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大太监终被扳倒(1 / 1)

王阳明 高兴宇 8881 字 5天前

《尚书》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刘瑾作恶多端,被杀的起因竟是一次藩王造反。

分封在宁夏的安化王朱寘鐇,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庆靖王朱栴的曾孙。他向来狂傲自大,一直有非分之想。有一帮术士为他算命,说他以后会大富大贵。有个叫王九儿的巫婆教鹦鹉妄言祸福,鹦鹉见了朱寘鐇,就喊他“老皇帝”。朱寘鐇听了心中窃喜,更加自命不凡,暗地里收买了宁夏卫指挥使周昂及千户何锦、丁广等人,偷偷招兵买马,伺机而动。

秀才孙景文见了朱寘鐇,添油炽薪道:“殿下欲图大事,何不趁此机会揭竿举义?”

“什么机会?”

“天下人恨透了刘瑾,如果以清阉党为由,就可以名正言顺得到众人的拥护。大理寺少卿周东到宁夏屯田,征收租赋,五亩地就要缴纳十亩的租银,百姓们哪能交得起?这周东担心交不了差受到刘瑾责难,就派人加重对百姓压榨。另外,宁夏巡抚安惟学是刘瑾的私党,上任之后作威作福,属下将士犯错,他甚至连他们的妻儿一起毒打,部下也对他恨之入骨了。”

听了孙景文的分析,朱寘鐇又问道:“你的意思是笼络安惟学、周东的仇人,先杀这二人,再直捣京城吗?”

孙景文点了点头。

朱寘鐇大喜,马上让孙景文置办酒宴,邀请被安惟学、周东侮辱过的将士们畅饮。

等到酒过三巡,个个面红耳赤,孙景文便对众将士说道:“安惟学、周东如此猖狂,实是恶宦刘瑾的指使。我们要趁此机会剿灭贪官,清理阉党。”

将士们也慷慨附和:“即便不成功,死也无憾!”

于是,众人歃血为盟。

1

这时边境传来警报,陕西镇原人、宁夏游击将军仇钺率兵出防。朱寘鐇以为时机来临,便用为新任镇守太监李增接风为名,宴请巡抚安惟学,大理寺少卿周东,镇守太监李增、邓广汉,总兵官姜汉,副总兵官杨英等人。安惟学、周东与朱寘鐇不睦,推辞未去,杨英有军情出兵,只有李增、邓广汉、姜汉等人稀里糊涂前来。大家正在酣饮,周昂、何锦、丁文等人持刀而入,一刀一个结束了他们的性命。接着,一行人来到巡抚署衙,把安惟学一刀劈成两段,又将周东拖出做了了结。

朱寘鐇请孙景文起草檄文,直书刘瑾十七条大罪,最后道——

近年以来,主幼国危,歼宦用事,舞弄国法,残害忠良,蔽塞言路,无复忌惮,致丧天下之心,几亡神器之重。今阖城官军共诛守臣之虐民害政者,持来献,余不得避,奖率三军以诛党恶,以顺人心。特兹晓谕官军人等,贸易耕种业艺者皆仍故,其逋负杂徭尽免之,仍保守疆界,听候调用,各镇军马数目及地里图籍宜即赍至,敢抗者,弗贷。

檄文声言此番兴兵,全为阉宦所迫,只为清君侧、正朝纲。

朱寘鐇一边命人将檄文在各处散播,一边烧毁官府、抢劫库藏、释放罪囚、夺取兵船。同时令何锦为讨贼大将军,周昂、丁广为左、右副将军,孙景文为军师,择吉日出师。

杨英听闻兵变,紧急派人向陕西总兵官曹雄报告,陕西也急忙派人向朝廷奏报。刘瑾看到檄文,脊背直冒冷汗。他哪敢上报皇帝?只是假传圣旨,命仇钺以及兴武营守备保勋发兵讨逆。

西北常有战事,故设有兴武营、玉泉营等长城关堡。

仇钺听说朱寘鐇造反,马上带兵返回玉泉营。途中,他遇到朱寘鐇的军师孙景文劝降,仇钺假装答应下来。等到了营中,他便卧榻不起。朱寘鐇听闻仇钺归顺自己,十分高兴,便派何锦等人前来拉拢。

仇钺假意敷衍道:“阉党真是可恨!如今王爷仗义举兵,可谓名正言顺。可惜末将一时不能效命,等身体稍微康复后,马上去做王爷前驱,入京清君侧!”

何锦也非常狡猾,担心他言不由衷,就故意说道:“仇将军现在身体有恙,还是休养要紧。只是手下的兵马,能不能借来一用呢?”

仇钺不假思索地回道:“彼此同心,何大人何必说借呢?”

仇钺立刻将兵符交给何锦,何锦喜形于色,欣然而去。

仇钺偷偷派遣心腹去约保勋率兵前来里应外合,正巧陕西总兵官曹雄也来信让仇钺接应。仇钺捋着胡须想了半天,计上心头,派人去报告朱寘鐇,说官兵已经到达河东,请速速派兵阻拦,不要让他们渡河。

朱寘鐇毫不怀疑,马上派何锦、丁文等人到渡口拦截,只留下周昂守城。朱寘鐇出城祭祀社稷,派人请仇钺陪祭,仇钺以生病为借口推辞。朱寘鐇祭祀完毕返回城中,派周昂前去探病。仇钺暗中布置好壮士,周昂一入寝室,壮士就握着铁锤猛击。周昂顿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仇钺披上铠甲跨马出门,带着一百多名壮士直抵宁夏城下。城中守卫士兵见仇钺前来,以为是他病愈前来效力,于是大开城门迎接。仇钺等人拥入安化王府,凑巧孙景文等人出来迎接,仇钺指挥壮士将他拿下,连十几名随从也全部抓住。朱寘鐇遇到仇钺,刚想上前握手,不料仇钺右臂一挥,竟将朱寘鐇掀倒在地,壮士们立刻将朱寘鐇抓住捆绑起来。朱寘鐇这才知道中计,但后悔也来不及了。朱寘鐇的党羽急忙前来相救,全被仇钺带领的壮士一并擒住。仇钺搜出安化王大印,将其盖在军令上,命何锦速归。

何锦留丁广等人守在河边,自己带兵退回。没想到他的一位名叫郑卿的部下是仇钺的好友,已接到仇钺的密信,联合士兵中途兵变。何锦只好孤身到了宁夏城中,一进城便被捉住了。

曹雄、保勋率军渡河,打败了丁广等人,一直追到贺兰山下才把丁广捉住。

逆藩朱寘鐇叛乱,十八天就被**平了。

2

两千里外的北京城还没收到捷报,又听说仇钺也助纣为虐了,大家都慌了神。刘瑾知道此事遮瞒不住后,只好报告给正德皇帝,正德皇帝闻言后急忙找众臣商议。李东阳重又担任内阁首辅,马上请求停征宁夏粮草以安人心。大学士杨廷和也请求提拔仇钺,以瓦解乱党。正德皇帝一概应准,并命南直隶寿县人神英任总兵官,禁军提督张永为监军,率十二团营前去讨逆。

李东阳又奏请正德皇帝起用原三边总督杨一清提督军务,正德皇帝也答应下来,将兵权托付给他。刘瑾与张永、杨一清不和,担心二人生出事非,就矫旨命户部侍郎陈震为兵部侍郎,一同出征。

正德皇帝已经二十岁了,既长了年龄,也长了雄心和经验。他对刘瑾的专权生出一些不满来,便特意起用与刘瑾素有嫌隙的张永进行制衡。此时,“八虎”已经不是初时的“八虎”,表面上相交甚欢,实际上刘瑾为了独揽大权,常常排斥其他“七虎”,因此“八虎”之间矛盾重重。

正德皇帝亲临东安门为张永等人送行,宠遇甚隆。按惯例,文武官员领敕行事,都是发给铜印,而监军太监并无印。但这次正德皇帝却赐给张永特铸金印,并配以金瓜、钢剑以壮行色,还许便宜行事。刘瑾见状十分不安,但也无可奈何。

杨一清、神英、陈震、张永刚刚走出北京城,仇钺的捷书便到。正德皇帝随即将神英与陈震召回,只命杨一清、张永前往宁夏安抚。

杨一清,南直隶镇江人,与张永西行途中谈论军事,两人非常投机。说到刘瑾,两人都愤愤不平。杨一清知道张永与刘瑾积怨甚深,便叹了一口气说道:“藩镇有乱事,还是容易除去,只是宫禁里的大患……”

杨一清欲言又止,将身子移到张永旁边,在手心里写了一个“瑾”字。

张永明白杨一清的意思,他也凑到杨一清的耳边轻语道:“刘瑾善于察言观色,早晚侍奉皇上,独得恩宠。皇上一天不见他,就郁郁寡欢。况且刘瑾耳目众多,若要除他,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杨一清捋了捋胡须道:“张公公也是皇上的信臣,如今讨逆不派他人,只委任张公公监军,皇上的意思可想而知。张公公回朝后,和皇上说起宁夏的事情,就拿出朱寘鐇的檄文给皇上看,其中就有刘瑾祸乱朝政、假传圣旨、图谋不轨等事情。张公公就说天下人都心有抱怨,大乱将起。我料皇上英明,必然会听张公公的话诛杀刘瑾。到时候,张公公就能取代刘瑾的位置。那样的话,张公公不是要流芳百世了吗?”

“事情如果不成怎么办?”张永闻言有些心动,他最担心的还是正德皇帝的态度,一旦谋诛刘瑾不成,反受其咬,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谋诛刘瑾就是先例。

杨一清见状打气道:“这事要是他人奏请,结果很难说。可若是从张公公的口中说出,那就一定会成功。万一皇上不信,张公公就叩头恳请,表示愿死在皇上面前,皇上一定会感动。只是这事既然决定了,就要快点去做,免得夜长梦多。”

张永听了这话,也感到刘瑾倒台的时候到了,挺一挺身说道:“咱家还有几年的活头?难道不肯以死报主?”

杨一清大喜,又将“壮士张”赞美了一番。

此时,宁夏人心惶乱,纷纷传言官兵要大肆屠杀乱民。朱寘鐇的胁从更是心怀疑惧,四散逃跑,官府一时无法控制。

杨一清传话出去,说朝廷绝不妄杀一人,有人胆敢造谣生事,将依法处置!与此同时,杨一清会同张永出榜安民,谕官、兵、农、商各安本业,只捕主犯,对胁从者不问。

谣言不攻自破,百姓们也都放下心来。

不久圣旨下,杨一清复任三边总督,仇钺升宁夏总兵官,封咸宁伯。

张永奉旨还朝,杨一清为他饯行,又用手指蘸着杯中的余酒,在桌上写了一个“瑾”字。张永点头会意,拱手告别。

张永押着朱寘鐇等人赶往京城,约定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这天献俘。

3

张永一路谋划如何剪除刘瑾,他心里清楚,在东厂、西厂、内厂以及锦衣卫这些机构中,锦衣卫指挥使石文义、内厂提督谈汉是刘瑾的死党,而东厂提督马永成、西厂提督谷大用则与刘瑾离心离德。要想十拿九稳诛杀刘瑾,还必须给他罗列个大逆的罪名。一切筹划得当,张永便派人秘密联络马永成、谷大用。

宫禁之中的刘瑾坐卧不宁,直觉告诉他即将大祸临头。朱寘鐇谋反的口号“清君侧”直指自己,而这次皇帝派去剿抚的二人张永、杨一清则是自己对头。张永这次回来,肯定会带来一系列关于自己的罪状……怎么办?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除掉张永。刘瑾主意已定,便安排石文义与谈汉着手实施,拟于八月十五日发难杀掉张永。

东厂、西厂也不是等闲之辈,很快探得这一消息,马永成、谷大用派人飞报张永。张永知道后惊出一身冷汗,心道:“看来咱家不除刘瑾也不行了!”他担心发生变故,便决定提前献俘,押着朱寘鐇等人昼夜兼程赶回京城,整整提前了四天。

八月十一日,东华门外,正德皇帝亲自出来接受献俘,同时设宴犒劳张永,并命刘瑾、马永成、谷大用等人陪酒。酒席上,刘瑾冷冷地看着张永,二人进行着无声的对峙。由于心情恶劣,宴席未完,刘瑾便拂袖而去。刘瑾刚走,张永便示意马永成、谷大用等人离开。

等两人一走,张永就向正德皇帝密奏刘瑾的反状,还从袖中拿出朱寘鐇讨伐刘瑾的檄文。

正德皇帝已经喝得醉醺醺了,眯着眼睛斜视着张永道:“壮士张别说了,喝酒吧。”

张永哪敢停歇?一旦开始了,就必须快刀斩乱麻,要不然肯定会被刘瑾反噬。张永现编出一段危言耸听的话来:“奴才听说,刘瑾推算天相,认为他的侄子谈汉福泽不浅,该是九五之尊。于是他暗中购置兵甲,联络党羽,准备在今年中秋谋逆。现在离谋逆的时间只有四天了,皇爷如果迟疑不决,不但奴才们粉身碎骨,就是皇爷也不能长享安乐了!”

正德皇帝被张永这么一激,酒醒了一大半,结结巴巴地说道:“朕这么厚待他,他敢如此负朕?”

正说着,马永成、谷大用跑进来禀报道:“皇爷不好了!刘瑾造反了!”

“真的吗?”

马永成、谷大用答道:“皇爷,外面的人多半都知道了,怎么会是假的?”

张永又插嘴道:“请皇爷速派禁军捉拿逆贼。”

正德皇帝见马永成、谷大用等人都说刘瑾反了,便立刻对张永说道:“好!朕就派你去吧!朕到豹房等你。”

张永得旨后,马上出去传召禁军,径直来到刘瑾府上。那时已经三更天,张永挥兵破门而入。正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刘瑾猛然间听到外面人声鼎沸,心想大事不好,刚披衣出门,就遇到张永。

“皇爷有旨,传你去呢!”张永立即宣道。

“皇爷在哪里?”

“在豹房!”

刘瑾依旧镇静地说道:“半夜三更,有什么事情宣召?真是奇怪!”

张永答道:“到豹房就知道了。”

刘瑾整整衣冠,昂首阔步走了出去。还没走几步,就有禁军上前将他捆住。刘瑾呵斥他们,禁军也不和他计较,只管乱推乱扯的,弄得刘瑾**着上身被连夜带到豹房。正德皇帝说是到豹房等候,但喝了点酒后便呼呼大睡了,张永便派禁军将刘瑾软禁起来。

第二天早朝,正德皇帝又心软了,下旨将刘瑾发遣到凤阳。刘瑾力图挽回败局,也给正德皇帝上帖哀诉自己赤身被绑,乞赐一两件破衣盖体。正德皇帝见后更加心软了,下令给刘瑾百件旧衣。

张永听闻后大惊,便上帖给正德皇帝,说刘瑾谋反已久,如不铲除,必将为祸大明江山。

正德皇帝将张永的帖子给内阁大臣看。

内阁首辅李东阳只知道刘瑾贪财,并没听说他谋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才回奏道:“不查抄刘瑾的家,不足以证明谋反的真假,恐怕刘瑾还不肯认罪。”

正德皇帝也怀疑刘瑾谋反的真假,迟疑了半天才道:“朕亲自前去查抄。”

正德皇帝带着文武百官来到刘瑾府上,东厂、西厂的番役一一搜查,从外到里翻了个底朝天,共搜出黄金二十四万锭,另外还有五万七千八百两散金;银元宝五百万锭,另外还有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白银;宝石两斗;奇巧玩物不计其数。还有八爪金龙袍四件,蟒衣四百七十件,兵甲一千多件,弓弩五百件。其中有两柄貂毛扇的扇柄上暗藏机关,用手扣动,竟露出寒光闪闪的匕首。

正德皇帝见状不禁大怒道:“好胆大的狗奴才!他果然反了!”

此时,张永、马永成、谷大用正在正德皇帝后面,忍不住暗笑起来。当年张永去秦纮府上抄家,被刘瑾好一顿臭骂。张永的顶撞之语,如今成了一条计策,用在了刘瑾身上。李东阳看出龙袍、蟒衣、兵甲、弓弩、匕首等物像是刚刚搬到刘瑾府上的,只是他不愿意多此一举,弄出麻烦来。

正德皇帝立刻传旨将刘瑾下狱,交给三法司审问。随后将吏部尚书张彩、锦衣卫指挥使石文义、内厂提督谈汉等人一并下狱。朝中,都察院、六科共同参劾刘瑾,罪状共有三四十条。就是刘瑾门下的李宪也上疏参劾,说刘瑾还接受宁王府宦官梁安的贿赂,恢复了宁王府的护卫,为叛乱做准备等等。

刘瑾听说李宪也参劾自己,冷笑道:“他平素借咱家的声望狐假虎威,现在也来参劾咱家?他说事实也就罢了,竟然同他们一起诬陷咱家,真是两面三刀,不是个人。”

第二天,三法司审理刘瑾逆案。

刑部尚书刘璟见了刘瑾,面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瑾睁着双眼厉声问道:“满朝的大臣都是咱家的门下,哪个敢来审咱家?”

众官听了这话,面面相觑。

忽有一人挺身而出,厉声斥道:“我敢审你!我是皇亲国戚,没有出自你的门下,怎么不敢审你?”

刘瑾看去,原来是驸马都尉蔡震,不觉心中胆怯。

蔡震又斥道:“文武大臣都是朝廷命官,你说是你的门下,目无皇上,该当何罪?快给我掌嘴!”

左右校尉不敢怠慢,在刘瑾的两颊上狠狠地抽了数十下,刘瑾禁不住叫起痛来。

蔡震又呵斥道:“逆贼刘瑾,你家里竟敢私藏弓箭铠甲、龙袍蟒衣,要图谋不轨吗?”

刘瑾听了强硬回道:“咱家在宫中做奴才四十年了,一直忠心耿耿,哪会私藏这些东西?这分明是有人陷害咱家!”

蔡震也笑着说道:“事情已经败露,你还敢狡辩?即使弓箭铠甲不是你私藏,那这么多的金银财宝又是哪里来的?”

这句话问得刘瑾哑口无言,只好匍匐叩头。

蔡震随即命人将他带到狱中,然后到宫中复旨。

正德皇帝下诏,逆贼刘瑾罪状确凿,无须复审,即刻凌迟,所有逆贼亲属一律处斩。

凌迟,俗称千刀万剐,按规定要割千刀以上,三日而死。每下一刀吆喝一声,犯人昏厥则泼醒再割。如犯人挨不足三日,刽子手是要抵罪的。刘瑾挺过了第一天的三百五十七刀,回牢居然还喝了两大碗稀粥。第二天割到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刘瑾再也没有挺过去。

京城里的人都争着去吃刘瑾的肉,一文钱换一片肉,顷刻间瓜分殆尽。

刘瑾的心腹党羽六十余人或被诛杀,或被贬谪,或被罢黜。张彩正准备处斩,他竟然在狱中死去。石文义、刘介被处死。刘璟、陈震、李宪等统统削职为民。康海因为是刘瑾同乡,曾与其联系,也受到株连,被削职为民。内厂被撤销,西厂也跟着被撤。宁王府护卫因是刘瑾请奏,重被革除。几天内,刘瑾的党羽便被清除殆尽,朝堂几乎为之一空。

孙聪等刘瑾家人都被斩首,妇女皆发配浣衣局。刘瑾费尽心机建立的一切,转眼之间都成了泡影。刘瑾的侄子谈汉自然也被赏了一刀,临刑前,他痛哭流涕道:“我原本该死,但这些都是焦芳等人唆使的。现在焦芳安然无恙,我实在是不甘心呀!”

刘瑾伏诛之后,从他的住宅里抄出大量文武官员巴结的信件。杨廷和主张按阉党处置,李东阳却道:“当时我等且不能不屈从,何况别人?”于是将信件烧毁。

张永等人相继受到封赏,正德皇帝赐给张永金牌、银币,岁禄加至三百石,并再三赐敕褒谕,升张永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过去管理的监、局照旧兼管。同时升谷大用提督禁军十二团营,毛纪升任吏部侍郎,毛澄升任礼部侍郎。另外,钱宁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伍文定被平反,授以江西吉安府知府。邢珣复任南京工部郎中,不久又到江西赣州担任知府。

4

藩王干扰地方行政,夺取民间钱财,以江西宁王府危害最烈。宁王朱宸濠强取民田百万亩,还派采办骚扰附近各府县,爪牙侵害到了乡村。为了应对朱宸濠,江西民众纷纷建立寨子以求自保。

百姓受压迫,就难免有乱民。江西华林山先是有一股乱民,后来越聚越多,发展成为一支数万人的义军。在陈福一率领下,义军攻占了江西瑞州府城。江西按察使周宪率官兵前来镇压,竟被陈福一杀死。

朝廷闻讯十分震惊,急调广西按察副使郑岳前来担任江西按察使,郑岳推荐岑猛率领广西田州狼兵前来围剿。与郑岳同年考中进士的李承勋此时担任南昌知府,在他的帮助下,岑猛袭破瑞州府城,杀死了陈福一,义军土崩瓦解。之后,朝廷嘉奖有功之臣,郑岳升任江西布政使,李承勋升任浙江按察使,岑猛升任田州知府。

不久,华林山义军余众重又聚集,继续在江西作乱,朝廷派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金率兵镇压,一番努力后,此地义军基本平息。

华林山平静了下来后,江西南部以及福建、广东等地又乱了起来。

福建漳州浰头一带连年荒灾,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地主富豪催租逼债,心狠手毒,毫不留情。村民池仲容家因欠租欠债,父亲被地主恶霸强行抓走毒打。这池仲容是个猎手,有一身好本领。他带领数十人杀死恶霸,揭竿而起,短短的几个月就发展到一万多人。义军以“劫富济贫”为口号,以“红色蜈蚣”为旗帜,以红布扎头为标志,盘踞一方。池仲容自称“金龙霸王”,封其弟池仲安、好友李鉴等人为“元帅”,据守浰头三十八个寨,先后攻打翁源、始兴、会昌等县城,一时势力大盛。

江西赣州横水的谢志山也揭竿响应池仲容,自称“征南王”,与赣州桶冈的蓝天凤一起,组织乱民、流民、匪寇一万人,攻打赣州、大庾、南康诸城。

浰头离广东惠州龙川近,缺钱缺粮了,池仲容手下便跑到龙川抢劫。龙川大户卢珂、郑志高颇有本事,见周边盗匪横行,也聚众三千自保。

朝廷见状,便在赣州设立南赣巡抚衙门,围剿赣州、漳州以及惠州等地山匪。巡抚文森先后两次调集官兵三万以及广西狼兵围剿浰头、横水、桶冈三处义军,均遭惨败。

在赣州和南昌的正中间就是庐陵,王阳明在那儿当了七个月知县,然后改任南京刑部主事。正德五年十一月,他入京晋见正德皇帝,上了一道奏折。

王阳明此番上疏,主要内容是赞扬弘治皇帝,但实际上是分析了成化、弘治、正德三朝的社会状况,说出弘治一朝没有内乱的原因,间接道出了成化时期以及当今时期有内乱的原因,可谓用心良苦。只可惜,正德皇帝哪能听得进去?

张彩被杀后,吏部尚书改由梁储担任,湛若水便向他推荐道:“王阳明年少时溺于任侠,溺于骑射,溺于辞章,溺于神仙,溺于佛教;年轻时立志圣人之学,到贵州后,境界高远,声名鹊起。如此博学之士,不正是朝廷需要的人吗?”

正德六年正月,王阳明留在了北京的吏部。虽然还是个主事,但吏部好于刑部,最关键的是在北京,一批正人君子可以早晚切磋学问、交流心得了。

广东南海人、吏部员外郎方献夫是王阳明的上司。他热衷佛学和儒学,问王阳明道:“王主事曾经在佛门长住,你如何看待佛学?”

王阳明答道:“佛教弟子担心父子连累他,于是离开了父子;担心君臣连累他,于是离开了君臣;担心夫妻连累他,于是离开了夫妻。我们儒家,有个父子,就给他仁爱;有个君臣,就给他忠义;有个夫妻,就给他礼节。谁是谁非,自然明了。”

王阳明的话通俗易懂,方献夫心中有些佩服,又问起儒学的格物致知之道。

王阳明回道:“朱熹主张格物就是格尽天下的事物,去穷尽道理,但天下事物岂能格尽?比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如何去格?在下认为‘格’就是‘正’,‘物’就是‘事’。格物致知,就是修正言行来达到知行合一。《大学》中所谓的身,就是指人的耳目口及四肢。若想修身,就要做到眼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在下认为格物致知本意符合《大学》中的‘修身在于正心’。如果知道善,但不遵从这个良知去做;知道不善,但不遵从这个良知不去做,那么这个良知就被蒙蔽了,就不能格物致知了。除恶,固然是格去不正以归于正。从善,就是不善的得到纠正了,也是格去不正以归于正。如此,良知就不被私欲蒙蔽,达到知行合一。格物若能如此,则人人都可为尧舜。”

王阳明的一番讲解,让方献夫立刻对格物致知恍然大悟,慨然有志于圣人之道。虽然方献夫的职位在王阳明之上,但在王阳明面前自称学生,恭恭敬敬。

同年二月,王阳明为会试同考官,妹夫徐爱考中进士。三月,长期囚禁的朱寘鐇被赐死,尸体被焚弃。何锦、丁广、孙景文等人也被处死。十月,王阳明升任吏部员外郎。

转眼到了正德七年,湛若水奉旨前往安南册封安南王。王阳明深感缺少师友,心情郁闷,送别湛若水时说道:“我与若水,不言而会,不约而同,今日之别,我容无言?”

这年,内阁首辅李东阳致仕,自此深居简出,以诗酒自娱。杨廷和接替李东阳出任首辅,梁储、费宏晋升为大学士。费宏,江西铅山人,自幼聪慧敏锐,成化二十三年参加会试,拔得头筹,当时他才十九岁,为明代最年轻的状元。

5

正德七年,王阳明升为吏部郎中。黄绾也来到了北京,与徐爱一同受业。王阳明仍以倡明圣人之学为己任,虽经岁月消磨而其志弥坚。

黄绾向王阳明请教道:“伯夷和叔齐不满武王身为藩属讨伐君主,便在商朝灭亡后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伊尹一生辅弼商朝五代帝王,效法尧舜,以德治天下。虽然伯夷和叔齐是节义之士、伊尹被称为第一贤相,但和孔子相比,在才力上终究有所不同。孟子却把他们同称为圣人,原因何在?”

王阳明答道:“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因他们的心纯为天理而不夹杂丝毫私欲。犹如纯金之所以为纯金,只因它的成色充足而没有掺有杂物。人没有一点私欲才为圣人,金到足色才为纯金。然而圣人的才力也有大小之分,有如金的分量也有轻重。尧、舜如同万镒之金,孔子如同九千镒之金,伯夷、叔齐、伊尹如同五千镒之金。虽然才力各异,但他们的心中都只有良知,没有一点私欲,因此都称为圣人。”

黄绾还有些疑惑,接着问道:“先生用纯金来比喻圣人,用分量的轻重来比喻才力的大小,这些比喻很形象。只是学生觉得说尧舜是万镒,说孔子是九千镒,似乎不恰当。”

王阳明答道:“这是一种形象比喻。如果不是从外形上着眼,那么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的万镒也就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就是尧、舜的,彼此之间本来就没有区别。之所以称为圣人,只看纯为天理与否,不在数量多少。只要此心同样纯为天理,便同样可称之为圣人。至于力量气魄,又怎么会完全相同呢?纯金之所以为纯金,在于成色足,不在于分量轻重;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在于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大小。因此,平常之人只要肯学,使自己的心纯为天理,同样可成为圣人。比如一镒金和万镒金对比,分量的确相差很远,但就成色足而言,则是毫不逊色。‘人皆可以为尧舜’,依据的正是这一点。我们学圣人,只不过是去私欲而存天理罢了。”

黄绾闻言,豁然开朗,满面笑容地问道:“学生资质愚笨,也可以成为圣人吗?”

王阳明庄重地答道:“人人皆可以为尧舜呀!不过资质低下的人,必须是别人用一分力,自己用百分力,别人用十分力,自己用千分力,最后所取得的成就是相同的。”

说到用功,徐爱想到了刘瑾、张彩之流,于是顺口问道:“刘瑾、张彩年轻之时也是勤奋之人,可他们却祸害朝廷、遗臭万年,这是为什么呢?”

王阳明正色答道:“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其根本在于内心充满天理,后世之人不从天理上下功夫,白白耗费精力。他们从书本上钻研,从名物上考究,从形迹上模仿,权谋越多而人欲越滋长,才能越高而天理越被遮蔽。正如同看见别人有万镒之纯金,却不肯在成色上炼自己的金子,只妄想在分量上赶超别人,把锡、铅、铜、铁都夹杂进去,如此分量是增加了,但成色却愈低下,炼到最后,便不再有金子成分了。后世的人一口一个圣人之道,却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圣人之学,陷入了功利的泥潭之中。他们不懂得从良知良能上下功夫,却一味好高骛远。不知自己的心地宛如桀、纣,却动不动要做尧、舜的功业,如此怎么行得通呢?”

徐爱听了高兴地说道:“先生这一番话,足以击破世人对功名的困惑,对学生大有裨益。”

黄绾也十分高兴地说道:“先生一番话,让学生明白了《大学》中所讲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治国之本在于治身,以修身来齐家,以齐家来治国,以治国来平天下。”

王阳明点了点头道:“我们做功,但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去一分人欲,便又多得一分良知天理。如此,何等轻快洒脱啊!”

徐爱、黄绾也懂得了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不是因为才技万能、权倾天下,而在于内心纯正、守住天理、心无杂念、行为端正。

王阳明还举例说诸葛亮、张良、董仲舒、韩愈那些取得了卓越成就的古人,无一不是淡泊名利之人,正是因为他们的欲望少,所以才能把精力专注在事业上,最终取得了过人的成就。所以人们要节制欲望,让自己脱身欲海,让心灵沉静下来,做些有价值的事情。

四川嘉州人程启充是内阁首辅杨廷和同乡,他将王阳明、徐爱等人讲学内容说与杨廷和听。没听几句,杨廷和就愤愤地说道:“理学是当今官学、正学,王阳明、徐爱这些人挑战理学,简直是离经叛道、荒诞不经,分明是异端邪说。”

在杨廷和的授意下,未过几个月,王阳明便改任南京太仆寺少卿,徐爱去任南京工部员外郎。二人离开北京,同船南下,黄绾等门生随从。众门生随地请教,王阳明随时点化,也十分痛快。

王阳明因为肺痨身体虚弱,徐爱却是更差。这夜在船上,徐爱梦游衡山,一个老和尚抚着徐爱的背对他说道:“你与颜回同德。”过了一会儿又说,“也与颜回同寿。”

徐爱惊醒后,回想起梦境,甚是悲观。第二天早晨,徐爱便向王阳明说了这个梦境,并且悲叹道:“学生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王阳明见状安慰道:“梦而已,何必当真?你也太敏感了。”

徐爱摇摇头道:“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愿能够早日致仕,专门传播先生的良知学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王阳明众多学生中,徐爱是第一贤人,是跟从王阳明最早,闻道也最早、造诣也最深的门人。

6

蔚蓝色的天空在初冬时节一尘不染,晶莹透明,朵朵霞云照映在清澈的江面上。鱼鳞的微波,碧绿的江水,加上倒映在水面上的蓝天、浮云,让王阳明师徒行程绚丽多彩。水路平缓,隔绝了与尘世俗务的联系,他们也可以从容宁静地坐而论道了。

王阳明在北京讲授格物致知新解,好多儒生说他是背叛官学。对于这些话,徐爱在北京听得多了,总是一遍遍地解释王阳明的学说为什么是正确的。但解释归解释,他的疑惑还是有一点点的。如今在船上,徐爱可以放心地请教了:“先生,您讲格物致知不是借物参禅,是正心致知,这样恐怕不能穷尽天下之理吧!要知道朱熹关于格物致知是借物参禅的解释是当今官学呀!”

王阳明回答道:“心即理,说得直白一点,良知就是天理。天下难道还有良知以外的更重要的事吗?天理以外更重要的理吗?理学在当今官场上最为流行,这一点不假,可我们就不能去发展我们的良知学说吗?”

徐爱又问道:“先生讲得对。可学生一时不能完全转过弯来。比如对待父母的孝道、侍奉皇帝的忠诚、结交朋友的信义、治理民众的仁爱等等,其间还有许多理存在,恐怕不能不去求索吧?”

王阳明答道:“这种错误的说法流行已经很久了,一两句话点不醒你。且按你说的往下讲,比如对待父母,莫非从父母本身求‘孝’的理?侍奉国君,莫非从国君身上求‘忠’的理?结交朋友、治理百姓,莫非从朋友、百姓身上求‘信’和‘仁’的理?这孝、忠、信、仁都在这一心上,心即理也。自己的心要是没被私欲遮蔽,就没必要从外面增添一丝一毫。凭着自己纯洁的天理之心,用在对待老人上便是孝,用在君上便是忠,用于朋友和百姓便是信和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便是。”

“先生说的学生有些明白了,但旧说缠于胸中,一时难以脱尽,譬如孝敬老人,其中许多细节还要讲究吗?”

“怎么不讲究?只要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便自然在冬凉夏热之际为老人去求个冬温夏凉,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好比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细节便是枝叶,须先有根才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再去种根。《礼记》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总而言之,须是以深爱为根,有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黄绾在旁听了,也向王阳明请教道:“还拿事亲来说,怎样才是恰到好处地保温凉?平时奉养怎样才算适当?”

王阳明答道:“单是如何保温凉、如何奉养,一两日即可讲完,用不着做学问。唯有在为老人保温凉时还心存天理才是真正的关键,若只是在外观仪式上得当,那不是成了表演了吗?即便是做得无可挑剔,也只是扮戏子而已。”

徐爱已经明白了,当即说道:“关键要以爱为根。”

黄绾又问:“既然如此,为什么孔子还那么讲究礼?心既然本来是至善的,为什么还需要做功夫才有希望止于至善呢?”

“循礼的功夫就是存天理、去人欲的功夫。心,是一颗心,未被人欲沾染的叫道心,夹杂了人欲的是人心。恪守正道的人心就是道心,迷失正道的人心就是人心。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因习染深重,必须存天理、去人欲。做功夫就是在道心上用功,这一点明白了,万理灿然。”王阳明想起了徐爱关于格物致知是借物参禅还是正心致知的话题,又补充道,“正心致知,就能达到至善之境,而借物参禅又怎能有如此功夫呢?”

“为什么朱熹夫子关于格物致知的解释不能让人到达至善之境呢?”

王阳明答道:“朱夫子的格物致知是用我心到物上去求理,将心与理分为二,然后再去合,使人没个下手处。我当年格竹子,格了七天,没格出几条理来,却落了一场大病,这便显出借物参禅的不对。我在龙场,体会出格物就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良知之正。良知就是天理,天理就在心中。如见父自然知孝,见君自然知忠,见小儿落井自然恻隐,这便是良知不假外求,不必‘用我心到物上去求理’。正自己的内心,就能实现良知,达到至善之境。身之主宰是心,无心外之理。致知就是使良知无障碍,得以充分发挥。”

徐爱、黄绾明白了王阳明所解释的格物致知注重“心”的修正,即是世人所说的心学,与陆九渊心学一脉相通;朱熹关于格物致知的解释注重“理”的效用,即是世人所说的理学。心学、理学的交锋,自南宋就有了。虽然官场上理学占上风,但徐爱、黄绾更相信先生的观点。

7

王阳明与徐爱、黄绾等人走了一个多月,回到了余姚。王阳明先是向祖母问安,再向父亲汇报仕途,然后见了夫人。随后,王阳明就与徐爱、黄绾等人去游天台山、雁**山。游山玩水之时,王阳明仍不忘论道。让王阳明激动的是,冀元亨辞了官职来到王阳明身边专心学习良知学说。广东潮州府举人薛侃也慕名前来,成为王阳明的学生。

愉悦的氛围中,王阳明向徐爱、黄绾、冀元亨、薛侃等人讲述了《立志说》。这个《立志说》,王阳明曾向其弟王守文讲过。今天,王阳明郑重向大家讲道:“志,气之帅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则流息,根不植则木枯,命不续则人死,志不立则气昏。因此君子之学,无时无处不以立志为事。做人首要的,就是立志。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泊奔逸,何处是个头?”

薛侃闻言,请教道:“那请问先生,学生该怎样立志?”

“只要念念不忘天理,久而久之,则自然心中凝聚,好像道家所谓结圣胎,然后可以进入神圣之境。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王阳明想起了少时那位麻衣相士所说“当你胡须长达上丹田的时候,就会结成圣贤之胎”之言,见自己如今胡须也没到上丹田,自感圣胎也没结,心里就有些疼痛,又道,“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薛侃又问道:“静时感觉心存天理了,一遇事就又乱了,怎么办?”

王阳明答道:“这是只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功夫的缘故,因此事到临头就颠倒糊涂。所以,人须在事上磨炼,才立得住,才能静亦定、动亦定。”

冀元亨听过“人须在事上磨炼”,薛侃和徐爱、黄绾等人,有的是第一次听说,但都明白——“事事磨炼”和“事上磨炼”是真正的修行,不需要你皈依佛门、遁入道家,不需要你去深山、住湖畔,你所经历的每一天、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是你修行的机会。

王阳明接着向众人说道:“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圣人之学就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件事。”

薛侃不解,又问王阳明道:“知识不长进怎么办?”

王阳明答道:“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而进。立志用功,像种树一样,只管栽培灌溉,别在枝芽时想干叶,开花时想果实。空想何益?不忘栽培之功,还怕没有枝叶花实?”

众人听得很认真,冀元亨也请教道:“朱熹夫子说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这话对吗?”

王阳明答道:“心即性,性即理,中间一个‘与’字,让人觉得此事一分为二了。”

冀元亨又问:“既然心即理,也就是良知就是天理,那为什么还有为善、为不善的?”

王阳明又答:“恶人之心,为私欲蒙蔽,失去了良知。”

冀元亨、薛侃、徐爱、黄绾请王阳明讲为学功夫,他便长篇大论了一番——

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久之,等其心意稍定,再教他克治省察。克治省察像赶走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利、好名等私心杂念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就像猫捉老鼠一样,一眼看着,一耳听着,一有念头萌发,就立即克制掉,斩钉截铁,不可姑息,不可窝藏,不可放它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了无私可克,自然从容正派。

听王阳明说到从容正派,薛侃又问:“有人在夜里怕鬼,怎么办?”

王阳明答道:“平日里正气不足,心有亏欠,所以怕鬼。如果平日里言行合一,有什么可怕的?”

冀元亨争辩道:“正直之鬼,不须怕,但邪鬼不管人善恶,所以难免怕。”

王阳明笑道:“哪有邪鬼能迷正人的?只此一怕,即是心邪。被迷的人,非鬼迷也,心自迷呢。如人好色,是色鬼迷;好利,是利鬼迷;好怒,是怒鬼迷;好惧,是惧鬼迷。”

徐爱平日里请教王阳明最多,现在已经是很好的助教了,补充道:“心像镜子,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朱夫子格物之说,只在照上用功,不知镜子尚昏,怎么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镜明了后再照。因此说,心学比理学高了一个层次。”

徐爱朴实亲切地阐明了王阳明比朱熹高明之处。众人听闻了,对先生更加崇敬了。一时间,竟静默下来。

王阳明见状,对大家说道:“怎么不提问了?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以为只要这么做下去就可以了。其实,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就能体验到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至精至白无一毫杂质方可。若不用克己功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呈现,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才渐渐能到得想到处。现在的人天理不肯存,私欲不肯去,却愁不知那些外在的学问。这只是闲说,何益之有?”

冀元亨见王阳明发话,便问道:“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然是私欲。其他闲思杂虑,为什么也算是私欲?”

“其他闲思杂虑,是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生起的,自寻其根便知道。比如一个人过分去打扮自己,要么这个人为了好色之欲,要么为了虚荣之心。克己必须扫除心中灰尘,不存一丝一毫的私欲才行。如果有一点私欲存在,众多的邪恶就会接踵而至。”

王阳明讲解犀利透彻,大家无一不服。

坐而论道,时间过得飞快,又一个清晨即将到来。这青山更绿、江水更清、白云更加飘逸,王阳明与大家也更加心旷神怡、精神振奋。

湛若水顺利完成使命,归国时婉谢安南王厚馈,深得安南人心。后来他母亲病亡,湛若水便回家守孝,并在广东老家建书院,聚徒讲学。湛若水与王阳明虽是至交,但讲学各立门户,王阳明主讲心学,湛若水则讲理学、心学合一论,在湛若水看来,心与物、心与理、知与行、理与欲、虚与实都是合一不可分割的。

百家争鸣,才让这社会纷繁复杂、多姿多彩,对于这,王阳明是清楚的。

在余姚过了半年,王阳明便赴南京任职。

8

南京太仆寺掌管马政,是从三品的衙门,地点在滁州。要说重要,它能决定战争的胜负;要说不重要,则是因为这是个没人愿来的地方。

太仆寺少卿是从四品,王阳明穿上了绯色官袍,补子也改成了云雁。

徐爱已去南京任职,黄绾、冀元亨、薛侃跟随王阳明到了滁州。

当年跟王阳明去贵州的两个仆童王祥、王祯长成了青年,现在又跟随他到了滁州。王祥、王祯很勤快,见太仆寺衙门花圃中间有许多杂草,便去拔除。

薛侃看到后,便请教王阳明道:“先生,如果把花比喻成善,把草比喻成恶,为什么天地之间善难培育,恶难去除?”

这话问得很刁钻,王阳明笑着回道:“因为未用心培育花、未尽心铲除草。”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又道,“像你这样看善恶,是从躯壳起念,肯定是误解。”

薛侃听了仍不理解,王阳明继续讲解道:“天地之道,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你要看花,便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果要用草,便以草为善了。此等善恶,都是因你的好恶而生,所以是错的。”

王阳明讲得很对,对养马人和马儿来说,自然看重的是草,而不是花。

薛侃明白了自己的问题,不禁笑了笑,接着又问道:“那就没有善恶了?万物都是无善无恶的了?”

王阳明答道:“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这就是所谓的至善。”

薛侃又问道:“这与佛教的无善无恶有什么差别?”

王阳明答道:“佛教一意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的无善无恶,是要求人不动于气,不要故意去作好、作恶。”

薛侃好钻牛角尖,又问道:“草既非恶,那草不宜除掉了?”

王阳明又答道:“草有妨碍,理应除去。偶尔没拔,也不累心。若心体有拖累负担,便有许多动气处。”

黄绾、冀元亨听了薛侃关于花草的辩解,不由得哈哈大笑,却是受益匪浅。

来到滁州半个月后,王阳明见到了一个人,这人就是弘治十二年科考舞弊案的主角之一——华昶。

如今的华昶虽然才五十岁,但已是佝偻着身躯,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全然没有十四年前在北京担任户科给事中的风采。

华昶现为南京太仆寺丞,从六品,职位在王阳明之下。他来拜见王阳明,羞愧地说道:“王大人,要不是下官当年胡乱检举,王大人可能就是弘治十二年的会元了。”

王阳明闻言,却握着华昶的双手说道:“这是哪里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做人往前看,不往后看。”

华昶十分惭愧,又慢慢地说道:“听说王大人致力于心学,下官正好有个心结,想请王大人解一解。弘治十二年,因为科考舞弊案,朝廷判我所言不实,调离北京,任南京太仆寺主簿,至今已经有十四年了。这十四年来,我一直闷闷不乐。因为我是言官,有闻风奏事之权。我没有错,可朝廷却这样待我,所以我郁闷,成为一个心结。”

王阳明听了微微一笑,对华昶说道:“这算什么?我不是言官,也有伸张正义的责任。我因为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杖责四十,贬斥到偏远的龙场,几遭毒手。可是我没有去抱怨朝廷,而是积极地去面对现实,于是我在龙场悟出了‘圣人之道,我性自足’。这话是说人人都可以为圣贤,只要你心存良知并且知行合一就行了。就像我们被蚊子咬了一口时,不要去找蚊子讨个公道;我们被狗咬了一口时,也不要下定决心去反咬狗一口。我们要面对现实,学会制心,努力成为圣人。”

华昶听完王阳明所言,恍然大悟,后悔自己在郁闷中浪费了十几年的时光,不知不觉中,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9

王阳明在滁州不到七个月,便于正德九年升任南京鸿胪寺卿。

鸿胪寺,是负责朝会礼仪和外藩事务的部门。皇帝不在南京,南京鸿胪寺卿自然是个闲差。对王阳明来说,清闲不一定是坏事,尤其在南京,他可以与徐爱早晚切磋良知学说了。

山东解元穆孔晖在弘治十八年考中进士后,担任了南京礼部主事。因受徐爱的影响,他与浙江鄞县人、南京兵部主事黄宗明一起拜了王阳明为师。王阳明很高兴,自己当年去山东担任乡试考官时,就读过穆孔晖的文章,有着很深的印象。虽然和穆孔晖没有见过面,但是神交已久了。而黄宗明爱提问,王阳明也很是喜欢。

刚一见面,黄宗明就请教道:“先生倡导良知学说,这牵涉心学。人在心无恶念时,这个心就空空****的,是不是再需要存养一个善念?”

王阳明答道:“既然除掉了恶念,就只剩善念,也就恢复了心的本来面貌。这本来面貌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例如,阳光被乌云遮挡,当乌云散出后,阳光又会重现。若恶念已经除掉,而又去刻意存养一个善念,这岂不是在阳光下又点上一盏明灯,多此一举?”

黄宗明刚做王阳明的学生,这些年听了不少批评王阳明良知学说的话,便又问道:“先生说的学生能听懂一些,觉得很有道理。可您在倡导良知时,有人嘲笑和诽谤过您吗?”

王阳明笑着回答:“当然有,并且很多,听说当今内阁首辅杨廷和就一直反对、讥笑。”

黄宗明听了笑道:“先生一点也不忌讳?”

王阳明微笑道:“这就好比一个人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站起来就走,不要假装一副没有跌倒的模样来欺骗人。如果一个人根据这良知学说耐心地做下去,不在乎别人的嘲笑、诽谤、诋毁、侮辱,任他人如何评说,没有片刻停息,时间久了,自会感到有力,也自然不会被外面的任何事情所动摇了。”

听了这话,黄宗明又问:“先生倡导良知,内心动摇过吗?”

“人若实实在在地用功,不论别人如何诽谤,依然会处处受益,处处都能悟出道理。若不用功,别人的诽谤和侮辱就会如同魔鬼,最终会被它累垮。”

王阳明正说着,有乡下父子二人前来诉讼,请王阳明断案。

黄宗明阻挡道:“王大人是南京鸿胪寺卿,并不主掌诉讼之事。”

王阳明却插话道:“他们既然来了,聊上几句又何妨?”

王阳明并不问父子二人为何而来、为何争执,而是直接对他们说道:“古时候,舜是世上最不孝顺的儿子,他的父亲瞽叟却是世上最慈祥的父亲……”

黄宗明以及同来请教的穆孔晖,还有这父子二人,都不明白王阳明还要说什么,只是站在大堂里静静听着。

“舜常常自以为是最不孝的,因此他能孝;瞽叟常常自以为是最慈祥的,因此他不能慈爱。瞽叟只记着舜是他拉扯养大的,而如今舜为什么不让他快乐?他不清楚他的心已被后妻迷惑了,还自以为能慈爱,因此他就更不能慈爱。舜总是记着小时候父亲是多么爱他,而如今之所以不爱了,只因为自己不能尽孝。舜每天想着自己不孝之处,因此他就更加孝顺。所以,后世之人都称舜是一个古往今来的大孝子,瞽叟也就变成了一个慈祥的父亲……”王阳明的话还未讲完,父子二人抱头痛哭,一起磕了一个头,便离去了。

穆孔晖见状禁不住感叹道:“先生真是高明,让这个儿子向舜学习,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也让这位父亲借鉴瞽叟的不是,照照镜子,找找自己的不足。先生短短的几句话,就消除了父子二人的隔阂,让他们找回了良知。”

王阳明闻言,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