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太极殿日勉群臣 风陵渡夜访旅客(1 / 1)

李渊受尊为太上皇,日日居于太极宫内。宫内山水依旧,嫔妃簇拥如云,然李渊行止仅限于宫墙以内。这样日复一日,李渊心情愁闷,不免溢于言表。

李渊以往到海池里**舟的嗜好,近来已**然无存,转而爱上蹴鞠的游戏。

李渊令嫔妃及宫女组成蹴鞠队伍,然后在太极殿前的一块草场上设立了逑场。每至申时,李渊一身短装,率领一帮明艳妇人下场厮杀。李渊年龄已六十有余,然他毕竟为男人,较之女人要迅捷许多。其得逑后左盘右带,然后凌空一脚,气逑直飞网窝。他置身于女人丛中,鼻闻香汗阵阵,耳听娇喘声声,再享受胜利的快乐,其中的美妙难用言语表达。

李渊这日玩过蹴鞠,回殿沐浴一番,用手抚摸自己的皮肤,感觉很有弹性。经过温水的浸润之后,肤色变得红润。那一刻,李渊忽然感到一阵极度的失落:自己的身体保持得不错,然已被早早地结束皇帝的命运。现在虽名为太上皇,然如同软禁一般。说白了,今后要数着指头在这庭院之中打发自己的余生,无异于苟延残喘。

李渊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坏,脸色也随之阴沉下来。

侍候他的嫔妃和宫女见惯了李渊的这种表情,依旧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只要不极度招惹他就行。李渊以前待人本来就很随便,现在失了皇权,周围人自然又少了一层敬畏,彼此之间少了不少礼套,大家都随便起来。李渊独自斜倚在胡**,一缕夕阳透过窗缝正好照在他脸的下方,因其神情阴沉,更显其脸色枯槁。

李世民这时进入殿来,因其脚步既大又快,宦者甚至来不及通报李渊。李世民见李渊一人斜倚在胡**,周围的宫女和宦者各忙各的事儿,无人在其身边侍候,不由得心生怒火。他强压火气走到李渊面前,禀道:“父皇,二郎特来觐见。”

李渊缓缓地睁开眼睛,说道:“二郎来了,你坐下吧。”

李世民一扭脸,对跟随而来的侯君集说道:“你去,带人将这帮无规无矩的奴婢们拿下。再好好问问他们,缘何在太上皇面前不懂规矩?”

李渊听说要办身边的宦者和宫女之罪,急忙摇手道:“二郎不可这样做,他们这样皆是听我的吩咐。你若办了他们,还不如把我办了呢。”

李世民听出了李渊话中的怨怼之意,遂又对侯君集道:“太上皇既这样说,就先饶了这帮奴婢,让内侍省来此训诫一番即可。”

李世民见李渊闷闷不乐,遂换颜转话题道:“父皇,二郎今日来是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那朔方的梁师都为颉利的走狗日久,终于让柴嗣昌领兵将之消灭。”

李渊显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他欠起身子问道:“梁师都果然被灭了?此人一倒,颉利在南边再无响应之人。还有,从此国内再无割据诸侯。二郎,梁师都实为我多年的一块心病啊。嗣昌此次领兵剿他,最后是将他生擒还是诛杀?”

“这厮最后让自己人给杀死了。那日柴嗣昌领兵围了朔方,又悄悄派薛万彻领兵三万在突厥援兵的来路上设伏。薛万彻果然大破突厥援军,这个消息传入朔方城内,梁师都及其手下不免沮丧。这样又过了数日,朔方城中眼见粮尽,其内部原来就互相猜忌,现在又忧自身之安危,愈发纷乱。梁师都内忧外困,难以弹压众人,梁师都的从父弟梁洛仁率人杀入梁师都住宅,将其一门杀尽,然后开城门向柴嗣昌投降。如此,朔方城从此归了我朝。”

“梁师都被灭,颉利有什么反应?”

“他如今自顾不暇,哪儿有心思再管梁师都的事儿。”李世民接着又将东突厥的现状简略叙述了一遍。

李渊听完,从胡床椅上立起身来,在殿内踱步,边走边说道:“好呀,颉利也有今天。二郎,知道我这些年的最大心病是什么吗?”

“儿臣不知。”

“就是东突厥仗势欺凌我国!当初我在太原起兵,迫于形势向东突厥称臣,且年年向其纳贡。我每每想起这件事来,就感到无比耻辱。唉,那时启民可汗势衰来投,隋文帝将夏、胜两州的水草肥美之地拨给其用,孰料中国内乱势衰,这突厥难掩其狼子野心,竟然不念原来的好处,顿时翻脸。我这些年,日日想着国势强大之后,再找东突厥算账。二郎,如今我已退位,这块心病要由你来医了。”

李世民也立起身来,坚定说道:“看东突厥现在的光景,难以支撑到三年以后。儿臣定辅佐父皇,数年内摘除心病,大家都扬眉吐气起来。”

李渊又复坐下,悠悠说道:“二郎,我今后想的是如何休闲享福,至于军国大事,那是一点都操不上心了。你主政以来,迭遭荒年,为近年来的最差年景。然你能抚民以静,使百姓休养生息,这一点比我做得好。我听说你厘改吏治,裁撤冗员,选贤任能,从谏如流,甚感欣慰。二郎,我不想说过头之话,假以时日,你定能成为一代贤君。”

李渊性格简慢,晚年之后耽于声乐,执政荒弛。然他作为开国之君,毕竟很有见识,此番评价李世民的话可谓恰如其分,又很中肯。李世民听后大为感动,颤声道:“父皇如此夸奖,二郎实在有愧。儿臣主政以来,唯思先祖之英烈,不敢稍有懈怠。”

李渊挥挥手,说道:“罢了,二郎。你的能耐我知道,今后如何理国,其实不用我多说。嗯,眼下倒有一件事儿,我已想过多次,该是办一办的时候了。”

“父皇交办的事儿,儿臣定当遵循。”

“你一心奉孝,一直不同意到太极殿理政,我知你的这番孝心。可那东宫毕竟窄狭,须知大国之朝要显威仪,你该是搬过来的时候了。”

李世民即位之后,李渊多次要求搬出太极宫让李世民移入。李世民思来想去,觉得将李渊撵出去,天下之人定会说自己太性急,便执意不肯。事情就这样耽搁了下来,一晃已经两年有余。李渊今日旧话重提,李世民当然不会答应。他恳切地说道:“父皇,太上皇理应居于此殿。东宫虽小亦有腾挪之地,儿臣觉得很好。且父皇居此,儿臣可就近时时来问询,很是方便,以不动为好。”

李渊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然我在这里又住了两年有余,已经顾了各方的颜面,你不用再争了。我名为太上皇,其实为一乡间老翁而已,日日居于此深宫之中,感觉很郁闷。我想好了一个地方,就是家乡武功县的庆善宫。我想到那里居住,可以自由自在,又有乡间野趣,强似这里百倍。对了,我上次嘱咐你修缮一番,现在已经完工了吗?”

“儿臣已经遵嘱备好木料,正在修缮的时候,被魏徵发现。他谏现在不宜大动土木,事情就停了下来。”

“这个该死的魏徵,我的家事还要他来伸手管吗?”

就是庆善宫已修缮完好,李世民也不会让李渊去住的。事情很明白,自己当了皇帝,却让老子离开京城到乡间居住,传至天下不知人们又会说什么。他还有更深的一层考虑,就是自己取得皇位并非靠正道,万一有人到庆善宫控制李渊来反对自己,则天下人不明所以,那是很麻烦的事情。想到这里,李世民安慰道:“魏徵所谏亦有道理,眼下之势,确实不宜大动土木。父皇多次说过,要安定天下,务以隋炀帝之行为鉴戒。这样吧,待过些日子,等到年成好的时候,儿臣在宫城以北专为父皇起造新宫殿,可名为永安宫,届时请父皇动迁入住。”

李渊认为时间太长,坚决不同意,他思索一下说道:“二郎,你搬入了东宫,弘义宫就空了下来。那处宅子新修不久,还是你攻下洛阳后我专为你起造的。嗯,就这样吧,我搬入弘义宫居住,你不可再拦阻。”

李世民见李渊意志坚定,只好答应。

李世民临行之时,李渊唤住了他,说道:“二郎,我听说裴寂因犯事儿出京。按说此事我不宜再问,然我好念旧情,你是知道的。我们李家取得天下,裴寂功不可没。若其罪恶不大,给他留条活路最好。”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父皇的心意,儿子明白。那裴寂近来在京闲极生事,让他出京只是稍做惩戒。待过上一段时间,儿子自会召他回京的。”

李世民回东宫后即召殿中监,让他立即安排修缮弘义宫。他以前碍于名声,不肯马上将李渊迁出太极宫,怕有人说自己的闲话。其实心中也想早日到太极殿理政,因为东宫毕竟显得窄狭。他对殿中监说道:“弘义宫修缮之后,可更名为大安宫,以示奉养太上皇之意。朕以前在那里居住过,知道其宫室规模与太上皇的规制不合。此为权宜之计,长远来说,须另择地为太上皇营造新宫。朕想好了,可在宫城之东北建设永安宫,那里地势较高,气候适宜,最适合太上皇居住。只是现在国库空虚,一时无力建造,可数年后再动工,但你们现在就要着手绘制宫殿图样。”

殿中监唯唯答应。

李世民接着说道:“太上皇迁出宫城之后,原太极宫内不得增加一砖一瓦,将之清扫一番即可。如今国家正是困顿之时,为太上皇修缮宫室,别人会说这是朕的孝心。若再对太极宫修缮一番,即是奢费了。”

过了一个月,李渊搬出宫城迁入大安宫。李世民令袁天罡择良辰吉时,以选定迁入太极宫的时辰。袁天罡欲按礼仪准备一次隆重的庆典,李世民不许,说道:“仅仅换一个宫殿行朝会之事,要那么多的虚礼干吗?只要选好时辰,其他的就不要备了。”

是日朝会之前,文武官员静静地等候。既而良辰已到,他们按班谒见。太极殿较之东宫毕竟阔大许多,就见文武官员五品以上,分文、武两方站列,其中又按班序排列为一品班、二品班、三品班、四品班、五品班。即使如此站列,殿内也并不显得拥挤,场面疏密有度。这时,李世民入殿升入御座,百官依序开始奏事。

待奏事完毕,场内一时出现了静寂。李世民眼望群臣,缓缓地说道:“朕今日与众卿一起到此殿议事,按说也很寻常。然朕到了一个新场所,就想有所变革。算来朕即位,已两年有余,每每朝会之时,皆按规定班序及仪制理政。朕一开始还觉得新鲜,现在却感到有些乏味了。”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今日为何说出这般话。要知道朝会是最严肃的场面,难道他要日日变换花样不成?

李世民的御座左前案上,一般会放着两摞纸套:一摞是朝廷欲颁布的诏制,一摞是臣下的奏章。李世民立起身来走到案前,顺手翻了一下,然后问道:“玄龄,记得旧制中有‘五花判事’一说,是不是?”

房玄龄出班答道:“是。”遂将“五花判事”的内容说了一遍。

原来前朝中为防止诏令中的漏洞,诏敕由中书省拟好之后,由六名中书舍人先行阅读,他们各执其见,将其意见杂署于其上,即名之为“五花判事”。其后,再由中书令和中书侍郎会审,交由门下省审查。诏敕到了门下省,由其给事中和黄门侍郎驳正之,再返回中书省修改。如此,可以保证诏敕比较缜密。

李世民点点头,唤出温彦博和王珪道:“中书省和门下省最近行文,是否按‘五花判事’之原则来匡行?”

温彦博答道:“陛下,中书省每起草一道诏敕,门下省皆认真驳正,臣等不敢有任何偏差。”

李世民冷笑道:“什么行驳正之事?朕为何就没有任何听闻呢?中书省和门下省皆是机要之司,若诏敕有不便者,须据理论执。然两年之间,你们中书省起草诏敕后,门下省仅是依例看一遍即退回,顶多改上几字,这是行驳正之事吗?哼,若让你们仅仅起草一道文书,朕随便从太学中挑选数人即成,何必还要苦苦择贤任才呢?”

李世民这番疾言厉色,吓得群臣不敢吭声。温彦博和王珪低着头,心里想不通李世民缘何今日没来由地发火。

魏徵现为秘书监,隐隐地明白李世民发火的原因。原来有一日李世民对他感叹道:“众人做事,往往时间一长,就会依照定式行事,不想再增添新意。若使新政能见成绩,须日日出新,方有结果啊。”

魏徵答道:“陛下所虑极是。众人勤勉办事,是为政基础,若使他们常常推陈出新,还要陛下在其身后猛击一掌。”

李世民说道:“惰性使然,像朕也想日日找些乐子,这样最是轻松,可是天下并未摆脱困苦的局面,确不可掉以轻心。”

魏徵猜测,李世民今日的此番作为,无非想借机会勉励众人一番。

果然,李世民将矛头直接指向温彦博:“中书省为机要之司,每出一诏敕皆事关天下。温卿,中书省设立那么多人不是用来摆设的。像六名中书舍人,皆是千中选一的能才,让他们对一事发出一种声音,非朕本意。朕多次说过,以一人之能决天下之务,错谬居多。你要让中书舍人不受旁人干扰,大胆提出自己的看法,才是发挥了他们的作用。‘五花判事’虽是古制,然毕竟是前人的经验,不能轻易弃之。从今日开始,要恢复‘五花判事’之制。”

温彦博今日进入太极殿,本来一团高兴,不承想当了一回靶子,有点惊慌失措,他镇静了一下说道:“臣遵旨。中书省今后每拟诏敕,定当按‘五花判事’原则办理,努力使诏敕完备无漏洞。”

“这样就好。诏敕拟发之前,中书省及门下省可以充分修改,将诸事想细做细,不得有任何疏漏。今后再授任中书舍人等职时,人员来源不能拘于文笔好的书生,最好是有着中央与地方理政经验之人。这样,他们对所拟诏敕的施行会有实际经验,不至于望文生义与实际脱节,便于尚书省进行操作。玄龄、如晦,诏敕既成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须不折不扣地施行,你们要谨记此节。”

房玄龄和杜如晦躬身领旨。

李世民让温彦博、王珪、房玄龄、杜如晦退回班中,转对众官说:“朕即位之初,诏百官可以上疏言事,当时众卿纷竞上疏,蔚为大观。朕每书必读,并将重要者粘于殿内照壁上,以备不忘。朕之心力有限,若想大治天下,须靠众卿一起努力。上疏中所言之事,皆是衷心所言且切中利弊,朕依此改正,果然收到效果。然今年以来,众卿上疏渐少,查殿内照壁上所粘之书,所剩无几。众卿,想是你们居官之累,近来没有闲暇时间再上疏了吧?”

群臣皆听出了李世民话中的揶揄之意,殿内一时静寂,无人敢接腔。

李世民立起身来,在御台上来回踱步,然后说道:“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喜则滥赏无功,怒则滥杀无罪。天下丧乱,莫不由此。朕明白此节,才虚心纳谏,极力鼓励众卿尽情极谏。朕有此胸怀,则你们能否举谏言,就看你们是否勤奋。朕以为近来上疏不多,缘于众卿以为现在诸事渐顺,因而懈怠。魏卿,是不是这样?”

魏徵出班奏道:“陛下今入太极殿对臣下的训诫,臣以为很有必要。陛下多次说过要居安思危,则臣下在办好自己事儿的同时,更要查时政之缺失,随时举谏。如此,才能提高办事之效率,并能实现清明之政治。至于陛下说臣下懈怠,臣不敢苟同。仅上疏而言,陛下即位之初百事待兴,为臣者能提出许多建议,经陛下批阅得以化解。现在随奏随办,事儿渐少,亦属正常。陛下,人之才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怀忠直而不能言,疏远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怀禄之人虑不便而不敢言。只要圣上能虚怀若谷,导人诤言,相信人臣定能上疏。”

“这一点朕能做到,然你们也要有所表示。褚卿,年底对百官考课之时,要将其上疏与否作为一项考课内容。众卿,你们须常常上疏言为政得失,不拘你分内分外的事儿。对你们的奏章,朕必逐句批阅。当然,朕不求数量,你们不可敷衍塞责,应付了事,须有真知灼见最好。”

李世民的这番言语,宛如一阵风,刮得百官心里皆怀心事。魏徵等人满腹才具,能够随时举谏,那一帮武人则愁眉苦脸,他们不通文墨,上阵厮杀还行,让他们写文章提意见,确实难为了他们。

常何那日下朝后回府,闷闷地坐在堂上不发一言。他现任亲勋翊卫中郎将,为四品武官,亦在上疏言事者之列。惜其幼时读书不多,十六岁即从军,此后南征北战多历厮杀,难以和书本儿结缘。李世民即位之后,常何未有片纸上奏,今日他听了李世民训诫,觉得再不上疏,委实不像话。然自己墨水太浅,又能写出什么呢?

常何在那里直坐了大半个时辰,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他烦躁地立起,到庭院中来回转悠,突然,一只鸡项上流着血跑了过来,厨工跟在其后紧紧追赶。这使常何气不打一处来,他一脚将鸡踢飞,骂厨工道:“蠢猪,连一只鸡都杀不死,你还干什么活儿?”

厨工抓过鸡来,在其项上又来了一刀,然后躬身向常何行礼,不敢吭声退了回去。

看着厨工离去的背影,常何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一则故事。那是他从河北返回京城,到了函谷关的时候,因时间尚早,就在那里游览了一回。见该关深险如函,东至崤山,西至潼津,仅有关下一条道路相通,实为天险,常何叹道:“一夫当关,万夫难开,此关是也。”

从人有识历史者,接腔道:“是呀,战国时秦置此关,得保立国。其间人们来往,须持关防牒文方能通过,只有一次是例外。当初孟尝君在秦被留,无法出关。赖其手下门客有擅狗盗者,夜入秦宫盗出狐裘,献给幸姬,始获释放。他们半夜到了此关前,因关门须天亮才放行,孟尝君怕秦国派人来追,在那里惶惶不已。其中有一门客会装鸡鸣,因而赚开关门才得脱险。”

常何听后笑道:“这孟尝君的本事也就罢了,然其手下能人不少。嗯,管他什么鸡鸣狗盗之徒呢,能打开关门就成。”

常何见鸡想起了孟尝君,更想起了孟尝君手下的那帮门客,顿时眉头一展,喃喃道:“我不通文墨,难道不会招通文墨的门客吗?”

常何说干就干,找到数位知己让他们帮助寻访能写文章的门客。此事须秘密进行,常何嘱咐他们不可喧嚷。

一日,李世民忽然想起要出门走走。他召来众大臣说道:“朕即位以来,连遭两年旱灾和蝗灾,看今春的光景似乎不错,雨水落下不少,春播有望。朕想出外巡视一番,你们以为如何?”

魏徵极为赞成,奏道:“陛下忧劳国事,须巡视天下,眼见为实。只是陛下出行之时,不宜动静太大。”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魏卿的心意朕明白,想隋炀帝广宫室、好行幸,侵扰百姓致使天下败亡,朕岂能效之?朕想好了,此次出行,不用御驾,不用龙舟,随带数十人骑马微服出行。朕此行目的,一是亲眼观察天下之实;二是想到邓州实地看一看,要看那陈君宾到底有什么真本领。”

温彦博道:“陛下何日出行?臣即拟诏颁布沿途州县知闻。”

“不用。朕说过此次为微服出行。如晦,你和魏卿、温卿及裴矩随朕出行,护卫之事由常何安排。玄龄,你在京中辅佐太子监国。”

群臣躬身领旨。

贞观三年四月,李世民不事张扬,带领魏徵、温彦博、杜如晦、裴矩四名大臣出巡,常何率领六十骑以为护卫。他们出了春明门沿着官道向东行去,天黑之时就到了潼关。他们出城之时,常何向李世民请旨要求派人打前站,以安排住所。李世民不同意,说道:“我们此行以不扰人为要,潼关离风陵渡不远,那里为渡口,历来旅舍众多。我们慢慢行到那里,想法包下一家旅舍居住即可。常何,记住,要付钱。”

裴矩道:“陛下,风陵渡那里旅舍简单,不免肮脏。圣上此次出行带人不多,还是让当地官府安排最好,这样也比较安全。”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不可。想起以往征战之时,常常数日衣不卸带,就地而眠。现在有旅舍可住,强似那时百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要说也是,你与温卿为多年的京官,没有尝过此苦,你们能行吗?”

裴矩不敢对答,温彦博回答道:“陛下能住的地方,臣不敢挑剔。裴尚书说的意思,是指陛下以万乘之躯涉此荒凉之地,万一有什么闪失,即是震动天下的大事。毕竟,圣上今日非复往日征战之时。”

李世民哈哈一笑:“有什么不同?别说天下已经治安不错,就是真有人来犯,朕一样能够冲杀。只可惜了你们,满腹韬略,然没有上阵的本领,还要常何他们来保护你们。”

杜如晦等人想想确实是这样,不禁相对而哂。说话间,他们不觉就过了潼关。守兵验了他们的过所公文,那是兵部签署的调防文书,并无特别之处,遂轻松过关。他们转向北行,就听河水的哗哗声传了过来,夜色朦胧间可见一条巨索横跨河水上方,风陵渡已赫然在眼前。

河水本来自北向南流淌,到了潼关遭遇一溜儿石头山的阻挡,只好折向东行。折弯处两山夹峙,将河水挤得甚是狭窄,水流湍急,哗哗的水声日夜不绝。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开始,有人从两岸的半山腰处打下巨桩,从河水之上扯起了一道横索。这样,渡船以绳索和此横索相连,上面又有一木质滑轮穿行,船夫只要鼓桨前行,即可借助横索之力径直到达彼岸。风陵渡之北为河东道的蒲州,其东为京畿道的陕州,其西为京畿道的华州。这里的人若想南来北往,必须借此渡口,于是乎,风陵渡异常繁忙又大名远扬。

李世民一行在临河的一处旅舍安顿下来,草草地吃了饭,就见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李世民眼望窗外,不觉来了兴致,让杜如晦等人随他一同到河堤上漫步一回。常何急忙要去张罗,被李世民制止,仅让他带两人随行。

四月的天气已经渐渐温暖,走出户外,可以闻到浓郁的花草之香。到了夜里,清风轻**,愈觉花气袭人。李世民行在河堤之上,静听河水拍岸,不由得心旷神怡,转向魏徵道:“魏卿,朕畏你言,已是两年有余未曾出外狩猎。我们现在沿河游览,该不是闲游忘政吧?”

魏徵听到这句话,感觉很不舒服,若不是夜色遮其脸,定能看到他的不悦之色。他思索了一下,答道:“陛下,其实臣每次谏诤,并非想扫圣上的兴致以求自己满足。臣这样做,实在因为圣上身系天下,不敢有亏。譬如狩猎,按理是人之兴趣不可抑止,然方今天下并不富饶,百姓还在为吃饱肚子而发愁,陛下狩猎传之天下,定然有损圣上声誉。”

“哈哈,朕的一句玩笑话你就当真了?魏卿,朕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你的脑袋恐怕要被割上几百遍了。”

“对呀。其实嗜好欲望喜怒哀乐的情趣,贤人与愚人没有多少区别。贤人能够节制自己,不使其过度;愚人放纵自己,多失去控制。陛下高尚的品德玄妙深远,但愿陛下常能克制自己,居安思危,以保胜利成功之美。”

“如晦,你瞧,朕不敢稍有话题,让魏卿一缠上即是没完没了。哈哈,魏卿,朕让你们来河边观赏风景,不是上课来着。”

杜如晦趋前几步,拱手道:“陛下,天降魏徵,委实是陛下之福。查古来之谏臣,无出其右。望陛下能亲之用之,则能大治天下。”

李世民停下脚步对众人说道:“朕知道这个理儿。其实朕这样做,并非想当世之事,唯望朕的子孙能够延续国祚,使卿等子孙能长保富贵。好了,我们不再说这等严肃话题,眼前风景甚好,我们也该欣赏一回。对了,如晦,还记得我们在豳州之时吗?那日玄龄说道,待**平天下,让我带领一帮文士饮马西北边陲,赋诗长城塞外。眼下国家一统,朕却不能完成此举,只能领着你们乘隙到河水边行月夜之游。”

杜如晦道:“风花雪月之事较之理国大局,毕竟为末节。陛下正行新政,若天下大治,则是一首大诗,文士之吟咏岂能与之相比?”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呀,动辄将话题引到国事上,把朕的好心绪都破坏了。我们已到了风陵渡口,刚才观了风景,又说了大事,该是回旅舍休息的时候了。”

众人听了李世民无奈的言语,不禁轻笑。心想他既然想欣赏风景,就应该带一帮学士来吟诗才对。

一行人离开渡口,沿着石板路返回旅舍,就见路左侧有一处阔大的房子,里面透出光亮,且人声鼎沸。李世民忽然来了兴趣,指点常何道:“你去,瞧瞧里面都是些什么人。”

常何快步入房询问,既而折返禀报道:“陛下,这是行人渡河时的歇脚之所。”

原来风陵渡有渡船两艘,船工为保万全,每至夜里渡船不开。晚来的行人到此,有钱的则入旅舍居住,无钱的如贩夫走卒,只能待在这座渡口给提供的大房子里歇脚,以待天明。

李世民作势要入房观看,常何拦阻道:“陛下,房内肮脏且人满为患,不宜入内。”

李世民甩手道:“你和这两人在外面守着,不得入内。若房内的百姓看见带刀的官兵,定然**。”说罢,他带领杜如晦等四人轻移脚步,缓缓入内。

房内乌烟瘴气,气味难闻。四角灯烛如豆,光线昏暗。李世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向左角走去,后面四人见状,急忙跟随。

一名小厮看见这五名衣服光鲜之人走了进来,疾步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客官要歇脚吗?要不要苇席?”

这帮人平素养尊处优,一时不明所以,还是魏徵反应较快,答道:“好呀,来五张。”

小厮伸出手来,说道:“一张席收钱一文,共五文。”

魏徵从怀里掏出一把开元通宝制钱,数了五枚递给小厮。那名小厮接过钱来,飞快地拖来五张苇席,说道:“此为租席,明晨须还。”

李世民等人觉得奇怪,想不到魏徵身上还带有开元通宝钱。原来唐立国之初,沿用隋朝五铢钱,至武德四年,始废五铢钱,行开元通宝钱,其制为:径八分,重二铢四累,积十文重一两,一千文重六斤四两。

他们见四周众目睽睽,不好再问魏徵究竟。遂一人接过一张苇席,各自坐了下来。

他们从进入屋内的那一刻起,满屋之人皆静静地注视着他们。李世民一落座,身边一名操太原口音的老者期期艾艾地问道:“客官,瞧你们的打扮,身上定然有钱,缘何不住旅舍?如你们这样的人物到此房内歇脚,老朽来往风陵渡数十年,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李世民一听见太原口音,顿时起了亲切之意,答道:“我们本是贩货之人,这一次折足了本钱,只好仓皇回家。”李世民在太原居住多年,也学会了几句太原话,他现在故意露出了太原话的尾音。

老者叹息道:“听你的话,敢情也是太原人吧?唉,你怎么落到了这般境地?不过看你的打扮,也不像商贾之人啊。”

“不错,我现在居住在太原。此次去南方贩运一批潞绸,不料被强盗夺了去。”

老者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强盗?不对吧。客官,要说头几年路上遇到强盗,老朽敢情相信。这几年,当今皇帝让百姓返乡种地,各地官府管束极严,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听见强盗的事儿了。你的遭遇确实令人奇怪。”

老者身旁一位红脸膛的汉子瓮声瓮气说道:“以前去当强盗,很多人都是被逼的。若有田种有饭吃,谁愿意去干那些在刀尖子上舔血的活计。”

魏徵道:“这位客官,听你的话音像是蒲州人氏,你们那里有田种吗?”

红脸膛汉子咳了一声,回答道:“当然有田种。说起来,这也是托了邓州陈刺史之福。我那时逃难到邓州,陈刺史又将我们送回来,又是给口粮又是给种子,还送了许多大水车,去年总算有了收成。看今年的光景,也许会风调雨顺,比去年还要好啊。”

老者点点头:“我也曾听说过陈刺史的名头,确实是一位好官。其实新皇帝就位以来,派了许多好官到各地为百姓办事。说也奇怪,以前官员出行要鸣锣开道,百姓唯恐避之不及。现在呢,这些官员常常身着便装,主动找百姓说话。就拿眼前这蒲州来说,那里的大小官员皆带领家人与百姓一样种田。嗯,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红脸膛汉子道:“说到底,还是当今皇帝厉害呀。听说这位新皇帝年仅三十,有本事得很,且爱民如子。皇帝这样,手下的官员当然不敢刮地皮了。”

老者抬起头,悠然道:“老朽有缘,曾经见过当今皇帝一面。那是老皇帝在太原起兵的时候,突然突厥大兵来犯。嗯,太原人当时称呼新皇帝为二郎公子。是这二郎公子领兵前去抗击突厥兵,说也奇怪,突厥兵一听二郎公子的名头,顿时吓得自动退兵了。那日二郎公子领兵返回太原城的时候,我在人缝中瞧见了他的模样。啧啧,你瞧他脸如满月,目如朗星,身高八尺。那时我心里就想,这二郎公子不同凡响。你们看,他现在果真坐上龙廷了。”

李世民微笑道:“老爹真有福气,我到过京城多次,还从未见过皇帝之面呢。不过新皇帝远在京城,他再有本事,天下之大能管得过来吗?”

老者摇头道:“看客官的岁数,不过三十出头吧?知道我多大了吗?我今年六十三,算来也经过好几代皇帝了。根据我的经验,皇帝是什么性子,那么下面的臣子也相同。记得有句话叫‘上行下效’,灵验得很哪。比如隋文帝时,天下富饶,我的家境就比较宽松,到了炀帝末年,家里就有点揭不开锅,没奈何,我一面做点农活,一面想法贩点丝绢,以贴补家用。到了本朝老皇帝时,日子虽好过一点,然战争不断,也是艰难。打从前年开始,新皇帝不再打仗,一心兴旺农桑,对,听说皇帝本人还下田耕种呢。从那时开始,下面的官吏张口闭口都说要干好农活。这几年尽管年成不好,总觉得有望了呢。客官,你跑动那么多的地方,难道就没有感觉吗?”

李世民用欣喜的眼光看了杜如晦一眼,心里很觉得意。

杜如晦看这位老者很健谈,因问道:“你既然贩丝绢,当知现在粮价如何?”

“去年春上的时候,粮价最贵,一匹绢仅能换一斗粮。现在嘛,一匹绢可换一斗半粮。看光景,只要风调雨顺,粮价还会落下去。”

此后,李世民又与周围的人聊了起来。屋内人本来要在这里坐待天明,看到这帮衣服光鲜之人入内,觉得很稀奇,慢慢都围了过来。大家东拉西扯,不觉时辰已过了半夜。

常何肩负守卫之责,几次探头探脑观看究竟,因李世民有令不敢入内打扰,只好自己干着急。

李世民看到时辰不早了,遂起身对杜如晦等人道:“嗯,我坐得腰都酸了。走吧,我们再到河边走动一回。”他边起身边向老者等人告别。

李世民等五人出了门外,常何等三人紧紧跟随。屋内跟出来的人看到这里竟然有带刀之人守卫,方悟出李世民所说的落拓商贾皆是虚言,定是非常之人。

回旅舍的路上,裴矩恭维李世民道:“陛下,听了这群人说话,让臣等实在兴奋。百姓安居乐业,实为天下大治的先声。”

李世民的情绪甚好,说道:“是啊,我们若不出来微服私行,难以听到如此真切的语言。嗯,朕今日最高兴的是两点:一者,‘抚民以静’的举措已经收到成效,听那位老者的话,他们显然渴望安定的日子;二者,百姓能知闻朝廷的诏令,且敢评头论足。魏卿,记得周厉王采取严厉措施制止百姓说话,其臣下谏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惜其不听,终致败亡。让百姓敢于开口说话,也是行仁政的措施呢。”

魏徵答道:“不错,用高压的手段禁止百姓说话,然不能禁止其心中所想。如此日积月累,终有爆发的时候。陛下,其实百姓欲望不高,他们只要有田种,有饭吃,再加上官府处事公平,即已足矣。”

“魏卿说得有理。对了,刚才入房之时,你的身上竟然带有铜钱,显然是有备而来呀。”

温彦博也说道:“对呀,魏监,你莫非每日身上都装有制钱吗?”

魏徵笑了,说道:“敢情你们平日里都不和钱打交道。要知此次随圣上微服出行,身上若不带制钱,遇到事儿岂不麻烦了?”

李世民笑了,其他人也笑了。是夜,众人枕着河水涛声酣然入睡。李世民自登基之后,感觉今晚睡得最为香甜。

第二日一早,李世民等人就在旅舍里吃了一顿蔬饭。该饭系用菜蔬和谷米掺在一起烧煮而成,为当地百姓惯食的饭食。李世民伸箸夹起其中的菜叶,对裴矩说道:“裴卿,看来昨晚的老者所言非虚。你看,这碗中的菜、谷,基本上对半,可见百姓的生活确实有改善。朕前两年多阅各地来的奏章,其中说百姓所食以菜为主,其中仅有数粒米。嗯,我们来此并未向当地官府打招呼,这里的饭食不是刻意安排,应该是真实的情况。”

裴矩答道:“陛下圣明。只是臣见陛下咽此粗饭,心中不是滋味。”

“这算什么。记得朕当初追击刘武周,数日不食,当时若有此蔬饭,无异于山珍海味。常何,还记得我们在雀鼠谷里的情景吗?”

“臣牢记不忘。每每想起陛下让食羊腿的事儿,臣……臣心里就不是滋味。”常何说到这里,眼眶中顿时红了起来。

李世民摆摆手,让大家抓紧吃饭,赶快上路。

出了潼关再向东行,即是陕州的地界。李世民对这块土地并不陌生,李渊当初封他为陕州道大行台尚书令,就是想让他以陕州为据点,东图王世充。其后,李世民果然攻下了洛阳,还连带着拿下了河北的窦建德,为大唐立下了赫赫功业。一行人乘马经过永丰仓、函谷关,李世民在马上指指点点,显得意气风发。

过了函谷关,李世民把常何叫到身边,边走边问道:“常何,你现在官至中郎将,不是在雀鼠谷时的光景了。朕让百官上疏言事,为何没见过你的片纸上来?”

常何顿时红了脸,嗫嚅道:“陛下,臣亦想上疏言事,奈何腹中墨水有限,难成章句。臣这些日子,居家唯有读书,以早日能成书函。”

李世民摇摇头:“上疏言事,非是让你写成美妙的诗赋。譬如一人一字不识,然他能懂事理,能察缺失,可口述请人代笔即可。”

“臣明白陛下的心意,近日欲学孟尝君故事,要请一些门客来帮助臣。”

“请门客可以,然不能让门客帮你写文章。你现在职位已高,年岁又不大,读书习字还是能为的。”

“臣遵旨。”

说话间,他们远远地看到了陕州的城墙。李世民计划,今日不在陕州停留,直奔洛阳。他们挥鞭疾驰,很快就到了城墙之下。这时,他们看见了一件奇事。

陕州东城门下,一百余名老者皆身着黄纱单衣,排列整齐站立路左,他们神情恭谨,显是要迎接什么要人。城门两侧,各扎有一座彩楼,与城墙上悬挂的彩条相映,显得富贵喜气。李世民驭住了马,问杜如晦道:“陕州刺史姓甚名谁,他在这里要搞什么名堂?”

杜如晦答道:“陕州刺史名为赵元楷,其仕隋时先任历阳郡丞,后因献异味迁为江都郡丞。”

“献异味迁为江都郡丞?那他定是讨隋炀帝喜欢了。常何,你去问问怎么回事儿?”

常何领命前去,既而跑了回来,只见他脸色古怪禀告道:“陛下,真是奇怪了。他们说在这里要迎候当今圣上。”

众人一惊,心想此次皇帝是微服出行,这赵元楷是如何得知的?李世民听言后大怒,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挥鞭指道:“常何,你去,把那个马屁刺史给我叫来!”他转向杜如晦道,“如晦,吏部的考课怎么如此不认真,这样一个人至今还窃据如此要位?对了,朕出行的消息又是如何传入这厮耳中?”

猛听城门处锣鼓喧天,又见那群老者席地而跪。李世民知道,这自然是那名刺史闹的玄虚。果然,常何身后跟着一人,显是刺史赵元楷。他小跑到了李世民面前,不顾气喘吁吁,席地跪下喊道:“圣上,臣陕州刺史赵元楷奉旨见驾。”

李世民脸色阴沉,背着手绕着赵元楷转了几圈,冷冷地说道:“赵元楷,你知罪吗?”

赵元楷抬起头来,感觉气氛不对,遂颤颤然说道:“臣听说圣上欲幸本州,这几日天天在城门迎候,许是礼仪简慢,望圣上治罪。”

李世民举起马鞭欲抽他一下,转念一想他现在毕竟是朝廷的命官,这样当面殴之,毕竟不妥,遂将马鞭放下,以手数之曰:“赵元楷,听说你因献异味而迁江都郡丞,今日你欲拿献媚隋炀帝的法儿来取悦于朕,此罪一也;如今天下困顿,你既出官物雕饰,又扰老者于此,亦是隋炀帝之风,此罪二也;朕此次出行并未知事诸州,你擅自出迎,即为抗旨,此罪三也。”

赵元楷直到此时,方知自己的此番作为实在不智,本想拍马屁,却拍在马脚上。他忙不迭地叩头,说道:“臣知罪,臣知罪。臣听京中来人说起,圣上近日欲东巡。心想陕州是圣上必经之地,就备下了这些虚礼,还派人通知了洛阳都督张亮。”

这句话更使李世民恼怒:“该死,谁让你通知张亮?”如此一来,则此行想微服出巡,显见是不可能了。李世民接着斥道,“赵元楷,你速速将城门前的东西收起,然后回府候旨。”

赵元楷又叩头不已,然后连滚带爬跑回城门。很快,那里的锣鼓声停息,席地而跪的老者也起身返回城内。

李世民余怒未息,骂道:“简直是一场闹剧。温卿,你即刻拟旨,将赵元楷之罪布告天下并黜免其官职。让天下刺史以赵元楷为戒,不得虚弄花头之事。”

温彦博答应后立刻拟旨,然后送李世民过目。那边,送达快马早已待命,可立即奔赴长安。

李世民又思索了一下,嘱咐杜如晦道:“如晦,我们此次出行,仅有限人知道我们的行程,赵元楷为何这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你回京后,让御史台好好查查此事,看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禁中之语需对外明发的,可以用诏敕形式使天下知闻,不能用快嘴传出,这样很不对。”

魏徵奏道:“陛下,赵元楷此举委实龌龊,然治其罪时须按律来办,不能过度。又如漏泄禁中之语之人,只要其是无心之罪,也望陛下宽宥才是。若因为陛下雷霆一怒,竟招致株连众人,亦为不智。”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朕自然有分寸,你尽可放心。”

皇帝来到陕州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就见城墙上和门外的空地上渐渐聚满了人,他们探头探脑远远围观,意欲一睹皇帝的威仪。李世民叹了一口气,骂道:“都是这个马屁刺史坏了朕的好事。走吧,想张亮定在陕州之东迎候我们。本想清清爽爽,到头来还是要前呼后拥。”

李世民从昨天晚上开始,因在风陵渡听了老者之言,心情一直不错。不料到了这里,诸般好心情被一举破坏。他一转念就想返回京城,又想此行的目的地邓州还没有去,不能因此半途而废。遂上马一挥马鞭,带领众人冲过陕州城向东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