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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率官军继续清剿横水余匪,这时谢志山已醒过神来,纠集余匪在未破山寨死守。匪众在入寨山路上倒树、设陷、埋签,官军不得不涉深涧、蹈丛棘。第二天,因大雾弥漫,王阳明便令各路将士休息,另派乡导数十人分探溃匪去处。不到半天,各乡导回报,说谢志山及余众都在各山绝险崖壁处立寨自保。大雾持续到十五日尚蒙蒙不开,王阳明见状,有些闷闷不乐。
这时王祯来报,道:“老爷,有个名叫邹守益的江西安福人前来拜见。”
“邹守益?”王阳明愣了一下,大喜道,“快请进来。”
说起邹守益,王阳明印象深刻呢。邹守益少时博览群书,以崇尚理学自命。正德六年,邹守益到京参加会试,当时王阳明为同考官。邹守益成绩优异,会试第一,殿试第三,被授为翰林院编修。任职仅一年,邹守益辞职回乡,专心研究学问。
“邹守益怎么在这个时候来找我呢?”王阳明正在想着,邹守益大步迈进了大帐。
“王大人,晚生邹守益拜见。”邹守益声音响亮,字字有力。
“守益这时前来看望我,一定是有良言教我。”
“不敢。晚生前来是向大人请教格物致知学问的。这个时候正是军情紧急之时,晚生也只能以缚鸡之力相助。”
王阳明高兴地说道:“好啊,你是本地人,熟悉地理。我正想向你请教如何消灭谢志山余党呢!”
邹守益答道:“山匪已经吓破了胆,现在乘胜追击,以一抵十呢!晚生看来,这弥天大雾不是障碍,而是官军的盾牌呀!山匪欺负官军不熟地形,一定会放松警惕。这时,官军在大雾的掩护下,有乡导的带领,就可以全歼横水余匪啦!”
“守益说得对呀!”王阳明当即传令各路官军冒雾出击,各路都分兵两路,一路攻其前,一路袭其后。
十六日,邢珣攻破旱坑等寨,季敩同郏文攻破稳下等寨。
十七日,唐淳攻破茅坝寨。
十八日,许清攻破朱雀坑等寨。
十九日,余恩攻破梅坑等寨。
二十日,邢珣攻破白封龙等寨。
二十二日,舒富攻破白水洞寨,伍文定、张戬搜剿稽芜、黄雀坳等处贼巢后,率兵亦至。
二十四日,伍文定攻破寨下寨,张戬攻破杞州坑寨。
二十五日,伍文定攻破杨家山寨,张戬攻破朱坑寨。
二十六日,许清攻破川坳寨,季敩攻破季坑寨。
二十七日,郏文攻破长河洞寨。
各路官军俘斩无数,横水余匪已经寥寥无几。谢志山本想逃向桶冈,却被邢珣活捉,只有萧贵模等人逃走。
王阳明即命将谢志山推出辕门枭首。临刑前,王阳明问道:“你一介小民,为何聚众如此之多?”
谢志山不畏身死,响亮地回答道:“本王平日见世上好汉,绝不肯轻易放过,好酒者纵其酒,有难者助其急,肝胆相照。如此一来,没有不归顺的。本王帐下,负千斤气力者五十余人,今都被杀,这是皇帝老儿的洪福呀!”
王阳明呵斥道:“小小山匪,竟也敢称王!”
谢志山不再说话,闭目受刑。
横水主匪被歼,王阳明设宴款待众人,他端着一碗米饭对冀元亨、薛侃、邹守益等人说道:“谢志山所说的聚友之道,不无道理呀!我们交朋友,也应当像他这样。”
话音刚落,伍文定绑着一名山匪进来。众人问之,乃是桶冈遣至横水探信者,名叫钟景。
“官军所向皆克,灭桶冈只在旦夕。你若肯留下为官府效力,当赦你无罪。”
听闻王阳明的训话,钟景叩头愿降。
王阳明询问桶冈地形,钟景一一回答。王阳明便安排王祯酒食款待,留于帐下。
二十八日,王阳明召集众官员说道:“桶冈天险,其出入之路只有锁匙龙、葫芦洞、茶坑、十八垒等处。然而这些入口都是架栈凿梯,一人守之,千人难过。只有上章一路稍平,非半月不可到达,奔驰之际乱民就会得知。不如移屯近地,休兵养威,告知祸福利害。乱民见我官兵连胜必然害怕而请降服,如果乱民迟疑不定,我军再进击也不迟。”
众官员闻言,纷纷点头。王阳明便遣李正岩、刘福泰、钟景于二十八日夜往桶冈招抚蓝天凤等人,期限定于十一月初一。
李正岩、刘福泰、钟景三人到了桶冈,先述新任南赣巡抚王阳明兵威,后述招抚之期。蓝天凤见横水谢志山败得如此不堪,心中已是惊慌,又见三人个个受到新任巡抚王阳明的优待,便答应受抚。
刚将李正岩等三人送走,横水二头目萧贵模便逃入了桶冈,他对蓝天凤说道:“谢志山不知守险,使官军潜入横水之内,因此溃败。如果用心提防,官军即使有百万之众,岂能飞入?今锁匙龙各隘都是天险,我们横水余兵尚有千余,足可助桶冈把守。蓝头领为何一仗不打,就如同猪羊般进入屠夫之手呢?”
蓝天凤听了这话,立时又变得犹豫不决,便招集各寨头目都来锁匙龙聚议。各头目也与蓝天凤一样,拿不定主意。
得到李正岩三人的回报,王阳明并不兴奋。他心里明白,蓝天凤等人多年作乱,岂会轻易受抚?王阳明便做两手准备,派县丞舒富率五百人逼近锁匙龙下寨,催促蓝天凤投诚;又密遣邢珣率兵入茶坑,伍文定率兵入西山界,唐淳率兵入十八垒,张戬率兵入葫芦洞,限十月三十日这天各至埋伏之地。
十月三十日夜,大雨。十一月初一早,雨犹未止,各官军冒雨而入。
蓝天凤见县丞舒富催促招安,便与众头目再次商议,又见大雨,料官军难以进兵,防备就松懈了。
这个时候,黄金巢领着池仲安前来拜见王阳明。
“愚兄池仲容身体欠安,所以派遣小的前来拜见抚台大人,请求招安,请大人饶恕。”池仲安心里有鬼,说话神情不定。
王阳明见池仲安眼神游离不定,便知其心思,于是说道:“你既是真心投降,本抚就当欢迎。官军即将横扫桶冈,你可引本部兵众前往上新埋伏。如桶冈乱民奔逃至上新,你就用心截杀,将首级来献,便算有功。”
上新、中新、下新三巢是桶冈西路,离浰头甚远。王阳明故意将其调开,使其难归,外示委用,以安其心。
大雨连下了两天,十一月初一招安期限也就过了。王阳明下令各路官军呐喊鼓噪推进,桶冈匪众出来迎战。
冀元亨、薛侃、卢珂、郑志高、黄金巢已经率领乡兵爬上了山头,举旗大喊:“我们已打下山寨了!”
桶冈山匪见到处都是官军,真以为各处山寨已被占领,于是立刻溃乱,或降或逃,糊里糊涂地失败了。
蓝天凤还在犹豫不定,忽闻官军已团团包围锁匙龙,不由得惊叫道:“王阳明用兵真如神呢。”急切之下收拾兵众千人,据内隘绝壁,隔水为阵,以拒官军。
邢珣率兵渡水前击,张戬率兵冲其右,伍文定率兵从张戬兵之右悬崖而下,从旁合攻,舒富率兵从锁匙龙正面进攻。桶冈匪众不支,且战且退。
初二中午,大雨停止,锁匙龙山匪大败,蓝天凤率众向十八垒奔逃。正遇唐淳之兵严阵以待,又大战一场。晚上暂且休息,蓝天凤率众扼险相持。
初三早晨,各路官军合力剿杀,蓝天凤大败,官军攻下十八垒,擒斩无数。
初四至十三日,官军陆续攻破上新、中新、下新等各山寨,并斩杀萧贵模。蓝天凤率败兵欲逃往桶冈后山,却被官军前后围困。蓝天凤无计可施,投崖自尽。
围剿桶冈山匪大获全胜,王阳明在巨石刻碑留言——
兵唯凶器,不得已而后用。
4
听闻桶冈之众覆灭,池仲容愈加恐惧,分兵严守各处险隘,抗拒官军。
王阳明清楚池仲容无心招安,便密令黄金巢率部下散归浰头附近,待官兵一到,即据险对敌,又令卢珂、郑志高等人用心提备,然后遣秀才周积携带酒肉再到浰头犒劳。
周积来到浰头,见到池仲容便问道:“池头领既然已经受抚,为何分兵守险呢?”
池仲容无辞可辩,便诈称道:“我与龙川卢珂、郑志高素有仇怨,二人虽然跟随王抚台剿匪,但龙川尚有其余党,不时聚众来攻。我若撤防,必被龙川卢珂、郑志高余党袭击,并不是抗拒官兵呢。”
周积知道池仲容是在诡辩,也不多说什么。
池仲容为表诚意,派李鉴跟随周积回报王阳明,请求宽限招安日期,届时定会全体受抚,革除伪号,改做新民。
王阳明假装相信,对李鉴严肃道:“本抚这就亲率官军征讨卢珂、郑志高余党,如卢珂、郑志高余党果真擅兵仇杀,本抚自当严惩。只是本抚前去龙川需要借道浰头,你等既降,先为本抚伐木开道,以候官军。”
李鉴满口答应,叩头拜别,回报池仲容。
池仲容又喜又惧,所喜者,新任巡抚责怪卢珂、郑志高;所惧者,官军借道浰头并不是好意。
池仲容思虑再三,再派李鉴前来向王阳明致谢,禀称卢珂、郑志高余党浰头就可以抵御,不敢劳动官军。
李鉴正说着,卢珂、郑志高前来向王阳明辩解。他俩先是叙说池仲容僭号称王,集结兵众防御官军,再说自己既然受抚,怎可能会不听从官府命令而擅自进攻池仲容呢。
王阳明听了佯装大怒,呵斥卢珂、郑志高道:“池仲容派其弟池仲安领兵报效朝廷,已是诚心归附,你们难道不知吗?你们以前与池仲容有隙,现在挟私报复,诬陷池仲容,该当何罪?要不是你们刚刚立下战功,本抚定当治你们的罪。”
王阳明喝令卢珂、郑志高退出,声称再来诬陷必斩。
等李鉴退出,王阳明又派冀元亨密嘱卢珂、郑志高道:“王抚台知你二人忠义,所以刚才佯怒,是想哄诱浰头乱民。你们还须再告,告时受杖三十,你们暂且忍住。”
卢珂、郑志高也是聪明人,明白这是苦肉计,便又来控告池仲容。
卢珂还没说两句,王阳明便大怒,喝令手下将卢珂斩首。郑志高见状,吓得立刻叩头讨饶。王阳明哪里肯依,佯怒道:“既然郑志高求情,姑且饶卢珂不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哪,将卢珂责打三十大板,押入牢房。”
这些打卢珂的衙役都经冀元亨密嘱,貌似死打,其实并不用力。
池仲安、李鉴二人就在幕下,听闻卢珂等控诉,心怀恐惧,等见王阳明两次发怒,然后大喜,率其党欢呼拜谢,争诉卢珂、郑志高等人罪恶。
王阳明对池仲安、李鉴说道:“你们可将卢珂、郑志高的罪恶一一写明,待本抚审实后,当尽收卢珂、郑志高众党一一判处。”
李鉴返回浰头,池仲安也写下家书一封,说在这儿很安全、兄长勿忧之类的话,让其带给其兄池仲容。
当晚,王阳明派冀元亨进入牢房秘见卢珂道:“王抚台为了清除浰头乱党,让您做了一次黄盖,您受屈了。”
卢珂听了感泣道:“王大人为地方除害,是百姓所盼。我能被王大人所用,即使肝脑涂地,也无所恨。”
冀元亨握着卢珂的手道:“您可秘密吩咐属下整顿人马,等候王抚台军令差遣。”
随后,王阳明又派周积前去浰头“慰劳”池仲容。
池仲容已经见到了李鉴,知晓了赣州最近动向,也看到了其弟池仲安书信,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周积见了池仲容后又说道:“王大人已知卢珂、郑志高等仇杀之情,你等勿再担心。”
池仲容闻言大喜,遂大摆筵席款待周积。
酒席中,周积直夸王阳明用兵如神,且宽宏大量:“黄金巢等人招安后,均被重用。你等如果受抚,也定会被王大人重用。”
池仲容拱手道:“全仗王大人及各位提携。”
十二月,王阳明率众回到赣州,各路军马均回归本处。王阳明犒赏众将士,并示谕城中——
向来贼寇抢攘,时出寇掠,官府兴兵转饷,骚扰地方,民不聊生。今南安贼巢,尽皆扫**,而浰头新民皆又诚心归化,地方自此可以无虞。民久劳苦,亦宜暂休息为乐。乘此时和年丰,听民间张灯鼓乐,以彰一时大平之盛。
于是,赣州街巷燃灯放鞭,处处欢喜。
王阳明又唤来池仲安说道:“你兄弟俩诚心受抚,本抚甚为高兴。现在横水、桶冈诸贼尽灭。听说卢珂、郑志高一党常常怀怨抱恨你们,说不定会发生不测之事。现在放你回归浰头帮助你兄防守,告诉你兄小心严备,不可松懈。”
池仲安叩头感谢。
王阳明安排赣州卫指挥使余恩护送池仲安回归浰头,余恩还捎来了酒肉。浰头众头目边吃边喝,无不踊跃称谢。
池仲容大声道:“如果早遇到王大人,我们早就归附了。”
周积尚留寨内一起会饮,趁机说道:“你们这些新民不知礼节,如今王抚台待你们甚厚,还送来了酒肉,你们怎么也不回谢呢?况且新年即将来临了。”
余恩也附和道:“周积说得对。现在卢珂日夜哀诉,说你们谋反有据,你们何不去与他理论一番呢?”
池仲容虽然心虚,但也不得不应和道:“若王大人前来传唤,在下岂有不去之理?”
周积嬉笑着道:“如果不等王抚台传唤,你就前去叩谢,顺便说明卢珂等人罪恶,官府必定信你而不信卢珂。”
池仲容听了深以为然,便对众头目说道:“若要伸,先用屈。赣州,我要亲自去一趟。”
池仲容挑选麾下九十三人亲至赣州来见王阳明,池仲安、李鉴留在浰头大寨,而余恩、周积则先行返回赣州。
王阳明密传各府县集结兵马准备作战,并派赣州卫千户孟俊先至龙川,招集卢珂、郑志高兵众。因为要从浰头经过,恐其起疑,王阳明于是另写一牌,上写卢珂、郑志高等擅兵仇杀罪恶,命龙川县密拘其党属,解至赣州问究,而真牌则藏于贴肉密处。
孟俊行至浰头,匪众设卡盘问。孟俊拿出假牌让他们看,并故意嘱咐道:“此乃官府秘密事情,万勿泄露。”众匪争献酒肉,无不欢喜。
孟俊到了龙川方出真牌,集结卢珂、郑志高兵众。浰头匪众都以为是拘捕其党,并不怀疑。
十二月二十三日,池仲容到了赣州,把一行人众留在校场,只引亲信数人进巡抚衙门参谒。他心中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王阳明见了池仲容,先用好言抚慰,然后问一共来了多少人。
池仲容答道:“随从九十余人。”
王阳明说道:“既是九十余人,必须选个宽敞的地方住下。”
江西吉水人龙光年已五十,有勇有谋,以县丞致仕。伍文定察其人可用,推荐给王阳明,成为一名参随官。于是,王阳明问他道:“本地何处最为宽闲?”
龙光禀道:“唯有祥符寺最宽敞,房屋也整齐。”
“那就引至祥符寺居住吧。”王阳明回过头来又问池仲容道,“众人现在何处?”
不等池仲容开口,龙光便禀道:“众人全在校场。”
王阳明闻言变色,斥责龙光道:“他们都是朝廷的新民,不来见本抚,而在校场,难道是疑心本抚吗?”
池仲容闻言惶恐叩头,一再解释道:“就在空地暂歇,绝没有他意。”
王阳明平息了语气说道:“本抚今日与你洗雪,重新成为良民。你若悔过自新,本抚还有扶持你处。”
池仲容叩谢而出,到了祥符寺,见屋室整洁,又有官府犒赏的米薪酒肉,不由得有些高兴,心情稍微安宁了些。池仲容与众人一起游走街市,见各路官军果然散归,街市上张灯设戏,宴饮嬉游。他终于放下一颗心,认为官府不再用兵了。池仲容又密赂狱卒,私往观看卢珂等动静。只见卢珂身披枷锁,脚缠重镣,蜷伏在暗无天日的牢中,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狱卒还说官府已行牌拘其属下,一同究问。池仲容闻言,心中大喜。
王阳明派薛侃购买了一批长衣油靴分给池仲容众人,教之习礼。薛侃又对池仲容说道:“封赏的事以后少不了,你何不搞一个名册呢?”
池仲容爽快应答道:“马上写名册。”
因此,官府尽得其九十三人名姓。
过了五日,池仲容等向王阳明辞归。
王阳明徐徐说道:“自此至浰头有数日旅途,回到家中已经过年了。到了春节,你们少不了前来贺岁,又多了一番跋涉。现在赣州条条街道张灯结彩,你们在此也不会寂寞,不妨还等上几日,本抚已经请旨封赏你们这些新民。”
龙光在旁,立即附和道:“很快圣旨就下了,到时少不了封池首领同知之类的官衔。”
池仲容闻言禁不住狂喜,便领众人观灯喝酒,欣然忘归。他还怕池仲安惦记,便写信一封,说在赣州平安无事,只等圣旨一下,立刻回浰头。
到了新春佳节,池仲容随班入贺行礼。
初一下午,池仲容有些想家,便又辞归。王阳明挽留道:“圣旨快要下了,何不等一等再回去?不过你这一来也提醒了本抚,你们是新民,新年来了,本抚应该犒赏。初二本抚没有空,这样吧,初三本抚一定给你们薄赏。”
初二,薛侃领人送来酒肉,池仲容出来迎接。薛侃叮嘱道:“王抚台有令,明日齐赴校场领赏,依照名册次序各自领取。领赏过后,三叩头即出,然后赴巡抚衙门叩谢。”浰头众人听了,无不欢喜。
这夜,王阳明密令赣州守备郏文带领军士六百人伏于校场,待一声令下,便将浰头诸匪擒而杀之。
初三清早,池仲容引着九十三人,穿着犒赏的长衣油靴,整整齐齐来到校场院内。见衙役们在院门上结彩,便问其缘故。
龙光答道:“今日大人犒赏新民,是地方吉庆之事,哪能不挂彩?”
过了片刻,屠户撵着许多猪羊来到。
龙光指与池仲容道:“这都是你们的赏物。”浰头众匪个个欢喜。
龙光又对池仲容道:“还有赏银,马上送来,请池首领与我去请王大人来分赏,其他人稍候片刻。”众人连声道谢。
池仲容随着龙光进了巡抚衙门,忽然四名捕头过来,将池仲容掀翻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与此同时,鼓声响起,六百军士拥入校场。浰头这些人哪有备战准备?片刻工夫,便被收拾得一干二净,一个也没逃出。
捕头押着池仲容进了大堂,王阳明已在堂中就座。坐在堂下的是卢珂、郑志高,只不过卢珂已不再戴枷,恰与池仲容前几天看到的情景相反。
王阳明呵斥池仲容道:“你既然已经投顺,为何还像以往那样据险抗拒官军?”
池仲容辩解道:“我等据险是为了自保,防御卢珂、郑志高余党。”
卢珂、郑志高二人辩解道:“我们都已归顺朝廷,又怎么会去擅自袭击你呢?况且我们二人一直跟随王大人剿匪,并不在龙川。”
池仲容顿时无言,唯有叩头请死,王阳明遂命押付辕门斩首示众。待到辕门之外,池仲容方知领赏众匪俱已被杀,悔之莫及。
王阳明不动声色除了积年的山匪,满城士民无不称快。赏匪之物一毫不失,即用以犒赏有功军士。对卢珂、郑志高二人,王阳明厚加奖赏,不在话下。
王阳明又发檄文催促各路官兵,期定正月初七于浰头相会,一同捣灭匪巢。这几路是——
赣州卫千户孟俊率兵从龙川入。
赣州卫指挥使余恩率兵从高沙堡入。
赣州府知府邢珣率兵从太平堡入。
赣州守备郏文率兵从冷水径入。
南安府知府季敩率兵从黄田冈入。
南康县县丞舒富率兵从乌径入。
王阳明自率帐下官兵,从赣州直捣浰头大巢。
浰头山匪先前得池仲容书信,说南赣官军都已散归,官府待他甚厚,卢珂被押,等等。浰头山匪人人信以为真,各自准备过年,不做准备。后来听说官兵四路并进,也不以为然。等官军离浰头二十里了,山匪这才惊慌失措起来。仓促间凑起一帮人据险设伏,迎战官军。这哪还来得及?各路官军同时剿杀,呼声震天,浰头山匪纷纷溃败。官军连破五花障、白沙赤唐等山寨,斩首无数。浰头山匪余众逃奔铁石障、羊角山等山寨,黄金巢率人据险截杀。
王阳明传令各路官兵分头急击。邢珣破铁石障寨,缴获“金龙霸王”伪印及违禁旗袍各物。余恩、孟俊等各路官兵攻克羊角山等山寨二十三处,擒斩更多。
最后八百多山匪在池仲安、李鉴率领下聚于九连山。九连山高有百仞,横亘数百余里,俱是顽石卓立,四面陡绝,只在东南崖壁之下有一条线路可通。山匪将木石堆积崖上,只等官兵到时,扔石滚木。
王阳明挑选官兵精锐七百人,穿山匪号衣,由季敩率领,假作崩溃之山匪,乘夜从崖下涧道攀山。九连山上的山匪以为是各寨溃败的同伙,便于崖上招呼。官兵假装与崖上山匪呼应,崖上匪众不疑。官兵顺利渡险,扼断山匪后路。
等到天明,季敩率官兵朝山匪放起铳、箭来。崖上山匪方知是官军,立刻心惊胆战。李鉴与池仲安商议,认为大势已去,便分散潜逃。王阳明下令各路官兵四处设伏,遇匪便杀,又斩获五百余人。池仲安、李鉴等残党逃至上下坪、黄田坳,为郏文所斩,大小头目剿灭殆尽。
此时舒富紧急来报,说一个自称张仲全的人率领老弱二百余人聚于九连山谷口,呼号痛哭,自言是南赣良民,先被谢志山,后被池仲容等山匪胁迫,给他们搬运木石、洗衣做饭,只因贪恋残生受其驱役,并不曾上阵厮杀,求巡抚大人给一条生路。
王阳明派冀元亨、周积查验,果然如此。王阳明见是老弱且从贼未久,其情可怜,乃使邢珣往抚其众,籍其名数,遣散回乡,复为良民。
此番用兵,官军捣毁浰头山匪巢穴三十八处,斩大匪首级二十九颗、次匪首级三十八颗、从匪首级两千零六颗,夺获牛马一百二十二匹、器械赃仗两千八百七十件、赃银七十两六钱六分。
王阳明班师,百姓扶老携幼夹道欢送,都说道:“从今日起,我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大军班师,经过一处石洞,王阳明便在壁上镌刻《平浰头碑》——
壶浆迎道,耕夫遍野,父老咸欢。复我常业,还我室庐,伊谁之力?赫赫皇威。
湖广兵备副使史春统兵前来会剿,行至郴州,接到南赣巡抚衙门钧牌,知会桶冈贼巢俱已**平,不必复劳远涉,不由得惊呼道:“以前,江西、湖广、广东、福建四省合力围剿,打仗一年,也没多少进展。现在王抚台领着一些文吏和偏裨小校就**平了累年巨寇,并且朝去夕平,如秋风扫落叶,真神人也。”
不只史春这样感叹,重享太平的南赣百姓感动之余,也为王阳明建造了生祠,四时祭拜。
5
王阳明日夜操劳,又致旧疾肺痨发作。正德十三年三月,他给朝廷上了一道《乞休致疏》——
臣以菲才,遭逢明盛,荷蒙陛下涤垢掩瑕,曲成器使。感激深恩,每思捐躯以效犬马。奈何才蹇福薄,志欲前而力不逮,功未就而病已先。
臣驱驰兵革,侵染瘴疠,昼夜忧劳,疾患愈困。前后一岁有余,往来二三千里,上下溪涧,出入险阻,皆扶病从事。然而不敢辄以疾辞者,唯恐付托不效,以辜陛下听纳之明,负大臣荐扬之举。
今赖陛下威德,庙堂成算,南赣之贼既已扫**,绝不至于重遗后患。唯臣病月深日亟,百疗罔效,潮热咳嗽,疮疽痈肿,手足麻痹,已成废人。昔人所谓绵弱之才,不堪任重;福薄之人,难与成功,二者臣皆有。伏唯陛下悯臣舆病讨贼所备尝之苦,哀臣忍死待罪不得已之情,准令旋师之日,放归田里。臣不胜哀恳祈望之至!
《乞休致疏》文辞诚挚感人,读之令人动容,但朝廷并未批准。此时,王阳明又得知祖母病重,更加心力交瘁,寝食难安,又致信兵部尚书王琼,申请返乡。王琼也没答应,一是他不想让一位旷世大才闲归乡里;二是他疑心宁王朱宸濠叛乱,需要王阳明坐镇江西。
薛侃要到北京城任职去了,稍稍康复的王阳明勉励他用心进取。还托他捎给王琼一封信,信中道:“阳明每诵王公之论奏,便见您学识之渊博、事业之精勤、见解之独到、应变之沉着、为人之正直、处世之公正。阳明拱手起诵,敬仰叹服。”
送走薛侃,王阳明考虑到南赣是四省交界、政教不及,等官兵一撤,匪寇必将卷土重来,百姓难免再次遭殃,于是上疏朝廷请设福建平和县,寓意匪平人和;请设江西崇义县,寓意崇德尚义;请设广东和平县,寓意民和乱平。在等待圣旨颁发之际,王阳明制定了《南赣乡约》,以教化约束民众——
咨尔民,昔人有言:“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泥,不染而黑。”民俗之善恶,岂不由于积习使然哉!往者新民盖常弃其宗族,畔其乡里,四出而为暴,岂独其性之异,其人之罪哉?亦由我有司治之无道,教之无方。
父老子弟所以训诲戒饬于家庭者不早,薰陶渐染于里闬者无素,诱掖奖劝之不行,连属叶和之无具,又或愤怨相激,狡伪相残,故遂使之靡然日流于恶,则我有司与尔父老子弟皆宜分受其责。
呜呼!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追。故今特为乡约,以协和尔民,自今凡尔同约之民,皆宜孝尔父母,敬尔兄长,教训尔子孙,和顺尔乡里,死丧相助,患难相恤,善相劝勉,恶相告戒,息讼罢争,讲信修睦,务为良善之民,共成仁厚之俗。
呜呼!人虽至愚,责人则明;虽有聪明,责己则昏。尔等父老子弟毋念新民之旧恶而不与其善,彼一念而善,即善人矣;毋自恃为良民而不修其身,尔一念而恶,即恶人矣;人之善恶,由于一念之间,尔等慎思吾言,毋忽!
一,同约中推年高有德为众所敬服者一人为约长,二人为约副,又推公直果断者四人为约正,通达明察者四人为约史,精健廉干者四人为知约,礼仪习熟者二人为约赞。置文簿三扇:其一扇备写同约姓名,及日逐出入所为,知约司之;其二扇一书彰善,一书纠过,约长司之。
一,同约之人每一会,人出银三分,送知约,具饮食,毋大奢,取免饥渴而已。
一,会期以月之望,若有疾病事故不及赴者,许先期遣人告知约;无故不赴者,以过恶书,仍罚银一两公用。
一,立约所于道里均平之处,择寺观宽大者为之。
一,彰善者,其辞显而决,纠过者,其辞隐而婉;亦忠厚之道也。如有人不弟,毋直曰不弟,但云闻某于事兄敬长之礼,颇有未尽;某未敢以为信,姑案之以俟;凡纠过恶皆例此。若有难改之恶,且勿纠,使无所容,或激而遂肆其恶矣。约长副等,须先期阴与之言,使当自首,众共诱掖奖劝之,以兴其善念,姑使书之,使其可改;若不能改,然后纠而书之;又不能改,然后白之官;又不能改,同约之人执送之官,明正其罪;势不能执,勠力协谋官府请兵灭之。
一,通约之人,凡有危疑难处之事,皆须约长会同约之人与之裁处区画,必当于理济于事而后已;不得坐视推托,陷入于恶,罪坐约长约正诸人。
一,寄庄人户,多于纳粮当差之时躲回原籍,往往负累同甲;今后约长等劝令及期完纳应承,如蹈前弊,告官惩治,削去寄庄。
一,本地大户,异境客商,放债收息,合依常例,毋得磊算;或有贫难不能偿者,亦宜以理量宽;有等不仁之徒,辄便捉锁磊取,挟写田地,致令穷民无告,去而为之盗。今后有此告,诸约长等与之明白,偿不及数者,劝令宽舍;取已过数者,力与追还;如或恃强不听,率同约之人鸣之官司。
一,亲族乡邻,往往有因小忿投贼复雠,残害良善,酿成大患;今后一应斗殴不平之事,鸣之约长等公论是非;或约长闻之,即与晓谕解释;敢有仍前妄为者,率诸同约呈官诛殄。
一,军民人等若有阳为良善,阴通贼情,贩买牛马,走传消息,归利一己,殃及万民者,约长等率同约诸人指实劝戒,不悛,呈官究治。
一,吏书、义民、总甲、里老、百长、弓兵、机快人等若揽差下乡,索求赍发者,约长率同呈官追究。
一,各寨居民,昔被新民之害,诚不忍言;但今既许其自新,所占田产,已令退还,毋得再怀前雠,致扰地方,约长等常宜晓谕,令各守本分,有不听者,呈官治罪。
一,投招新民,因尔一念之善,贷尔之罪;当痛自克责,改过自新,勤耕勤织,平买平卖,思同良民,无以前日名目,甘心下流,自取灭绝;约长等各宜时时提撕晓谕,如踵前非者,呈官征治。
一,男女长成,各宜及时嫁娶;往往女家责聘礼不充,男家责嫁妆不丰,遂致愆期;约长等其各省谕诸人,自今其称家之有无,随时婚嫁。
一,父母丧葬,衣衾棺椁,但尽诚孝,称家有无而行;此外或大作佛事,或盛设宴乐,倾家费财,俱于死者无益;约长等其各省谕约内之人,一遵礼制;有仍蹈前非者,即与纠恶簿内书以不孝。
一,当会前一日,知约预于约所洒扫张具于堂,设告谕牌及香案南向。当会日,同约毕至,约赞鸣鼓三,众皆诣香案前序立,北面跪听约正读告谕毕;约长合众扬言曰:“自今以后,凡我同约之人,祗奉戒谕,齐心合德,同归于善;若有二三其心,阳善阴恶者,神明诛殛。”众皆曰:“若有二三其心,阳善阴恶者,神明诛殛。”皆再拜,兴,以次出会所,分东西立,约正读乡约毕,大声曰:“凡我同盟,务遵乡约。”众皆曰:“是。”乃东西交拜。兴,各以次就位,少者各酌酒于长者三行,知约起,设彰善位于堂上,南向置笔砚,陈彰善簿;约赞鸣鼓三,众皆起,约赞唱:“请举善!”众曰:“是在约史。”约史出就彰善位,扬言曰:“某有某善,某能改某过,请书之,以为同约劝。”约正遍质于众曰:“如何?”众曰:“约史举甚当!”约正乃揖善者进彰善位,东西立,约史复谓众曰:“某所举止是,请各举所知!”众有所知即举,无则曰:“约史所举是矣!”约长副正皆出就彰善位,约史书簿毕,约长举杯扬言曰:“某能为某善,某能改某过,是能修其身也;某能使某族人为某善,改某过,是能齐其家也;使人人若此,风俗焉有不厚?凡我同约,当取以为法!”遂属于其善者;善者亦酌酒酬约长曰:“此岂足为善,乃劳长者过奖,某诚惶怍,敢不益加砥砺,期无负长者之教。”皆饮毕,再拜会约长,约长答拜,兴,各就位,知约撤彰善之席。酒复三行,知约起,设纠过位于阶下,北向置笔砚,陈纠过簿;约赞鸣鼓三,众皆起,约赞唱:“请纠过!”众曰:“是在约史。”约史就纠过位,扬言曰:“闻某有某过,未敢以为然,姑书之,以俟后图,如何?”约正遍质于众曰:“如何?”众皆曰:“约史必有见。”约正乃揖过者出就纠过位,北向立,约史复遍谓众曰:“某所闻止是,请各言所闻!”众有闻即言,无则曰:“约史所闻是矣!”于是约长副正皆出纠过位,东西立,约史书簿毕,约长谓过者曰:“虽然姑无行罚,唯速改!”过者跪请曰:“某敢不服罪!”自起酌酒跪而饮曰:“敢不速改,重为长者忧!”约正副史皆曰:“某等不能早劝谕,使子陷于此,亦安得无罪!”皆酌自罚。过者复跪而请曰:“某既知罪,长者又自以为罚,某敢不即就戮,若许其得以自改,则请长者无饮,某之幸也!”趍后酌酒自罚。约正副咸曰:“子能勇于受责如此,是能迁于善也,某等亦可免于罪矣!”乃释爵。过者再拜,约长揖之,兴,各就位,知约撤纠过席,酒复二行,遂饭。饭毕,约赞起,鸣鼓三,唱:“申戒!”众起,约正中堂立,扬言曰:“呜呼!凡我同约之人,明听申戒,人孰无善,亦孰无恶;为善虽人不知,积之既久,自然善积而不可掩;为恶若不知改,积之既久,必至恶积而不可赦。今有善而为人所彰,固可喜;苟遂以为善而自恃,将日入于恶矣!有恶而为人所纠,固可愧;苟能悔其恶而自改,将日进于善矣!然则今日之善者,未可自恃以为善;而今日之恶者,亦岂遂终于恶哉?凡我同约之人,盍共勉之!”众重曰:“敢不勉。”乃出席,以次东西序立,交拜,兴,遂退。
一个月后,正德皇帝降旨,准设平和、崇义、和平三县,升王阳明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南赣巡抚。另外升杨璋为江西按察使,许清为江西都指挥使,黄宏为江西参议,季敩为江西参政,郏文为江西兵备副使,舒富为南康县知县,周积为南安府推官。赣州府知府邢珣、吉安府知府伍文定、汀州府知府唐淳、赣州卫指挥使余恩、程乡县知县张戬等虽未升迁,也重加赏赐。卢珂、郑志高、黄金巢等人及其属下,也都一一安置妥当。
升迁的升迁,获赏的获赏,个个高兴,免不了又要喝酒庆贺一番。只有王阳明端坐书房内,与冀元亨、邹守益等人继续探讨学问。
邹守益请教王阳明道:“大人平叛为何这样迅速?”
王阳明回道:“我十八岁那年,在江西上饶县拜访娄谅夫子,他曾说过一种毛竹的气度——厚积薄发。因为我平时有准备,所以遇事时可以做到又快又稳又准。你们平时要用心学习,一旦机遇来临时,便可做到雷霆万钧。”
冀元亨看到外面热热闹闹,也想跟着喝酒吃肉,于是笑着问道:“先生平定为患多年的横水、桶冈、浰头等地山匪,如同行云流水,可为何学生扫除心中之贼却是这样难呢?”
王阳明笑了笑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来铲除鼠窃蟊贼,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扫**心腹之寇,收廓清平定之功,这才是大丈夫不世之业。国事如此不振,人心如此不古,就是因为心中贼在作祟。本来人性是善良的,却因贼的盘踞而变了质,如能破除之就是孟子说的大丈夫。如人人都铲除了心中贼,则人人都是圣贤,也就回到了尧舜时代。”
众人闻言,心里无不佩服。
赣州连续几日狂风暴雨,牛腿粗的大香樟树也被刮倒了一片。等到风歇雨停,王祯却哭着来向王阳明报告徐爱去世的噩耗。
王阳明听到后不禁咳嗽不止,竟然吐出黑血来。王祥、王祯见状,急忙将王阳明扶到椅上坐下。
王阳明放声大哭道:“如今我回到龙泉山麓,又有谁与我同道?我再说话,还有谁听?我再倡议,还有谁来响应?今后,还有谁来向我问道?我有疑惑,还有谁和我一起思考?呜呼,徐爱一死,我余生无乐了。我已经无所进,而徐爱的境界不可限量。就让我死算了,又何必丧知我最深、信我最笃的学生呢?”
邹守益虽然也很难过,但他还是来劝王阳明道:“先生只有吃饭,才可以完成徐大人的未竟之业呀!”
邹守益心里清楚,医治王阳明悲伤的最好良药就是探讨良知学说,于是问起了格物致知之道。
王阳明对邹守益道:“我对格物致知的理解与朱夫子不同,我的理解是正心致知。圣人、贤人、智人、愚人,其本体中的良知原无差别,只是由于受外物俗尘的蒙蔽,各人自检、克己的修养程度不同,其内心镜子明净程度不同,因而各人的行为也不一样。”
邹守益闻言,一时转不过弯来。
王阳明继续说道:“唐代高僧神秀说:‘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常拂拭,莫使惹尘埃。’神秀是说修禅人要在‘常拂拭’上下功夫,这与我理解的格物致知的功夫是一致的。”
邹守益闻言,立刻恍然大悟,过去对格物致知学说存在的疑虑一扫而空,当即正式拜王阳明为师。
王阳明在赣州修建濂溪书院,刻印《大学》,印发关于朱熹的《晚年定论》。之所以刻印《晚年定论》,是为了减少良知学说传播的阻力。
王阳明继续向众门生讲学,在座的有冀元亨、薛侃、邹守益、周积等人。薛侃到北京任职不久,便没有了做官的心思,急急赶回赣州,继续向王阳明请教。周积由于立功,被提升为南安府推官。上任前,也拜王阳明为师。
王阳明说道:“圣人的良知如同晴空中的太阳,贤人的良知如同有浮云的天气,愚人的良知如同阴霾的天气。虽然他们混浊清明的程度不同,但辨别黑白则是一致的。即便在昏黑的夜晚,也能隐约看出黑白,这是因为太阳的余光还未完全消失。”
邹守益听了便问:“良知仿佛太阳,私欲仿佛浮云。浮云虽能遮挡太阳,然而也是应该有的。如此说来,私欲也是人心中应该有的吗?”
王阳明就喜欢这种钻牛角尖的提问,当即答道:“喜、怒、哀、惧、爱、恶、欲,称之为七情,七者都是人心中应该有的,但是要把良知体认明白。比如日光,也不可能局限在一个地方,有一线光明,也是日光所在之处。即使云雾漫天,颜色和形状依然可以辨认,这也是因为日光仍然存在。不可以因为乌云会遮蔽太阳,就让天不要有乌云。七情顺其自然地流行,就都是良知之作用,不可以分别善恶,但是不可以有所执着。在七情上有所执着,就都是私欲了,都会成为良知的遮蔽。然而只要有所执着,良知也会自然知觉;知觉后遮蔽就能去除,恢复它的本体。这里如果能看得明白,才算是掌握了简易透彻的功夫。”
薛侃此时也请教道:“《孟子》讲,‘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这和先生讲的良知是一个良知吗?”
王阳明答道:“住在海边的人,看见太阳从海上升起;住在山里的人,看见太阳从山顶升起。其实,太阳只有一个。如果把太阳分作海里的太阳和山里的太阳,显然只能说是偏见。良知只有一个,就是天理。圣人的经典说来说去,都在阐扬天理。对圣典研习不深、对良知体察不明的人,往往会在字里行间迷了路径。”
众门生谨记在心,他们越来越觉得良知学说是正学,是古往今来圣人们所向往的学说。为了更好地学习,门生们将王阳明历次所言编成《传习录》。这年八月,薛侃在赣州刻印《传习录》成书,良知学说得到广泛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