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身如不系之舟(1 / 1)

苏东坡 范军 1514 字 5天前

千百年来,多少文人举子在归隐与求仕中矛盾、徘徊。是遁迹山林、啸傲泉林,还是出官入宦,匡扶社稷?有时难免进退维谷、隐仕两难。

东坡曾认为,是隐还是仕也许只是个形式而已,身在何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人的精神是否自由、飘逸。或许因为饱受仕宦之苦,即便是在形式上,东坡也是神往隐逸之乐的。

1.隐居的快乐

古代的读书人,主要有两条路可走:隐居或者当官。做官荣耀、显赫、实惠,但忙忙碌碌,常常身不由己,有许多苦恼;隐居孤寂、清贫,但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有许多乐趣。东坡虽然不是隐士,但对隐居的快乐却领会得很深。

苏东坡在徐州当太守时,写过一篇《放鹤亭记》,写的是当地的隐士,号称云龙山人的张君在山上建了一个亭子。这彭城山山冈峰峦环绕四周,高高耸立像大铁环一样;这像圆环的大山独独西边是个缺口,约莫有十分之二的一个空当。隐士的亭子,正好就建在这缺口处。每当春夏之交,草木与天相连接;而冬秋雪月,则千里一色。阴晴风雨,瞬息之间,变化多端。隐士有两只鹤,驯养得很好,很会飞。每天一大早,隐士就在山的缺口处放飞二鹤,任凭它们到处去飞。两只鹤或者飞到池沼中,或者在蓝天白云中翱翔。到了傍晚,它们又都飞回来。

东坡曾经到这放鹤亭上饮酒,边饮酒边和隐士聊天。东坡说:“隐居真是快乐啊!即使贵为君主,也换不来隐居之乐。《易经》上说,大鹤在背阳的地方鸣叫,小鹤唱和着。《诗经》中也有这样的句子,鹤在深泽之中鸣叫,那声音远远地传到空中。这野鹤,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难怪人们用它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呢!”

人们今天一提起“闲云野鹤”,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山中的隐士,想起“自由自在”这个词儿。今天我们已很难见到什么隐士了,但这种自由的精神还是很宝贵的。人们时常羡慕富豪、明星、大人物,不安于当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其实呀,寻常百姓往往自有乐趣,他们可以纵情随志,可以保全真性。普通人自有普通人的自在和快乐。

2.自由最宝贵

闲云野鹤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

然而,自由的可贵,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在一般人眼中,它太普通,往往被忽视。倒是那些失去过自由的人,更能体会到它的美好和珍贵。这也正如老年人更能体会青春的动人和生命的短暂一样。

《世说新语》上也有一则关于鹤的故事,它也同样让我们生出许多自由的联想。

隐居峁山的高僧支道林人称支公,酷爱自由;他远离人世,泠然独畅,实在是逍遥自在。支公喜爱养鹤,恰好有人扔了一双小鹤,岂不妙极!支公便将这对小鹤养起来,但当双鹤翅翼长成,眼看就要凌空飞去,他又惋惜了,于是就将鹤羽剪去。从此烟晨霞夕,长有云鹤相伴,日子当更充满乐趣。他想,鸟兽原不过是供人玩赏、食用的,剪去翅羽似乎也无可非议。

然而双鹤却不大自在了。想飞又飞不了的鹤垂下头,看看自己的翅膀,好像有悲伤的情绪。支公见了,一种怜悯、理解之情油然而生,在他内心深处,有了一个前所未觉的发现:人需要自由,鹤不也渴望着自由吗?它们既然有凌霄之志,哪会甘心当人的玩物呢!

等到鹤羽再长丰满时,支公便让这双鹤飞归大自然了。这是支公“好鹤”境界的升华,是他从泠然独畅,进入与他者共享自由的最动人的转变。其中所展示的,是对自由的何其仁厚广大的爱心!

鸟儿尚且热爱自由,何况人呢?自己渴望自由,别人也需要自由。如果把自己的自由建立在别人的不自由上,那是难以体会到真正自由的乐趣的。正像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面,自己也不会有真正的幸福。

3.君主并不自由

封建时代的皇帝,至高无上,权大无比,甚至可以为所欲为,这好像是最自由的了。其实,皇帝并不自由。

东坡先生就认为,隐居之乐胜过南面之乐。什么是南面之乐呢?古代君主临朝听政时,都是坐北朝南,南面之乐也就是君主之乐。隐士自由自在,君主却有许多羁绊。

就拿养鹤和饮酒这两样事来说吧。隐士或者寻常老百姓养鹤是一种雅趣,一种爱好,一般来讲是有益无害,任你怎么养都行。君主就不能随随便便,醉心于养鹤这种事儿。养鹤甚至可以亡国呢!据《左传·鲁闵公二年》记载,卫懿公特别喜欢养鹤,让鹤乘坐大夫规格的车子,享受公卿的爵位和俸禄。后来,当狄人来攻打卫国时,卫国的士兵都说:“鹤有禄位,派鹤去打吧,我们哪里会打仗呢!”最后,卫国被狄所灭。看来,普通人纵情随志影响不大,君主玩物而丧志,就可能殃及整个国家。

再说酒。这杯中之物君主可是贪不得,如果君主喝得醉醺醺地临朝听政,没有不误事的。我们还没听说有沉湎酒色的君主能使天下太平、国家强盛的。但是,同样是这荒惑败乱的酒,却能使人保全真性。据《世说新语》上说,名士刘伶常常带一壶酒,坐着鹿车出游,他还让仆人带上挖锄跟着他,说:“如果我醉死了,你就把我埋了。”诗人阮籍则用饮酒逃避世事,晋文帝想同阮籍对亲家,阮籍大醉六十天,使这件事不了了之。

看来君主并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权力越大,地位越高,责任也越大,顾忌也越多。聂卫平、马晓春、俞斌、常昊、古力、柯洁们可以以棋为业,一天到晚钻在棋里;而一个在高位者无论多么热爱围棋,也不能为了下棋置政事于不顾,否则就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

有人写了一篇题为“假如他们不当皇帝”的文章,说的是中国历史上一些被称为“昏君”的皇帝,其实是很有才华的,如果不当皇帝,而在他们擅长的领域施展文艺体育才华,历史或许会赐给他们一顶桂冠。比如说唐僖宗李憬一天到晚踢球,是一个不错的运动员;后唐庄宗李存勖一心唱戏,是个有天分的戏剧演员;南唐后主李煜诗文书画音乐样样精通,词写得尤其好,那“一江春水向东流”就是出自他的手笔;还有宋徽宗赵佶擅长书画,他的“瘦金体”书法自成一家,别有风格。

可是历史是没有“假如”的。一任个人的天性、爱好自由发展,这些君主最后却失去了起码的自由。徽宗当了俘虏;李煜丢了江山,最后服鸩毒而死。

4.精神的自由方可长存

行动上的自由总是有限的、相对的。君主身系社稷安危,不可任情逍遥;而普通人、即便是隐士,自由也常常只是智慧与理解的同义语。

所以,苏东坡认为,只有心灵的自由、精神的自由才真实、长久。庄子说人可以“陆沉”,东坡诗句有“万人如海一身藏”。消失于众人之中,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内,如细小的野花隐藏在草丛里,不求“勿忘我”,不求“赛牡丹”,安闲自适,得其所哉。不想什么“人上人”呀、“出类拔萃”呀、“出人头地”呀、“脱颖而出”呀,等等,保其天真,成其自然,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自由和快乐么?

陶渊明的《饮酒》诗中有这样的句子:“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译成大白话意思是:在人们居住的地方建造自己的房子,却听不到车马的喧闹。为什么能这样呢?只要存心远离尘世,便觉得居住的地方也远离尘世了。

西方诗人丹尼尔·笛福这样说:“当世界颤抖时,我纹风不动;当云雾朦胧时,我很平静;当黑暗笼罩外面的一切时,我的内心仍然明亮。”

自由也正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心灵被束缚住了,即便是松开他的手脚,让他自由自在地行动,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有人身陷官场,俗务缠身,行动受到种种约束,但如果他心存高远,他就会觉得自由与他同在。东坡一生在宦海中沉浮,有几次还被投进牢狱,但他胸怀宽阔,自由的精神并没失去。

难怪西方的哲人说: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天空,而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心灵!自由只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