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下山之后,李世民派人入弘福寺,将玄奘接到玉华宫中。
玄奘一入玉华宫中,立刻觉得这里为清凉好去处。其行在路上之时,天与地仿佛被太阳烤得冒烟,置身在野外,似处于一个大蒸笼之中。而玉华宫内,却是一片窗明风细,帘卷烟茫的好所在。玄奘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赞叹。
是时已入黄昏,晚霞像火焰一样燃烧,遮掩了半个天空。附近的空气似乎特别清新,又隐隐地罩着一层雾气,显得很柔和。
这时一名宦官迎上前来,将玄奘迎入右侧的一间净房,其内已备好素斋。宦者传达了李世民的旨意,说今日时辰已晚,法师又鞍马劳顿一天,可沐浴后安歇,明日再到丹凤阁内会面。
玄奘也有些乏了,遂用过晚膳,沐浴后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日,玄奘在宦官的导引下进入丹凤阁。该阁建于半山腰间,其凌于谷上,可以一览谷中美色。玄奘进入阁内,其裹挟的凉意充溢室间,似与外面景物与风雨浑然一体。一人当窗临立,正凝神观望外面的风景。他听到脚步声,扭头说道:“法师昨夜休息得好吗?”
李世民身穿一袭轻薄的缁衣,面露微笑,让玄奘大感亲近。玄奘敛身施礼道:“禀陛下,贫僧夜寐之后,一夜无梦,想是此地令人静心所致。”
李世民手指窗外,微笑道:“朕入玉华宫后静极思幽,因想与法师清谈一回。你看,外面落雨无声,滋润万物,正是观雨清谈的好时辰。”
玄奘见李世民心情甚好,遂面露微笑,静听下文。
李世民将玄奘让到轩窗前的锦凳上坐定,自己也当面坐下,问道:“法师这一段日子又译了几部经?《大唐西域记》进展若何?朕回京之后,身子一直不适,无暇入寺探望。”
“自从陛下让贫僧入弘福寺译经,房司空日夕探问,并拨给笔墨之资,至年初已译出《大菩萨藏经》等六部,现正译《瑜伽师地论》百卷,已译其半。至于《大唐西域记》,约年底前可以完成。”玄奘边说边捧起身侧的书函,将其呈给李世民道,“前译六经,贫僧请房司空代转陛下,此书函为《瑜伽师地论》之前半部,敬请陛下过目。”
李世民接过书函,将之打开取出一函,凝神观看了数页,然后说道:“朕于佛学经典,未曾研读。今观此论,愈觉佛经犹如瞻天俯海,莫测高深,其宗源杳旷,靡知涯际。由此来看,佛学真学问也。若浅尝辄止,难识其妙。朕今后若有闲暇时候,定请法师赐教。”
由于此前李世民贬谪释法琳,又下诏置道教于佛教之上,国内佛徒皆知当今皇帝抑佛。玄奘知道这些内情,虽见李世民现在赞扬佛学,然不敢造次,遂轻声答道:“陛下如此盛赞佛学,实乃佛门之福。”
李世民何等睿智,从玄奘神色间发现他的局促,遂将书函轻轻放下,笑道:“朕请法师前来,专为清谈,所以选择此阁。记得佛门有句话为‘众生平等’,我们今日也平等一回。朕非九五之尊的君王,你亦非学富五车的得道高僧,这样如何?”
玄奘想不通李世民今日何故如此,愈加局促不安,竟然不知道如何对答。
李世民即位以来,接触到许许多多的臣民,他们迫于皇帝的威严多局促不安,这样的场面实在很多。李世民不再继续此话题,又拿起书函,以手指示道:“朕亦曾翻过不少佛经,大约为翻译的缘故,许多经书读来晦涩难懂,不似法师所译之经如此准确,能让人体会其意,法师,此为何故?”
玄奘沉吟道:“贫僧译经之时,力求直译,不加任何修饰。如此做,须同时精通汉语和梵语,方能表达其意。以往所译佛经,译者水平参差不齐,对许多章句,难用汉语准确表达,有时顺势大段音译,如此讹传下来,不免晦涩难懂。”
李世民点点头。
玄奘接着道:“不过事分两边,有些词非用音译不可。譬如‘佛陀’即是从梵语中音译而来,其本意为智慧、觉悟等,汉文中难以找出字来匹配,也就约定俗成了。”
李世民默默思索片刻,既而说道:“朕听说法师当初之所以有西行之举,源于当时佛学南北迥异,是非纷纠,因而要穷究佛典之讹谬。法师此次带回经论六百五十七部,可谓佛典集大成者。希望法师要忠于原典,不加文饰,从而精确阐释教义以求统一大乘诸宗,使其勿再相攻。”
这是皇帝的旨意,玄奘急忙起身领旨。
李世民见玄奘现在已应对自然,遂微笑问道:“法师入宫之前,心里不免惴惴。定然奇怪朕既行佛事,又多建寺院,却贬谪释法琳,使道士居于僧人之上吧?如此来观,朕实在为一言行不一之人,法师有此想法吗?”
玄奘老老实实答道:“陛下,贫僧确实有疑惑。”
“嗯,朕刚才说了,我们今日清谈,可以说心里话,即使说错了话,朕也不怪罪。朕之所以这样做,是有缘由的。一者,佛法入中国以来,渐成燎原之势,上至朝堂,下至庶民,所信者众。朕即位以来,力求国内安静,诸般措施须谨慎为之,不能贸然排佛惹起民怨沸腾。何况,朕兴兵平定天下之时,得过少林寺僧兵之助,佛学慈悲为主,流智慧之海;膏泽群生,翦烦恼之林,所以朕在决胜戎场建造七所佛寺,以超度亡灵,济其营魂。”
李世民说出这段话,可以看出其对佛教的态度,是基于君主治理国家的需要而对佛教有所放任,有着浓厚的功利色彩。玄奘默默听言,心里不以为然,但不直言相驳。
李世民接着道:“二者,佛为胡神,起自西域,后传中国,于百姓无补,于国家有害。许多人求其道者未验福于将来,修其教者反受辜于既往。昔梁武帝穷心于释氏,倾金帛以供僧人,殚人力以供塔庙。及至侯景之乱,梁武帝被俘饿死台城。可见因果之报,何其谬也。”
南北朝时,南朝梁武帝最为崇佛。其自称为“三宝之奴”,四次舍身到佛寺中出家,大臣们只好以重金将其赎回。他亲自撰写《大涅槃》《大品》诸经的疏记及问答等百卷,还亲自登殿讲经。在他的带动下,梁朝有寺两千八百四十六座,僧尼八万余人,仅都城建康就有大寺七百余座,僧尼信众达万人之多。其如此佞佛的结果是,不少人倾家**产求佛拜佛,大批的粮食被游手好闲的僧众吃光。及至侯景之乱,梁武帝竟然被饿死。
李世民的这一段话,很明白地把自己对佛教的态度说了出来。
玄奘听言后不再沉默,点头说道:“陛下以九五之尊俯视天下,行仁政取得天下大治。像天竺戒日王为大山所隔,亦能闻陛下事迹。可见陛下之行,亦合慈悲佛理,为天下所敬仰。贫僧以为,陛下实为大德之君。”
李世民见玄奘依然出言谨慎,有心想说话,又怕阻了玄奘下面的言语,遂缄口静听下文。
“昔释迦牟尼佛为王子之时,多阅世间磨难,遂在菩提树下静默四十九天,终于得悟成佛陀。何为佛陀呢?其实就如国子监内的教授,其将五经读懂读透,然后致力于教导他人。”
“教授?”李世民听到这个解释很惊奇,因为天下佛门信徒将释迦牟尼佛视为天神,皆膜拜叩首,以求其灵。
“是呀,释迦牟尼佛本为一凡人,其要传道四方,岂能将自己塑为人人不可企及的神人?信徒受其智识所限,多虔诚膜拜,或求财,或求官,或求子,实在是落于下乘。”
“如此说,朕超度亡灵,也归入此列了。”李世民笑问道。
“非也。人生世上,有‘业’有‘惑’,其猝死之后,因生前未将戒、定、慧修持完满,在地狱中难免有倒悬之苦,所以要为之超度。每年的七月十五日,佛界专设盂兰盆节,即专为超度亡人而设。”
李世民向来不信鬼神之事,其听到“地狱”二字,不禁哂道:“法师为得道高僧,何来‘地狱’之语?由此来看,法师境界未臻空明,依旧与虚妄不舍呢。”
玄奘拢摄一下心神,镇定答道:“人死之后,其魂灵升于幽冥之界,须依今生修行人‘六道’。何谓‘六道’?即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人若按佛法所引修‘真如’,行善积德,即可升到天界;若违背佛法,即要变成饿鬼、畜生,甚至下地狱,是为生死轮回。大乘教以为,修持者不仅要求得自身的解脱,亦要普度众生,使众生者达到涅槃彼岸。超度亡灵,即为普度众生之一种修持方式。”
佛教的基本教义为四谛说(苦、集、灭、道谛)、八正道、十二因缘和三法印、因果报应、业报轮回、三世论等。玄奘现在不想说这些令人费解的术语,而从最简单的生死说起,以向李世民灌输佛学教义。
“朕刚才以梁武帝为例,其一生虔信佛学,建寺数千,度僧无数,到头来为何不得善报呢?由此来看,佛学之因果报应、业报轮回并不灵验。
“贫僧刚才以国子监为例,讲明佛学之旨在于教授。其教授为何?即是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所悟出的‘无上正觉’,其含义有三,一曰自觉,二曰觉他,三曰觉行圆满。若众生修持成此三觉,即为佛陀。贫僧入天竺精研佛理,深深以为佛学非为教派,其实为一种无上学问。此学问浩渺无际,某人穷一生精力,难探其妙。陛下再观佛学‘四谛’含义。佛说人生在世,一切皆苦,是为苦谛,共分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盛阴苦,此为人生烦恼之根源;至于集、灭、道谛,则是消业去惑,达到涅槃彼岸之途径。”
李世民对佛说四谛不以为然,说道:“朕为大国君主,若天下臣民皆修习佛学,不思作为,天下何以为堪?朕始终以为,佛学出世之说与儒家兼济天下建功立业之思相比,为君主者所不取。当天下混战,百姓涂炭,你能坐在一边独善其身默默退缩吗?当百业待兴,你能在青灯古佛旁打坐诵经吗?法师,自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历朝君主偏离此途,皆生妄端,这御国之术,万万不能以‘苦谛’号令天下。”
李世民以儒、佛相比,说明自己尊儒的原因。比较而言,儒家经世济用的思想及其正君臣、明贵贱、美教化、移风易俗等功用,李世民更易接受。纵观李世民即位以来的施政方略,其接受魏徵提出的“偃武修文”的建议,尊崇儒术,极力提倡尧、舜、周、孔之道,大力统一经学,兴办各级学校,制礼作乐,广收图籍等,使贞观年间成为一个经学昌盛的年代。
玄奘对此没有异议,其毕竟为中国僧人,年少时对儒学经籍从道家之说亦有涉猎。其回国之后,还抽空将老子的《道德经》译成梵文,托人辗转赠给戒日王。
玄奘回应李世民道:“陛下所言甚是。中国历代君主,多以儒学治国,究其原因,贫僧以为儒家的以‘兼济天下’为己任,实为入世之学,于国于民大有裨益。”他又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贫僧以为,佛学及儒学,其中亦有相通之处。譬如对个人修为而言,佛学有大小乘之分,小乘重在修持自身,大乘不仅修持自身,亦要普度众生。其实大小乘教义并非对立,其为一脉相承,大乘不过在小乘基础上又加深化而已。”
李世民想起玄奘故事,因笑道:“戒日王为法师设无遮大会,法师力崇大乘,批驳小乘之短。到了最后,小乘之人竟然也给法师送尊号,名为‘解脱天’吧?看来法师据理阐述,亦将小乘之人心收服。”
“谢陛下赞扬。”玄奘揖手谢道。
“嗯,你继续说下去。”
“再看儒学之旨,现在入仕之人皆秉持一句话,即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与大乘教义相较,何其相似啊。”
李世民听言后细细一想,觉得甚有道理,遂点头道:“法师探幽入微,能识诸教之妙,委实难得。朕细细想来,你所提儒、佛共通之处,非为治国大论,其实多在个人修为上。”
玄奘暗赞李世民思维如电,遂答道:“陛下所言甚是,其相通之处果然多在个人修持上。贫僧熟读过《论语》《道德经》,其与佛经相比,对个人修持所述甚多。”
李世民又道:“法师提起《论语》,让朕想起孔子‘述而不作’这句话。孔子与释迦牟尼也有相通之处嘛,他们生前述而不作,逝后方由弟子及其再传弟子将其言论结集。朕又想,他们二人似为同时代之人,他们那时一人在关东驾车游历列国,收徒三千,成为儒学圣哲;另一人在天竺古国,独坐菩提树下四十九天终于觉悟,天下从此有了佛学一脉。朕感叹良深,他们千余年前创此学说,后人缘何再难以超越呢?”
人之智慧无穷无尽,然后人缘何再难以达到孔子及释迦牟尼的高度,亦令人难以索解。
玄奘继续刚才的话题:“其实儒、道、释三家,其内里亦有相通之处呀。”
李世民顿时来了兴趣,那日他与马周在后山顶上谈论此话题,而难识其理,马周方才举荐玄奘。
玄奘道:“如佛、道二家,皆以超俗脱尘为旨,两晋之时,士大夫崇尚老庄,而佛学可以与道教并兴不悖,可为例证。另老子言无为自然,佛祖言空无相,其内涵固有不同,而其语相近。至于二者与儒学相通之处,从大处来说,三家皆为醇正光明之学,皆教人向善修福。陛下贞观初年,定下‘抚民以静’之国策,其中‘静’字,贫僧以为其中含有儒、道、释三家之旨理,所以效果显著,取得天下大治。”
李世民听到此,忽然失笑道:“法师如此说,过于牵强。朕当时提出‘抚民以静’,却与释、道教义没有关系。民为邦本,素为儒家治国大义,隋末以来,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之衰敝,恒由此起。鉴于此节,又得魏徵等人之谏,遂定下安静之策,与民休息。朕即位之初,那颉利可汗兵临长安城下,朕忍辱负重予其金帛,其为何者?不过换得时间与民休息而已。朕‘抚民以静’之策,与汉‘文景之治’时崇尚道家‘无为而治’亦略有不同。其‘无为而治’秉承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之精神,固然有清静百姓、劝课农桑之作用,然也有藩国凌驾朝廷、匈奴逞强等弊端。朕之抚民以静,非不为也,实际有为。”
李世民不愿意别人将贞观之治归功于无为而治,忍不住要驳斥几句。他这样把贞观之治归功于儒家之说,显然不承认“抚民以静”与佛、道有任何关联之处。
玄奘神态谦和,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儒、道、释诸派创立之际,其实为思幽探微而设。而经国纬地之术,其内蕴博大,须觅独到学说。陛下,贫僧记起当初国策中还有一句,即是‘唯重教化’。”
“不错,是‘唯重教化’。”
“陛下,贫僧敢问所教化为何吗?”二人在一起谈论,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玄奘渐渐神态自然,不再局促不安。
“所教化者当然为圣人学问。法师归国之后应该看到,朕为行教化之举,诸般措施已成规模。一者,朕统一经学,校定《五经正本》颁行全国,并搜集经籍图书以‘经、史、子、集’为目编录,藏于各级内库;二者,朕大兴礼乐,颁行《贞观新礼》,重订《大唐雅乐》及《大唐燕乐》,所谓功成而作乐,治成而制礼是也;三者,朕确立三级官学制,遂使学风大盛。朕办了这些事,以达到示范天下、教化天下的目的。”
其实李世民还少说了一条,他要达到教化天下的目的,势必要宽法慎刑,如此方能凸显教化的作用。
“陛下四时听选,使儒林群英沿科举之路入奉朝廷,此亦为教化之重要渠道。”玄奘也顺势赞了李世民一句。
玄奘接着问道:“陛下,贫僧听说国子监学中,每年生徒不过两千人;州、县学校中,每年生徒亦不过两千人。如此二十年过来,所有生徒不过十万人。”
李世民不明玄奘所说何意,点头称是。
“陛下再观天下僧尼虽不过五万之众,然天下信者何止十倍。贫僧如此说,非是贬儒扬佛,仅想说明一点,即是儒学之人,须幼学文字然后循序渐进,方能登堂;至于佛学修持,可以研学经卷,可以拜师而学,亦可以随众念诵,其心灵所至,即能学佛。”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佛学之法多样,无论何人,皆可学佛。”
“陛下设三级官学,而天下学佛之校何止三级?”
李世民想起武德九年,李渊采纳傅奕之议辟佛,竟然引起民怨沸腾,遂叹道:“佛法由于隋文帝、隋炀帝大力提倡,佛寺遍地,信者众多,虽经乱离之后,其势未改,实为百姓所信第一大教。”他又转问玄奘道,“法师如此说,定要责朕不恤佛法了。”
“贫僧不敢。”
李世民见玄奘大兜圈子,知道其有下文,遂不再言声,静听下文。
“贫僧还想说说佛法教义。‘四谛’之末为‘道谛’,其主要说明达到涅槃彼岸之途径,即为‘八正道’。所谓‘八正道’,即是佛教要有正见、正思、正悟、正义、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
“嗯,朕明白这些道理。”
“至于因果报应、生死轮回之说,无不劝人向善,以修成正觉。此对于那些凡夫俗子,犹乐于接受。”
李世民脸现迷茫之色,不知道玄奘到底想说些什么。
“陛下刚才说了儒家与释、道之区别,贫僧始终以为,此三家教义还有相通的地方。孔子有弟子三千,可见其重在育人;释迦牟尼悟出正觉,其毕生致力于传道解惑;至于道祖老子,其崇尚清虚,亦为人生至理,育人无限。比较而言,儒家有着治国平天下之情怀,对御国而言颇有助益,然犹不失为育人之学。”
李世民听后笑道:“法师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原处。好吧,朕赞同你言,继续说下去吧。”
“如今国家制度,国下有十道,道下有诸州,州下有县,陛下政令至于县,即可通行全国。陛下实现贞观之治,实为将‘抚民以静,唯重教化’之方略推行至各个县衙;反过来说,各县秉承此方略,在境内推行租庸调法及均田法,与民安静,劝课农桑,由此才有了贞观之治。”
“是呀,此为很明白的道理啊。”
“陛下,贫僧想说的是,国家依地域由州县组成,然再深细究,国家其实由千千万万个臣民组成。若每个人心中向善,摒弃恶意,则天下和谐,即成为大同天下。若用佛家的言语说,人人获得无上正觉,则可达到涅槃彼岸。”
李世民何等聪明,玄奘说到这里,他马上明白了玄奘的心思。
世间由千千万万个人组成,他们际遇不一,环境不同,如此就形成了不同的心思。人们心思不一,其藏于心中,外人难辨其心。有句话叫“言为心声”,其实人们所出之言并不能表达心意,甚至言不由衷。周厉王为了防止臣民说不利于自己之言,下令斩杀妄言之人。其大臣劝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么防人之心呢?简直毫无办法。
李世民此时想到,自己从贞观之初推行清明政治,朝中大臣慑于此势皆行光明之举,如封德彝如此奸人,也只好尽敛恶行而做有益之事,然其内心所想呢?其内心的龌龊之思,任谁也难将其驱走。
玄奘刚才所言,并无门户之见。他虽为释家高僧,却对儒、道之学说并不排斥,并建言李世民行教化之策,可以使儒、道、释之学说并举。他认为不论采用何种形式,只要将此三家教义深入人心,则人人就有了向善之心。再推而广之,人人有了向善之心,则家庭可以和谐,人际间交往相对简单,整个社会成为一个相对透明及相对整齐的大家庭。同样,有了此氛围,国家再推行任何政令,也相对通畅。
李世民思索了很长时间,其间又想起那日晚上在山顶与马周的谈话,觉得一个难题被玄奘用很浅显的话给解开了,心里不免对玄奘又多了一层好感,遂抬头说道:“朕观佛理,觉得凡人若想修为佛陀,实为艰难。法师自幼学佛,又西行十九年,赢得天竺佛国之推崇,朕以为法师已修为佛陀。”
玄奘答道:“目前佛界之中,唯释迦牟尼修得自觉、觉他和觉行圆满,为最高果位。贫僧至今尚未修成一项,难望佛陀之项背。有一日之长者,无非入佛国取回一些经书,以传佛音而已。”
“若如法师所言,佛陀如此难修,何以信者日众?”
“佛学三藏经典虽浩繁,其无非说两个道理:一者转迷开悟,二者离苦得乐。凡人若取之一点,即能终身受益,所以信者日众。”
李世民又捧起《瑜伽师地论》,翻了数页道:“嗯,法师此来可多住些日子,朕近日也要读些佛经,若有疑难之处,可就近请教。对了,夏日时京中炎热,对译经颇为不利。朕让人在此宫中辟出译经堂,你将佛经搬来,夏日时可在此译经。”
玄奘见李世民如此关心自己,心中感激,急忙道谢。
两人谈话,时辰不觉飞速逝去。此时,已近午时,窗外飘着的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李世民还在思索玄奘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说道:“法师说要教化每个人心,此前无人向朕说起,这倒是一个好主意,朕不妨一试。不过,任何事不能太过,皆须有度,否则于国家不利。”李世民毕竟为一国君主,其任何时候都不忘国事。
这时,宦者来提醒,说该是进午膳的时候了。李世民起身牵着玄奘之手,前去共进午膳。
此后数日,李世民与玄奘一起谈论。李世民此前对佛学所知不多,现在遇到一位佛学旷世高僧,他深深赞叹玄奘的高风亮节,对其洞彻佛法的学问功底深为倾倒。
玄奘深知若皇帝倾向佛法,则对佛法的传播是极大的福音。他们谈话的间隙,玄奘试着请求道:“陛下,贫僧携回经卷甚多,待刊行之时,能否请陛下为之作序?”
李世民闻言一愣,继而连连摇手道:“不可。朕学浅心拙,在物犹迷,况且佛教幽微,岂能仰测?朕在法师面前,实在不敢贸然作序。”李世民说此话并非推托,其未曾研读过佛教经典,确实不敢作序。
李世民看到玄奘没有应声,生怕凉了其心,遂又接着道:“不过待法师将《大唐西域记》撰写毕,朕勉为其难,可以试为作序。”
玄奘的本意是想让李世民为佛经作序,此为弘扬佛法的壮举。他又心想此次未求成,今后慢慢再求,亦不为迟,遂先道谢。
这几日,李世民深为玄奘的人品、风采、学问所动容,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李世民一生力倡文治,凡海内宿儒名士多在罗致之列。他现在重视玄奘,非为其西游佛国取得声誉,非为其精通释典得通大道,实将其看成一位博学之大家。想到这里,李世民感叹道:“朕与法师相逢恨晚,我们若能早些相识,朕定会广兴佛事了。”
玄奘道:“陛下现在待贫僧如此恩情,即为佛门之福。”
李世民又一转念,问道:“朕有一事相求,不知法师能允否?”
“请陛下垂询。”
“如今朝中大臣多为儒学之人,萧瑀虽号为佛界领袖,其对佛旨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法师若不嫌朝务烦琐,请到朝中任中书令如何?”
按例,中书令应由二人担任,自从岑文本逝后,中书令现在仅有马周一人。由于中书省事务甚多,李世民早就想再选一人任中书令,以分马周之劳。
玄奘一惊,他知道中书令为宰相职,自己为一名释门之人,从未入朝为官,不料李世民竟然让自己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
李世民热切的双眼紧盯着玄奘,正期待着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