但遭到豪强报复却也不是什么好事,便模模糊糊地回道:“教导的话,我已经说过了。”

“没有。”

王阳明反问道:“那大吉怎么知道自己有过错?”

“良知让我知道。”

王阳明笑道:“良知难道不是我说的吗?”

南大吉笑谢而去。

过了数日,南大吉又拜见王阳明,说了自己的见解:“与其悔悟自己的过错,不如请他人批评自己,这样使自己不至于犯错。”

王阳明想让南大吉保持正直品性,不要因为他人恶谤而迷失了自己,就对他说道:“他人批评不如自己悔悟真切。”

南大吉又笑谢而去。

过了几天,南大吉又来请教:“身体有毛病可以治好,心里有过错又应当怎么办?”

王阳明答道:“镜子不亮时,可以藏垢;现在镜子明亮,有一尘落上,就会看得清清楚楚,尘埃自难落住脚。这正是即将成为圣人的时刻,与你共勉!”

南大吉再笑谢而去。

南大吉辟建稽山书院,请王阳明前来讲学。大批的门生从山南海北赶来,把古越城区的寺院都住满了,天妃、光相等寺数十人挤在一屋,夜无卧处,轮换着躺一会儿。王阳明每次讲课,莘莘学子前后左右环坐而听,常不下数百人。

多人请教王阳明兵法,王阳明默不作声。不是他不懂兵法,而是他太精于兵道了,曾在桶冈巨石上刻碑:“兵唯凶器,不得已而后用。”王阳明不想教众人如何破“山中贼”,而是想化世人怎样破“心中贼”。

稽山书院里,王阳明对众门生说道:“各位在此处,一定要确立一个必做圣人的心。每时每刻要有一棒留一条痕迹、一掌掴出一个血印的气概,才能在听我讲学时,感到句句铿锵有力。若浑浑噩噩地度日,仿佛一块死肉,打它也不知痛痒,只怕最终于事无补,回家后还是和以前一样,岂不让人可惜?”

众门生一番讨论后,王阳明接着说道:“致良知必须在事上下功夫。道,并非天边的云霞,它就在你身边。柴米油盐酱醋茶,担水、吃饭、睡觉、拉撒……都是下手处。志愿有多大,成就就有多大。学习,就要立志于做圣人。没有这个志愿,便没有学习的目标和动力。”王阳明咳嗽了几声后继续说道,“在心体上不能遗留一个杂乱念头,有如眼中不能吹进一丁点儿灰尘。一丁点儿能有多少呢?但它能使人满眼昏花。”

钱德洪、王畿去杭州参加浙江乡试,中了举人。不过,钱德洪、王畿没有进京参加会试,而是坐船回到了绍兴。王阳明有些感动,让他俩继续做助教,凡初入门者,都让他俩引导,等有了基础之后,王阳明才正式接见。

唐伯虎从南昌回到苏州后,他的生活并没有恢复平静。官府开始调查各地与叛逆朱宸濠相勾结的党羽,唐伯虎再次受到讯问。三番五次的折腾后,才证实唐伯虎并未参与谋反。

唐伯虎受到了惊吓,自此开始疾病缠身。最令人不堪的是,他的右手患了**之症,拿不起画笔,再也无法画出从前那样生动传神的作品来了。唐伯虎素来花钱散漫,不知节俭持家,因此家中境况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之后,唐伯虎皈依佛门,号六如居士。取自《金刚经》中的六如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经历了大喜大悲和人生百态后,唐伯虎为自己的人生标上了注解:人生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

家中的拮据使得他医药不济,只能靠好友祝枝山、文徵明等人接济度日。

病入膏肓时,唐伯虎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人对他说:“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这是苏东坡诗词《仲览自江东来别》中的一句话。唐伯虎醒后,黯然神伤,写下了绝笔诗——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随后,唐伯虎与世长辞,年五十四岁,祝枝山等人凑钱将他安葬了。

7

唐伯虎去世这年是嘉靖二年。这年夏季西北大旱,到了秋天,南方又发洪水。嘉靖皇帝对此忧心忡忡,太监崔文说修道可以避祸,嘉靖皇帝就召见方士邵元节等人,让他们在宫中设立祭坛。还挑了二十多名年轻太监,让他们改穿道装,诵经忏悔。乾清宫、坤宁宫以及其他各处宫殿相继建立了祭坛,紫禁城几乎变成了道观。

内阁首辅杨廷和代表内阁大臣,吏部尚书乔宇代表各部大臣,劝谏嘉靖皇帝远离修道,停止斋醮。给事中刘最又参劾崔文引进旁门左道,请皇上将他重罚。嘉靖皇帝不但不听,反而将刘最贬为南直隶广德州判官。杨廷和、乔宇等人见状,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任嘉靖皇帝修道。刘最被贬出京后,崔文还觉得不痛快,就唆使私党太监芮景贤诬陷他,说刘最在途中仍然用给事中官衔乘坐大船,苛待役夫。嘉靖皇帝闻言大怒,派锦衣卫将刘最逮回北京,接着革职发配到福建邵武。给事中郑一鹏目睹时弊,一再上疏请嘉靖皇帝停止斋醮,放归方士。嘉靖皇帝看完奏折后,答应暂时停止斋醮。

可没过多久,嘉靖皇帝又出中旨,命崔文提督苏杭织造。杨廷和认为提督苏杭织造一职已经废除,现在再次实行,纯属弊政,当即封还了圣旨,直言劝阻。

嘉靖皇帝是小宗继大统,开始时表示出宽容,但心中已是越来越不满。加上崔文等人从中挑拨,说杨廷和不守人臣之礼,最终难免成为国害,说得嘉靖皇帝不能不信。这次谏阻提督苏杭织造后,杨廷和见嘉靖皇帝大怒,便上疏辞官,嘉靖皇帝不准。

就在嘉靖皇帝、杨廷和二人相持不下之时,江西余江人、南京刑部主事桂萼忽然遥上奏章,请嘉靖皇帝改称弘治皇帝为皇伯父,改称兴献帝为皇父,称兴国太后为圣母。

桂萼与张璁同在南京为官,张璁来到南京后,与桂萼相见,二人谈起朝中的礼仪,全都愤愤不平。桂萼赞成张璁的说法,并答应申奏。听说席书以及方献夫上奏附和“继统不继嗣”之奏折全被拦截后,桂萼就写了封上奏,托人呈给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亲自阅览,读一句点一下头,读几句就连点几次头,等到读完,便大加赞赏道:“这封奏折关系重大,天理纲常就要仰仗它来维持了。”

兴国太后寿辰,嘉靖皇帝命大臣们入朝拜贺,宴席、赏赐一律照给。等到张太后寿辰的时候,嘉靖皇帝却早早下旨免去朝贺,张太后不由得暗暗掉泪。

福建莆田人、监察御史马明衡上疏:“暂免朝贺,在平常之时可以,在议礼纷争之时则不可以。前者兴国太后寿辰,朝贺如仪,如今相去不过数旬,而彼此情形互异。诏旨一出,臣民骇疑。万一因礼仪末节,稍成嫌隙,让陛下贻讥天下,不是好事。”

嘉靖皇帝大怒,以离间宫闱、归过于上为罪,欲杀马明衡。

监察御史萧一中论救,嘉靖皇帝并不听从。大学士蒋冕能说会道,替马明衡求情道:“陛下有尧舜之治,奈何还要留下杀死谏臣之名?”

嘉靖皇帝听了稍微解气。

蒋冕继续请奏,嘉靖皇帝才将马明衡改为杖刑八十,除职为民。

嘉靖皇帝诏谕礼部,追尊兴献帝为本生皇考兴献帝,奉兴国太后尊号为本生圣母兴国太后,并招来大学士毛纪说道:“朕的父母已经有了尊称,就应当在奉先殿旁另建一室供奉神位,以尽孝心。”

紧接着,嘉靖皇帝又催促役工限日完成,宫室竣工之后,命名为观德殿。

杨廷和看到追加尊号、建立祭室都是由嘉靖皇帝亲自裁决,不经内阁审议,便愤愤地说道:“我这个内阁首辅不能匡扶国家,已经是渎职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于是连连上疏辞官。

嘉靖皇帝早已厌恶杨廷和跋扈难制,就顺水推舟,同意他致仕归乡。两个月后,蒋冕也致仕归家,毛纪成了内阁首辅。

汪俊已升任礼部尚书,见杨廷和离去,顿感群龙无首,便与吏部尚书乔宇等人合计一番,决定集体谏诤。适逢礼部主事侯廷训据宗法作《大礼辨》,乔宇、汪俊等人据此率群臣两百五十人一同进言,反对嘉靖皇帝以生父为皇考。嘉靖皇帝见状十分不悦,乔宇辞官而去。

给事中张翀等人、监察御史郑本公等人纷纷上章力论,均被斥责、罚俸。

嘉靖皇帝想召桂萼、张璁到北京。户部侍郎胡瓒上疏道:“既然大礼已定,请停召张璁、桂萼二人。”

嘉靖皇帝便命张璁、桂萼仍回原任。

张璁、桂萼见状,又在南京联名上疏:“‘兴献’‘兴国’等字,是对后面的称谓而言的。如果不把这两个字除去,虽然称帝、称太后,仍然与皇叔、王妃无异。”这话说得嘉靖皇帝又感动起来,当即再让两人入朝。

张璁、桂萼星夜兼程赶到北京城,一进城门,就听说北京的官员们义愤填膺,要效仿七十年前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被朝中百官活活打死的旧例。桂萼吓得躲在公馆里不敢出门,张璁也到朋友家躲避。过了几天,他俩不见什么动静,才敢入朝。朝会上,张璁、桂萼又将自己的理由叙述。退朝后,两人担心被害,悄悄溜出东华门,躲到武定侯郭勋的府上。

张翀等人连续上疏参劾张璁、桂萼以及席书、方献夫、黄宗明、黄绾等人,还取来群臣的奏章,送交刑部,准备拟定张璁、桂萼等人的罪名。此时林俊已经致仕,赵鉴担任刑部尚书,私下对张翀说道:“一旦得到旨意,马上杀掉他们。”

张翀非常高兴,免不了与同僚谈起。哪知一传十,十传百,东厂侦知此事后禀报给嘉靖皇帝。嘉靖皇帝不但严斥赵鉴、张翀,还当即升张璁、桂萼为翰林院学士,方献夫为侍讲学士,黄宗明为吉安府知府,黄绾为南京刑部员外郎。席书一时无法安排,留作后用。

席书、黄宗明、黄绾不在北京,倒也无妨。北京城中的张璁、桂萼与方献夫担心众怒难犯,奏请辞官,嘉靖皇帝不许。

翰林院学士丰熙,修撰舒芬、杨慎等人不愿与张璁、桂萼同朝为官,各自请求罢官。结果官没罢去,俸禄却给免了。

桂萼、张璁又上疏力挺嘉靖皇帝:“礼非从天降从地出,人情而已。因此圣人根据人情以制礼,定亲疏,决嫌疑,别异同,明是非。”

嘉靖皇帝非常赞赏,命太监冯保传谕内阁,除去册文中的“兴献”“兴国”等字。

毛纪一再坚持不可,嘉靖皇帝当面指责道:“你们眼里没有皇上,难道还想让朕没有父皇吗?”

毛纪依然摇头道:“陛下要这样做,先帝的位子怎么放呢?”

嘉靖皇帝大怒道:“你这人固执己见,背君报私,真是大逆不道。”

毛纪答道:“宋朝时,司马光面见宋神宗,说陛下之所以用臣,是因为看重臣狂直敢言、有益于国家。如果为了自己的地位荣誉而不敢直言,那才是以官谋私呢。背君报私,这正是臣平日最痛恨的。既然陛下这样怀疑臣,臣乞求离职归乡。但臣还是希望陛下能任贤纳谏,审是非,识忠奸,明正邪,以养太平之福。”

嘉靖皇帝听了,既恨毛纪固执,又叹毛纪正直,无可奈何。

嘉靖三年七月十二日,不管内阁意见如何,嘉靖皇帝诏谕礼部除去册文中的“兴献”“兴国”等字,十四日为父母上册文,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礼部尚书汪俊接旨后,痛哭一番,辞官而去。

第二日早朝,群臣听闻这个消息,立刻哗然。丰熙对群臣说道:“这就是号角,这就是使命。我们这些儒家子弟,此刻就要坚守心中之道。”

杨慎也向众臣说道:“大明朝已经一百五十年,我们这些臣子、士人,为坚守节操大义而死,就在今日。”

张翀听从杨慎所言,与丰熙在金水桥南拦阻挽留群臣。四川绵州人、兵部尚书金献民,四川乐山人、大理寺少卿徐文华号召群臣坚守大义。于是,二百二十余位朝臣齐刷刷跪在左顺门,请嘉靖皇帝改变圣旨。

嘉靖皇帝在奉天殿内不见群臣上朝,却听到门外哭声震天,便命冯保传谕大臣们退朝。群臣们哪能退去,直到中午仍伏地不起。

“阁老们更应该力争,怎么能不来?”金献民见内阁无人参与,便派朱希周到内阁传报。

朱希周已升任礼部侍郎,跑到内阁传言道:“众臣都在跪地劝谏,阁老们怎能坐视呢?”于是毛纪等人也赶到左顺门跪伏。

冯保几次去劝,群臣始终不肯离去。嘉靖皇帝不由得大怒,命锦衣卫捉拿杨慎、丰熙、张翀、徐文华等倡议者,一律投入大牢。不料,毛纪、金献民等群臣更为激动,一起号哭,声震紫禁城。嘉靖皇帝更加恼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拘押五品以下官员一百三十四人,另将毛纪、金献民等四品以上官员八十六人停职待罪。

几天后,嘉靖皇帝将杨慎、丰熙、张翀、徐文华等人戍边,杨慎被发配云南永昌卫,丰熙被发配福建镇海卫,张翀被发配四川瞿塘卫,徐文华被发配北直隶辽阳卫。其余的,四品以上夺取俸禄,五品以下杖责,翰林院编修王相等十六人因杖责受伤,先后毙命。

毛纪请求宽恕大臣们的罪状,被嘉靖皇帝痛责,毛纪辞官而去。从这以后,众官员纷纷缄口。

到了九月,嘉靖皇帝更定大礼,称弘治先帝为皇伯考,张太后为皇伯母,生父朱祐杬为皇考,生母蒋妃为圣母,并编纂《大礼集议》和《明伦大典》。为时三年的大礼议之争,以嘉靖皇帝获胜告终。

嘉靖皇帝以旁支小宗入继大统,内心深处隐藏着难言的自卑和不安。这种心理转化为刚愎、猜忌、横暴、独断。他时时戒备群臣,千方百计树立威权。只要顺着嘉靖皇帝的意愿,便可飞黄腾达,张璁、桂萼便一跃成为大学士。嘉靖皇帝迷信方士、尊崇道教,大明朝政治风气越发颓废。

当年“八虎”,除了刘瑾、张忠被诛和马永成、罗祥早亡外,如今只剩下了张永、谷大用、魏彬、丘聚四人。监察御史萧淮上疏弹劾这四人“蛊惑先帝”,按律问斩。朝廷追究起来,谷大用因迎接新皇登基有功,被贬到康陵,为明武宗司香。张永、魏彬抓获江彬立功,发配到孝陵,为明太祖司香。丘聚年事已高,禁不住折腾,一命归西了。

大学士杨一清感念张永当年诛杀刘瑾之功,免不了又为张永说情。张永得以官复原职,可是不久就病死在任上。

杨一清又上疏嘉靖皇帝,请求宽恕大礼议之争中诸臣之罪,不料桂萼党羽霍韬上疏攻讦杨一清,说他接受张永的贿赂,这才为张永说情。

杨一清被霍韬冤枉,哪受得了这个气?再次上疏请求罢官。嘉靖皇帝同意,于是杨一清再次致仕。

杨慎被贬到云南永昌卫,路经湖广时,想起了被楚怀王放逐的屈原,情不自禁地哼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路经贵州,又想起了流放夜郎的李白,感叹道:“我行更迢递,千载同潸然。”

到了永昌后,杨慎看到背日而开、与葵花相反的唐婆镜花,便慨叹道:“葵花向日,固然是忠臣的象征,而唐婆镜花背日而开,也是诤臣的表现。诤臣往往受到佞臣的排挤和诬害,无耻小人又经常乔装成向日葵,使人忠奸难辨,真假难分。”

在永昌的日子,杨慎仔细研读历史,写下了弹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与永昌士人谈论当今儒学,杨慎贬斥王阳明道:“王阳明以儒为表、以佛为里,证性见心、驱儒归禅,背叛了儒家的经义。‘良知’‘知行合一’‘致良知’诸说,造成了儒学的空疏浅陋。像这样的霸儒、儒枭,竟然还有不少人从之,真是匪夷所思。”

杨慎颇有文采,讥笑阳明心学更是别具一格:“有位举子听厌了‘格物致知’之说,猛然听到‘良知’‘知行合一’‘致良知’之说,立刻觉得新鲜,如时鱼鲜笋,肥美爽口,但听了几次,还是觉得朱子的学问是正学。这好比听陕西杂剧《中山狼》久了就有些讨厌,突然听到浙江唱书《中山狼》,就感到新鲜。但听久了,依旧觉得是陕西杂剧《中山狼》好。”

8

嘉靖四年,王阳明五十四岁了。

对这为时三年的大礼议之争,王阳明没有片言。他明白,杨廷和等臣僚有私欲,那就是偏袒弘治、正德两位先帝;嘉靖皇帝有私欲,那就是偏向生父生母。虽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儒家的伦理纲常,但不管哪一方,只有存天理、去私欲,才能致良知。臣要做忠臣,子要做孝子,当二者发生矛盾时就要抛掉私欲,找出合适的办法。王阳明虽然没有上疏,但创立并讲授的以致良知为核心的阳明心学已是最好的见解了。

就在这一年,相伴三十七年的夫人诸氏驾鹤西去了。诸氏到死也没给王家生出个后代,按照传统风俗,可以没有高官厚禄,但不能没有子嗣绵延。王阳明可以休妻再娶,也可以纳妾来延续香火,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诸氏死后,王阳明才续娶了张氏。

在余姚,王阳明继续讲学,门生薛侃、邹守益、王艮、钱德洪、王畿等人跟从。马明衡被罢官后,专程到余姚来拜王阳明为师。

众门生都感叹王阳明自征讨叛逆朱宸濠以来,门生愈来愈多,而天下非议诋毁阳明心学的人也与日俱增。

“各位不妨说说原因。”王阳明笑道。

邹守益回道:“先生的功业日益显赫,因而天下嫉妒的人越来越多。”

薛侃也道:“先生的学说影响力越来越大,因而替朱夫子争地位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马明衡则道:“尊崇先生的人越来越多,因而天下排挤阻挠的人也就越来越卖力。”

“各位所言之原因,很可能存在。但就我心中感觉,各位还没有谈及。”在各位门生的询问下,王阳明才继续道,“我在南京任职以前,尚有一些言行不符的表现。如今我确信良知的真是真非,随手拈来,再也不用隐藏。现在我终于有了一个狂者的胸襟,即便全天下人都说我言行不符,我也毫不在意。”

薛侃站起来称赞道:“有这份自信心,才是圣人的血脉啊!”

王艮向有狂者之称,就向王阳明请教何谓狂者。

王阳明回道:“狂,就是指不拘一格,气势猛烈,蔑俗轻规。古代有作为的文人大多是狂士,如屈原是狂士,‘世人皆醉唯我醒’;诸葛亮是狂士,自比管仲乐毅;白居易是狂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狂者志存高远,一切纷嚣俗染,不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狂者一克私念,即成圣人。”

八月中秋之夜,皓月当空,照得大地如同白昼,王阳明宴请各位门生一百余人于天泉桥碧霞池上。酒至半酣,或歌唱,或投壶,或击鼓,或泛舟,兴致盎然,颇有些狂放不羁,任情恣意。

看到诸门生忘情任性、心旷神怡,王阳明不由得兴奋异常,他深深感到聚天下英才而教之的莫大快乐,当即赋诗一首——

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

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

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

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王阳明又想到自己年已半百,不由得感叹岁月无情,再赋诗一首——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

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第二日,众门生前来问安。王阳明又向众门生施教道:“我不主张强行致良知,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良知扩充到底。如树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若用一桶水一下子去浇一棵小芽,便会浇坏了它。”

浙江海宁有个董萝石,以擅长写诗闻于文坛,年六十八岁,听说王阳明讲学,便戴笠、持瓢、拄杖前来拜访。王阳明十分尊敬董萝石,与他交流了数个日夜。董萝石有所领悟,请拜于王阳明门下。

王阳明微笑着拒绝道:“董老已是高寿之人,阳明何敢为您的先生?”

董萝石一再相求,王阳明不得已,遂与他徜徉于山水间。董萝石日有所闻,欣然忘归。

董萝石的孙子来余姚劝他还乡,道:“祖父您都老了,何苦还这样呢?”

董萝石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现在才扬帆于大海,振羽于云霄,怎能再回到过去呢?孙儿你回乡去吧,我将从我所好。”自此,董萝石自号从我道人。

有一天,王艮外出回来,王阳明问他道:“你在外面看到了什么?”

王艮答道:“我看到满街的人都是圣人。”

王阳明笑着说道:“你看到满街人都是圣人,那他们看你也是圣人。”

又一天,董萝石外出回来,对王阳明说道:“今天,我发现了一件稀奇事。”

“什么稀奇事?”

董萝石答道:“我看到满街人都是圣人。”

王阳明平静地说道:“这件事太平凡了,有什么值得惊奇的?”

因为王艮锋芒毕露,董萝石恍然省悟,所以问题虽然相同,但王阳明的答案却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