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长安有一名窦姓之人,他在武德年间看见京城东市里有一处低洼隙地。该地杂生野草,更有脏水充溢,行人经过此地往往捂住鼻子快步走过。这人颇善经营,看到东市里商贾渐渐兴旺,感到这里有利可图,遂以低价将洼地买来。他先是运来黄土将低洼处填平,然后在上面起造旅舍。长安作为当时的世界性大都市,里面各种旅舍鳞次栉比,客源竞争日烈。这窦姓之人打定主意想招徕两类人物居住,他先是在临街处依照波斯式样起造一处旅舍,起名为“波斯居”,专门让胡商居住,对其中一些长期住户,更以低价相诱。渐渐地这里成了长安的胡商聚集之地。他又在僻静的背街处,与前面相连起造了一简陋的旅舍,起名为“素居斋”,以招徕钱少的贩夫、游子居住。这两处旅舍开张后,因其服务周到且价钱公道,吸引许多旅客来此,渐渐日日爆满。这使窦姓之人每日获利一缗,过了数年,竟然因此成为巨富。周围对其刮目相看,尊称为“窦公”。
窦公虽然腰缠万贯,却依然保持当初未发达时的朴素之色;闲来时候,经常到两处旅舍转悠,他一团和气,见了旅客嘘寒问暖,努力营造宾至如归的气氛。这日他来到素居斋,见前台伙计正与一人争执。
那人约三十岁年龄,身穿一短绯白衫,脚穿六缝靴。其衫、靴已显破旧,可知此人正遭困窘之时。然其一张国字脸上有着严肃之相,双目澹然有神,并不显得十分落拓。只见那人向伙计质问道:“我今日的店钱付了没有?”
“付了。”
“我今日能住此店吗?”
“能住。”
“这不成了吗?你还苦苦缠住我干什么?”
“本店规矩,若客官明日继续住店,须预付两日店钱。”
“我知道。你明日再要不行吗?”
“不行。本店生意太好,你若不预付,明日就无房可住。”
那人顿时恼怒起来,问道:“这么说,我若不付店钱,你今日就要赶我出门吗?”
窦公听明白了他们之间的争执,急忙走过去说道:“这位客官不必动怒,你尽管住下不妨。”
那名伙计见窦公前来,仿佛见了救星,急忙道:“这是本店的主人窦公,规矩都是他定下的。”
窦公眼睛一瞪,斥道:“干你的活去,这里不用你说话。”又转对那人道,“因本店价廉客官太多,老夫才定下这些陋规。今日经你提醒,打从今日起,就废了此规矩。”
那人见窦公面相甚善,心中大起好感,遂拱手道:“鄙人马周,祖居博州。近日游历京城,身上带钱不多,因惹下这些无谓的口舌。”
窦公拱手道:“不妨,我看客官的面相亦善,你身上就是没钱,也可继续住本店,只要不嫌简陋就好。钱为身外之物,人岂能受钱之累?老夫以前也有困窘之时,今日也算小富。不妨,不妨,你尽管住下。至于店钱,待你将来有了钱还上就是,若没有也无关系,权当老夫有了你这个忘年交。”
马周大为感动,又拱手道:“鄙人感激窦公的盛意,只是若不能付店钱,也不会厚着面皮在这里住下的。唉……”他最后的这声长叹,道出了其心中无尽的苦闷,兼有一分不甘心。
窦公问道:“客官,老夫见你仪表非凡,又是正当年龄。当今朝廷招贤纳士,定有用你之处。”
马周恨恨说道:“人不识才,奈何?”
原来马周生在博州茌平,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剩下孤儿寡母,穷得家徒四壁。然马周生性旷达,幼小时候即不为环境所困,嗜好读书,四岁时能熟背《诗经》《春秋》,一时被乡里传为奇谈。他长大后,因家境贫寒无法入官学或者通过乡贡、会试入仕,然其声名远播,方圆皆称其能。这时,博州官学闻其名将其补为助教。一日。博州刺史达奚恕来此视学,见到马周轻蔑道:“你有如此大名,缘何不考取功名?且你一日未入官学,仅靠读了几卷书就为人师表,是不是有点名不副实?”
达奚恕武人出身,秉性简单,言语又粗,激得马周大怒,当时扭头就走。马周回家后收拾行装,带领老母到了汴州。这里有他一个远亲名为赵仁本,介绍他到浚仪县谋一差使,不巧浚仪县令崔贤是达奚恕行伍时的属下,已经听说了马周的故事。
当时,赵仁本设宴请崔贤,并让马周列席,他在席间求崔贤为马周谋一差使。崔贤听说了马周的名字,乜斜着眼睛说道:“马周?本官听说过你的大名。我的老上官那天曾经提起过你的名字,还说你是一位沽名钓誉之人呢。”
马周听后怒不可遏,他并不回答,而是掂过酒壶,独斟独饮,直饮了一斗八升,让在场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他悠然饮尽壶中的最后一滴酒,然后起身向赵仁本道:“赵兄,小弟谢你盛情。我现在欲往京城,老母就拜托兄长照看了。不出两年,小弟自来迎接老母。”他又转向崔贤道,“崔县令,为人须谦虚,不可太骄横了。我马周今日这里先存下一句话:总有一日,你想求见我而不能。”
崔贤在那里冷笑不已。
此后马周独自披星戴月奔往长安,胸中满怀志气,欲在长安找寻机会。然他到了长安,举目无亲,日子就一日日地过去了,依旧闲居在素居斋。他来的时候,赵仁本曾资助他一些制钱,经这些日子的花费,囊中已所剩无几。
窦公阅人甚多,他一见马周的神情,就知道这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主儿,遂温言道:“客官不可心头太急,须知凡事要慢慢来,也许忽然之间就大显光明呢。你现在来到长安,首要者是先立住脚,再图其他。我看客官谈吐不俗,异日定能发达。眼下之计,还是要谋一差使最好。”
“谢谢窦公的关心,只是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仅仅粗通文墨而已。长安之大,似无立锥之地。”
“老夫想起来了,眼前倒是有一个差使,不知道客官是否愿意屈就?”
“什么差使?”
“中郎将常何府内的管家与老夫相熟,前些日子他让我留意来京的能人。说中郎将前些日子吩咐下来,让府内招些通文墨的门客。”
“门客?就是食客了。我眼下一贫如洗,若有一个吃饭的地方也不错。”马周哈哈一笑,自嘲道。
“客官有所不知。这中郎将眼下可是当今皇帝的红人啊!其府内择人甚严,若你能侥幸得中,亦为幸事。”
这句话让马周心里一动,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遂拱手道:“如此,就相烦窦公引见了。”
“今日已经天晚,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再带你前去。”
窦公果然是一个热心肠之人,第二日巳时,他让人套了一辆车,载着马周向常何府赶去。管家热情地将他们迎入偏堂,先招呼窦公坐下,然后问马周道:“窦公的眼光一向是我很佩服的,只是我府中择人甚严,请来的门客不是吃白饭的。你先说说,你有什么能耐和才干?”
马周昂然道:“鄙人虽为一白丁,倒有几宗好处:一者,能通诗书,兼知文史;二者,能查时事之细微,还算有些见地;三者,能撰文章,有援笔立就之能。只是苦无际遇,所以困窘至今。”马周听了窦公对常何的简略介绍,隐隐觉得此人武人出身,又是当今皇帝的红人,定是想找通文墨的门客以为智囊。所以其答话时,竭力表白自己,并不谦虚。
管家仔细打量马周,半晌不吭声。过了片刻,他起身道:“来这里谋事之人,皆自视才高。这样吧,主人临走时留下一题,你若能答出,回头我自向主人禀报。你若答非所问,我们不用多说。”说完,他到左方文案上取来一卷。他扬起文卷得意地对窦公说道,“窦公,此题来历大非寻常。主人欲挑门客,惜无应试标准。他平素和虞世南学士交好,就找虞学士问询。知道虞学士吗?他号称当朝‘三绝’,一曰博学,二曰文辞,三曰书翰。皇帝的许多文书皆出自他手,名气很大呀。那天主人找到他询问如何选人,虞学士微微一笑,提笔写了数行字递给主人,说道:‘只要有人能将此题对出,即可照收不误。’不瞒你说,这道题至今已经吓退了不少人。”
马周暗暗点头,他早闻虞世南的大名。就见文卷上写有数行大字,其形姿容秀出,内含刚柔,果然自成一体,遂惊叹道:“好字。”
管家将文卷摊在马周面前,说道:“今日不让你品评字体,你可细看题意。”
马周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马周观看了半天,脑海里晃过无数经籍,一时想不起来其出处。管家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上前收起文卷道:“哈哈,看来你也不行,请另寻高就吧。”
马周眼光晃过上面的后两句话,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展颜一笑,说道:“这有何难。”他一眼看见文案上放有笔砚,遂过去提笔写道——
窦公和管家观看马周写字,见其字体流畅遒劲,运笔如行云流水,心中先有了好印象。管家待马周写完,点点头道:“字写得不错,至于你所对题意,我也难解。这样吧,主人现在正随皇帝巡行天下,待他回来,再去询问虞学士。窦公,若主人能选中此人,我定会及时通知你。”
窦公和马周打拱退出了常何府。马周听说常何不在家,心里顿时犯愁:眼下身无分文,如何生计呢?窦公看出了他的心思,宽慰道:“你这些日子先在旅舍等候,就在柜上帮帮忙,干些抄写的活儿。店内的粗茶淡饭,只要你不嫌弃就行。”
马周想不到能够遇到这样一位好人,不禁心存感激,拱手道:“窦公,大恩不言谢。马周他日得意之时,定不敢忘记。”
常何这会儿跟随李世民到了邓州的地界,陈君宾带领属下已经早早地迎候于道旁。李世民那日出了陕州不远,就见张亮率领一干洛阳官吏迎接过来。自此之后,李世民变微服出行为明里巡视,但不允许各地官吏铺排迎送。陈君宾明白李世民的意图,此次出迎仅带领十数人。他们见了李世民,皆跪伏道旁,山呼万岁。
李世民勒马停驻,说道:“陈君宾,你不事招摇,很好。起来吧,替朕前面引路,我们边走边谈。”
陈君宾立起身来,让从人行在最后,然后认镫上马,为李世民引路。他不敢在路中行走,小心翼翼勒着马缰绳溜着路边儿,还让李世民超了自己一个马头。
李世民侧头道:“陈君宾,朕算来有近两年时间没见到你了。想不到你来到邓州,将这里治得花团锦簇。朕前几天夜访风陵渡,在那里听到蒲州百姓颂扬你的功德。朕这次来就想眼见为实,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真本领。”
陈君宾答道:“陛下那日在朝堂之上当众夸了微臣,让臣感激之余更心怀恐惧,总怕办砸了差使。若办坏了事儿,臣个人之罪其实为小,最怕圣上因此蒙羞。所以臣到任后,秉承圣上的治国方略,结合本州情况加以施行,不敢稍有懈怠,方有了一些效果。”
杜如晦等人见陈君宾在这里侃侃而谈且滴水不漏,认为他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李世民说道:“好啊,朕说要眼见为实,此次定逐个查看你的粮仓以及田亩情况。若有半分虚假,朕不会饶你。陈君宾,你其实已经瞒过朕一次,那个隋朝粮仓竟然瞒匿不报,看来你的胆子挺大嘛。不过你最终将之用于百姓,又帮助蒲、虞两州脱厄,也算是将功补过,朕就不追究了。”
陈君宾见李世民果然提起了粮仓之事,起初如五雷轰顶,心想要糟,脑门子上顿时冒出了一层细汗。既而又听见饶了自己,心中的石头方才落了地,颤声道:“陛下,臣那时昧下粮仓,心里装的只是邓州之事。圣上现在饶了臣下,臣心里依旧自责,毕竟那时的心胸忒窄了一些,应该多想天下大事。臣后来所以帮助蒲、虞两州,就是想以此恕去臣的一些罪愆。”
李世民挥挥手,说道:“罢了,此事不用再提。你们不管官职大小,只要心存百姓,不谋一己之私,即是有功。这几年风雨不调,让朕担足了心,难得你一心为百姓,做出了政绩,可谓刺史中的佼佼者。陈君宾,朕看刚才道路两旁的庄稼长势不错,与朕一路行来的情景差不多。依你眼光,今年的收成要好于往年吗?”
“陛下,今春有雨能够播种,看眼前的庄稼长势确实不错,秋收之时应该有一个好年成。只是久旱之后,须防涝灾,时下不可大意。”
李世民大喜,回顾群臣道:“你们都听见了?陈君宾心系农事,虽得意之时,仍旧心怀警惕,他说要谨防涝灾呢。裴卿,朕那日曾听李淳风说过,天象之理大致平衡,久旱之后须防洪涝。你回京后,可嘱户部体察水势,及早防范,要未雨绸缪啊。”
裴矩答道:“臣奉旨。臣今日即送讯儿给水部郎中,让他即时派人巡查天下水势。”
李世民抬头向天,道:“陈卿,时辰不早了。我们今日要赶往你的邓州府衙吗?”
陈君宾遥指前方,只见暮色苍茫之中,可见那里有几处屋宇椽子角,说道:“陛下,前方即是南阳县,这里作为古来南阳郡的治所,屋宇较邓州要好,就请圣上今晚权在这里歇驾。”
李世民点点头,喃喃道:“南阳郡?即是诸葛孔明的躬耕之地了?”
“陛下,南阳县城西北有一处名为卧龙岗,相传是诸葛孔明的躬耕之地。”
李世民停马道:“今日见诸葛孔明故地,使朕又多了一层感慨。如晦、魏卿、温卿,你们现在皆居相位,应该知道诸葛孔明为古之贤相。你们知道他最值得称道的是什么地方吗?”
杜如晦道:“陛下,诸葛孔明能识天下大事,有理政及军事之才,且忠心为主,其优点颇多,实为臣等学习之楷模。”
“不错,诸葛孔明堪为全才。然其为相时最为公平正直,前后人至今不及,其实自汉魏以来,相者仅此一人呀。其在蜀中为丞相,将廖立、李严免官并流于南中。及孔明死,廖立悲泣不已,李严更是悲痛发病而死。陈寿撰《三国志》评论道:‘亮之为政,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廖立、李严以被贬之身对诸葛孔明如此忠心,盖缘于此也。卿等为相,应以诸葛孔明为榜样,待人待事以公平正直为要,如此,则荣登高位,可以长守。”
杜如晦等人答道:“陛下的训诫,臣等定牢记在心。”
李世民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许多大道理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像公平正直,前贤多有论述。《尚书》云:‘无偏无党,王道****。无党无偏,王道平平。’孔子说过:‘举直错诸枉,则民服。’惜多少年代,以平直理政之相者寥寥无几。如晦、魏卿、温卿,你们个人性格不同,然办事有公平正直之风。朕用你们为相,其实也是看重此点,希望你们做得更好。”
李世民此言非虚,现在能到政事堂议事之人中,房玄龄、杜如晦多年随同李世民办事,能从大局着眼,行事以公平为要;魏徵、王珪、温彦博谏官出身,谋事行事也以公平为尺;至于长孙无忌、萧瑀、陈叔达虽然谋事的眼光有限,毕竟和李家渊源颇深,能够把握大节。
李世民拍了一下马,众人又开始缓缓前行。他沉吟片刻,对众人道:“朝中大臣中,还有一个戴胄最是公平正直,让他主持大理寺,朕很放心。惜其学术甚浅,不通经史,若让他再处大任就有些勉强了。”
魏徵自从到李世民身边办事以来,越来越感觉这位年轻的皇帝有许多过人之处。如其用人,经过几番调整,恰到好处发挥了个人的长处,可谓知人善任。李世民有句名言,叫作“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所谓人才,自然会有自己的短处,如果用求全责备的眼光来看他,势必没有一个人才。李世民刚才提到了戴胄,在其身上即是舍其短用其长。同样,李世民责怪房玄龄和杜如晦不可陷身尚书省的事务堆里,也是看到这两人不善于理狱和处置杂务琐事,而让他们超脱出来,将精力放在选拔人才和处置军国大事上。
李世民又侧头对陈君宾道:“陈卿,你也不错。邓州虽小,然在你的治理之下欣欣向荣。朕此次核查据实,定向诸州推荐你的做法。”
陈君宾听了他们君臣之间的谈论,感到他们时刻以天下事为重,虽闲言碎语,皆是忧劳国事,语关宏旨,不禁心怀鼓**。突然听到李世民赞扬自己,竟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魏徵这时说道:“陛下,诸葛孔明佐刘备获天下三分之一,后又辅佐幼主理政,其功大焉。然其聪明绝顶,忠心为要,还是疏忽了一件事儿。”
李世民知道魏徵善于思虑,其观点往往独树一帜,颇感兴趣地停马道:“魏卿请讲,朕洗耳恭听。”
“记得当时蜀中有言,叫作‘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司马懿在箕谷阵前听说诸葛孔明谋虑太细,日食渐减,叹其‘思虑如此,焉得不亡’!诸葛孔明傲视当世,事必躬亲,以一人之能决天下之务,遂使人才压抑,无后续之才。相比而言,曹操善拢人物,所谓曹魏势大,即因其人物众多的缘故也。”
众人一听,觉得魏徵的观点很新颖。要知道陈寿的《三国志》中,对诸葛孔明的溢美之词多,而讽言少,就是在坊间传说中,其也是一个完人。曹操的形象就不太妙,给人一种“奸雄”的印象。李世民品咂半天,点点头道:“魏卿说得有理。天下之大,岂因一人而兴废?看来这治国之事,君臣都重要。若使朝政万代平安更替,须保持制度如一,且人才辈出。魏卿,是不是这个理儿?”
“陛下举一反三,臣莫能及。”
“哈哈,你又谦虚了不是?陈卿,魏卿刚才说的话对你也有用处。邓州以往凋敝,你来主政后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思其功主要缘于你个人的能力。然你的数招使完,再无新招,若再骄傲自满,不纳群言,则邓州至多维持目前状态,弄不好还要落后。或者,你在任上压抑人才,下属只会唯唯诺诺,不会寻思新意,朕若将你调往别处,这里岂不糟糕了?”
陈君宾拱手道:“臣不敢。臣今日听了圣上的旨意,茅塞顿开,此后定默识体察,以有进步。”
一群人走走停停,眼前的暮色更浓,不觉已到南阳城边。刘铁立率人手擎火把,跪在道旁迎候,将李世民等人送入早已洒扫干净的馆驿。李世民此次出行,一路上皆骑马行走,且带从人甚少。他每到一处,皆在官家所备的馆驿里居住。这与隋炀帝昔日行幸天下时的排场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隋炀帝出行之前,有司要为之细细筹划,居处停驻在事先修好的离宫别殿内,其规制和器物皆依京城中宫殿体例,更有妃嫔随侍。
李世民此次到邓州,陈君宾大略计算了其到来的时辰,让刘铁立洒扫南阳馆驿以为居住。刘铁立大为不解,问道:“圣上能在这等地方居住吗?”
陈君宾瞪了他一眼:“我听京中之人说,圣上近来出行皆在馆驿居住。且邓州方圆数百里以内,没有一处离宫,难道让圣上露宿野外?”
第二日,陈君宾领着李世民一干人到各县巡视,李世民见田间遍立水车,遂问究竟,陈君宾据实以告。李世民感叹道:“记得以前有人说过人定胜天,按说这自然之势非人力可改,说什么也难以胜天的。不过利用自然之势,因势利导,还是能起到一些作用的。陈卿为抗旱多造水车,即为一例。”
李世民到了各处义仓,亲入仓房,细细查看其中的存粮。就见仓中储满粮食,谷粟粒粒饱满,成色甚新,显是新粮。他们骑马行走的时候,李世民看见房舍即拨马过去,然后下马询问。见百姓家中粮食堆满谷仓,百姓眉眼之间洋溢着笑意,开口即颂扬官府的恩德。如此数番下来,李世民方信其真,遂对众人说道:“眼见为实,看来以前对邓州的赞扬是对的。陈卿,朕亲眼看过之后,心里才真正有了底儿。”他又对魏徵说道,“魏卿,贞观前夕你与封德彝等人辩论,说若对民施行教化,三年即可实现大治。现在已近三年,看来离大治之日还有些距离。不过今日看了邓州的境况,若今后各州都像这样,离大治之日并不远啊!”
魏徵答道:“陛下,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天下大乱之后若图大治,正如病去一样须徐徐为之。臣当日与封德彝辩论,为图说服力,将有些话儿说得满了——这是臣之罪。”
“卿有何罪?封德彝等人当时要以强权治理国家,你坚持用教化手段,甚合朕意。那时定下的‘抚民以静,唯重教化’治国方略,实为大功一件。至于实现天下大治需几年,并不重要。朕今日带你们看了邓州,即见天下大治的端倪。”
群臣纷纷恭维。
李世民转对陈君宾笑道:“陈卿,你治理好了邓州,不仅邓州百姓说你好,朕也夸你——你实为天下诸州树立了典范。你这些日子,定是欢喜得很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就是做梦也没有烦心事儿。朕说对了吧?”
陈君宾禀道:“烦心事有。陛下,臣于邓州之事,已经驾轻就熟,并不烦心。然年初之后,襄州尉迟刺史来邓州府衙两次,辱骂臣沽名钓誉,说臣一心周济蒲、虞两州,却对襄州百姓不管不顾,让臣实在委屈。”
他详细将与尉迟敬德吵闹的事儿说了一遍,李世民听后并无明确表示,淡淡地说道:“陈卿,此为小事一件,朕让尉迟敬德今后不来烦你。你如此行事很好,朕支持你。”他转对房玄龄道,“敬德现在应该已到邓州,今晚要责其一番。”
按照行程安排,李世民一行今晚要在邓州治所居住。此时日已西斜,眼见就到了地方。果然,就见尉迟敬德恭恭敬敬候在路旁,见李世民到来,他“扑通”一声跪地,哽咽道:“陛下,臣尉迟恭见驾。听说圣上巡幸至此,臣已激动多日,陛下让臣想得好苦。”
李世民看着地上尉迟敬德那颤动的头顶,心中想起了以前征战时的情景,不禁柔情顿生,唤道:“敬德,起来吧,随朕入城。朕也时时记挂着你呀。”
是夜陈君宾采来山野果蔬,捉来白条鱼儿,宰杀家养鸡鸭,为众人奉上数桌筵席。众人食之觉得滋味地道,皆交口称赞,李世民也很高兴,笑道:“陈卿,你做了农夫不打紧。若天下刺史皆学你样,人人忙于耕田养鸡,传之后世,定会笑朕。朝廷官吏各有职责,朕却让你们成了农夫,是朕不明,不会识人用人啊。”
陈君宾道:“臣当初脑子一热,因出此下策,没想到还是让圣上蒙羞了。待过了这一段非常时期,臣定当恢复常制,专心升衙办事。”
李世民摇手道:“为人为事不可泥古不化,只要能取得好效果,何必要中规中矩?如晦、敬德随朕征战多年,知道朕作为主帅,往往轻骑向重兵处杀入。李药师多次劝朕不可如此,然朕每战皆胜,此法虽然不合兵法,亦非下策。敬德,你来了襄州怎么变了性子,缘何不吃酒又食菜不多?好像满怀心事。”
尉迟敬德答道:“陛下说起征战之事,让臣热血沸腾。圣上啊,最好还是替臣找一个打仗的活儿。臣只有到了战场之上,方能精神焕发,浑身是劲。若让继续当这劳什子州官,臣实在提不起精神。”
“胡说。若天下整天打仗,岂是你我之愿?敬德,打仗是不得已的法子,朕现在经常说要抚民以静,无非因为以前打仗太多。缔造太平之世,方是我们君臣之愿,百姓之福。”
杜如晦看到尉迟敬德那难堪的样子,心想此人不识大势,满脑子尽是征战之事,遂说道:“敬德,圣上这些日子鞍马劳顿,有话明日再说,大家及早散了吧,好让圣上早点休息。”
李世民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朕确实有些劳乏了。敬德,朕此次不去襄州,你明日一早候着,朕找你有话说。”
尉迟敬德一夜没睡好,天未放亮,他就早早地来到李世民的舍前等候。尉迟敬德知道李世民有晨练的习惯,想在其身边护卫一番。
过了片刻,就见屋内有灯张起,随后两扇门“吱呀”一声洞开,李世民手握长剑健步走了出来。尉迟敬德趋前几步,说道:“陛下,臣尉迟恭特来护驾。”
李世民见尉迟敬德这么早就赶了过来,不免惊讶道:“你这黑子,现在已为一方大员,朕还能用你护驾吗?你且在一旁候着,朕练毕后再找你说话。”
依旧是矫健的身姿,依旧是虎虎生威的达摩剑法,尉迟敬德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在微光中起舞,不由得心里赞叹:李世民虽然当了皇帝,功夫却丝毫不减当年。
看到李世民持剑收势,尉迟敬德轻移了几步,恭维道:“臣观圣上的功夫愈益炉火纯青,圣上此次出巡虽用护卫不多,蟊贼却也难以近身啊。”
李世民抹了一把头上的细汗,将长剑归入剑鞘,说道:“嗯,看来你嘴皮子上的功夫,这些年还是有所长进的。”
“臣笨嘴拙舌,何劳圣上夸奖。”
“非也。朕听说你到邓州府衙,将陈君宾骂得张口结舌。要知道陈君宾为多年的吏员,他嘴皮子上的功夫应该不差,然被你骂倒,难道你没有长进吗?”
尉迟敬德听出了李世民话里含有讽刺之意,不禁一丝羞色上脸,辩解道:“陛下,这陈君宾老儿实在可气。他明明知道襄州遭灾,这么近的地儿他不帮助,反而伸手救援蒲州、虞州。他这样做,明摆着是想向陛下邀功,其心可诛啊。”
“哼,朕仅仅知道襄州和邓州水土相似,又是邻居。缘何邓州百姓安居乐业,且有余粮援助他州,而你襄州百姓却吃不饱肚子,还要你厚着脸皮来乞讨?”
“臣非来乞讨,只是想说一个理儿。”
“不是乞讨又是什么?人家不给,你就跳脚大骂。敬德,你以前的功劳,朕会牢记在心。然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你不能躺在以前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刺史是干什么活儿的?他的职责是要让百姓吃饱肚子,有田种。若论打仗,陈君宾不是你对手,然论理政兴农,你绝对不及陈君宾,此事今后不许再提。你即日回到襄州,好好学着陈君宾的法儿,将诸事做细。打从今日起,你若诚心找陈君宾请教,朕准你再来邓州;若是想滋事,此生不许踏上邓州的地界。”
尉迟敬德见李世民愈发变得声色俱厉起来,遂一迭声道:“臣遵旨。”
李世民转而柔声道:“能遵旨就好。敬德,朕记得你的功劳,然看你这些年的作为,心里实在酸楚。你回襄州后,要好好闭门思过。”
尉迟敬德低头领旨。
早膳后,李世民一行人欲返京,陈君宾和尉迟敬德将之送出北门,然后恭送他们上马,目送其驰远。看到李世民已经离开,尉迟敬德扭头就走,将陈君宾的招呼远远地抛在身后。
李世民为节省路途时间,不愿意从原路返回,而是沿着丹水西北而行,再向前越过终南山直接奔往长安。此行道路狭窄,途中急流、危崖遍布。常何见道路凶险,疑其中有山贼出没,苦苦劝说李世民从原路返回。李世民不听,慷慨说道:“当初平定杨文干之乱,朕日夜兼程奔赴庆州,路途凶险倍于今日,那时尚且不惧,眼前之路又算什么?”
他们改行此路,少了官府支应,境况很是艰难。杜如晦、魏徵以往多从军征,行来不觉困苦,只是苦了温彦博、裴矩两人。他们两人一直在京城中居住做官,出行皆有沿途官府照应,何尝有如此困苦的时候。然皇帝能走,他们只好咬紧牙关,硬撑下去。
行进途中,李世民对杜如晦谈起尉迟敬德之事:“如晦,敬德到了襄州,其骄横的脾性改变不多。你看,为了一点粮食就找到陈君宾大吵大闹,换了别人他敢吗?”
杜如晦叹了一口气,说道:“敬德原来挺好,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简直看不出他以前的一点影子。陛下,敬德溥天之下仅惧怕一人。”
李世民点点头,沉吟道:“不错,他就怕朕一人。看他现在的作为,委实令人恼火。可是,那日他伏在面前落泪,朕的心一下子又软了。朕知道,敬德当时的神情不是假装出来的,那是真情。唉,想起往事,朕实在不愿意责怪他。”
“陛下,敬德如今远离京城,少了圣上的约束,他在地方定是一言九鼎。如此一来,其治下好就极好,差就极差。想起那襄州的数万百姓,如今正是困苦时候,亟须一位如陈君宾这样的好刺史啊。”
“是啊。朕以前觉得京官居于中枢之地,最为重要,务必要选好人。现在看来,外官也不能轻易委之。若州县有一个如陈君宾这样的好官,则百姓蒙其利;若碰上一个昏聩之人,则百姓定受其荼毒。敬德虽忠君直率,然他没有治事能力,看他在襄州的境况,定然算不上一个好官。如晦,你回京后帮助敬德选一个位置,让他回京,另派襄州刺史。”
“臣遵旨。”
李世民仰头观看两侧山水,喃喃道:“公平正直?”然后复对杜如晦道,“如晦,看样子人皆有私啊。像朕对敬德,为何就是硬不起心肠?”
“敬德有大功于国,圣上这样对他,足见拳拳关爱之心。臣定将圣上这份心思告知敬德,让他幡然悔悟,今后不可再做乖张之事。臣等随侍陛下日久,既知圣上有如此关爱心怀,便应当谦虚谨慎,努力办事才是。若再起狂妄之心,则无颜面对圣上。”
“就是这个意思,你对敬德说吧。”
常何回京后,管家将马周的那份答卷交给他。常何略看了一眼,不明其意,不耐烦地说道:“我有些乏了,待过些日子,抽空再找虞先生品评。”如此,马周的事儿又被搁了下来。马周多亏遇到窦公,才有了一方容身之地。他在店里整日望眼欲穿,渴望常府早日来人。然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那边杳无音信。
李世民回到京城,二路番使正在那里等候。一路是突利可汗的使者,另一路是西突厥的使者。鸿胪卿唐俭在李世民回京的第二日奏明此事,李世民让突利可汗的使者先来。
那名使者见了李世民,先行跪拜礼,然后起身说道:“陛下,大汗差小人来向陛下请旨。如今颉利攻打甚紧,请陛下发兵救援。”
李世民心里一震:突利和颉利果然真刀实枪干起来了。
原来突利那日遭到颉利的殴打和禁闭后,认为受到了奇耻大辱,又想东突厥现在众叛亲离,哀鸿遍野,就起了脱离颉利的念头。颉利为了扑灭各地的反叛部落,又屡屡向突利征兵。突利一开始采取了软抗的法子,不与颉利照面,以各种借口不听他的号令。如此三番五次,颉利明白了突利的想法,遂罢攻其他部落,集合重兵扑向突利。
李世民听完来使的诉说,沉吟不言,挥手让唐俭将其带回驿所内等候。随后,召来房玄龄、杜如晦、李靖等人议论这件事情。
待众人来到,李世民将突利来使之意向大家说了一遍,然后道:“朕与突利为兄弟,其现在有难,不可不救。然朕与颉利亦有渭水便桥之盟,这如何是好?”
杜如晦的态度很明确:“陛下,戎狄无信,所盟所约是当不得真的。现在突利来求救,则其今后势必臣服我朝。臣以为可以发兵救援突利,联手将颉利灭亡。如今时机光顾我朝,稍纵即逝,若不加利用,今后将后悔莫及。”
李世民不置可否,说道:“如晦善断,须玄龄之谋。如晦,且先听听玄龄的主意,你再判断。”
房玄龄想了一下,觉得此事头绪太多,一时不好下评语,遂斟章酌句道:“陛下以前说过,这东突厥多年欺凌我国,如今势衰,确实有可取之道。且颉利和突利相攻,也有可乘之机。要说将他们两人相比,臣的心思要偏向突利一些。然突利实力比不上颉利,若其相攻日久,突利如落败,则颉利依旧控制漠北,非臣所愿。只是眼下农事未复,再起兵事,怕又扰劳天下,与陛下以静抚民之愿不符。”
李靖揣摩李世民的真实意思,觉得眼前刚刚度过灾年,正是恢复生机的关键时刻,他不会因为与突利盟为兄弟而妄动刀兵。颉利与突利相攻,结果肯定是突利落败,但同时也能消耗颉利的力量,战事之后也会进一步激发各种矛盾,这正是李世民愿意看到的结果。李世民作为一个在逆境中夺取皇位的新皇帝,若不明白大势以及掌握各种时机,则难登皇帝位。李靖正在这里默默思索,就见李世民投来探询的目光,他不等李世民开口,急忙奏道:“陛下,臣以为现在不宜援助突利。一者,陛下与颉利、突利皆有盟约,援其任何一方,即为背盟,有损名声;二者,颉利和突利兄弟相攻,为其内乱,陛下若贸然插手,会招致突厥民众的怨言。臣以为,我朝对其两不相帮才好。”
李靖果然猜中了李世民的心事。李世民认为东突厥内乱刚刚开了个头,远非到了彻底混乱的地步,眼下颉利和突利的势力最强,他们刀兵相见,定能大伤东突厥的元气。李靖所奏与自己想法相合,定是也看到了这一点。李世民眼光晃过李靖、房玄龄、杜如晦三人,觉得这三人才具超卓,然在兵法玄机方面,李靖又优于他们。房玄龄、杜如晦才具出众,此生也定会忠心辅佐自己,他们能力越强,李世民心中越喜。至于对李靖,李世民的心中透着矛盾。当初自己与李建成相争时,明对其问计,其实是想将他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孰料李靖推辞,来了个两不相帮,这使李世民一直耿耿于怀,见面时虽亲热呼其为“药师兄”,然内心里实在难有与房玄龄等人的情分。李世民潜意识中认为,臣子能力越强,若不对自己忠心,则越危险。
李靖并不知道李世民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继续奏道:“陛下,臣想突利既来求援,可告之实情,若其势衰而来投奔,陛下答应收留即可。这样,也不失一番兄弟之情。”
李世民收回心思,点头道:“药师兄所言甚是有理,玄龄、如晦,你们以为如何?”
房玄龄和杜如晦听了李靖所言,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两不相帮,皆不背盟,让东突厥内部继续纷争,以耗其势,然后坐收渔利。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李世民感叹道:“唉,想当初突厥强盛之时,其控弦百万,欺凌华夏,无人敢挡。其骄恣无道,自失民心,才会势衰如此。突利现在来求援,朕的心里又喜又惧。喜的是突厥自此衰微,无暇来入侵我国,边境从此得安。然朕若他日无道,也会落个如颉利这样的下场,岂不可惧?你们随朕身边,要随时举谏以匡缺失,不能让朕重蹈颉利的覆辙啊。”
李靖奏道:“陛下即位以来,臣下如魏徵、王珪、戴胄等人犯颜直谏,开贞观新政之风,群臣慕之效之,皆在各自职位上兢兢业业,查漏补缺。今日陛下召臣等来议事,其实是想善纳人言,兼听则明,将大计行得更完善。如此,陛下定能克成一代大业。”
李世民微微一笑:“药师兄,你说出这样的话,让朕听得很舒服。然朕听这样的话多了,也会骄傲起来。到那个时候,也有可惧之处呢。”
李靖见李世民说出这样的话,知道他的脑子十分清醒,遂拱手道:“臣谨记圣上训诫。”
“罢了,我们不提这个话题。药师兄,颉利那边的事儿你要盯紧,且看他与突利相斗的结果。朕既然答应突利可以入国庇身,你可嘱李大亮等人注意其战事进程,万一突利抵挡不住,要派人去接应。”
突利的来使怏怏而归,突利闻讯心如死灰。面对颉利的攻势,他别无选择,只好竭力抵挡。这样支撑了半个月,眼见抵挡不住,突利便在一个黑夜里率领家人和亲随狂奔至马邑。李大亮已在这里等候多时,将他接入城来并送往长安。
西突厥的来使却是两拨,一路为莫贺咄侯突利俟毗可汗所派,另一路为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所使。他们来京的目的很明确,即是向唐朝请婚。
西突厥当时控制着东起金山,西至咸海,北起夷播海,南达葱岭的广大区域,其中辖有高昌、焉耆、龟兹、疏勒、千泉、安国、康国、吐火罗等数十个附属国。西突厥王庭设在伊列河的上游,一直由统叶护可汗坐镇。某一日,统叶护可汗的伯父起兵,混乱中杀了统叶护可汗然后自立,是为莫贺咄侯突利俟毗可汗。统叶护可汗的儿子被人拥戴,是为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这样,西突厥由此分成两派,他们征战不息,一时分不出高低来。为了增强势力,两派不约而同想与唐朝联姻,以提高自己的地位。
西突厥此次派来两路人马求婚,李世民断然不与。他召来两路来使说道:“如今你们互相攻伐,则君臣未定,朕无法许配两家。”他转而当起了和事佬,“你们归去后,可致言可汗,就说朕的意思,让他们各守自己的地盘,勿复相攻。”
两路来使无功而返,他们将李世民的话分别转述给两可汗,然没有起到一点作用。两派相攻更急,无止无休。看见头领自顾不暇,西突厥的属国渐渐不向他们称臣纳贡,各自谨守属地,自成一统。
常何那日见到虞世南,忽然想起马周答题之事,急忙从身上掏出答题递了过去,说道:“虞先生,你的这道题难倒了许多人,现在总算有人敢答了,请你品评。”
虞世南接过答题,先说道:“嗯,此人的字写得不错,极有风骨。”待他细看了马周的答题,颜色顿改,抬头沉吟。
常何见状,问道:“怎么?难道他答非所问吗?”
虞世南摇摇头:“非也。我想不透草莽之中竟然有如此机敏之人。常将军,我这题用两个僻字为引,其实没有什么一定的答案。此人以《周穆王传》为对,飘逸之中又见扎实,实敏达博学之极也。”
虞世南在那里咬文嚼字,常何听不懂也弄不明白,遂着急地问道:“听虞先生的意思,这人还算有才?”
“你不过觅一门客而已,岂止有才?常将军,你访得此人之后,可将他引来与我见一面,届时我再试其真伪。”
管家奉常何之令找到窦公,让其找到马周。马周正伏在柜上忙忙碌碌抄写,竟然没有看见窦公和管家来到面前。
窦公轻声唤道:“马先生,常将军已回府,让管家来请你相见呢。”
马周这些日子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灰暗,心想京城之大,竟无自己立锥之地,自己满腹经纶,却无机缘显露。为谋一门客就如此艰难,何谈其他呢?这几日,马周懒得连胡须都不想刮,蓬头垢面的,更显落拓。
管家显然也注意到此点,说道:“你若以这般面貌去见主人,不妥。这样吧,我且在这里稍待片刻,你快去刮刮胡须,再换一套干净的衣衫出来。”
马周感激遇到眼前这两位好人,遂遵嘱入内换洗一番。
马周跟着管家入了常何府,管家入内禀报,片刻出来说道:“主人正在堂上与韦大夫说话,你先在这里候着。”
管家所说的韦大夫,即是当朝的谏议大夫韦挺。韦挺与常何以前皆在东宫,两人相处得很是融洽,两人其间虽经过不少波折,现在终于又一殿为臣,这份友谊一直保持了下来。
马周一直在堂前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观其神色,前面那人自是来访的韦大夫,后面那人剑眉大眼,一身英气,定是本宅的主人常何。
常何走到马周的身边停了下来,问管家道:“这位即是马周了?”
管家点头称是。
已走过去的韦挺扭过头来,仔细打量了马周一眼,笑道:“常兄弟,你怎么也附庸风雅起来?要找什么门客?哈哈,你要找门客也要找一些有真本领的才是。像眼前这位,定是从街上随便寻来的吧?”
“不,韦兄。这人还是有才华的,已经得到虞先生的首肯。”
韦挺又是哈哈一笑,提脚就走,边走边说道:“你在街上能寻来什么宝贝?要我说,你还不如让国子监帮你随便寻一个,这样才令人放心。哈哈,你别是想图便宜吧!”常何将韦挺送出门外,那边的马周听了韦挺之语,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双眼里充满了怒火,双拳不由得捏了起来。
管家也觉得韦挺的话太刺耳,宽慰道:“马先生别多心,韦大夫一直是快人快语的脾气,并没什么恶意。”
马周已经得知了韦挺的来历,冷冷地说道:“如此之人,还能居于谏议大夫之列?”
说话间,常何已经转身回来,他对马周点点头,说道:“你既然得到虞先生的首肯,那是不会错的,就留下来吧。管家,你先帮马先生安顿一下,然后再领来见我。”
这样,马周就当了常何的门客。此后数日,马周每每想起韦挺那蔑视的神色,心中愤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