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唐皇苦心教太子 马周意深论佛道(1 / 1)

李世民自从班师回到京城,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其先是静养一段时间,感到精力不济,便干脆把朝中庶务交给李治办理,仅对大事过问一下。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暑气渐渐加重。李世民待在宫中感到闷热,就想出外避暑。他以往每到暑期,常到九成宫避暑。前些日子,阎立德来报,说宜君的玉华宫已经建成,李世民早就对破旧的九成宫不喜,现在闻听玉华宫已成,遂带领身边重臣起驾前往宜君。

太子李治留在京城监国,房玄龄、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亦留京辅佐。

车驾出了京城向北进发,过了渭水、泾水交汇处,即进入山区。他们愈往北行,愈觉山间的清凉渐渐加重,微风拂来,一丝凉意沁人心脾。车驾在路上行了两日,方才到达宜君地面。举目望去,只见满目中皆是郁郁葱葱的绿树,微风拂过,松涛阵阵。

车驾上了一个高坡,赫然见前面有一处青砖碧瓦的所在。阎立德来到李世民车前,禀道:“陛下,前方就是玉华宫。”

李世民让车驾停下来,然后步出辂车,眺望前方。只见玉华宫背枕山峰,一条清清的溪水绕于宫前,亭台楼阁掩映在山谷之间,松柏森森,端的是一个好去处。

车驾辘辘声中驶入玉华宫内,李世民到中间阔地下车,只见四周翠荫**,立即觉得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宫室布置充分利用了山势和山谷间自然形成的扇形地带,以丹凤门、前殿、后殿、昭阳门为中轴线,东西两侧分布飞香殿、飞霞殿、澄华殿等建筑,院内还引水筑池,一左一右建有洁水湖和广明湖,渠水在院内曲折蜿蜒,最后注入南墙外的溪水中,由此更添一分清凉。玉华宫内遍布奇木、怪石、异花,香气扑鼻。

众人进入殿内,只见门牖上下,皆金碧辉煌,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旁,檐楹皆敷白金,其壁砌生光,琐窗射日,实在工巧之极。

李世民观罢宫室内外,非常满意,对阎立德道:“嗯,此宫造得不错,你可将有功人员列出名单,朕要给予赏赐。”

武德四年五月,李世民攻破洛阳城,看到那些富丽堂皇的宫殿,不禁感叹道:“逞侈心,穷人欲,无之得乎!”并下令焚毁乾阳殿、则天门和端门楼。到了贞观年间前期,由于魏徵等谏臣的反对,李世民虽有兴造之心,然尚能予以克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改善,李世民开始放手大兴土木,也不在乎臣下的劝谏了。

自从魏徵逝后,朝中不乏劝谏之人,然没有一人能如魏徵那样观点鲜明,勇于直谏。其后的刘洎尚有魏徵之风,惜其被赐自尽。看到李世民开始大兴土木,朝臣中有人想谏,然又想到国势兴旺,仓库盈积,皇帝花些钱造些宫室,实在不算什么,也就无心再谏。

令李世民想不到的是,后宫中有一女写成一疏奏,欲来劝谏一番。

是夜,李世民唤来宦者,让其通知充容徐惠前来侍寝。

徐惠是年二十岁,其入宫之时被授为才人,两年后又被授为充容。她此次随李世民来到玉华宫,刚刚晚膳过后,闻听宦者来唤,遂手拿疏奏,随宦者来到李世民的寝殿。

徐惠入席殿向李世民叩拜,李世民是时正坐在胡**养神,即唤其平身。李世民抬眼一看,烛光下,徐惠那不经意露出的双肩,宛若象牙雕成的丰满臂膀,优美极了。李世民看到这里,心里不由得一动,脸上泛出微笑,唤道:“惠儿,过来坐在这里。”

徐惠脸上顿时掠过一丝红霞,然后乖觉地缓步过来,投入李世民怀抱中。

李世民环抱徐惠那娇小的身躯,用脸轻抚她那稚嫩的秀面,赞道:“惠儿,你今日敷了什么香?其香气中还透出一丝甜意呢。”

徐惠轻声道:“陛下,妾未用任何异香,想是妾久未侍奉陛下,所以陛下觉得有些特别。”

李世民用手轻弹一下徐惠的粉脸,说道:“惠儿,莫非怪朕久未唤你吗?”

“妾不敢。”

“我们待会儿共同沐浴,这里尚有数枚交趾贡献的蝉蚕形瑞龙脑香,你可尝试一用。”

徐惠轻声答应一声,然后自怀中起身立于地面,说道:“陛下,妾今日有疏一道呈上,请陛下御览。”她说罢,自袖中取出该疏,将之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接过疏奏,说道:“朕知道你辞致赡蔚,写一些诗赋为拿手之事,今日怎么又想起进疏奏了?惠儿,自古以来不许后宫干政,你不可违了此条制度。”

“妾知道,然向陛下进谏言,实为有益国家之事,却与后宫参政不相干。”

李世民不再接言,埋头看疏奏中言语。只见徐惠开篇写道:“陛下东戍辽海,西讨昆丘,士马罢耗,以有尽之农功,填无穷之巨浪;图未获之他众,丧已成之我军。昔秦皇并吞六国,反速危亡之基,晋武奄有三方,翻成覆败之业;岂非矜功恃大,弃德轻邦,图利忘危,肆情纵欲之所致乎!是知地广非常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也。”

李世民读到这里,抬头笑道:“嗯,你责朕劳师远征,民力轻用。惠儿,你须知为国者必有战事,朕不学汉武帝穷兵黩武,然必要的战事也躲避不开。”

“妾以为,此次辽东之战,其实没有必要兴兵。”

“嗬,瞧你那紧绷的脸儿,酷似朝中的谏臣嘛。”李世民不再深入说此话题,接着往下看去,“翠微、玉华等宫,虽因山藉水,无筑构之苦,而工力之巨,不谓无烦。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徐惠这样写,是责李世民近年来营造之事渐多。李世民弃九成宫不用,新建翠微、玉华二宫,如此大兴土木,与其贞观初年的所为大相径庭。

徐惠最后重点劝谏李世民不可有骄逸之心,其写道:“伎巧为丧国斧斤,珠玉为**心淍毒,侈丽纤美,不可以不遏。志骄于业泰,体逸于时安。”

李世民读完,闭目静思,继而睁目道:“惠儿,可惜你为女身。若朝中有女官,你定是一个女魏徵。嗯,你的话朕记下了。朕答应你,今后非事出无奈,绝不开战;非衣食所需,绝不求奢侈。”

徐惠躬身道:“陛下能纳妾之言,妾唯心存感激。”

“你不用感激。朕克制己欲,即是天下之福,朕明白这个道理。惠儿,古往今来,后宫之人持疏奏劝谏者,你为第一人。”

李世民起身问道:“惠儿,朕问你一个问题,能回答吗?”

徐惠点头答应。

“圣人云,食色,性也。如床笫之欢,为人之本性,能归入骄逸之列吗?”

“这个,这个……”徐惠一时语塞,她虽入宫数年,多次被李世民雨露惠及,然一提到**之事,不自禁脸上泛起红潮。

“你览遍群书,其中难道未语及此节吗?”李世民见徐惠面露羞涩,心中得意,又追问了一句。

徐惠轻轻一笑,脸庞现出两个酒窝,答道:“陛下心里明白,却来考问贱妾。床笫之欢合乎人伦,虽圣人亦不可回避,然夫妇之礼,止于庭院之间,不可过滥过度。”

“朕今日叫你来,合乎夫妇之礼吗?”李世民边说边过来,一把揽着其腰,低头吻其耳垂,又道,“惠儿,我们共同入浴吧。”

后宫佳丽甚多,徐惠虽得李世民喜爱,然已数日未近李世民身侧。李世民手臂甫一挨其腰部,其身子即变得软瘫如泥,急忙侧身靠在李世民的胸膛之上,抬眼向李世民望去,其眼中柔波流转,幸福无限,似一温顺的猫儿蜷缩在主人怀中。

温泉的柔水**漾了徐惠那颗春心,其滑如凝脂的皮肤经温水一浸,渐渐透出稚嫩的浅红色。李世民心爱其秀色,双手不免在她的身上摩挲了数回。两人须臾沐浴罢,即在宫女的侍候下相扶迈入寝室。

李世民这一段时间有时偏爱和处子**,喜欢品尝那处女的娇羞和恐惧,以及长夜相拥稚嫩胴体的乐趣和满足;有时寻来熟稔的后妃,品评其可人的韵味和风流。其今夜与徐惠**,使他同时体会这两种滋味,其酣战兴罢渐归平静,犹瞧着徐惠那文静的面庞欣赏不已。

徐惠此时双目大睁着,她忽然在烛光中瞧见李世民鬓间生出了数根白发,遂心中暗叹一声。李世民心思何等细腻,立刻察觉了徐惠容色的细微变化,遂将大手紧了一紧,使她的身躯更加贴紧自己,问道:“惠儿,你为何微皱眉头,有什么烦心事吗?”

徐惠将脸儿埋在李世民的胸间,摇头不语,既而抬头轻轻说道:“妾动辄劝谏,定会惹陛下不喜。”

“朕什么时候怪你了?”

“陛下若不怪罪,妾想再劝谏一句。”

“嗯,你说吧。”

“陛下年近五十,不复壮盛年轻之时。圣人固然说过‘食色,性也’,然**不宜过度。妾见陛下近来夜夜召人侍寝,妾不敢心念妒忌,唯思陛下**有度,如此对身体有益。”

李世民微笑不语,伸手捧着徐惠的那张鹅蛋形小脸,问道:“朕今日若不临幸你,你难道就心性坦然吗?惠儿,朕心爱你们,如此方有了许多春夜,使得两情欢洽。朕若心性如铁,实属不体贴你们了。”

徐惠暗叹了一口气,将面庞紧紧地伏在李世民胸前,心想也是,自己今夜被皇帝临幸,后宫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眼巴巴地羡慕自己呢。

后数日,李世民在宫中或与侍臣商讨政事,或独坐室内静心思索,将自己多年的主政经验书成册,名为《帝范》,准备以之教诲太子。

《帝范》专门讲做皇帝的规范,李世民准备将其中内容分为十二篇,今日开始写第一篇《君体》。其写道:“夫民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真明而普照。亿兆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宽大其志,足以兼包;平正其心,足以制断。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民。抚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礼。奉先思孝,处后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此为君之体也。”

全篇仅一百余字,却让李世民费了许多思虑和时辰,其浓缩了李世民在位多年的为政之道,归结到一点,即是最后所言“倾己勤劳,以行德义”。

李世民写完此篇,陷入了沉思。过了良久,他看到窗外夕阳如金,有心出外散步一回,遂让人传马周前来随行。

他们走出宫后,沿着宫墙边的甬道向后山行去,来到后山顶上的凉亭。君臣二人举目四望,只见夕阳在山间散出一层花粉似的光辉。前方的狭沟边沿,一株蓬松的松树俯临着水面,溪涧潺潺,使山谷显得更加幽静。

李世民观望眼前的美景,叹道:“夕阳西下,牛羊下山,炊烟渐起,可惜阎立本今日不在身侧,其若在又能绘出一幅极美的图画。马周,看来一日之中,还是以暮时最美,只可惜时辰太短。”

马周道:“夕阳正因其短暂愈现其美。一年之中三百余日,若陛下有兴致,大可日日来观。”

“朕现在年近五十,已为夕阳之时,不似太阳复起复落,永无止息。唉,人生不过百年,实在无可奈何啊。”马周知此话题太敏感,遂踌躇不言。

君臣在此对话之际,夕阳渐隐入山中,在天际留下一抹金红色的彩霞,煞是好看。李世民忽然想起了刚才所写的《君体》篇,遂说道:“朕为教诲太子,欲以《帝范》为名将多年为政经验积累成册,刚才将《君体》篇写完。君体之旨,在于多行德义。朕少年起兵,多阅世间劳苦,所以身体力行,天下响应。而太子自幼生在锦绣丛中,不识民间劳苦,其知应行德义,然又不知如何来行,若靠一道旨意号令天下,臣民心中不服,如此就大失本意。马周,这修德义之途,你以为还有他法吗?”

马周答道:“陛下即位以来教化天下,国内臣民二十余年间渐行渐积,已成模样;四夷感化其德,莫不宾服。臣以为太子今后只要秉承陛下所行方略,绝无大失,教化之旨更能深入人心。”

李世民摇头道:“大凡一项方略,起初实施之时能起作用,随着时事变迁,若一味不变,亦会渐渐减色。朕口称教化天下,若不能随时事变迁而充以新内容,失于简单,实为空洞。太子今后将朕之所行奉为金科玉律,不加一丝增删,就失于僵硬了。”

马周心中不同意李世民的这种说法,沉思片刻,委婉说道:“圣哲大道虽经时事变迁,难掩其真。陛下倾慕尧、舜、周、孔之道,示以尊崇地位,并撰成《五经正义》刊行天下。天下儒士,多怀抱典籍,云集京师,数年间,国子监增筑学舍两千三百间,增加生员三千二百六十名,遂使国学之内,鼓箧升讲筵者,几至万人,儒学之兴,古昔未有也。国学的兴盛还吸引了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等国竞相派遣子弟入京学习。这些人学成之后,散归各地,遂将陛下的教化之旨弘扬天下。陛下这样做,实际上已将巨大的车轮转动,任何人难以阻挡。”

李世民叹道:“国学兴盛,毕竟是朝廷的铨选之制驱使,并非人心中自愿。朕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如何使天下人不用朝廷提倡,即自愿修习教化之途呢?天下人何其多也,每年的万名生员与其相比,毕竟为少数。”

夜幕降临,一轮圆圆的月亮,从东边的山梁上爬出来,将眼前这片奇石密布的山谷,照得斑斑驳驳,愈显清幽。

马周低声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回宫进晚膳了。”

“莫非你饥了?”

马周点点头。

李世民转对宦者道:“你们速去,朕今日就在山顶上用膳了。”

“陛下病体刚复,山顶之上毕竟清凉,陛下还是回宫最好。”马周关切地说道。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我们难有如此清静晤谈的时候,我们一同进膳,一同纳凉,岂非一举三得的好事吗?”宦者闻言,急忙离去。

君臣二人倚石而坐,山风吹来,又惊起阵阵松涛,连带着将蚊虫等物吹得无影无踪。

李世民继续刚才的话题:“马周,若使天下之人心向教化之途,不用强迫,当用何法呢?”

马周沉吟道:“人之心因人而异,同样的事,各人想法不同,难以达成共识。若想使其思虑大致相齐,须用水磨功夫。一者,须妥善引之,如昌盛国学一般;二者,随着渐行渐积,人心渐渐向善,皆为德义之心,如此可使思虑相齐。譬如人虽禀定性,必须博学以成其道,待学成而为美。《礼》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人性相近,情则迁移,必须以学饬情以成其性。”

“瞧你,说着说着又回到老话题。天下学子乃至吏员,其有知识基础,可以博学以修其性,然庶民百姓呢?他们许多人一字不识,让其学经实在无从谈起。”

马周顿时语塞,若让庶民百姓群起读经,实为天方夜谭之事。时下的庶民百姓,家中衣食有余,皆有田地可耕,天下富庶则百姓安静。他们接受朝廷的诏告敕制,皆由官吏逐级口传,也没必要以文字谕之。马周到了此刻,脑海中忽然晃出一幅图画:香烟缭绕的殿堂之中,一群群信徒顶礼膜拜,其虔诚之心现于脸上。他灵机一动,不由得脱口而出:“庶民百姓不懂诗书,然其心虔诚,若能以佛、道之行使其修习儒学,则其善大焉。”

马周提起佛、道之事,李世民脑海中立即现出做法事时热闹的情景,善男信女虔诚地顶礼膜拜,不管其识字与否,其此时的心情是相同的。他沉吟片刻,说道:“你说让百姓以虔诚之心态来修习儒学,这是你自己的一门心思,万万不能的。马周,你想过没有,朕多年来固然崇尚儒学,然对佛、道之事并未禁止,连带着自波斯传过来的景教,朕也一样礼遇,知道朕为何这样做吗?”

“陛下多次说过,要纳诸轨物,示存异教之方。陛下这样做,是以为人不论孜孜不倦求儒学,或者修习佛、道等教义,能够达到殊途同归的效果,即是教化之本意。”

李世民觉得马周所言深切旨理,意甚嘉许。

武德九年,李渊采纳傅奕之议,下诏京城之内可以留佛寺三所,道观二所,其余天下诸州,各留一所。当时全国佛寺众多,李渊这样做,其目的主要是抑制佛事。其后恰逢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为了争取僧道徒众的支持,下令罢傅奕之议。李世民这样做,带有极强烈的功利目的,并非表明他崇尚佛道。

李渊为了抬高自己门第的高贵,因道家教祖李耳与己同姓,遂假托方士之言尊李耳为自己的先祖。他多次驾临终南山,拜谒老子庙,并亲临国子监,宣布道第一,儒第二,佛第三。李世民与其父不同,如前所言,他多次对臣下宣称:“朕所好者,唯尧、舜、周、孔之道。”穷其贞观之治,多采用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各地纷纷兴建孔子庙,兴建各级官学以授国学。李世民深深懂得,佛道之学毕竟是一种出世之学,与励精图治大治天下是格格不入的。由此可以看出,李世民在儒、道、释三家的排列上,将儒学排为第一。

李世民在对待佛、道的态度上,固然继续了尊老子为皇祖的做法,明面上看似乎是崇道抑佛,将道教排为第一,儒家排为第二。事实上,他对神仙方术迷信的祸国,以及对佛教妖佞的害国,一样表示深恶痛绝。长孙嘉敏生病,李承乾想做法事来祈福,长孙嘉敏坚决反对,说道:“道、释异端之教,祸国殃民,皆皇上素所不为。”由此可以窥见李世民对佛、道的真实态度。

但李世民对道教清虚无为的教义以及佛教慈悲之说还是持赞同态度的,虽对其有所限制,然并不厉言禁止。像佛学各派如三论宗、慈恩宗、律宗、禅宗、密宗等皆在贞观年间次第在长安形成,新罗、高丽、日本等国学问僧慕名来长安游学,长安成了西来佛教东传的中转圣地,可见佛学研修气氛之浓,若朝廷稍加抑止,断难有如此自由的研习氛围。

李世民对其他宗教也采用了一种宽容态度。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支派,始创于大秦,后传于波斯。贞观九年,波斯景教教士阿罗本来到长安,李世民命房玄龄迎于西郊,待如嘉宾。阿罗本不过为一区区教士,李世民竟然遣宰相来迎接,反映了李世民不以本土宗教排斥外来宗教的开明思想。贞观十二年,李世民准许阿罗本在长安建造大秦寺一所,并赞扬景教“词无繁说,济物利心,深知正直,特令传授”,认为“宜行天下”,赋予景教传授全国的合法权利。

马周想到李世民对待宗教的态度,不由得衷心赞道:“陛下教化天下,遂使国内臣民心性归一,四夷怀德感恩,因而归心。如对待宗教之举,陛下戒约规范,不排斥其传授,如此更能感化庶民之心。”

李世民闻言不免心中得意,说道:“马周,算来你随侍朕身边十余年了。朕对待臣下皆行光明之举,不行阴谋之事,知道朕为何这样做吗?”

“陛下兴清明政治,开创推诚相待之风。”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历来君主,多采用强权来统驭臣民,何也?此为他们心中不自信的缘故。大凡君主不自信,即会设立各项严律酷刑来约束臣民,或者一言既出诛杀人命,如殷纣王即为例证。古来多说殷纣王为暴虐之君,然探其心底,日日恐慌不已,对其个人而言,过的也是苦楚日子。”

“陛下自信人生,方能海纳百川,包容万物。”马周又由衷地赞道。这时,宦者将膳食送到山顶,李世民让将食盒置于山石之上,招呼马周一同进食。

是时一轮弯弯的月亮悬在头顶,清风徐来,花香阵阵,李世民吃了数口,不由得赞道:“好嘛,我们在此进食,别有一番滋味呢。”

他们今日所食名为“槐叶冷淘”,所谓“冷淘”,即是专门在暑热天食用的凉汤面。其中以刀切面片为主,再加以新鲜槐叶及香菜、茵陈。此“冷淘”是时为大众食品,李世民一生对饮食不甚挑剔,多嘱尚食局可将百姓食品作为宫廷之味。

君臣二人很快将主食用尽,其间又尝了数口副食,晚膳就此结束。这时又一阵微风拂来,其中夹有夜来的凉意,马周遂劝李世民返宫。

李世民贪恋这里的夜色和清凉,不忍马上离去,说道:“眼前有美妙的温凉参半之微风,强似待在沉闷的殿堂内,你为何如此性急?马周,你自贞观五年以常何门客之身列于朝班,算来亦有十余年了。”

马周当初代常何奏事,被李世民发现其才,一路提升,现官至中书令,李世民对其有知遇之恩。马周忆起旧事,心内感动,贞观五年时其刚刚三十出头,若李世民不能发现他,此生定是另外一番际遇了。马周想到这里,心中的感激无以复加,遂躬身谢道:“陛下的知遇之恩,微臣没齿难忘。只恨自己智力有限,难为陛下分忧许多。”

“朕当初擢拔你于布衣之间,朝中许多人颇有微词,认为朕仅以一篇奏疏取人,失于偏颇。数年后,他们皆赞你善于敷奏,机辩敏锐,裁处周密,会文切理,无一言可损益。这些年,你帮朕办了许多大事,像玄龄、如晦那样,不张扬不争功,为臣者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

“陛下如此夸赞臣,臣委实经受不起。记得岑文本生前曾说过‘滥荷宠荣’之语,臣亦为同样心情。臣无能为献,唯将绵薄之力悉数使出,方能报答陛下之万一。”

君臣二人就在月光之下坦明心迹,其情意超越了君臣之礼,好似朋友间的无话不谈。

李世民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说道:“我们刚才谈起佛道等教义,朕不加禁止,多年来使其在臣民间布道无碍,天下人因此赞朕胸怀博大,能容万物。朕近来多次思虑两件事,即是使诸宗教弥散天下,对朝廷施政有碍吗?诸教义之深处与儒学之内旨相列,有冲突之处吗?”

马周思索片刻答道:“佛道等宗教皆有教义,更有一些外在形式相辅。如道家奉行清虚、无为之义理,又采用炼丹等求仙长生之术来辅之;佛家宣称大慈悲心,辅以因果报应等修行之术。陛下主政以来,对佛道之义理部分不加褒贬,却对其修行之术加以抑制。凡事须有度,不可一味听之任之,如梁武帝佞佛,遂荼毒天下。臣以为陛下以此方略对待各家,对朝廷施政并无弊处,反而有利。”

“佛、道、释三家之学说,其内里有冲突之处吗?”

马周沉吟道:“臣对儒学略知一二,对释道二家之教义所知甚少,实在不敢妄下断言。然儒学兴于孔、孟,道家因老子而兴,释家自汉明帝永平十年正式传入中国,三家在中国共存六百余年。其间,三家固然互有攻讦,然皆屹立不倒,以此可证其内里有相通之处,且能够同时被朝廷、百姓接受,由此来看,其有小冲突在所难免,然并无根本之冲突。”

李世民点头道:“嗯,你说得不错,若其水火不容,数百年间定有一宗衰微。儒学嘛,向为中国国学,为历朝君主所提倡,至于佛、道二家,其响应者日众,任何人难以撼及其地位。”

“陛下所言甚是。佛、道两家须并驾齐驱,若一宗妄想独尊天下,进而想灭掉对方,如此就落了下乘。陛下多年来平衡佛、道,使其并重,实在是顺乎民意。”

魏晋以来,佛、道反复辩论互相诘难,门户之见极深,历年积怨,势同水火,都想压倒对方而凌驾天下。到了隋代,由于隋文帝自幼在佛寺中长大,其即位后大力提倡佛教,佛教势力大大超过道教势力,实际处于独尊地位。以当时的佛寺和道观数量相比,佛寺要比道观多上数倍,由此可见佛教之盛。李渊从傅奕之议,裁减佛寺居多,其抑佛的意图十分明显。李世民主政后为了争取天下僧道徒众的支持,决定罢傅奕之议,使天下僧尼喜出望外。他们又得知李世民在洛阳之战中曾得力于嵩山少林寺僧兵之助,并有设斋行香、译经度僧、造寺慰灵等举措,以为李世民定然崇尚佛法。当李渊从傅奕之议辟佛之时,道教之人以为有机可乘,遂乘机发动攻势,以清虚观道士李仲卿、刘进喜为首,著《十异九迷论》《显正论》等著作,斥责佛法,贬低佛教,当时佛界人物认为形势不利于自己,没有针锋相对还击。现在李世民既然崇尚佛法,以名僧释法琳为首,写出《辩正论》等著作向道教发难,道教不甘示弱,也予以还击,双方唇枪舌剑,纷争不已。

释法琳知道,要想使佛法保持尊崇地位,高僧必须涉足政界并获得皇帝的大力支持。他一面联络徒众,设法扩大佛法的影响,又与信佛朝臣密切交往,让信佛朝臣向李世民上表,企图恢复皇帝礼拜高僧的做法。当梁武帝佞佛之时,朝中重臣常偕同十名高僧入朝,由皇帝在金殿礼拜,高僧然后借机讲经说法。

萧瑀等人多次上疏请求李世民礼拜高僧,李世民一开始置之不理,怎奈萧瑀等人不依不饶,接连上疏。这样到了贞观八年,天下已然大治,李世民忍无可忍,怒对长孙无忌说道:“萧瑀等人上疏欲令朕每日请十位高僧与大臣共入金殿,令朕礼拜,此皆为僧人所教。”

为了减弱佛教的势力,李世民先找理由贬萧瑀等人居家思过,又颁发了《道士女冠在僧人之上诏》,使佛道地位发生了转折,佛教遭到重大打击。道教看到有机可乘,再次发动猛烈攻势。道士秦英指责释法琳所撰的《辩正论》中对教主老子出言不逊,攻击其诽谤皇祖。李世民以为然,再颁布《诘沙门法琳诏》,派人逮捕释法琳,并将之放逐蜀中。

李世民如此崇道抑佛,他自己解释为“庶敦本之俗,畅于九有;尊祖之宏风,贻诸万叶”,所谓“敦本”,即是应该把中国土生土长的道教视为本教,在全国畅通无阻;所谓“尊祖”,即是视李耳为先祖,通过崇尚道教,也由此宣示李氏的高贵。然李世民当时没有探究人们为什么闻道教而大笑,望佛教而争归的深层原因,仅从华夷之别的教派纠纷大做文章,不过是重弹了魏晋以来辟佛的儒、道两家所发的陈词滥调罢了。

不过李世民虽抑佛,然并非废佛,佛教势力因释法琳被放逐而稍有收敛,然其势不改,依然很强大。马周评价李世民使佛、道两家并驾齐驱,显为事实。

李世民仰望星空,叹道:“人非动物,为君者可以限制其行为,难以限制其心中所思。人世的纷纭复杂,盖缘于此。朕近日来索此两教之教义,如老君垂范,义在于清虚;而释迦遗文,理存于因果及空明,究其根本,此二教可谓殊途同归。你刚才说,儒、道、释三家共存六百年,其虽互相攻讦,然皆岿然不倒,那么,这三家共通的地方到底为何呢?”

马周苦思冥想,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马周一生以通儒学为要,对释、道之典籍涉猎太少,至多读过老子的《道德经》,让他来探三教之幽微,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如此过了良久,马周摇头道:“陛下,请恕臣智疏才浅,实在无能答出。”

“朕如何能怪你呢?我们站立山顶之上,头顶上又有一轮明月。朕问你,这山顶何时初见明月呢?这明月又何时初照人呢?想你也回答不出。”

马周顿时一呆。

李世民复又叹道:“臣民现在赞朕为旷世明君,然朕与日月星辰相比,实在渺小得很。我们未知许多事,怎么敢妄自尊大呢?”

马周此时的思绪已飞到别处,他在那里呆思片刻,忽然道:“陛下欲探此幽微之处,臣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什么人?”

“玄奘法师西游十九年,其探赜妙门,精穷奥业,尽窥瑜伽学派的底蕴。陛下欲索幽微,可召他来谈论,相信定有裨益。”

玄奘于贞观十九年初回到长安,长安人倾城出动,万人空巷,人们焚香散花,顶礼膜拜。是时,李世民亲征高丽,停驻在洛阳,玄奘遵旨前往洛阳拜见后,即返回长安驻入弘福寺,开始翻译其携带回来的梵文佛经。弘福寺位于修德坊内,为李世民即位后纪念其母亲窦氏而立。李世民当初在洛阳接见玄奘之后,看到其携了大批梵文经卷,遂诏其为弘福寺住持,让其在寺内译经。

马周的话提醒了李世民,他连连点头道:“对了,朕为何就忘了此人。马周,你代朕传旨,让玄奘速来见朕。”李世民说完此话,似乎完成了一件心事,遂唤众人离开山顶,下山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