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想做天子的藩王与想做总兵的天子(1 / 1)

王阳明 高兴宇 6057 字 8天前

石彪、银珠、张茂从霸州逃出来后,左思右想,不知该往何处去。他们记起当年李孜龙说他有个双胞胎弟弟在南昌,便一路投奔而来。

这李孜然与李孜龙情义深厚,当年听闻胞兄被杀,就愤恨起明廷来。李孜然给宁王朱宸濠相面,说他可贵为天子,实际上是想借朱宸濠之手来反抗明廷。弟弟李孜省被弘治皇帝杀掉后,李孜然更加恼恨,反意愈加浓烈。

石彪等人见到李孜然后,叙述了当年与李孜龙的情谊,说在郧阳时与李孜龙亲如一家。接着,他们又叙说李孜龙遇难之情,李孜然听了不由得大哭。但为了“大业”安全,石彪等人绝口没提当年与李孜龙的秘密约定。

李孜然抹了抹眼泪,对石彪说道:“贫道深得宁王器重,他经常找贫道测算运程,贫道可推荐张茂到他手下当差。”

石彪等人听了很高兴,便在南昌城中住下。这李孜然说话算数,随后将张茂举荐到宁王府中干了个侍卫。

朝廷将宁王府的护卫再次革除后,朱宸濠越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派人时刻刺探朝廷的动向,希望朝廷发生变故,他好乘机起事。朱宸濠还威逼利诱江西一些官吏,为他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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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巡抚是南直隶苏州府人王哲,他的处世方式是“说好话,行好事,为好人”,并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好斋”。王哲虽然处处为好人,但也依律把贪污的南昌府推官刘吉革职了。

刘吉是举人出身,擅长游说,跑到北京都察院告王哲的状。

林俊此时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听完刘吉冠冕堂皇的言辞,未加分辨,便认为王哲的处分不对,于是写信给王哲要求重新起用刘吉。

可王哲哪会听林俊的?林俊便认为王哲是故意跟他为难,非常生气,说王哲“怕老虎”却冤士人。这“老虎”,无疑指的是朱宸濠。林俊又向朝廷上疏,检举王哲。

王哲对此毫不介意,向朝廷上疏说林俊是成化年间的名臣,处事一向谨慎,这次是一时疏忽,没有了解清楚情况才出了纰漏。王哲又向林俊说明了理由,之所以革刘吉的职,是因为他是个贪官。

林俊见信后很是感动,与王哲恢复了友谊。

骄横奢侈的朱宸濠想与王哲结儿女亲家,王哲知晓他有谋反的企图,就婉言谢绝了。谁料过了一段时间,朱宸濠设宴招待江西一众官员,席间送给王哲的猪瓜上涂了毒药。王哲吃后,毒症发作,满口胡言,烦躁不安,甚至要投井自杀。幸亏左右之人死命拉住,才没有发生悲剧。朝廷念他忠心耿耿,准许他还家养病。但未过多久,王哲就在家去世了。

大学士费宏推举南直隶泾县人董杰接替王哲,正德皇帝准奏,于是董杰成了江西巡抚。董杰到任后,昼夜辛劳,兢兢业业。

朱宸濠又想拉拢董杰,均被董杰婉拒,并以忠义讽劝:“古今重道义,所重非生死。”还作一诗道——

故人识我面,未曾熟我心。

我心欲铁石,结发养至今。

间关出百死,留得此残生。

愿言到盖棺,岂肯中途倾。

朱宸濠见诗,知董杰不可夺志,便再次起了毒害之心。

腊月的一天,董杰从宁王府中饮酒归家,就觉身体不适,便对家人说道:“我今日饮了宁王府中的酒,头晕腹胀,难道酒中有毒吗?”第二天凌晨,董杰便去世了。

董杰尸身遍体皆赤,家人知为中毒,因朱宸濠势大,不敢有丝毫声张。董杰政廉而家贫,以致不能发丧。巡抚衙门的人打开他随身的箱子,里面白银不足一两,众人皆为之嗟叹。

从此以后,凡在江西做官的人都惶恐不安,以离开江西为幸事。

董杰之后,四川温江人任汉继任江西巡抚。任汉谨慎,不去顶撞朱宸濠,朱宸濠难免有点洋洋得意。

朱宸濠听闻小李梦阳反应灵活、文笔不错,便重金将其请来以为谋士。

这天是六月十三日,朱宸濠的生日,南昌城中的大明朝官员都来祝寿。

“殿下心性聪慧、精通历史、礼贤下士,请受小臣一拜。”一位青年官吏当即在朱宸濠面前跪下叩头。这位青年官吏名叫江万实,是江西巡按御史。

李梦阳看不惯江万实低三下四、百般阿谀,当即指责他道:“巡按御史是朝廷的巡按御史,并非藩王的巡按御史,你为何这样巴结宁王呢?”

江万实虽然官秩不高,但自尊心极强,心中不由得大怒,只因为是朱宸濠生日,强压怒火。

宴会结束后,李梦阳通知江西举人、秀才们不要理会江万实,如果非得去,只作揖而不跪拜。江万实听了,怒上加怒,当即上疏攻讦李梦阳,说他不循已有学制,鼓动学子为非作歹。

江西南昌有宁王府,饶州有淮王府。这淮王是明仁宗朱高炽的后人。淮王府的卫士与几名学子相争,李梦阳认为这些卫士有辱斯文,便令手下人鞭打他们。淮王朱祐棨知道后大怒,向朝廷上奏此事,朝廷便令巡按御史江万实调查。

李梦阳担心江万实公报私仇,便先发制人,上疏攻击江万实忘记自己是朝廷命官,刻意奉迎藩王。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金还在江西,正德皇帝下旨让陈金调查核对这些事情。于是,陈金会同江西布政使郑岳一起调查。

李梦阳心生一计,伪造了江万实向正德皇帝揭发陈金的奏章,打算挑起陈金与江万实的矛盾。他又面见郑岳的亲信、江西参政吴廷举,说郑岳的儿子郑云接受了华林山乱民的贿赂,想以此来要挟郑岳。没想到郑岳根本不吃这一套,弄得李梦阳异常狼狈。

朱宸濠仰慕李梦阳的文才,又不喜欢郑岳,因此帮助李梦阳揭发了郑岳的罪行,并将郑云囚禁。这下不得了了,李梦阳树起了一批政敌。

江万实千方百计寻找李梦阳的罪证,揭发了李梦阳伪造他检举陈金的奏章。江西参政吴廷举鄙视李梦阳,也上奏章说他这种行为是侵犯上官,并不愿与李梦阳同城为官,一怒之下辞官而去。

江西巡抚任汉不能做出决断,正德皇帝便下旨派大理寺卿燕忠前往审讯。

燕忠立即将李梦阳捉拿。江西举人、秀才千余人为李梦阳申冤,但燕忠不听,向正德皇帝上奏,言李梦阳挟制江西官员,应当贬斥;同时上奏郑岳之子郑云受贿有迹可查。于是,朝廷将李梦阳免职,同时罢免郑岳的官职,将其子郑云发配边疆。江西官场发生了震动,江西布政使改为梁宸,江西巡按御史改为王金,江西提学副使改为潘鹏。

江西安福县举人刘养正以诗文自高,通晓兵事,朱宸濠将他请入府中。刘养正谈论宋太祖陈桥兵变,朱宸濠一个劲儿地赞叹他是奇才,并把心中藏了多年的图谋和盘托出。刘养正并不劝止,反而奉承朱宸濠是真人。朱宸濠高兴极了,直呼刘养正为刘先生、刘军师。

陆完在江西做按察使时,与朱宸濠相处很好。朱宸濠便派刘养正携带大量金银前往北京拜访,求他想想办法恢复宁王府的护卫。

陆完听了,问刘养正道:“那应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恢复呢?”

刘养正答道:“太祖为了巩固统治,大封子弟,分藩就国。诸王在封地虽没有治民之责,却有统兵之权。现如今江西乱民四起,按祖训恢复宁王府的护卫,才能稳定江西呀。”

有此理由足矣,陆完收人钱财,替人办事,给朱宸濠写信让他援引祖训,上疏申请,自己会在一旁帮忙说话。

朱宸濠随即命小李梦阳起草上疏,又偷偷派刘养正装了满满一车金银再到北京分赠朝中各位权臣,请他们疏通。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是正德皇帝的宠臣,得到贿赂最多。

费宏隐隐觉得朱宸濠有阴谋,就在朝中告诫道:“宁王派人带着金银珠宝入京,想要恢复护卫。他这是要干什么?听说他早就有二心了,假如给他增添护卫,就会使他如虎添翼了。只要我在内阁一天,就不会答应此事。”

陆完听了费宏的话,便找钱宁商议。

钱宁就是有点子,立刻说道:“三月十五日是殿试的日子,内阁与部院的大臣都会去阅卷。你可以在十四日将宁王的奏折递上来,我与内阁首辅杨廷和说一下,请他即日拟定处理意见,然后呈报皇上。费宏这时忙着阅卷,根本就不知道此事呢。”

陆完大喜,依计行事,果然成功,宁王府又恢复了护卫。

2

朱宸濠立刻重新招兵买马,铸造千户、百户等印章;又网罗工匠日夜打造枪刀铳炮,还遣人往广东收购皮帐,制作皮甲。朱宸濠虽为宁王,但名望很差,良家子弟多不愿来做宁藩护卫,宁王府只好招募了凌十一、闵廿四、吴十三等一众流窜鄱阳湖的强盗五百余人。

在龙场与王阳明相遇的齐彦名听了他的忠告后,确实找了个正经营生混饭吃,但他脾气又直,稍不如意便和人斗起殴来,没办法又得逃亡。齐彦名听说以前好友张茂在宁王手下做了官儿,便也前来投奔。朱宸濠正在招兵,自然将齐彦名收留。

朱宸濠远远不满足五百人,便问计于刘养正。

刘养正献策道:“江西赣州、福建漳州以及广东惠州均有山匪作乱,殿下要起大事,不妨厚结这些山匪。将来殿下振臂一呼,这些山匪必将响应,江西、福建、广东便可出十万大军,先取南京,再下北京。”

朱宸濠闻言心中大喜,便取出黄金千两,让刘养正去江西南部以及福建、广东等地结交山匪。于是,刘养正与齐彦名一起前往广东龙川。

刘养正是个有反心之人,齐彦名以前做过盗匪,两人见了卢珂、郑志高,自然有共同语言。

刘养正向卢珂拱手称赞道:“在龙川,卢将军是非常有威信的人,挥手一招,便聚众三千。”

卢珂笑了笑回应道:“因祖上有几亩薄田,在下有了些积蓄,因此拉拢了一帮好兄弟。福建浰头乱民流窜到龙川抢粮抢钱,无奈之下,在下便与兄弟们结社自保。不料,浰头视我为仇人,官府也视我等为山匪。”

齐彦名闻言接话道:“那些巡抚、知县不容卢将军,宁王却派我们二人来结交卢将军。”

刘养正从包裹中取出黄金二百两交与卢珂,微笑着说道:“这是宁王的一点心意,意欲结交卢将军。”

卢珂见状推辞道:“在下只是一介草民,在官府的眼里更是乱匪,宁王为何会看得起千里之外的卢某呢?”

刘养正答道:“卢将军不要推辞。宁王虽是尊贵之人,但他爱慕贤才、好交英雄。我一个落魄的举人,却成了宁王府的贵宾。齐彦名也是草莽,如今也成了宁王府的侍卫。”

经刘养正这么一说,卢珂便放下心来,将二百两黄金交给旁边的郑志高。

郑志高收下黄金,问刘养正道:“先生前来,有宁王的教令传达给我们吗?”

刘养正明白交浅言深,必有祸患的道理。目前朱宸濠意图谋反之事是不能讲与卢珂、郑志高二人听的,于是哈哈一笑道:“郑将军多虑了,宁王是想结交天下英才,各位有困难都可以找宁王;如果宁王有什么事,我们各位尽心就是了。”

卢珂见状,当即吩咐摆酒,四人畅饮,喝得痛快。

两天后,刘养正、齐彦名辞别卢珂、郑志高,前往福建浰头。卢珂向刘养正、齐彦名二人交代道:“浰头的池仲容是我的对头,但宁王要结交天下英雄,我也不能阻挡。浰头还有位英雄名叫黄金巢,是我的结拜兄弟。二位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就像吩咐我一样。”

刘养正、齐彦名拱手致谢,卢珂便委托郑志高等二人送往浰头。

到了浰头,刘养正、齐彦名与郑志高先去拜访黄金巢。

这黄金巢也是条好汉,不甘为官府剥削和山匪抢劫,便聚起乡亲五百人建寨自保。因与卢珂是结拜兄弟,便为池仲容所不容。好在黄金巢擅长周旋,倒也与池仲容相安无事。

刘养正拿出黄金百两,以宁王名义相赠,四人又是一番畅饮。刘养正、齐彦名要去拜访池仲容,黄金巢也不相拦,明白这是宁王旨意。

刘养正、齐彦名带着酒劲前往池仲容山寨。走到一处山口,只听一声哨响,猛地蹿出几十名山匪向二人冲来。齐彦名是盗匪出身,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只是苦了刘养正,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山匪捆了个结结实实。山匪领头者,便是池仲容手下“元帅”李鉴。

刘养正向李鉴喝道:“我等是奉宁王之命前来拜访池将军的,请带我们前去相见。”

李鉴冷笑道:“宁王是王,金龙霸王也是王,两王不相容呢!”

刘养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几个山匪一阵毒打。

李鉴听了从刘养正身上搜出七百两黄金,不由得一阵狂喜,心想这人一定是个大贪官,不然哪来这么多黄金,便下令手下将刘养正扒光衣服吊起来,报与池仲容后再行杀掉。

刘养正是读书人出身,现在被赤条条地吊在树上,既痛苦又难堪,纵有口才也无计可施。正在等死之时,又一帮山匪杀来。原来齐彦名逃脱后并没有马上走,而是藏了起来看形势。他看见刘养正被吊在大树上,心想凭自己之力救不下他,便迅即去找黄金巢。郑志高还在与黄金巢饮酒呢,见齐彦名求救,便带着几十人冲了过来。

李鉴已经乐哈哈地拿着七百两黄金去找池仲容了,剩下十几个山匪哪是黄金巢、郑志高等人的对手?他们见势不妙,便各自逃散了。众人救下了刘养正,便回了黄金巢大寨。自此,池仲容与卢珂、郑志高等人结下的梁子更深了。

刘养正、齐彦名携带的黄金被抢,无心再去谢志山、蓝天凤等其他山匪处串联,羞愧之下便返回了南昌。

见了宁王,刘养正声泪俱下地讲述了经历。朱宸濠好言安慰,也不怪罪七百两黄金被劫之事,当即让小李梦阳起草奏折,自己上疏正德皇帝,说江西与福建交界处的山匪为患多年,朝廷应该派重兵围剿等等。

朱宸濠之妃娄氏,是儒学大师娄谅孙女,素有贤德,她察觉夫君有不轨之志,便于饮宴中间唱曲劝谏,曲子是元代吕止庵的《叹世叹浮生》——

争甚名和利,问什么我共你。咱人可也转眼故人稀,渐渐地将朱颜换,看看的早白发催。提起来好伤悲,赤紧的挡不住白驹过隙。

朱宸濠听到此词,面有不悦之色。

娄妃见状,故意问道:“殿下为什么事不高兴呢?”

朱宸濠回道:“孤的心事,你们女流不知。”

娄妃听了,郑重地问道:“殿下贵为藩王,锦衣玉食,若循理奉法,永为国家保障,世世不失富贵。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心事?”

朱宸濠带了三分酒意,叹了口气说道:“你只知小享用之乐,岂知有大享用之乐?”

娄妃直言问道:“请殿下明说,何为大享用?何为小享用?”

“大享用者,身登九五之尊,治临天下。孤如今是藩王,便是小享用。小享用呀,岂能满足孤的愿望?”

娄妃闻言站起,正言相劝道:“天子晏眠早起,劳心焦思,内忧百姓之失所,外愁四夷之未服。藩王,衣冠宫室,车马仪仗,虽然亚于天子,但有丰享之奉,无政事之责。因此殿下之乐,超过天子。殿下受藩镇之封,不能再思越位之乐。妾担心殿下志大谋疏,求福得祸,那时悔之晚矣。妾祖父娄谅是位儒学大师,经常教导世人,要‘存天理、灭人欲’。希望殿下用一颗‘道心’,克制自己的‘人心’。”

朱宸濠闻言勃然变色,气愤地说道:“当年朱棣发动靖难之役,胁迫我家祖上出兵相助,并许诺攻下南京后与我家平分天下。可是朱棣即位后,非但只字不提分治天下,还将我家祖上徙迁到了南昌,并且夺了我家的兵权。如今我家已经屈忍了几代,难道孤现在就不能要求朱棣的后代兑现当年的承诺吗?”

说完,朱宸濠拂袖而去。

3

江西巡抚任汉虽然胆小谨慎,但也忍受不了朱宸濠的飞扬跋扈,尤其觉得朱宸濠有造反苗头后,为保平安,辞官而去。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俞谏继任江西巡抚。

江西按察副使胡世宁目睹宁王府造反火苗愈燃愈烈,再也按捺不住,准备上疏揭发——

江西之盗,剿抚二说相持,臣愚以为无难决也。已抚者不诛,再叛者毋赦,初起者亟剿,如是而已。顾江西患非盗贼。宁府威日张,不逞之徒群聚而导以非法,上下诸司承奉太过,数假火灾夺民廛地,采办扰旁郡,蹂籍遍穷乡。臣恐良民不安,皆起为盗。臣下畏祸,多怀二心,礼乐刑政渐不自朝廷出矣。请于都御史俞谏、任汉中专委一人,或别选公忠大臣镇抚。敕王止治其国,毋挠有司,以靖乱源,销意外变。

胡世宁之子胡继在旁,看到父亲的上疏就劝道:“父亲这样写,可是要招大祸的呀!”

胡世宁坦然道:“为父已经以身许国,哪还管得了其他?”

胡世宁的奏章到了北京,正德皇帝看了一下,觉得不是个小事,就召集群臣商议。

兵部尚书陆完与朱宸濠相善,多次接受他的贿赂,因此替他周旋:“宁王刚刚上了折子,请求朝廷派兵剿灭江西、福建交界处的山匪,这就说明宁王想的也是平定匪乱,让地方安定。胡世宁说的宁王违法乱民之事,恐怕是坏人托名伪装,应当传令宁王管制他们。至于江西的盗贼,臣建议江西巡抚俞谏根据江西实情,或招安,或剿灭。”

听了陆完上奏,正德皇帝有些疑惑道:“胡世宁上疏揭发宁王,为何俞谏并未觉察、并未上疏?”

王琼已回到北京担任户部尚书,立即奏道:“宁王府异动之事,不管是真是假,有提防总是好的。现今可免去俞谏巡抚之职,改由一正直之人前往。”

费宏也有忧虑,当即附议道:“孙燧多年在刑部任职,后又担任山东按察使、河南布政使,为人正直,可担此任。”

正德皇帝闻言,当即准奏。

费宏担心起胡世宁的人身安全,便又奏道:“谏臣,国之福也。胡世宁先在北直隶剿匪,又在江西屡建功勋,不妨升为福建按察使。”

正德皇帝又是准奏。

胡世宁升任福建按察使的圣旨刚到江西,李士实就派人将胡世宁上奏参劾之事告诉了朱宸濠。朱宸濠强压怒火,假装饯行,请胡世宁赴宴,偷偷在饮食中投了毒。胡世宁上路后腹痛异常,接连吐了几次黑血,险些丧命。

朱宸濠探听到胡世宁未死,就让小李梦阳起草奏折,上疏参劾胡世宁。他还让刘养正编造胡世宁的罪证,携带银两进京联络李士实,请他上折弹劾,非要置胡世宁于死地不可。李士实也上疏说胡世宁狂妄、粗鲁,应治死罪。就在此时,朱宸濠的奏章也递了上来,疏中指责胡世宁离间亲情、妖言诽谤,应该立刻逮捕处死。正德皇帝不假思索,传令锦衣卫指挥使钱宁逮捕胡世宁。胡世宁途经浙江,因老家就在附近,便去祭奠祖墓。朱宸濠急派齐彦名携带自己的书信前去浙江联络,请浙江将胡世宁抓住送往江西。

浙江按察使李承勋与胡世宁是同年进士,了解他的为人,便暗中派人保护他。胡世宁听闻此事后,立即逃往北京,自己投案进了锦衣卫的大狱。在狱中,胡世宁三次上疏陈述朱宸濠大逆不道之罪,却无人理会。朱宸濠派人贿赂钱宁,钱宁便密嘱锦衣卫校尉连连毒打胡世宁。胡世宁气息奄奄,只有半口气勉强支撑着。

北直隶永年人、大理寺少卿胡瓒看不下去了,便向正德皇帝奏道:“宁王图谋不轨,幸好有胡世宁揭发,这样的功臣反而要治罪,还怎么取信天下呢?”

正德皇帝询问钱宁此事,钱宁只说胡世宁诬告朱宸濠,一定要治他死罪。

杨一清已回到北京担任吏部尚书,见钱宁、李士实与朱宸濠沆瀣一气,陷害忠良,十分气愤,便私下里对钱宁说道:“胡世宁为官清廉,疾恶如仇,人称浙江君子。这样的好官,竟然有人毒害他。谁要是害死胡世宁,老夫就跟他拼命。”

杨一清为官五十年,文德武功,赫赫扬扬。见杨一清说此狠话,钱宁再也不敢对胡世宁乱来。

徐文华、程启充同为四川嘉州人,同为都察院监察御史,两人递上奏章为胡世宁辩冤。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林俊也上疏道:“江西前两任巡抚王哲、董杰死得古怪,导致江西官员人心惶惶。现在有个仗义执言的胡世宁,为何还要治他死罪?李士实与宁王是儿女亲家,他对胡世宁的弹劾难免有失公允。”

正德皇帝听了,这才免了胡世宁的死罪,将他贬往辽东。同时,勒令李士实致仕。

朱宸濠见谋杀胡世宁不成,又见自己的帮手李士实被免职,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只得请钱宁向皇帝陈述他对朝廷的忠心。钱宁见了正德皇帝,说了一大通好话,还请正德皇帝将异色龙笺赐给朱宸濠,褒奖他忠于朝廷之心。

所谓异色龙笺,就是一道用金纸书写的圣旨。这种圣旨,只有在太子监国时,才会由皇帝颁发给太子。异色龙笺,就是监国信物。说白了,拿到异色龙笺者,就是储君、未来的皇帝。

被赐异色龙笺,朱宸濠的心情无比激动。大喜过望的他列仗受贺,还胁迫江西五品以上官员及南昌举人、秀才上奏,请朝廷褒奖宁王。

异色龙笺没能阻止朱宸濠谋变,反而刺激他一步步反叛。

4

孙燧接到江西巡抚任命后,禁不住叹息道:“这到了生死关头了。”

孙燧思索再三,决心将生死置之度外,遣妻子还乡,独自一人前往南昌。

新巡抚的到来,让朱宸濠以及李士实等人隐隐不安。朱宸濠问李士实道:“俞谏对我们唯命是从,这孙燧是否也像他那样?”

李士实回道:“正德皇帝虽然顽劣,但朝廷大臣并非猪鼠之辈。或许正是因为俞谏的唯唯诺诺,朝廷才派来了新巡抚。”

朱宸濠又问:“孙燧这人怎样?”

李士实在京为官多年,与孙燧接触不多,但也耳闻一些。沉默了一会儿,李士实长叹了一口气回道:“多年在刑部办案,向来以正直著称。”

朱宸濠闻言,也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管他以后怎样,孤先以礼待他。”

孙燧一下船,岸上立刻鼓乐齐鸣。孙燧看这鼓乐阵势,知道是宁王府的乐班子,心里不由得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知道陆完为什么替朱宸濠出力了。”

一位穿着锦缎的老头上前笑脸相迎道:“孙抚台,老朽代表宁王前来欢迎您。”

孙燧认得这老头是刚刚致仕的李士实,于是以礼答道:“怎么敢劳动李公前来。”

李士实引着孙燧来到宁王府,欢迎宴席已经摆好了。朱宸濠亲自出面,笑脸致辞道:“久闻孙抚台在河南政绩卓然,今日来到江西,实是江西百姓的福气,孤还请孙抚台多多关照!”

想不到朱宸濠如此谦卑,孙燧心想老虎攻击前,总是要先俯下身子,收起爪子,便一本正经地答道:“如果为官者人人忠君亲民,则天下太平,而天下太平了,百姓就有福气,殿下也不需要下官这个巡抚鞍前马后服侍了。”

朱宸濠听了这话,觉得很不舒服,好像孙燧讥讽自己即将造反一样,遂拉下脸说道:“孤听闻孙抚台与胡世宁同是浙江乡亲,胡世宁一再诬陷孤,难道孙抚台也受了胡世宁的蛊惑吗?”

“下官不只与胡世宁同乡,而且还同年考中进士。不过下官从河南来到江西,并未见过胡大人。不管殿下与胡世宁有何恩怨,下官相信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不管什么官员,只要他忠于皇上、爱惜百姓,下官都会与他同心。”孙燧觉得这话有些过激,顿了顿又补充道,“殿下一再上表向皇上表忠心,如此的话,下官又怎能不与殿下同心而受小人蛊惑呢?”

朱宸濠听而不答,一时间场面冷了下来。还是李士实老奸巨猾,打着圆腔道:“殿下与孙抚台都是忠君爱民之人,只是老朽老了,想报效国家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来,来,喝酒!”

送走孙燧后,朱宸濠默默不乐。李士实上前劝道:“殿下不必如此,我们应该庆幸皇帝没有派来一个诡计多端的巡抚。孙燧正直,我们可以把他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想法来对付他。”

朱宸濠想想也是,心情便又开朗起来,立即从府上“挑选”了两个仆从、两个婢女,另加各种用品、珍贵特产,让刘养正送给孙燧。

看到这份“礼遇”,孙燧心里一笑,对刘养正说道:“谢谢宁王关心,本抚实在用不了这些好东西,所以请刘先生将这些都带回去。”

刘养正闻言哈哈大笑,劝道:“正是因为孙抚台孤身而来,所以宁王殿下才有这番好意呀!孙抚台怎能拒绝宁王的盛情呢?”

孙燧是聪明之人,明白这两个仆从、两个婢女实是朱宸濠安插在自己身边的耳目,便再拒绝道:“大明律法写得清清楚楚呢,本抚如果收下宁王的这番好意,那这巡抚还做得成吗?”

刘养正听闻此语,不好再劝,便领着仆从、婢女,带着各类礼品返回宁王府。孙燧的拒绝让朱宸濠更加警惕,他当即安排心腹之人密切监视孙燧的一举一动。

朱宸濠谋反意图越来越显露,南昌城内人心惶惶。孙燧虽时时向朱宸濠进言忠义之道,可是朱宸濠始终不知悔改。

许逵转任江西按察副使,孙燧知其忠勇,便与他商量对策。二人合计了一番,便托言防御山匪,加固南昌城防,屯兵瑞州;九江为鄱阳湖重地,最为要害,他们又奏请朝廷增设兵备城防;为防朱宸濠劫兵器,他们又假托防贼,将辎重转移。做完这些,孙燧心想,如果朱宸濠真想叛乱,也一定会因为这样的防备而让他打消念头,即使叛乱起来,也会被官军迅速扑灭。

朱宸濠窥探到孙燧在暗中对付他,便派人送给孙燧枣、梨、姜、芥四物,暗示他“早离疆界”。孙燧笑而拒绝。

朱宸濠又派刘养正贿赂朝中陆完、钱宁等人,设法将孙燧调走,但费宏等人哪会同意?

陆完、钱宁一伙视费宏为政敌,派人日夜在费宏门前窥视,总想找出他的毛病。无奈几个月过去,也没一点儿收获。陆完、钱宁一伙贼心不死。钱宁总是在正德皇帝面前说费宏、孙燧的坏话,说孙燧贿赂费宏,因此得到举荐。陆完也密托监察御史余珊弹劾费宏的从弟费寀资质浅薄、才疏学浅,是靠费宏的庇荫才留在了翰林院。久而久之,正德皇帝也不免责怪费宏。费宏见状,只好辞职。

费宏罢官南归,朱宸濠派闵廿四率人暗杀,纵火烧了费宏的乘船,费宏仅带着家眷走脱。费宏回到江西铅山老家后,朱宸濠又唆使一些恶棍地痞放火烧了费宏的祖宅,挖了费宏的祖坟,还杀了费宏的兄长。

国法难容,孙燧便派兵剿灭了这帮恶棍,费宏才算安定下来。

5

朱宸濠谋反步伐越走越急,派人到处访求名士。刘吉擅长游说,被朱宸濠聘为谋士。朱宸濠听闻唐伯虎大名,也派人去请。

唐伯虎寄情水墨丹青,不免家境贫寒。沈九娘因操劳过度,病倒离世。后来的日子里,唐伯虎不再娶妻,一个人带着女儿桃笙,过着艰难的生活。落日前,枯树下,唐伯虎每每想起沈九娘的妩媚动人、仪态万千,便吟唱《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接到千里之外的宁王的邀请,唐伯虎不免觉得突兀,但更多的是兴奋。为了生活,为了女儿,唐伯虎没有多想,欣然前往南昌。

朱宸濠接到了锦衣卫指挥使钱宁的来信,向他推荐了教坊司乐师臧贤。朱宸濠也结为心腹,特意挑选江西美女王、刘二人,分送钱宁、臧贤。王、刘两位美人国色天香、温柔可人,两人非常喜欢。

朱宸濠为了刺探京城动向,经常派出探子,大多住在臧贤家。

不只宁王府的探子,正德皇帝也屡屡驾幸臧贤家。

大明律例,不许外地藩王与朝中大臣勾结。臧贤为了隐蔽,便于家中造了复壁,外为木橱,橱门用锁,里面潜通密室。宁王府的人每每来到臧贤家,便藏在复壁中窃听,正德皇帝一言一动无不悉知。

杨一清升为大学士,陆完改任吏部尚书。兵部尚书一职空缺,内阁首辅杨廷和举荐彭泽担任,但意外地被王琼得到。原来王琼与钱宁相善,托他向正德皇帝举荐,于是彭泽落选。杨廷和、彭泽与王琼、钱宁之间便有了矛盾。

彭泽时常辱骂钱宁,王琼告知钱宁,但钱宁不大相信。于是王琼邀请彭泽喝酒,钱宁的心腹在屏间藏匿。酒到半酣,两人谈论朝中形势,彭泽果然大骂起钱宁来。钱宁知道后,对彭泽恨之入骨。

王琼料朱宸濠将反,就对陆完说道:“朝廷革除藩王的护卫,是用来杜绝藩王的不轨之心。宁王再三要求复设护卫,不知他要兵马何用?他日如果有变,必会累及陆公。”

陆完听了,立刻打了个冷战。他写信给朱宸濠,劝其缴还护卫,可朱宸濠哪肯听从?

朱宸濠还刻意讨好正德皇帝,元宵节前派刘吉向正德皇帝献上了奇巧彩灯数百,什么鱼、龙、人物,全部栩栩如生、穷极奇巧。到了正月十五,正德皇帝见了,大加赞赏。

元宵节观灯之后,正德皇帝回到豹房,听到外面人声鼎沸、警笛乱鸣,急忙跑出来察看。只见东边一片红光冲达云霄,把紫禁城照得通红。正德皇帝又走上高台观看,见那火势越烧越猛,远近通明。

张忠在旁,凭着猜测向正德皇帝奏道:“这失火的地方,怕是乾清宫吧?”

乾清宫是皇帝在紫禁城中居住和处理日常政事的地方,正德皇帝听到这个推断,全然不当回事,反而笑着说道:“好大一处烟火,想必是火神祝融趁着元宵节,也来点缀景色吧。”

张忠见皇帝如此,又拖着娘娘腔奏道:“乾清宫紧靠戚贵妃寝宫,别吓着皇子载宪呀。”

这话才引起正德皇帝的重视,他命张忠带人前去救火。这戚贵妃便是当年豹房的戚美人,生下一个儿子,正德皇帝取名朱载宪,并册封戚美人为贵妃,移住皇宫。

大火扑灭后,正德皇帝也不去追查原因,但内阁首辅杨廷和却不能不当回事。他奏请正德皇帝避居侧殿,下诏罪己;要按时早朝、勤于学习、孝敬太后;还要广开言路,了解下情,革除不成体统的宫市,关闭皇家商场,减少修建的工程。正德皇帝就是一句知道了了事。

杨一清也奏道:“皇上视朝太迟,不该在西边造什么豹房,在禁中留宿边兵。”

正德皇帝还是一句知道了就给打发了。

朝臣的劝谏,条条切中要害,虽然正德皇帝没有发什么火,但也是当作耳旁风。正德皇帝下了一道诏书,将什么遇灾交儆的套话抄袭几句,算作了结。

6

因为连年饥荒,江西东乡的王钰五、徐仰三等饥民揭竿而起;江西姚源洞的汪澄二、王浩八等乱民也占山为王。不只江西,湖广洞庭湖的杨清、邱仁,四川大宁的喻思俸、鄢本恕,也纷纷聚众起事。他们自称天王、将军,连连攻陷州县,挫败官军,匪势日益猖獗。

刑部尚书洪钟分兵围剿,应付不下来,只好奏请增兵。

正德皇帝一气之下将洪钟罢免,命都察院右都御史彭泽带兵西征。

彭泽向内阁首辅杨廷和辞别,杨廷和嘱咐他道:“凭你的才干,平定盗贼不是难事,应该注意的是不要太早班师。”

内乱汹涌,如果过早班师,肯定会死灰复燃。对于这,杨廷和是明白的,但彭泽并未领会。

彭泽来到前线后,征集乡兵,奖励军功,围剿贼寇,连连获胜,各方盗匪很快无影无踪。随后彭泽班师,果不出杨廷和所料,藏匿的盗贼又纷纷聚集起来,攻城略地,彭泽不得不重新返回来。这时候,彭泽才明白杨廷和的远见,感叹道:“杨阁老的聪慧,高出我等好几个层次呢。”

彭泽久经沙场,早已生厌,以病为由请求致仕,终获批准。他还未离开,哈密便出了大乱子。

吐鲁番酋长满速儿**哈密忠顺王拜牙郎前去吐鲁番,等他一到,满速儿就拘押了拜牙郎,派兵占据了哈密。满速儿以此为筹码,写信给山东寿光人、甘肃巡抚赵鉴,索要黄金。赵鉴不敢怠慢,紧急上报,请求朝廷派大臣前去镇抚。

此事廷议,杨廷和又举荐彭泽。彭泽已经获准归乡,哪肯再去?便推荐咸宁侯仇钺。仇钺已经因病解甲归田,正德皇帝只好慰勉彭泽,促他前去。万不得已,彭泽赴任三边总督。

到任后,彭泽立即着手筹划剿抚事宜。正在忙碌之时,哈密卫指挥使写亦虎仙前来。彭泽问起吐鲁番与哈密情况,写亦虎仙回道:“满速儿势力强盛,一时难以平定,不如给他些金银财宝,这样哈密就可以回归,总比劳师动众要好得多。”

彭泽觉得有理,就依从写亦虎仙之意,给了他一些金银,让他交给满速儿。

哪知写亦虎仙早就和满速儿串通一气,几天后,满速儿再次要求朝廷追加金银。

彭泽以为金银是小事,就答应了他,上疏说吐鲁番酋长满速儿已经悔过,不必用兵,哈密马上可以归还。正德皇帝见状,高高兴兴召回了彭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