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前,王阳明飞书报警,京师震动。加上驸马都尉崔元无功而返,叙述朱宸濠势大猖獗,朝中众臣惶惶不安。兵部尚书王琼独具胆略,镇静自若地对众官员说道:“诸君勿忧,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南赣巡抚王阳明一定会擒获逆藩朱宸濠。”之后,他上疏正德皇帝,请陛下下诏削去朱宸濠爵位,向天下宣告朱宸濠反叛之罪,以正贼名。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擒获反贼朱宸濠者,论功封赏。另请将通贼逆党陆完、钱宁、臧贤拿送法司问罪,并传檄江西、南直隶、湖广、浙江、福建等各路军马分据要害,一齐剿杀。
对王琼的上奏,正德皇帝一一同意,而锦衣卫指挥使便由江彬兼任。
正德皇帝玩心顿起,又传旨内阁道:“朱宸濠悖逆天道,图谋不轨,现令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朱寿统领大军征剿。”
杨廷和觉得不成体统,上疏劝谏,正德皇帝回了一句“知道了”,依旧我行我素。正德皇帝自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总兵官朱寿”,率西官厅提督、锦衣卫指挥使江彬,西官厅都督许泰,东官厅提督张忠等人亲征,大学士梁储随行,命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永率兵两千为前锋,让太监张阳等随侍。
礼部尚书毛澄上书力谏,正德皇帝不听。南京兵部员外郎黄宗明亦上疏劝阻,结果被罢免归乡。群臣中,有阻谏被杖而死者。
刘美人听闻朱宸濠叛乱、臧贤被捕,便患病卧榻不起。杨廷和上奏,请求诛杀刘美人。但正德皇帝正在喜爱劲上,哪能舍得?他来到刘美人身边,轻声问道:“大臣奏请诛杀美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刘美人含泪道:“贱妾知道,因为贱妾是宁王送给臧贤的。”
正德皇帝又问:“那你会和他们一起造反吗?”
刘美人泪流满面地说道:“贱妾虽是个落魄女子,但也明晓大义。贱妾是皇上的女人,怎么会反叛皇上呢?如果贱妾是一名武士,一定会手执利刃去诛杀反贼。”
正德皇帝闻言大喜,要刘美人一同御驾亲征。无奈刘美人病体沉重,一时不能随行。正德皇帝就和她约好,御驾先行,然后再回头迎她。刘美人拿出一支玉簪当作日后迎接的信物,正德皇帝小心翼翼地藏在袖中。
正德皇帝在卢沟桥策马疾奔时,竟把刘美人的玉簪丢失了,苦苦寻觅了三天都没有找到。四日后,正德皇帝实在找不到了,便继续前行。当他到了北直隶涿州,传来了对他来说再坏不过的消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南赣巡抚王阳明已经活捉逆藩朱宸濠,叛乱平息了。
正德皇帝听了跺脚不已,连连感叹道:“叛贼已平,朕还亲征什么?朱宸濠呀朱宸濠,你实在是不堪一击!”
江彬耻于无功,便对许泰说道:“这个王阳明丝毫不体察圣意,居然不等朝廷降旨就率军征讨,三下五除二就把逆藩朱宸濠活捉了,搞得我等进退失据。”
许泰也是憋足了劲,不免和江彬同感。
正德皇帝问梁储、江彬、许泰、张忠等人如何进退。
江彬便上前奏道:“陛下以前就打算去江南巡视,因为毛澄、黄巩、陆震、张英、舒芬等人的阻止而未能成行。现在我们已经到了涿州,不正可以前往江南巡视吗?不正可以前往江西安抚百姓吗?”
正德皇帝闻言笑逐颜开,依奏而行。
到了临清,正德皇帝依约派太监张忠去接刘美人。刘美人见了张忠,含泪推辞道:“不见玉簪,怎敢赴召?”
张忠无奈,飞马回禀正德皇帝。正德皇帝没有办法,只好乘坐小船昼夜疾行返回北京,将刘美人接到后一起南下。
1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是《滕王阁序》描绘的南昌秋景。九月,王阳明留伍文定、邢珣及冀元亨等人留守南昌,自己率龙光以及薛侃、邹守益、裘衍等人将朱宸濠以及李士实、刘养正、刘吉、李孜然、张茂、闵廿四等一班逆党押解北京。
在此之前,王阳明上《请止亲征疏》,言——
正德十四年八月十六日,准兵部咨:
该本部等衙门题,内开南京守备参赞官连奏十分紧急军情,相应急为议处,合无请命将官一员,挂平贼将军印,充总兵官,关领符验旗牌,挑选各营精锐官军三千余名,各给赏赐银两布疋,交兑正驮马匹,关给军火器械,上紧前去南京,相机战守;再有的报,就便会合各路人马征进;再请敕都御史王守仁选调堪用官军民快,亲自督领,于江西东南要路住扎把截,相机行事;仍委浙江布政司左参政闵楷选募处州民兵,统领定拟住扎地方,听调策应剿捕;再请敕一道,赍付都御史王守仁,不妨提督军务原任,兼巡抚江西地方。前项所报军情,如果南京守备差人体勘,再有的报,听前项领军官出给榜文告示,遍发江西地方张挂,传说晓谕,但有能聚集义兵,擒杀反逆贼犯者,量其功绩大小,封拜侯伯,及升授都挥千百户等官世袭,贼夥内有能自相擒斩首官者,与免本罪。具奏定夺等因具题。节该奉圣旨:“这江西宁王谋为不法事情重大,你部里既会官义处停当,朕当亲率六师,奉天征讨,不必命将;王守仁暂且准行,钦此。”
钦遵,备咨到臣,案查先为飞报地方谋反重情事,属者宁王宸濠杀害守臣,举兵谋逆,臣于六月十九日具本奏闻之后,调集军兵,择委官属,激励士气,振扬武勇。七月二十日,先攻省城,墟其巢穴。本月二十四等日,兵至鄱阳湖,与贼连日大战。至二十六日,宸濠遂已就擒。谋党李士实等,贼首凌十一等,俱已擒获。贼从俱已扫**,闽、广赴调兵士俱已散还,地方惊扰之民俱已抚帖。臣一念忠愤,誓不与贼共生;而迂疏薄劣之才,实亦何能办此:是皆祖宗在天之灵,我皇上圣武之懋昭,本兵谋略之素定,官属协力,士卒用命所致。臣已节次具本奏报外,窃唯宸濠擅作辟威,虐焰已张于远,睥睨神器,阴谋久蓄于中。招纳叛亡,辇毂之动静,探无遗迹;广致奸细,臣下之奏白,百无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期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门,式昭天讨。然欲付之部下各官押解,诚恐旧所潜布之徒,尚有存者,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且有遗憾。况平贼献俘,固国家之常典,亦臣子之职分。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宸濠并逆贼情重人犯督解赴阙外,缘系献俘馘,以昭圣武事理,为此具本,专差舍人金升亲赍,谨具题知。
王阳明行至常山草萍铺,闻御驾已经亲征,不由得大惊,心想江西经过战乱,民力已竭,实在不堪王师骚扰,遂题诗一首——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
边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
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晓日渡旌旗。
小臣何事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
第二天开始,王阳明兼程而进,意欲阻止王师前来。
江彬、许泰、张忠等人见王阳明奏疏到,密奏正德皇帝道:“陛下御驾亲征,无贼可擒,岂不让天下人笑话?现在应该将朱宸濠放归鄱阳湖,待御驾到,亲自擒拿,后世史书上必定说陛下英武,如此便可扬名万代。”
这是个十足的馊主意,但玩心正浓的正德皇帝听了却正合心意。他遣千户刘至持威武大将军令牌索要朱宸濠等一干要犯,自己一行则继续向江南巡视。
“江南有许多好玩的地方,譬如说附近的扬州就有二宝:一宝是琼花,二宝是‘瘦马’。”江彬怕正德皇帝听不明白,又神秘地补充道,“这‘瘦马’就是艺伎。”
琼花不琼花的,正德皇帝不大关心,这号称“瘦马”的艺伎立刻令正德皇帝双眼放光,他当即传旨驾临扬州府。
扬州玩够后,正德皇帝便往南京赶。一路上,正德皇帝游山玩水,每到一个地方,文武百官需迎来送往,江彬还不时假传圣旨索要财物,稍不如意,便羞辱殴打地方官员。许泰又派兵士四出,索取鹰犬、珍宝、古玩,甚至夜半闯入民宅抢夺妇女。大学士梁储见状,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了南京,南京兵部尚书乔宇禀报安庆战绩,正德皇帝十分高兴,当即擢升张文锦为南京太仆寺少卿,杨锐为参将。这立下次功的都获得了奖赏,那么创下头功的怎样了呢?
王阳明行至浙江严州,遇到了锦衣卫千户刘至。他冷冷地对王阳明说道:“威武大将军令牌与圣旨一般,请王抚台以迎圣旨之礼相接。”
王阳明闻言直接质问道:“大将军品级不过一品,文武官僚不相统属,本抚凭什么以迎圣旨之礼相接?”
刘至闻言十分不满,大声说道:“不迎必得罪威武大将军。”
王阳明义正词严地拒绝道:“本抚不做阿谀之人。”
龙光在旁苦苦相劝,薛侃、邹守益、裘衍等人也劝王阳明该低头时就低头。王阳明不得已,令龙光手捧巡抚大印,以礼迎接威武大将军令牌。知晓了令牌内容,王阳明苦笑道:“朱宸濠是重犯,岂是威武大将军说取走就取走的?”
刘至哪管这些,又向王阳明索要钱财。王阳明当即发出公牒去领取金银,刘至吓得咋舌,哪还敢要钱财?
刘至辞别,王阳明拉着他的手说道:“本抚曾下锦衣卫诏狱甚久,从未见像您这样轻财重义的。本抚别无长处,只会作文字。他日表彰,本抚定当让人知道锦衣卫中还有像您这样廉洁的。”
刘至星夜回报,江彬、许泰不由得大怒。尤其张忠隐约间听到王阳明擒住了自己的弟弟张茂,异常恼火。于是造谣说王阳明先与朱宸濠私通,密遣学生冀元亨往见朱宸濠,许他借兵三千,后见事势无成,便袭取朱宸濠以掩己罪。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永听到张忠等人的谣言,心想王抚台忠贞为国,现在他们却这样害他。将来朝廷有事,还怎么叫臣子们尽忠?于是他拜见正德皇帝,如实叙说王阳明的忠诚,最后奏道:“张忠等人诬陷王抚台,说他与朱宸濠私通。假若王抚台真的与朱宸濠私通,他还会留下朱宸濠这个活口吗?分明是张忠挟私报复。”
有了张永这番话,张忠等人不管说什么,正德皇帝都听不进去了。
许泰想谄媚正德皇帝,便给王阳明写信,说千万不要将朱宸濠押到北京。现在皇上已经到了南京,必须将朱宸濠放归鄱阳湖,等皇上亲自擒获他后,再论功行赏。这样一来,功归朝廷,圣驾也不虚此行了。
王阳明不为所动,继续北上。
许泰见王阳明不听自己的劝说,便在正德皇帝面前挑拨道:“王阳明之前曾经和叛逆勾结,现在虽然有功劳,但也不能抵罪。”
幸好正德皇帝还有一隙之明,没有理睬。
许泰、张忠两人又带着威武大将军的令牌以及五千禁军在途中拦截,王阳明得知消息,便想从海路将朱宸濠押解至北京。
不料张永在杭州等着。原来张永探听到王阳明的行踪后,便急忙赶到杭州坐等王阳明前来。两千禁军将王阳明一行团团围住,逼他交出朱宸濠。
王阳明要见张永,张永不见。王阳明便大呼道:“我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南赣巡抚王阳明,来和张公公商议公事,为何不见?”
张永被王阳明的气势镇住,便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王阳明见了张永,先把之前计除刘瑾的功绩称赞了一番,说得张永异常欢喜。王阳明又叹了一口气,对张永说道:“张公公忠心为国,下官向来钦佩。只是下官有个疑问,张公公为何不阻拦皇上亲征呢?”
张永闻言也叹息道:“王抚台在外任职,怪不得不知道内情。皇爷天天在豹房里嬉戏,左右小人蛊惑圣聪,哪个肯说句效忠的话?咱家也只是皇爷的家奴,只有在一旁默默辅佐,趁机劝劝罢了。咱家此次南行并不是为了贪功,不过是因为皇爷向来固执,凡事只能先顺从,然后再暗暗挽回。一旦逆命,不但皇爷不高兴,而且会触怒那帮小人,谗言一进,对天下大计又有什么好处呢?”
王阳明点了点头,又徐徐说道:“张公公如此忠诚,令人佩服。”
“咱家的苦心也只有王抚台知道。”
王阳明又将许泰、张忠索要朱宸濠的情况简要说明,张永听后恨恨地说道:“咱家所说的小人就是他们。这些人不如实报告事情,而是在皇上面前诬告王抚台与逆藩私通。如果不是皇爷头脑清醒,此番来‘平叛’就是暗藏杀机了。”
王阳明听了这话,立刻脊背发凉,平静地说道:“江西久遭叛逆朱宸濠荼毒,困苦已极。如果禁军又到,责以供饷,穷迫所激,百姓势必逃聚山谷为乱。奸党群应,土崩之势就成了。到时再兴兵讨伐,不困难吗?”
张永深以为然,慢慢说道:“咱家此出,正因为这群小人蛊惑圣听,咱家想从中拨正,不是来与王抚台抢功的。但皇爷圣意,也耻巡游无名。王抚台应该顺从天意,如果继续激怒这群小人,于大事无益。”
“张公公所见甚明,下官不愿居功。朱宸濠已经押解到这里,好在遇到了张公公,现在就将这副重担卸给张公公,还望张公公妥善处置。”
“王抚台的大功,咱家岂能不知?有咱家在,一定不让王抚台受屈,请您放心!皇爷的心思,是想在鄱阳湖中亲自捉拿朱宸濠。我们这些人,不论是做内臣的还是做外臣的,都应该顺着皇爷的心思,这样才有饭吃,才有官做。”停顿了片刻,张永又小声说道,“对了,咱家还有话向王抚台说,刚才咱家躲在禁军中,不是做了亏待王抚台的事。相反,咱家在皇爷面前对您多有美言。”
王阳明听了立即拱手言谢。
张永摆摆手道:“不必客气,咱家同王抚台一样,都是为了社稷着想。当然,咱家对令尊大人还是非常敬重的。以前,咱家跟着皇爷、太子听令尊大人讲学,学到了很多道理。虽然十几年过去了,咱家还是念念不忘的。”
王阳明再次言谢,将押解朱宸濠的囚车以及刘吉、李孜然、张茂、闵廿四等一班逆党交给了张永。一起被押送的李士实、刘养正在途中患病死了。
交办完这些事情后,王阳明又在杭州停留了几日。杭州对王阳明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此时的他无心去看那风姿绰约的西湖,他想见一个人,那就是“当世刘伯温”许璋。
说曹操,曹操到。许璋居然前来拜访王阳明了,这让他异常激动。
许璋一到就问:“都到了杭州,王大人为什么不回余姚呢?”
王阳明无奈地回道:“想回不能回。”
“看来你心事重重,那为何不占卜一下呢?”
许璋是《周易》大师,王阳明当即听从。许璋得一《乾》卦,思索良久后对王阳明道:“帝星今在楚矣。”
王阳明本想请教自己前途,但许璋并未作答。但从他的淡然神态上看,王阳明心中不再焦虑了。只是许璋所说的“帝星”,王阳明一时不解。
与许璋告别后,王阳明和张永一道返回南昌,只等正德皇帝前来,在鄱阳湖中“擒拿”朱宸濠。
2
许泰、张忠一直赶到南昌,也没有截到朱宸濠,心中不由得异常恼火。见了伍文定、邢珣后,便大声责问道:“叛逆朱宸濠哪里去了?”
伍文定答道:“王抚台已经解往北京去了。”
许泰怒道:“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总兵官朱大人还未到南昌,王阳明竟敢私自押解叛贼去北京?真是大胆!”
邢珣应道:“平定叛乱时,威武大将军并未到南昌,况且王抚台已经上疏皇上,为何不能前去北京?”
张忠闻言,怒斥道:“在皇爷义子和咱家面前,你竟敢出言不逊!来人啦,将这二人给咱家绑了!”
锦衣卫校尉立刻将伍文定、邢珣捆了起来。
伍文定不堪受辱,破口大骂道:“我等不顾生死,为国家平定大贼,有什么罪?你是天子腹心,屈辱忠义,为叛逆报仇,按律当斩。”
许泰、张忠听了更怒,立即令锦衣卫校尉掌嘴。
伍文定、邢珣二人遭了一番毒打,被锦衣卫看管起来。
张忠又遣锦衣卫校尉捉拿冀元亨,施以重刑,逼他诬陷王阳明曾与朱宸濠私通谋反,还亲自拷问道:“当年你曾经去过宁王府,说说你的大逆之罪。”
“我去过宁王府是不假,但我是去传播先生的良知学说,不是去助纣为虐。”张忠的这句话让冀元亨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对呀,初到宁王府时,一个自称张茂的宁王府侍卫领着自己,这张茂怎么和张忠面貌如此相似呢?
张忠在京城就听说王阳明在传播良知学说,有些儒生还说王阳明背叛理学。如今冀元亨提到传播良知,张忠就撇着娘娘腔哈哈大笑道:“看你相貌堂堂,传播什么不好?偏要去传播一个丧心病狂的人的谬论。”
见张忠辱骂自己的先生,冀元亨有些上火,对张忠怒目圆睁。
张忠此时的心思不在冀元亨传播什么,而是想知道弟弟的下落,因此急切地问道:“大胆逆贼,你天天在王阳明身边,一定是受了他的蛊惑。咱家现在问你,王阳明押送进京的叛逆有哪些?你一一道来。”
“朱宸濠、李士实、刘养正、刘吉……”冀元亨故意不说张茂。
其实张忠最为关心的就是张茂,他亲自审问冀元亨的目的就是探知张茂的下落。虽然张忠得到隐约消息,说王阳明押解进京的逆党中有一个叫张茂的人,但张忠想证实这个消息。尤其是听说张茂献城有功,张忠心想如果做做文章,或许就能救下张茂。如果张茂落到他人手里,大刑之下,张茂交代出自己,那全家人就完了。
审问了半天,得不到半点有用东西,张忠不由得恼火,下令锦衣卫校尉继续用刑。
锦衣卫拷问的刑具很多,最严酷者名曰琵琶刑。有了张忠之令,锦衣卫便对冀元亨用起琵琶刑来。凡是受此酷刑,人犯往往痛苦万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论有没有罪,大多数人都会屈服。
冀元亨受尽折磨,难挨之时,他也心里痛恨过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人世间。但他跟从王阳明多年,制心功夫学得极深,也深刻领悟王阳明的谆谆教诲——“人须在事上磨炼”,于是咬紧牙关硬是挺了过来。
浑身血淋淋的冀元亨望着行刑的锦衣卫校尉,依然像春风一样大讲良知,用刑的锦衣卫校尉都大惊不已。
冀元亨的妻子徐氏前来探望丈夫,好奇的锦衣卫校尉便问她道:“你丈夫学的是什么学问?”
徐氏答道:“我丈夫的学问不出阃闱之间。”
锦衣卫校尉闻言,大惑不解。阃闱,妇女居住的内室。人皆在阃闱之间,谁有这种境界、风范?其实徐氏讲的一点不错,良知,一个普普通通的词语,经常出现在阃闱之间。
王阳明回到南昌,立刻听到了锦衣卫擒住伍文定、邢珣、冀元亨之事,心想这一定是许泰、张忠等小人恼怒自己,拿自己的部下、学生出气。于是他面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永,请求与伍文定、邢珣、冀元亨相见,悲叹道:“江西众人忠于朝廷,舍生忘死,平息朱宸濠叛乱。如今朝廷尚未封赏,锦衣卫却将伍文定、邢珣、冀元亨这些有功之人拘拿。这令下官痛苦呀!如果天下再起叛乱,谁还敢去赴难呢?”
张永听了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朱宸濠叛乱,守卫南直隶安庆的张文锦、杨锐已经升官,未到战场的席书等人也升官,亲历战场、舍生忘死的伍文定等人却身陷囹圄,这哪还有正义?张永为宦几十年,虽见过不正义的事情多了,但也愤慨起来,向王阳明肃然道:“这又是小人从中作梗,但朝廷法度,咱家也不能说放就放,咱家见了皇爷,自然替你们说话。”
司礼监掌印太监总揽皇宫,左右锦衣卫,见个小小嫌犯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张永也有顾忌,担心许泰、张忠在皇帝面前参劾自己,所以只同意王阳明密会冀元亨。
王阳明一身平民打扮,见到了冀元亨。
冀元亨没有掉泪,当年王阳明任庐陵知县时,自己干县丞,明白什么事重要,什么事不重要。冀元亨没有说自己受的酷刑,而是把当年在宁王府看到张茂之事、张忠审问可疑之处以及二人面貌一样等情况告知王阳明。王阳明何等聪明,立刻知晓其中有阴谋。
回到住处后,王阳明便密令龙光,选几个精明捕快悄悄盯住太监张忠。
张忠此刻心中最急的不是如何对付王阳明,而是尽快夺回张茂,找到亲生父母石彪和银珠,确保三人的安全,自己才能无虞。
南昌城刚刚经历战火,上哪儿打听石彪、银珠下落?
这张忠也是个异常聪明之人,他心里清楚南昌不是北京,自己在这可以耀武扬威、毫无顾忌。越是张扬,父母和兄弟就越会知道自己在急切寻找他们。于是,张忠便亲自带队,以追查朱宸濠余党为名,大肆骚扰南昌城。
果不出张忠所料,石彪找上门了。
父子相见,不免痛哭一番,好在“大业”初步完成,一切辛苦都没有白费。张忠送给石彪五百两黄金,让他们离开南昌这个是非之地,找个清静地方安享晚年。石彪早有这个想法,只是张茂还被拘押,父子俩有些惆怅。
虽然张忠招摇过市,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龙光领着几个捕快,将石彪、张忠的动向查得一清二楚。
得到龙光禀报,王阳明便在南昌城中密会张永,一见面便称赞道:“大明朝中,最擅长领军、最有头脑的就是张公公您了。”
张永听闻此言,明知是吹捧,也十分开心。其实王阳明说得不假,出征宁夏、扳倒刘瑾,这些大明朝数一数二的大事,主导者全是张永。于是,他笑着回道:“世人都说王抚台是大明军神,可没有一个称赞咱家的,只有王抚台高看。不过咱家有自知之明,王抚台这样说,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哈哈哈,还是张公公英明。现在有个案子想请张公公分析一下,听说张忠和叛逆朱宸濠手下张茂长得如同一人,而张忠来到南昌却密会了张茂父亲石彪。这张茂原来是北直隶霸州的乱匪,逃到南昌后,投奔了朱宸濠逆党李孜然。而这李孜然的双胞胎哥哥原是成化年间的‘吞日怪兽’李孜龙,弟弟则是成化后期被诛杀的礼部侍郎李孜省。张公公觉不觉得这里面透着蹊跷吗?”
王阳明这番话直说得张永两眼圆睁、目瞪口呆。张永突然记起在戚夫人寝宫遇到张忠一事,脑中豁然开朗,当即回应道:“咱家记起了一件蹊跷之事,这可能是一个惊天之案,咱家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石彪、银珠携带着五百两黄金悄悄溜出南昌城,刚走到明月山脚下,树林里突然蹿出十几位黑衣人,将他俩捆了个结结实实。
张永明白张忠一定会想方设法寻找张茂,便安排亲信将张茂以及李孜然秘密押送至北京。只等正德皇帝在鄱阳湖中“擒住”朱宸濠,他就可以回京审问张茂、李孜然了。说不定又会查出一个惊天大案来,不仅能立下奇功,还可借机灭掉对手张忠。
张永越想越欣喜,就派人去南京催促正德皇帝前来鄱阳湖。
多姿多彩的南京让正德皇帝玩上了瘾,他这次南巡,就是为了那钦慕已久的“花粉”。而且刘美人这次也一并跟来,体贴入微,样样周到,正德皇帝便安心享乐,一时间把“擒获”朱宸濠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除了检阅南京“花粉”外,正德皇帝闲暇时还带上张阳等几个小太监出外打猎,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多亏这位刘美人婉言劝慰,每次正德皇帝出游都会便装简随,算是遮掩一下。
西官厅提督、锦衣卫指挥使江彬护卫正德皇帝留在了南京,他巴不得正德皇帝多留几天,他也好多糟蹋几个妇女,多凌辱一些百姓。
张永一再催促正德皇帝前来鄱阳湖,正德皇帝不耐烦了,便降旨让张永押解朱宸濠前来南京。张永盘查了仓库,搜得了朱宸濠和陆完、钱宁、臧贤等人勾结的罪证,便押送朱宸濠等一干逆党前往南京。离开南昌时,王阳明以及许泰、张忠前去送行。张忠却在仔细留心槛车,但并不见张茂,他心中忐忑不安起来。
正德皇帝在南京受俘,命人在城外建了一座广场,竖着“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总兵官朱寿”的旗帜,自己与江彬等人穿着铠甲出城。不料刚刚来到广场上,天色突然大变,狂风肆虐,沙尘满天飞。手下的将士、太监们还没反应过来,正德皇帝已被沙土吹得灰头土脸。好在他只吐了几口唾沫,依然来到了广场中。正德皇帝下令禁军四面围住,然后将朱宸濠放出,让他脱下枷锁。随后,这位“威武大将军”亲自擂起战鼓,下令士兵再次将朱宸濠捆起,然后奏凯入城。
正德皇帝懒得去审问朱宸濠等人,命人将他们押送北京等候处决。
3
张永离开,许泰、张忠便在南昌城中妄自尊大、作威作福起来。
许泰、张忠托言搜捕余党,许多富室遭到敲诈勒索。又纵容禁军占居民房,抢掠市井财物,向官府索粮要赏,想借此生衅,与王阳明大闹一场。王阳明呢,好人不和“狗”斗,全不计较,小心应对。
王阳明秘密吩咐属下,通知南昌城里的妇女暂到乡下躲避,然后安排酒肉,犒赏禁军。许泰、张忠得知后,竟然不让士兵接受犒赏。王阳明不会因为许泰、张忠恶行而冷落了禁军将士,他每次外出,遇见禁军将士,必定停车慰问,异常亲切。禁军将士有病,随时给药;禁军将士病死,一律厚葬。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禁军将士得到这般照顾,非常感动,纷纷说道:“王抚台待我们有恩,我们怎么忍心侵犯他呢?”从此以后,南昌城里安静了许多。
不久便是冬至,百姓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乱,免不了要祭奠亡魂。禁军将士触景生悲,动了思家的念头,纷纷请求班师。许泰、张忠一概不准,反而要和王阳明到校场校阅军队。
王阳明带着一千赣军来到校场,过了很久,许泰、张忠才策马而来,后面跟着五千禁军。
王阳明鞠躬相迎,许泰、张忠才下马答礼。三人走到座前,分了宾主依次坐下。
许泰先开口道:“今日天高气爽,草软马肥,正是试练骑射的时候。南北将士都是国家栋梁,现在叛乱初平,更应该一起校射,以示激励。王抚台,我们禁军和赣军比比射箭如何?”
王阳明知道许泰是想取笑赣军,微微一笑道:“许都督时时不忘武备,足见忠心耿耿。但江西的精锐将士都已经分派出去把守要处了,现在城里的士兵多半是老弱病残,恐怕不值得一比。”
张忠闻言,不高兴地说道:“王抚台何必谦虚呢!叛贼朱宸濠率领七万大军横行江湖,阁下调集劲旅只用四十二日就把他们**平了。若不是兵精将勇,怎么会这么快呢?”
王阳明闻言推辞道:“全仗着皇上神威以及诸位的协力,下官何功之有?”
许泰一听便笑道:“那就实地检验一番吧。”
禁军将士们早已等候多时,得到许泰校射命令后,就在百步之外竖起靶子,先请赣军射箭。
王阳明拱手请道:“主不先宾,自然应该由禁军先射。”
禁军听了,当下选出善射者二十人,接连发箭,十箭里有七八箭射中靶子,锣鼓声不绝于耳。张忠见了也连声喝彩,自觉脸上有光。许泰也假装谦虚笑道:“十箭中了七八箭,还有二三箭不中,惭愧呀!”
禁军退下去后,轮到赣军了。赣军都是老弱病残,十箭也就中了四五箭。
张忠见状失声大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赣军怎么这般没用?”
许泰也哈哈大笑道:“有了强将,兵弱一点儿有什么关系?”
王阳明神色不变,笑着说道:“下官本来就说不堪一比,两位不要怪罪!”
张忠又接着挑衅道:“刚才许都督说有了强将,兵弱一点儿无所谓,想必是王抚台身怀绝技吧?”
许泰也马上附和问道:“王抚台能射箭吗?”
王阳明推托道:“射法倒是略知一二,但下官向来只学儒道,武技方面不怎么娴熟,还望两位原谅!”
许泰硬请道:“既然知道射法,那就不妨试试看。”
王阳明又推辞道:“班门之下,怎敢弄斧?”
张忠也阴阳怪气道:“有斧可弄,何畏班门?”
两人一吹一唱,逼得王阳明无话可说,只好起身离座道:“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就此献丑了。”
王阳明说完,就让随从牵来一匹马,一跃而上。先在场子里跑一圈,到了箭靶竖着的地方,王阳明留神看了看,然后返回到众人发箭的地方,取了弓,抽了箭,不慌不忙拈弓搭箭,左手如抱婴儿,右手如托泰山,大喝一声,将箭放了出去。那箭不偏不倚,正中靶子红心。南北将士齐声喝彩,铜鼓也敲得异常响亮。一箭刚中,一箭又来,与第一支箭并杆竖着,箭头只差分毫。鼓声再次响起,喝彩的声音震耳欲聋。王阳明跃下马来,拈着第三支箭,侧身射去,这一箭射过去,正对着第二支箭杆,“嗖”的一声将第二支箭送了出去,正插入第二支箭的箭洞中。大家看了这般绝技,欢呼之声顿时淹没了鼓声。
王阳明还想再射,背后有人喊停。王阳明扭过头看去,原来是许泰,便道:“献丑了,献丑了。”
“王抚台的神箭不亚于当年的养由基,怪不得能够立平叛逆,我等已经领教了,还是停手吧。”
许泰、张忠二人以为王阳明是个文官,没什么武艺,可以借机嘲笑一番,谁知他竟有这般绝技。而且王阳明三箭过后,禁军都齐声喝彩,声音震耳欲聋,于是张忠就对许泰耳语道:“许将军,禁军都折服于他了,怎么办?”
许泰听了,马上下座制止。王阳明正好借此收场,撤队而归。
这夜,许泰私遣心腹窥探禁军动向,一个个都说王抚台做人又好,武艺又精,咱们跟从这位老爷也好建功立业,不枉为人一世。许泰听闻后,一夜未睡。
第二天早晨,许泰见了张忠就问道:“禁军人心都归附王阳明,这可怎么办呢?”
张忠当即便回道:“那就班师吧。”
王阳明正在巡抚衙门办公,许泰、张忠前来辞行。王阳明免不了又摆下盛宴给他们饯行。许泰、张忠以肃清余孽为名,盘踞在南昌,骚扰平民,株连无辜,弄得城内外人人恐怖。这次班师令一下,真是人心大悦,江西总算重见天日了。
许泰、张忠离开江西后,龙光非常担忧这些奸佞小人会到处诋毁王阳明。王阳明听闻龙光的担心后,便作了《啾啾吟》一诗,来表明自己心境——
知者不惑仁不忧,君胡戚戚眉双愁?
信步行来皆坦道,凭天判下非人谋。
用之则行舍即休,此身浩**浮虚舟。
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
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镯镂?
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
西家儿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驱牛。
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
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许泰、张忠到南京后,见了正德皇帝便诋毁王阳明。
张忠奏道:“叛逆朱宸濠与王阳明常有来往,王阳明还派自己的学生冀元亨去见朱宸濠,做叛逆的幕僚。”
许泰也附和道:“朱宸濠生日时,王阳明专程前去。王阳明起兵,全因为伍文定等人的劝说。”
张忠又奏道:“攻破南昌城时,王阳明纵兵焚掠,杀人太多。其实捉拿朱宸濠有一知县即可,王阳明的功劳没那么大,他的捷报过于夸张。相反,叛军中有投诚者反而被王阳明拘拿,伤了改邪归正者之心。”
最后,许泰、张忠二人同声奏道:“王阳明在江西,早晚必反,甚是可忧。”
正德皇帝因有张永的话,不是十分相信二人,便反问道:“你们说王阳明必反,以何为验?”
“王阳明离经叛道,处处招收门徒。另外他兵权在手,蓄谋已久。陛下若不肯信,只需派人召之,他必不来。”
正德皇帝立即下诏,召王阳明在南京觐见。
张永既重王阳明之人品,又怜王阳明之奇功,秘密遣人携信星夜驰报,尽告许泰、张忠二人之谋。王阳明接到张永的密信,苦笑了几下,对此不屑一顾。
张永是个厉害角色,威风凛凛的刘瑾也被他拿下。张永写密信的目的是想让王阳明有所知晓,有所准备,必要时上疏弹劾许泰、张忠在江西不法之事,反制二人。但张永并不完全了解王阳明,王阳明的心思已不在钩心斗角上,他的人生目标是做圣贤。
王阳明刚将张永的密信烧掉,正德皇帝的圣旨就下来了。王阳明即日起程,与龙光以及薛侃、邹守益、裘衍等人前往南京。行至芜湖,许泰、张忠已听说王阳明来了,唯恐他面见正德皇帝时言论对他们不利,更担心自己辩解时前言不搭后语,便连忙派人矫旨制止他前来。
于是,王阳明进退维谷,不得已留芜湖半月。
这日,王阳明来到了九华山。
九华山风光旖旎,可王阳明一点也兴奋不起来。
王阳明想起自己二十九岁时第一次登九华山,在山顶见到了痴癫道士,痴癫道士说自己一团官相。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功名羁绊不得自由。进不得面见皇上,扫除奸佞;退不得归卧龙泉,专心讲学。王阳明不觉凄然长叹,取笔题诗一首——
爱山日日望山晴,忽到山中眼自明。
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
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
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在九华山,王阳明夜半静坐,见水波拍岸,汩汩有声,不禁自言自语道:“我死就死吧,只是老父怎么办?”
龙光以及薛侃、邹守益、裘衍等人过来劝慰,王阳明又在心里自语道:“我受诽谤也就罢了,那些跟随我舍生忘死的部下怎么办?”
许泰、张忠暗地里阻挠王阳明前来南京,明里却密奏正德皇帝,说王阳明存有反心,不敢前来觐见。
许泰、张忠刚刚退下,张永就前来拜见。正德皇帝也不糊涂,便问张永情况究竟如何。
张永奏道:“王抚台已到芜湖,为许泰、张忠等人所拒。王抚台是忠臣,今闻众人争功,有谋害之意,便意欲舍弃官职入山修道。此人若去,天下忠臣更无人肯为朝廷出力了。国家有此忠臣,还将他闲置起来,岂不是可惜?”
张永借机又将江西众官如何效忠朝廷,如何不顾生死立下赫赫战功,居头功的伍文定、邢珣等人不但没有受封赏反而被锦衣卫拘押、冷落了众人之心等情形,一一禀报。
正德皇帝听后有些感动,遂降旨命王阳明兼江西巡抚,克期速回南昌理事,释放伍文定、邢珣,升伍文定为江西按察使、邢珣为江西参政,徐琏、戴德孺、余恩、陈槐、曾玙、胡尧元、李缉、李美、王天与、谈储、王冕、王暐、邹琥、刘守绪等平叛有功之臣,由吏部考核,个个升迁。只是冀元亨还未审明,转到刑部狱中。离开惨毒难言的锦衣卫诏狱,冀元亨觉得刑部大狱不啻天堂。
正德皇帝又让王阳明再次递上捷报。王阳明不得不将之前的奏折做了改动,说是奉“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总兵官”的方略才讨平叛逆。
总算对得起伍文定等有功属下,王阳明的心稍微安静了些。正德十五年正月三十日,王阳明到庐山开先寺,刻石记功——
正德己卯,六月乙亥,宁藩宸濠以南昌叛,称兵向阙。破南康、九江,攻安庆,远近震动。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还救,大战鄱阳湖。丁巳宸濠擒,余党悉定。当是时,天子闻变赫怒,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于赫皇威,神武不杀。如霆之震,靡击而折。神器有归,孰敢窥窃。天鉴于宸濠,式昭皇灵,以嘉靖我邦国。正德庚辰正月晦,都督军务都御史,王守仁书。从征官属列于左方。
短短的碑文中,王阳明隐隐表达了难言之情。感慨之余,王阳明写了一首诗来抒发自己内心的烦忧——
昨夜月明峰顶宿,隐隐雷声翻山麓。
晓来却问山下人,风雨三更卷茅屋。
在庐山东林寺,王阳明想起东晋时的慧远高僧曾在此讲经说法,孜孜不倦。无奈世事无常,经历了千余年的沧桑,东林寺已甚为衰颓,如今所剩的只是荒芜的寺院、久废的经台,昔日法会之胜景亦遥不可及。触景生情,王阳明不觉感叹世事无常,遂写诗一首以抒胸臆——
远公说法有高台,一朵青莲云外开。
台上久无狮子吼,野狐时复听经来。
平定朱宸濠叛乱,王琼功不可没,改任吏部尚书。王阳明提笔给他写信,感谢知遇之恩。信中引用王琼二十二岁中举后在平定州游冠山时的一首诗:“丈夫生而果有志,何必临渊去羡鱼。”
王琼接到王阳明信,知道他处境困难,也知他已不为名利所累,心中大为折服。
王琼与王阳明素未谋面,一人将王阳明画像送与王琼。王琼看了又看,将之挂于书房。王琼左手抱幼孙,右手指着画像说道:“生子当如王阳明。”
4
大乱之后往往有大灾,正德十五年由春至夏,江西各地连降大雨,暴发洪水,冲毁房屋、农田无数。江西经历朱宸濠盘剥、平叛战乱、禁军掠扰以及天灾后,到处田园荒芜,民不聊生。目睹社会惨状,王阳明上《水灾自劾疏》——
臣唯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者,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
臣以匪才,缪膺江西巡抚之寄,今且数月,曾未能有分毫及民之政。而地方日以多故,民日益困,财日益匮,灾变日兴,祸患日促。自春入夏,雨水连绵,江湖涨溢,经月不退。自赣、吉、临、瑞、广、抚、南昌、九江、南康沿江诸郡,无不被害,黍苗沦没,室庐漂**,鱼鳖之民聚栖于木杪,商旅之舟经行于闾巷,溃城决限,千里为壑,烟火断绝,唯闻哭声。询诸父老,皆谓数十年来所未有也。除行各该司府州县修省踏勘具奏外,夫变不虚生,缘政而起,政不自弊,因官而作。官之失职,臣实其端,何所逃罪?
夫以江西之民,遭历宸濠之乱,脂膏已竭。而又因之以旱荒,继之以师旅,遂使丰稔连年,曲加赈恤,尚恐生理未易完复,今又重以非常之灾,危亟若此,当是之时,虽使稷、契为牧,周、召作监,亦恐计未有措。况病废昏劣如臣之尤者,而畀之怅然坐尸其间,譬使盲夫驾败舟于颠风巨海中,而责之以济险,不待智者,知其覆溺无所矣。又况部使之催征益急,意外之诛求未已。在昔,一方被灾,邻省尚有接济之望,今湖、湘连岁兵荒,闽、浙频年旱潦,两广之征剿未息,南畿之供馈日穷,淮、徐以北,山东、河南之间,闻亦饥馑相属。由此言之,自全之策既无所施,而四邻之济又已绝望,悠悠苍天,谁任其咎!
静言思究,臣罪实多!何者?
宸濠之变,臣在接境,不能图于未形,致令猖突,震惊远迩,乃劳圣驾亲征,师徒暴于原野,百姓殆于道路。朝廷之政令因而阏隔,四方之困惫由是日深。臣之大罪一也。徒避形迹之嫌,苟为自全之计,隐忍观望,幸而脱祸。不能直言极谏以悟主听,臣之大罪二也。徒以逢迎附和为忠,而不知日陷于有过;徒以变更迁就为权,而不知日紊于旧章;徒以掇拾罗织为能,而不知日离天下之心;徒以聚敛征索为计,而不知日积小民之怨。此臣之大罪三也。上不能有裨于国,下不能有济于民,坐视困穷,沦胥以溺,臣之大罪四也。且臣忧悸之余,百病交作,尪羸衰眊,视息仅存。以前四者之罪,人臣有一于此,亦足以召灾而致变,况备而有之,其所以速天神之怒,深下民之愤,而致灾沴之集,又何疑乎。
伏唯皇上轸灾恤变,别选贤能,代臣巡抚。即以臣为显戮,彰大罚于天下,臣虽陨首,亦云幸也。即不以之为显戮,削其禄秩,黜还田里,以为人臣不职之戒;庶亦有位知警,民困可息,人怒可泄,天变可弭;而臣亦死无所憾。
王阳明婉言劝谏正德皇帝,请求宽恤赈济灾民,但正德皇帝置若罔闻。
正德十五年六月,王阳明到江西各地赈灾。
路过泰和时,王阳明专门与罗钦顺相见。罗钦顺,江西泰和人,大王阳明六岁,是弘治六年的探花,官至南京吏部尚书,后辞官隐居乡里,专心研究气学,人称“江右大儒”。
一杯香茶过后,罗钦顺对王阳明说道:“世界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看得见的万物,一部分是看不见的东西。不管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都是由‘气’组成的。‘气’有两种存在方式,一种是凝聚,一种是消散。消散也不是消失得没有此物,只不过是人们的肉眼看不到而已。”
王阳明闻言笑道:“这看得见的万物,我们没有争议。看不见的东西,大概就是天理与私欲了。要想成为圣人,必须存天理、去私欲。”
罗钦顺久闻王阳明大名和他的良知学说,明白两人的学问既有共性也有差异,就想从这差异来与王阳明探讨,便说道:“我不敢全部苟同‘存天理、去私欲’之说,我主张理欲统一。具体说,我心中也有良知,但我的眼睛爱看美色、耳朵爱听美声、嘴巴爱吃美味、四肢爱享受安逸。这些私欲都存在于我的身体之中,要让我去掉私欲,我真做不到。”
“《吕氏春秋》说,‘耳朵虽然想听悦耳的声音,眼睛虽然想看好看的东西,鼻子虽然想闻芬芳的香气,嘴巴虽然想吃味美的食物,但如果对生命有害就要停止。对这四种器官来说,即使是本身不愿接受的事物,只要对生命有利,就要去做’。由此看来,耳朵、眼睛、嘴和鼻子不能任意独行,必须有所制约。这制约就是去私欲、存天理。一个人只有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才能让耳目口鼻和四肢各自归位。其实,所谓耳目口鼻和四肢的享受,是心在起作用。克制住每个人内心的私欲,就能成为圣人。”品了一口茶后,王阳明继续道,“我可以与罗公交流几个去掉私欲的办法,希望对罗公有益。”
罗钦顺知道王阳明只有一位妻子,在克制美色方面是有一套心得的,于是便以克制美色为题请王阳明作解。
“过美色关,是每个人,尤其是那些事业有所成就的人面临的重要问题。这个问题处理不好,就可能在人生路上栽跟头。如果某人是个英雄,并且还具有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气度,那他便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如果某人是个平凡的人,他能够不贪美色,坚守道德规范,他便是个不平凡的人。当然,面对美色心如止水、波澜不兴还是有难度的。我们应该想出一些办法来克制自己,抵住**,做一个响当当的硬骨头。”王阳明喝了一口茶,顿了顿才继续说道,“第一层次是有个清醒认识。一念之差,既可以使自己步入天堂,也可以使自己陷入地狱。面对美色的**,当事人要深刻认识到不该得到的美色之坏处,充分意识到自己所担负的家庭、道德责任,从而毅然远离美色。宋代周敦颐之《爱莲说》热情地赞颂了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我们要做到洁身自爱,就要时时保持莲花般的品质。当一个人在美色面前迷迷糊糊的时候,不妨端起一盆凉水猛浇头上,然后自己对自己喝道:该清醒啦!第二个层次是反复告诫自己。美色的**是相当大的,有时可能仅靠清醒的认识还不够,还需要当事人不断告诫自己。据说有个名叫严同的年轻典吏,负责维持治安、缉捕盗贼。一次,他赴外地抓获一名绝色女贼,来不及回县城,二人便在一座荒山野庙中夜宿。到了半夜,女贼使出浑身解数去**严同。开始,严同有清醒认识,断然喝住了女贼。可是面对女贼的再次**,严同有点按捺不住了。不过,严同很快想出一个办法,他用纸片写下了‘严同不可’四字贴在墙上,过了一会儿,又揭掉用火烧毁,然后再写,再烧掉,如此反复十余次,总算挨到天亮。严同此举,难能可贵。人都有七情六欲,在**面前能够没有私心一闪念的人真不多。有了不好私念怎么办?那就靠清醒理智来战胜私念。如果一次不行,那就要反复告诫,从而不断战胜。关键时候要咬得住牙关,面对**不能有半点犹豫、松动。”
罗钦顺闻言,插话道:“不错,这个严同的办法确实不错。”
“第三个层次是强迫自己过关。当反复告诫不管用的时候,或者当事人意识到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就要采取最后的办法:强制约束自己。比如把自己绑起来,借助绳子自律。等到闯过了美色之关,眼前就会呈现洁白无瑕、雄浑浓厚的亮丽景色,因此就会觉得心旷神怡,圣洁无比。”
罗钦顺闻言赞叹道:“与王公一番交谈,我才知道您的良知学说自成体系,不易攻破。虽然如此,但我依旧坚持我的气学。百家争鸣,方能百花齐放。”
送走王阳明后,罗钦顺感叹王阳明的制心功夫非同一般,心中想道:“阳明先生常年在外,即将五十岁了连个孩子也没有。人世间,哪个男人不想传宗接代?可阳明先生没有纳妾,显然他是在努力克制私欲,保全圣人之心。”
罗钦顺又想到了正德皇帝,如果正德皇帝稍加克制,哪会这样荒**无度?唉,悲叹呀!
5
泰州的王银善经营、懂管理、会理财,很快成为海滨地区的富户。闲暇之时,王银苦读《大学》《论语》《孝经》,默坐悟道,闭关静思,颇有心得。一日,王银遇到江西吉安人黄文刚,二人聊起学问来,黄文刚说王银的观点类似王阳明的良知学说。
王银听了非常感兴趣,就问黄文刚道:“阳明先生除了讲良知学说,还讲什么?”
黄文刚想了想答道:“立志、勤学、改过、责善,这是王阳明的‘人生四要’,语言平实,不难理解,但是做到却不容易。”
送走黄文刚后,好学心切、求知若渴的王银立刻趋舟江西,不远千里前来南昌拜见王阳明。
王银穿着多姿多彩的衣服,戴着古里古怪的帽子,眼下贴着膏药,来向王阳明求教。王阳明一看王银仪表不俗,便走下石阶相迎。
王阳明请王银上坐,然后问道:“阁下戴的是什么帽子?”
王银答道:“有虞氏帽。”
有虞氏,是部落名称,至于王银戴的帽子是不是舜时的帽子,无从可查。
王阳明又问道:“阁下穿的是什么服饰?”
“老莱子服。”
“阁下是在学老莱子吗?”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