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二年正月,王阳明四十六岁,早已是风度翩翩、英气逼人的中年人了,他带着学生冀元亨和管家王祥、王祯赴任南赣。对王阳明来说,那儿并不陌生,曾经担任知县的庐陵就在这里。对冀元亨来说,他曾在江西为吏,熟悉南赣地理风俗,因此王阳明带他一起。王祥、王祯虽然年轻,但已成管家了。
王阳明一行乘船刚到南赣地界,就遇到流民数百意图抢劫商船。船上的人非常惊恐,远远躲避,不敢前进。王阳明看得出是流民不是乱匪,没多少战力,便让冀元亨招呼商船集中起来,结成阵势,扬旗鸣鼓。这群流民果然如王阳明所料,立时慌了手脚。听说来了新巡抚,就像找着了亲娘,一齐跪下来请求救济。为首的几个流民哭诉道:“我们这些该死的人因为饥荒填不饱肚子,便来求官府发放救济,不是造反呀,请巡抚大人宽恕呀!”
王阳明让冀元亨上岸宣布道:“你们赶快回家,抚台大人一到赣州就会派人安排。以后各安生计,不要再胡作非为、自取杀戮。”
数百流民叩头谢恩,立刻散去。
十六日,王阳明到达赣州,正式开府。
一到任,就有百姓数十人前来控诉。一位富户哭泣着说道:“小人家中半担粮食、一点布匹、两头耕牛都被山匪抢走了,这也就罢了。可是小人的妻子竟然在第二天也被山匪强抢了去,请大人为小民做主呀!”
一位中年人战战兢兢地说道:“小人的儿子张仲全才十三岁,竟然被匪首谢志山强拉去运粮,请大人平乱时一定要帮小人找回逆子呀!”
一位老年妇女头伏地,哭着说道:“俺那当家的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去浰头做点小生意求活。他可不是乱民,请大人明察呀!”
王阳明一一安抚,并让冀元亨记录在案,又派王祥、王祯召集南赣众官员前来商议。
江西兵备副使杨璋、江西副参议黄宏、江西都指挥副使许清、赣州知府邢珣、赣州守备郏文、赣州卫指挥使余恩等官员纷纷前来。
众人落座后,杨璋向王阳明禀道:“前些日子,横水匪首谢志山率人抢掠大庾岭,进攻南康、赣州,甚是嚣张。浰头匪首池仲容、桶冈匪首蓝天凤也拥众据险,为患一方,请大人发兵征剿。”
黄宏随即又接话补充道:“除这三股匪众外,浰头还有黄金巢小股匪众,广东龙川还有卢珂、郑志高聚众三千作乱。”
明朝时,兵备副使由各省按察副使充任,掌管军事,又称兵宪。因此,王阳明对杨璋说道:“杨兵宪,我军战绩如何?”
杨璋羞愧地回道:“朝廷屡调官军和广西狼兵进剿,都不能取胜,官军和狼兵也多有伤亡。”
王阳明闻言,一时默然无语。
许清、郏文见状禀道:“匪区人口虽说只有十几万,但山匪合计起来却高达两万多人,而且民与匪互相勾结。以前剿匪,往往是官军还未出城,山匪就已经在险要之处埋伏了。”
王阳明听了,依旧没有说话。
邢珣在弘治六年会试时就与王阳明相识,此时简单寒暄后就禀报道:“这儿本是个穷地方,就连那么一点点府县库房的银子也被山匪抢光了。还供养着大量的官军,还有广西来的狼兵,朝廷拨款又非常少,这地方的官难做啊!”
听到这,王阳明一下子明白前任巡抚文森为什么辞官了。干南赣的巡抚,千难万难啊!王阳明心里很清楚,如果不难,这巡抚的帽子也落不到他头上。
大堂之内,没发言的就只剩下余恩了。王阳明用眼瞅了瞅余恩,问道:“余指挥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余恩见问,站起来禀报道:“王抚台,不但南赣的银子少,而且剿匪的兵力也远远不足呀。山匪躲在大山里,虽然只有两万人,可要剿灭他们,少于二十万官军是不够的。以前剿匪,虽然从广西调来了狼兵,可兵力依然是远远不足呀!这就是屡剿不胜的原因!”
“既然缺钱缺粮,狼兵是不能再用了。”王阳明环顾了一下大堂内的众官员,继续道,“各位大人务必各尽其职,你们所说的困难本抚都记住了。明天,本抚就颁布应对的条令与办法。”
杨璋、黄宏等众官员闻言,便退下了。
当天夜里,王阳明先是提笔给兵部尚书王琼写信——
伏唯明公德学政事高一世,守仁晚进,虽未获亲炙,而私淑之心已非一日。乃者承乏鸿胪,自以迂腐多疾,无复可用于世,思得退归田野,苟存余息。乃蒙大贤君子不遗葑菲,拔置重地,适承前官谢病之后,地方亦复多事,遂不敢固以疾辞。已于正月十六日抵赣,扶疾莅任。虽感恩图报之心无不欲尽,而精力智虑有所不及,恐不免终为荐举之累耳。伏唯仁人君子,器使曲成,责人以其所可勉,而不强人以其所不能,则守仁羁鸟故林之想,必将有日可遂矣。因遣官诣阙陈谢,敬附申谢私于门下,伏冀尊照。不备。
守仁近因畲贼大修战具,远近勾结,将遂乘虚而入,乃先其未发,分兵掩扑。虽斩获未尽,然克全师而归,贼巢积聚亦为一空。此皆老先生申明律例,将士稍知用命,以克有此。不然,以南赣素无纪律之兵,见贼不奔,亦已难矣。况敢暮夜扑剿,奋呼追击,功虽不多,其在南赣,则实创见之事矣。伏望老先生特加劝赏,使自此益加激励,幸甚。今各巢奔溃之贼,皆聚横水、桶冈之间,与郴、桂诸贼接境。生恐其势穷,或并力复出。且天气炎毒,兵难深入远攻。乃分留重卒于金坑营前,扼其要害,示以必攻之势,使之旦夕防守,不遑他图。又潜遣人于已破各巢山谷间,多张疑兵,使既溃之贼不敢复还旧巢,聊且与之牵持。候秋气渐凉,各处调兵稍集,更图后举。唯望老先生授之以成妙之算,假之以专一之权,明之以赏罚之典。生虽庸劣,无能为役,敢不鞭策驽钝,以期无负推举之盛心。秋冬之间,地方苟幸无事,得以归全病喘于林下,老先生肉骨生死之恩,生当何如为报耶!正署,伏唯为国为道自重,不宣。
前月奏捷人去,曾渎短启,计已达门下。守仁才劣任重,大惧覆餗,为荐扬之累。近者南赣盗贼虽外若稍定,其实譬之疽痈,但未溃决。至其恶毒,则固日深月积,将渐不可瘳治。生等固庸医,又无药石之备,不过从旁抚摩调护,以纾目前。自非老先生发针下砭,指示方药,安敢轻措其手,冀百一之成?前者申明赏罚之请,固来求针砭于门下,不知老先生肯赐俯从,卒授起死回生之方否也?近得畲中消息,云将大举,乘虚入广。盖两广之兵近日皆聚府江,生等恐其声东击西,亦已密切布置,将为先事之图。但其事隐而未露,未敢显言于朝。然又不敢不以闻于门下。且闻府江不久班师,则其谋亦将自阻。大抵南、赣兵力极为空疏,近日稍加募选训练,始得三千之数。然而粮赏之资,则又百未有措。若夹攻之举果行,则其势尤为窘迫。欲称贷于他省,则他省各有军旅之费。欲加赋于贫民,则贫民又有从盗之虞。唯赣州虽有盐税一事,迩来既奉户部明文停止。但官府虽有禁止之名,而奸豪实窃私通之利。又盐利下通于三府,皆民情所深愿,而官府稍取其什一,亦商人所悦从。用是辄因官僚之议,仍旧抽放。盖事机窘迫,势不得已。然亦不加赋而财足,不扰民而事办,比之他图,固犹计之得者也。今特具以闻奏,伏望老先生曲赐扶持,使兵事得赖此以济,实亦地方生灵之幸。生等得免于失机误事之诛,其为感幸,尤深且大矣。自非老先生体国忧民之至,何敢每事控聒若此?伏冀垂照。不具。
生于前月二十日,地方偶获征功,已于是月初二日具本闻奏。差人既发,始领部咨,知夹攻已有成命。前者尝具两可之奏,不敢专主夹攻者,诚以前此三省尝为是举,乃往复勘议,动经岁月,形迹显暴,事未及举,而贼已奔窜大半。今老先生略去繁文之扰,行以实心,断以大义,一决而定,机速事果,则夹攻之举固亦未尝不善也。凡败军偾事,皆缘政出多门,每行一事,既禀巡抚,复禀镇守,复禀巡按,往返需迟之间,谋虑既泄,事机已去。昨睹老先生所议,谓阃外兵权,贵在专委;征伐事宜,切忌遥制。且复除去总制之名,使各省事有专责,不令掣肘,致相推托。真可谓一洗近年琐屑牵扰之弊。非有大公无我之心发强刚毅者,孰能与于斯矣?庙堂之上,得如老先生者为之张主,人亦孰不乐为之用乎?幸甚幸甚?今各贼巢穴之近江西者,盖已焚毁大半。但擒斩不多,徒党尚盛。其在广东、湖广者,犹有三分之一。若平日相机掩扑,则贼势分而兵力可省。今欲大举,贼且并力合势,非有一倍之众,未可轻议攻围。况南、赣之兵,素称疲弱,见贼而奔,乃其长技。广、湖所用,皆土官狼兵,贼所素畏,夹攻之日,势必偏溃江西,今欲请调狼兵以当其锋,非唯虑其所过残掠,兼恐缓不及事。生近以漳南之役,亲见上杭、程乡两处机快,颇亦可用,且在抚属之内。故今特调二县各一千名,并凑南赣新集起倩,共为一万二千之数。若以军法五攻之例,必须三省合兵十万而后可。但南、赣粮饷无措,不得已而从减省若此。伏望老先生特赐允可。若更少损其数,断然力不足以支寇矣。腐儒小生,素不习兵,勉强当事,唯恐覆公之餗。伏唯老先生悯其不逮,教以方略,使得有所持循,幸甚幸甚!
守仁始至赣,即因闽寇猖獗,遂往督兵。故前者渎奏谢启,极为草略,迄今以为罪。闽寇之始,亦不甚多,大军既集,乃连络四面而起,几不可支。今者偶获成功,皆赖庙堂德威成算,不然且不免于罪累矣,幸甚。守仁腐儒小生,实非可用之才。盖未承南、赣之乏,已尝告病求退。后以托疾避难之嫌,遂不敢固请,黾勉至此,实恐得罪于道德,负荐举之盛心耳。伏唯终赐指教而曲成之,幸甚幸甚!今闽寇虽平,而南赣之寇又数倍于闽,且地连四省,事权不一,兼之敕旨又有不与民事之说,故虽虚拥巡抚之名,而其实号令之所及止于赣州一城。然且尚多氐牾,是亦非皆有司者敢于违抗之罪,事势使然也。今为南、赣,止可因仍坐视,稍欲举动,便有掣肘。守仁窃以南、赣之巡抚可无特设,止存兵备,而统于两广之总制,庶几事体可以归一。不然,则江西之巡抚,虽三省之务尚有牵碍,而南、赣之事犹可自专。一应军马钱粮,皆得通融裁处,而预为之所,犹胜于今之巡抚,无事则开双眼以坐视,有事则空两手以待人也。夫弭盗所以安民,而安民者弭盗之本。今责之以弭盗,而使无与于民,犹专以药石攻病,而不复问其饮食调适之宜,病有日增而已矣。今巡抚之改革,事体关系,或非一人私议之间便可更定,唯有申明赏罚,犹可以稍重任使之权,而因以略举其职,故今辄有是奏。伏唯特赐采择施行,则非独生一人得以稍逭罪戮,地方之困亦可以少苏矣。非恃道谊深爱,何敢冒渎及此?万冀鉴恕。不宣。
即日,伏唯经纶帮政之暇,台候万福。守仁学徒慕古,识乏周时,谬膺简用,惧弗负荷。祇命以来,推寻酿寇之由,率因姑息之弊。所敢陈情,实恃知已。乃蒙天听,并赐允从,蕃锡宠石,恩与至重。是非执事,器使曲成,奖饰接引,何以得此?守仁无似,敢不勉奋庸劣,遵禀成略,冀收微效,以上答圣眷,且报所自乎?兹当发师,匆遽陈谢,伏唯台照。不备。
生唯君子之于天下,非知善言之为难,而能用善之为难。舜在深山之中,与木石居,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舜亦何以异于人哉?至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御,然后见其与世之人相去甚远耳。今天下知谋才辩之士,其所思虑谋猷,亦无以大相远者。然多蔽而不知,或虽知而不能用,或虽用而不相决,雷同附和。求其的然真见,其孰为可行,孰为不可行,孰为似迂而实切,孰为似是而实非,断然施之于用,如神医之用药,寒暑虚实,唯意所投,而莫不有以曲中其机,此非有明睿之资,正大之学,刚直之气,其孰能与于此?若此者,岂唯后世之所难能,虽古之名世大臣,盖亦未之多闻也。守仁每诵明公之所论奏,见其洞察之明,刚果之断,妙应无方之知,灿然剖析之有条,而正大光明之学,凛然理义之莫犯,未尝不拱手起诵,歆仰叹服。自其识事以来,见世之名公巨卿,负盛望于当代者,其所论列,在寻常亦有可观,至于当大疑,临大利害,得丧毁誉,眩瞀于前,力不能正,即依违两可,掩覆文饰,以幸无事,求其卓然之见,浩然之气,沛然之词,如明公之片言者,无有矣。在其平时,明公虽已自有以异于人,人固犹若无以大异者,必至于是,而后见其相去之甚远也。守仁耻为佞词以谀人,若明公者,古之所谓社稷大臣,负王佐之才,临大节而不可夺者,非明公其谁欤!守仁后进于劣,何幸辱在驱策之末。奉令承教,以效其尺寸,所谓驽骀遇伯乐而获进于百里,其为感幸何如哉!迩者龙川之役,亦幸了事,穷本推原,厥功所自,已略具于奏末,不敢复缕缕。所恨福薄之人,难与成功,虽仰赖方略,侥幸塞责,而病患日深,已成废弃。昨日乞休疏人,辄尝恃爱控其恳切之情,日夜瞻望允报。伏唯明公终始曲成,使得稍慰老父衰病之怀,而百岁祖母,亦获一见为诀,死生骨肉之恩,生当何如为报耶!情隘词迫,气冀矜亮,死罪死罪!
近领部咨,见老先生之于守仁,可谓心无不尽,而凡其平日见于论奏之间者,亦已无一言之不酬。虽上公之爵,万户侯之封,不能加于此矣。自度鄙劣,何以克堪,感激之私,中心藏之,不能以言谢。然守仁之所以隐忍扶疾,身披锋镝,出百死一生以赴地方之急者,亦岂苟图旌赏,希阶级之荣而已哉?诚感老先生之知爱,期无负于荐扬之言,不愧称知己于天下而已矣。今虽不能大建奇伟之绩,以仰答知遇,亦幸苟无挠败戮辱,遣缪举之羞于门下,则守仁之罪责亦已少塞,而志愿亦可以无大憾矣,复何求哉!复何求域!伏唯老先生爱人以德,器使曲成,不责人以其所不备,不强人以其所不能,则凡才薄福,尪羸疾废如某者,庶可以遂其骸骨之请矣。乞休疏待报已三月,尚杳未有闻。归魂飞越,夕不能旦。伏望悯其迫切之情,早赐允可,是所谓生死而肉骨者也,感德当何如耶!
辄有私梗,仰恃知爱,敢以控陈。近日三省用兵之费,广、湖两省皆不下十余万,生处所乞止于三万,实皆分毫扣算,不敢稍存赢余。已蒙老先生洞察其隐,极力扶持,尽赐准允。后户部复见沮抑,以故昨者进兵之际,凡百皆临期那借屑凑,殊为窘急。赖老先生指授,幸而两月之内,偶克成功。不然,决致败事矣。此虽已遂之事,然生必欲一鸣其情者,窃恐因此遂误他日事耳。又南、赣盗贼巢穴,虽幸破**,而漏殄残党,难保必无。兼之地连四省,深山盘谷,逃流之民,不时啸聚。辄采民情,议于横水大寨,请建县治,为久安之图。乘间经营,已略有次第。守仁迂疏病懒,于凡劳役之事,实有不堪。但筹度事势,有不得不然者,是以不敢以病躯欲归之故。闭遏其事而不可闻,苟幸目前之塞责而已也。伏唯老先生并赐裁度施行,幸甚!
守仁不肖,过蒙荐奖,终始曲成,言无不行,请无不得,既假以赏罚之权,复委以提督之任,授之方略,指其迷谬,是以南、赣数十年桀骜难攻之贼,两月之内,扫**无遗。是岂驽劣若守仁者之所能哉?昔人有言,追获兽免,功狗也;发纵指示,功人也。守仁赖明公之发纵指示,不但得免于挠败之戮,而又且与于追获兽兔之功,感恩怀德,未知此生何以为报也!因奏执捷人去,先布下恳。俟兵事稍闲,尚当具启修谢。伏唯为国为道自重,不宣。
迩者南、赣盗贼遂获底定,实皆老先生定议授算,以克有此。生辈不过遵守奉行之而已。何功之有,而敢冒受重赏乎?伏唯老先生橐龠元和,含洪无迹,乃欲归功于生。物物唯不自知其生之所自焉尔,苟知其生之所自,其敢自以为功乎?是自绝其生也已。拜命之余,不胜渐惧,辄具本辞免,非敢苟为逊避,实其中心有不自安者。升官则已过甚,又加之荫子,若之何其能当之。负且乘,致寇至。生非无贪得之心,切惧寇之将至也。伏唯老生鉴其不敢自安之诚,特赐允可,使得仍以原职致事而去,是乃所以曲成而保全之也,感刻当何如哉!渎冒尊威,死罪死罪!
忧危之际,不敢数奉起居,然此心未尝一日不在门墙也。事穷势极,臣子至此,唯有痛哭流涕而已,可如何哉!生前者屡乞省葬,盖犹有隐忍苟全之望。今既未可,得以微罪去归田里,即大幸矣。素蒙知爱之深,敢有虚妄,神明诛殛。唯鉴其哀恳,特赐曲成,生死肉骨之感也。地方事决知无能为,已闭门息念,袖手待尽矣。唯是苦痛切肤,未免复为一控,亦聊以尽吾心焉尔。临启悲怆,不知所云。
自去冬畏途多沮,遂不敢数数奉启,感刻之情,无由一达,缪劣多忤,尚获曲全,非老先生何以得此。“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诵此而已,何能图报哉!江西之民困苦已极,其间情状,计已传闻,无俟复喋。今骚求既未有艾,钱粮又不得免,其变可立待。去岁首为控奏,既未蒙旨,继为申请,又不得达,今兹事穷势极,只得冒罪复请。伏望悯地方之涂炭,为朝廷深忧远虑,得与速免,以救燃眉,幸甚幸甚!生之乞归省葬,去秋已蒙贼平来说之旨,冬底复请,至今未奉允报。生之汲汲为此,非独情事苦切,亦欲因此稍避怨嫉。素蒙老先生道谊骨肉之爱,无所不至,于此独忍不一举手投足,为生全之地乎?今地方事残破惫极,其间宜修举者百端,去岁尝缪申一二奏,皆中途被沮而归。继是而后,遂以形迹之嫌,不敢复有所建白。兼贱恙日尪瘠,又以父老忧危致疾之故,神志恍恍,终日如在梦寐中。今虽复还省城,不过闭门昏卧,服药喘息而已。此外人事都不复省,况能为地方救灾拯难,有所裨益于时乎?所以复有蠲租之请者,正如梦中人被锥刺,未能不知疼痛,纵其手足扑疗不及,亦复一呻吟耳。老先生幸怜其志,哀其情,速免征科,以解地方之倒悬。一允省葬之乞,使生得归全首领于牖下,则阖省蒙更生之德,生父子一家,受骨肉之恩举含刻于无涯矣。昏懵中控诉无叙,临启不胜怆慄。
屡奉启,皆中途被沮,无由上达。幸其间乃无一私语,可以质诸鬼神。自是遂不敢复具。然此颠顿窘局,苦切屈仰之情,非笔舌可盖者,必蒙悯照,当不俟控吁而悉也。日来呕血,饮食顿减,潮热夜作。自计决非久于人世者,望全始终之爱,使得早还故乡。万一苟延余息,生死肉骨之恩,当何如图报耶?余情张御史当亦能悉,伏祈垂亮。不备。
比兵部差官来赍示批札,开谕勤卷,佐亦随至,备传垂念之厚。昔人有云,公之知我,胜于我之自知。若公今日之爱生,实乃胜于生之自爱也,感报当何如哉!明公一身系宗社安危,持衡甫旬月,略示举动,已足以大慰天下之望矣。百当有别启。差官回,便辄先附谢,伏唯台鉴。不具。
写信完毕,王阳明又连夜拟就南赣新政。到了第二天,巡抚衙门便颁布了《申谕十家牌法》——
本院所行十家牌谕,近来访得各处官吏类多视为虚文,不肯着实奉行查考,据法即当究治,尚恐未悉本院立法之意,故今特述所以,再行申谕:
凡置十家牌,须先将各家门面小牌挨审的实,如人丁若干,必查某丁为某官吏,或生员,或当某差役,习某技艺,作某生理,或过某房出赘,或有某残疾,及户籍田粮等项,俱要逐一查审的实。十家编排既定,照式造册一本留县,以备查考;及遇勾摄及差调等项,按册处分,更无躲闪脱漏,一县之事,如视诸掌。每十家各今挨报甲内平日习为偷窃,及喇啼教唆等项不良之人;同具不致隐漏重甘结状,官府为置舍旧图新簿,记其姓名;姑勿追论旧恶,令其自今改行迁善;果能改化者,为除其名;境内或有盗窃,即令此辈自相挨缉;若系甲内漏报,仍并治同甲之罪。又每日各家照依牌式,轮流沿门晓谕觉察;如此即奸伪无所容,而盗贼亦可息矣。十家之内,但有争讼等事,同甲即时劝解和释,如有不听劝解,恃强凌弱,及诬告他人者,同甲相率禀官,官府当时量加责治省发,不必收监淹滞;凡遇问理词状,但涉诬告者,仍要查究同甲不行劝禀之罪。又每日各家照牌互相劝谕,务令讲信修睦,息论罢争,日渐开导,如此则小民益知争门之非,而词讼亦可简矣。
凡十家牌式,其法甚约,其治甚广。有司果能着实举行,不但盗贼可息,词讼可简,因是而修之,补其偏而救其弊,则赋役可均;因是而修之,连其伍而制其什,则外侮可御;因是而修之,警其薄而劝其厚,则风俗可淳;因是而修之,导以德而训以学,则礼乐可兴。凡有司之有高才远识者,亦不必更立法制,其于民情土俗,或有未备;但循此而润色修举之,则一邑之治真可以不劳而致。今特略述所以立法之意,再行申告;言之所不能尽者,其各为我精思熟究而力行之;毋徒纸上空言搪塞,竟成挂之虚文,则庶乎其可矣!
等新政逐一落实并开仓放粮、救济饥民后,王阳明便招来黄宏商议,准备剿匪。
黄宏禀道:“南赣虽然匪众超过两万,但并不可怕。浰头匪首池仲容、桶冈匪首蓝天凤与横水匪首谢志山虽然遥相呼应,但各立山头。龙川卢珂、郑志高结众三千,原本就是为了防范众山匪。前几年,因为抢夺宁王的谋士刘养正,卢珂、郑志高与池仲容闹得水火不容。浰头另一小股匪众黄金巢是卢珂结拜兄弟,虽在浰头,但并不入池仲容一伙。因此,南赣辖区匪众虽多,但可以分而治之,一网打尽。”
王阳明听了,心中十分兴奋,有了剿匪之计。
听到黄宏提起宁王的谋士刘养正,王阳明问道:“这刘养正是宁王府的谋士,远在千里之外,为何为众匪争抢?”
黄宏便将当年刘养正被池仲容所擒,又被卢珂所抢之事说出。
王阳明听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嘴上没说,心里却道:“这刘养正身为宁王谋士,前来浰头、龙川一定有宁王授意。宁王在朝廷勾结内援,又远去千里私招外寇,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要造反?”
想到这里,王阳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可现在顾不上宁王之事,摆在面前的是南赣众匪。根据黄宏所叙,王阳明思索再三,决定先发《告谕巢贼书》,向众山匪陈述利害——
本院巡抚是方,专以弭盗安民为职。莅任之始,即闻尔等积年流劫乡村,杀害良善,民之被害来告者,月无虚日。本欲即调大兵剿除尔等,随往福建督征漳寇,意待回军之日剿**巢穴。后因漳寇即平,纪验斩获功次七千六百有余,审知当时倡恶之贼不过四五十人,党恶之徒不过四千余众,其余多系一时被胁,不觉惨然兴哀。因念尔等巢穴之内,亦岂无胁从之人。况闻尔等亦多大家子弟,其间固有识达事势,颇知义理者。自吾至此,未尝遣一人抚谕尔等,岂可遽尔兴师剪灭;是亦近于不教而杀,异日吾终有憾于心。故今特遣人告谕尔等,勿自谓兵力之强,更有兵力强者,勿自谓巢穴之险,更有巢穴险者,今皆悉已诛灭无存。尔等岂不闻见?
夫人情之所共耻者,莫过于身被为盗贼之名;人心之所共愤者,莫甚于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骂尔等为盗,尔必怫然而怒。尔等岂可心恶其名而身蹈其实?又使有人焚尔室庐,劫尔财货,掠尔妻女,尔必怀恨切骨,宁死必报。尔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尔宁独不知;乃必欲为此,其间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为官府所迫,或是为大户所侵,一时错起念头,误入其中,后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悯。然亦皆由尔等悔悟不切。尔等当初去后贼时,乃是生人寻死路,尚且要去便去;
今欲改行从善,乃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何也?若尔等肯如当初去从贼时,拼死出来,求要改行从善,我官府岂有必要杀汝之理?尔等久习恶毒,忍于杀人,心多猜疑。岂知我上人之心,无故杀一鸡犬,尚且不忍;况于人命关天,若轻易杀之,冥冥之中,断有还报,殃祸及于子孙,何苦而必欲为此。我每为尔等思念及此,辄至于终夜不能安寝,亦无非欲为尔等寻一生路。唯是尔等冥顽不化,然后不得已而兴兵,此则非我杀之,乃天杀之也。今谓我全无杀尔之心,亦是诳尔;若谓我必欲杀尔,又非吾之本心。尔等今虽从恶,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须除去二人,然后八人得以安生;均之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杀二子,不得已也;吾于尔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恶迁善,号泣投诚,为父母者亦必哀悯而收之。何者?不忍杀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于尔等,亦正如此。
闻尔等辛苦为贼,所得苦亦不多,其间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尔为贼之勤苦精力,而用之于耕农,运之于商贾,可以坐致饶富而安享逸乐,放心纵意,游观城市之中,优游田野之内。岂如今日,担惊受怕,出则畏官避仇,入则防诛惧剿,潜形遁迹,忧苦终身;卒之身灭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尔等好自思量,若能听吾言改行从善,吾即视尔为良民,抚尔如赤子,更不追咎尔等既往之罪。如叶芳、梅南春、王受、谢钺辈,吾今只与良民一概看待,尔等岂不闻知?尔等若习性已成,难更改动,亦由尔等任意为之;吾南调两广之狼达,西调湖、湘之土兵,亲率大军围尔巢穴,一年不尽至于两年,两年不尽至于三年。尔之财力有限,吾之兵粮无穷,纵尔等皆为有翼之虎,谅亦不能逃于天地之外。
呜呼!吾岂好杀尔等哉?尔等苦必欲害吾良民,使吾民寒无衣,饥无食,居无庐,耕无牛,父母死亡,妻子离散;吾欲使吾民避尔,则田业被尔等所侵夺,已无可避之地;欲使吾民贿尔,则家资为尔等所掳掠,已无可贿之财;就使尔等今为我谋,亦必须尽杀尔等而后可。吾今特遣人抚谕尔等,赐尔等牛酒银两布匹,与尔妻子,其余人多不能通及,各与晓谕一道。尔等好自为谋,吾言已无不尽,吾心已无不尽。如此而尔等不听,非我负尔,乃尔负我,我则可以无憾矣。呜呼!民吾同胞,尔等皆吾赤子,吾终不能抚恤尔等而至于杀尔,痛哉痛哉!兴言至此,不觉泪下。
告谕贴出后,王阳明便派赣州秀才周积领着一些乡人给乱民们送去牛、酒、银子和布匹等物资。众义军见告谕言辞诚恳,有情有理,又有物资送来,莫不感动。
在此情况下,卢珂、郑志高请来了黄金巢,三人喝了一大碗酒后,卢珂首先道:“我们既为官府不容,又为池仲容等大股山匪不容,生存不乐观呀。各位兄弟说一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黄金巢乃豪爽之人,当即说道:“现今南赣新巡抚给我们送来了台阶,还送来了美酒,我们还在等什么?”
郑志高也附和道:“黄兄说得对呀,我们还在等什么?”
卢珂见郑志高与黄金巢都铁心投诚,便不再犹豫,各率手下前往巡抚衙门接受招安,情愿杀匪立功。
王阳明好言抚慰,选其精壮五百人为兵,其余老弱暂且回去等待安置。
此时,只剩下横水谢志山、桶冈蓝天凤、浰头池仲容三股最大匪众尚未接受招抚。这几处乱匪虽然尚未投诚,但已是思想涣散,斗志已然瓦解。
冀元亨久在江西为吏,知道剿匪的艰难,如今见王阳明仅仅一张告谕就招抚了众多匪众,不禁赞叹道:“三国时,马谡提出‘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的征南策略,诸葛亮欣然采纳,从而七擒七纵孟获,为的就是收服民心。现今,先生一篇文章就收到攻心的奇效了!”
王阳明点头笑了笑,没有因为冀元亨的衷心赞美而沾沾自喜。
这日午饭,突然一人前来,王阳明一看,原来是学生薛侃来了。薛侃于这一年去往北京参加会试、殿试,考中进士。因思念老师王阳明,便急急从北京赶到赣州。薛侃的家乡靠近赣州,他熟悉此地,自然是王阳明的好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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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州丘陵起伏,溪水密布。虽然山匪为乱,但作为江西南部的最大城镇,赣州城的小商小贩和卜卦算命的,还是不少的。
这日上午,王阳明领着薛侃两人出了巡抚衙门。王阳明眼尖,看见衙门左右有几个摆摊卖山货的,还有几个算命卜卦的。他们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王阳明凭直觉认为这是山匪的眼线,心里一喜,便计上心头。
王阳明和薛侃走到一个算命摊前问道:“这位先生,我们是官府的人,正准备攻打桶冈的山匪蓝天凤,请您给我们算一算吉凶如何?”
算命先生听了皱起眉头,装模作样看了半天,掐指算道:“看你满面喜色,镇定自若,你想干的事情,定能成功。”
王阳明笑道:“是吗?那就借您吉言!”
好多人围上来看热闹,这些人中有几个便是谢志山、蓝天凤、池仲容等山匪的眼线,他们很快把这些消息传到匪首那里。
先礼后兵,言出必行。十月初六,王阳明便与南赣以及所辖各府县官员商议如何围剿众山匪。
江西兵备副使杨璋说道:“从形势上看,毫无疑问要先打桶冈。”
王阳明问道:“这是为何?”
杨璋禀道:“朝廷已经下旨湖广调兵前来会剿,湖广兵备副使史春已派人与下官联系。这桶冈处于湖广与江西之间,两处大军合剿桶冈,必定能**平。”
王阳明思谋了一番,对杨璋及众官员说道:“杨兵宪说得不错,但本抚认为,横水之匪见我尚未集结兵力,以为战期还远,又以为我必先去桶冈,就会心存观望。我可乘敌不备,急速出击横水,必能获胜。拔除横水之匪后挥师桶冈,则成破竹之势,然后就可**平浰头之匪。”
众人闻言,皆为信服,杨璋听后也改变了主意。
于是,王阳明便分拨九路军马,限定十月初七齐发,这九路是——
第一路,江西都指挥副使许清率兵一千,自南康县所溪入,攻鸡湖等寨,会于横水。
第二路,赣州府知府邢珣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石人坑入,攻磨刀坑等寨,会于横水。
第三路,赣州守备郏文率兵一千,自大廋县义安入,攻狮寨等寨,会于横水。
第四路,汀州府知府唐淳率兵一千,自大廋县聂都入,攻左溪等寨,会于横水。
第五路,南安府知府季敩率兵一千,自大廋县稳下入,攻上西峰等寨,会于横水。
第六路,南康县县丞舒富率兵一千,自上犹县金坑入,攻箬坑等寨,会于横水。
第七路,赣州卫指挥使余恩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独孤岭入,攻长流坑等寨,会于横水。
第八路,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率兵一千,搜剿稽芜等处贼巢,进屯横水。
第九路,程乡县知县张戬率兵一千,搜剿黄雀坳等贼巢,进屯横水。
王阳明又命杨璋、黄宏监督各路官兵,往来支援。
号令发出后,巡抚衙门一时寂然无声。
王阳明部署作战时,薛侃在旁。回想起前几天的算命情景,他有些不解,便问道:“先生,您前些日子算命,明明是询问攻打桶冈的吉凶,为什么如今商讨作战时,却不主张攻打桶冈呢?”
王阳明笑了笑道:“你觉得我会相信那个眼珠乱转、并不识几个字的算命先生吗?他们是山匪的眼线,专门坐在衙门前刺探官府动向的。兵者,诡道也,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薛侃闻言,会意地笑了,暗暗敬佩王阳明的谋略。
第二日早饭时,冀元亨、薛侃来向王阳明请安,王祥回道:“大人已经带着王祯出城了,估计走了二十余里了。”
冀元亨、薛侃二人听了,又感叹了一番王阳明的神鬼莫测。
谢志山、蓝天凤、池仲容均得到了王阳明与算命先生一番言语的信息,个个信以为真,他们都认为王阳明一定会先打桶冈。
谢志山还对二头目萧贵模说道:“横水居众险之中,可以自固。兄弟,我们可以放心喝酒了。王阳明要去打桶冈,那桶冈岂是好打的?王阳明领兵去那儿,少不了折腾个一年半载的。”
萧贵模接话道:“这新来的巡抚也会和前任巡抚文森一样,被蓝天凤折磨一段时间后弃官而去。”
两人说完,哈哈大笑。此后,两人放心喝酒,不问横水防务。
初九,王阳明率兵赶至南康。此时,王祯接到了一个秘密状子,举报说南康义官李正岩、医官刘福泰与匪众暗地里沟通。这义官是朝廷编外官职,不拿俸禄。王阳明便派王祯将二人招来,并将举报状出示,两人力辩没有通匪。
匪势凶猛,即使李正岩、刘福泰亲近匪众也可以谅解。对于这,王阳明心里很明白。如果不是形势所逼,有几个人愿意去造反?王阳明略一思索,心想要使两人为己所用,必须宽厚待之,于是宽慰道:“即便有此事,本抚也不治你们的罪。”随后他将两人留于幕下,安排军务。
当天晚上,李正岩、刘福泰便称有机密之事求见。王祯报于王阳明,王阳明顾不上穿戴官服,便急召两人进入内室。两人见王阳明如此信任,深受感动,齐声禀道:“王大人如果攻打横水,必会经过十八冈这个地方,此乃第一险要之处。十八冈大山环拱,岭峻道狭,官军从来不能入。如果想要拿下十八冈,便要依靠一个人,他就是木工张保,因为所有栅寨都是出自他的手。而且张保熟知十八冈情况,要想获胜,非得张保不可。”
“这个张保在哪?”王阳明急问道。
李正岩、刘福泰回道:“属下蒙大人不杀之恩,誓欲报效,正好在辕门外遇到张保,因此把将留住。”
王阳明闻言大喜,即令张保入见。
张保进来后,王阳明便对他说道:“听说匪众建立栅寨,都出自你之手,你罪当死。”
张保听了连连叩头,结结巴巴地回道:“小人以手艺讨生活,误入匪穴,一时贪生怕死,受其驱使,实非得已。”
王阳明摆摆手道:“本抚且不计较你,但匪众立寨之处,必然选择险要,你必定熟知。你可细细列明前后大小出入之道,你若立功,必有奖赏。”
张保叩头,当即坐下来开写。王阳明让王祯送酒食慰劳,张保感激,便将自己所了解的一一写出,并且条理分明,滴水不漏。
王阳明认真看了一遍,当即授张保义官之职,并好言抚慰。
十月初十,王阳明派李正岩、刘福泰领着官兵四出打探,他则与张保微服同入义军山寨。
王阳明自称木工,他面颊清瘦,双眼炯炯有神,倒也像个精明的木匠。匪众都是穷苦百姓出身,见他是张保带着,哪会多疑?王阳明在山寨中密查地势,尽知其险要之处。
回营后,王阳明率官军乘夜疾进,十一日进至南坪,冀元亨、薛侃也闻讯紧急赶来。王阳明密派冀元亨、薛侃与卢珂、郑志高、黄金巢率乡兵五百,携旗一面,带铳箭、钩镰、刀枪攀崖而上,分伏各山顶高处,并堆积茅草,约定次日官军进攻各山头时,他们率人竖旗、放炮、燃火相应。
十二日,王阳明率官军进至十八冈险隘。匪众猛见官军前来,猝不及防。各寨紧急鸣锣聚众,往来呼唤,甚是慌张。此时,山下、山顶官军鼓噪前进,铳箭齐发。山匪见周围四处烟焰突起,以为山寨已破,个个弃险溃逃。
官军蜂拥而上,乘胜急进,连破十八冈险隘等七处山寨。
谢志山与萧贵模听说官军围剿,仓促率众迎战,未走几步,就见十八冈隘等几处山寨烟焰障天,铳炮之声震撼山谷,不由得心胆俱裂,便不敢再战,丢弃横水后寨而逃。
各路官军陆续赶到,许清破鸡湖等寨,邢珣破磨刀坑等寨,郏文破狮寨等寨,唐淳破左溪等寨,季敩破上西峰等寨,舒富破箬坑等寨,余恩破长流坑等寨,俱至横水。这日,官军斩杀山匪千人。山匪自相蹂践、堕崖填谷而死者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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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巢一直跟随王阳明围剿横水众匪,见官军如此锐利,便想立功,于是请求前往浰头招降池仲容。
浰头地处浰江水源头、九连山腹地,地形复杂,四面群山环抱,峰峦叠嶂。池仲容与池仲安、李鉴等人招集亡命之徒占据浰头落草,屡败官军,渐渐势大,还以兵力胁迫远近居民,壮者收为部下,富者借贷银米,稍有违抗,焚杀无遗。
王阳明发布文告后,池仲容手下众匪虽有受招之意,只是池仲容不肯,他对众匪说道:“我等揭竿而起已非一年,官府来招也非一次,其言未足可信。新任巡抚王阳明的招安告谕很是感人,但我们怎能相信这简单的文书呢?如果黄金巢等人招抚后一切平安,我等再出降也不晚。”
听闻官兵攻破了横水后,池仲容心生恐惧。正在忐忑不安之际,黄金巢前来招抚。池仲容与黄金巢虽然同处浰头,但并非一伙。虽然有些矛盾,但也彼此相安无事。如今在官军重压之下,池仲容也不得不对黄金巢客气些。
饮了几杯酒后,醉醺醺的池仲容问道:“黄老弟不来帮助兄长我,反而去投奔了官军,这是何道理?”
黄金巢回道:“今天我来池兄这里,就是为了帮助你呀。我们这些人占山为王,白天与兄弟们喝酒时倒也快活,可晚上睡觉时总也不踏实呀。现在兄弟我被招安,受到了官军的优待,不论白天还是晚上,我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池兄,做匪的日子不好过,还是尽快受抚吧。”
池仲容担忧道:“我快活也罢,杀头也罢,倒没什么。只是跟着我甘苦与共的兄弟们的安危,我不能不考虑呀!”
“那就招集弟兄们一起受抚!进山寨时,各位兄弟看着我,那眼神我能读懂!他们的担心我知道,就是怕不被官府所容,所以紧盯着我,希望我能回答。其实,我来山寨做说客,就是因为受抚后比做山匪好才来的呀!如果不被新任巡抚王大人所容,我也不会受王大人所请,前来说服池兄呀!”
黄金巢说得不无道理,池仲容顿时哈哈大笑道:“黄老弟放心,我池仲容不是个糊涂人,待我与兄弟们商量之后再说。”
送走黄金巢后,池仲容对其同党李鉴说道:“官军既破横水,必然乘胜直捣桶冈,然后就到浰头了,我们该怎么办?”
池仲容与黄金巢商谈时,李鉴就在旁边,两人所说他听得清清楚楚,因此立刻建议道:“黄金巢所言有些道理。这个王阳明和其他巡抚不一样,有一定的能力和胸怀。我们不妨也派一人出投,一则缓其来攻,二则窥探虚实。如果官军招安系实情,我们再作计较。不然,留一人在官府也好做内应。”
池仲容闻言,深以为然,便遣其弟池仲安率老弱二百余人前往横水投降,另派人凭险死守,多备木石,以防掩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