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达是一种人生态度,又是一种胸怀,一种境界。
旷达出于自然,然而,社会人生又断难自然,这就决定了苏东坡的人格、思想十分复杂,充满了矛盾。这里有儒家的正统,道家的自然,还有佛家的空幻。有积极的成分,也有消极的因素。有些东西,积极中含有消极,谬误中又蕴藏着真理,是是非非,难以分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苏东坡的复杂,大略看来呈现出两种面貌。一是儒士,一是隐士。
对君主忠心耿耿,对国家的贫弱忧心如焚,对老百姓的疾苦深切关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甚至不以一身祸福,改变其忧国之心。这是东坡形象的一面:儒士、忠臣。
有的人已注意到,苏东坡留给后人的主要形象并不是这一面,而恰恰是他的另一面。东坡屡次遭受挫折、打击,有几次差点送了命。即便这样,一旦皇帝有召,他便“召之即来”。他也曾想到过退隐,并且打心眼里喜欢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但他一生始终不曾真正归田、隐退山林。从行动上看,他不是一个隐者;若从精神上看,他通过诗文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李泽厚先生曾指出:东坡的这种“退隐”心绪,“已不只是对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种对社会的退避”(《美的历程》)。它已不是对朋党争斗、政治杀戮的恐惧哀伤,尽管这种具体的政治哀伤东坡也有;而是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什么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企求解脱与舍弃。对政治的退避是可能做到的,而对社会的退避却是不可能的,除非离开人世。所以这便成了一种无法解脱而又渴望解脱的人生厌倦和感伤。
苏东坡的退隐不是实际行动上的退隐,而是精神上的、哲学意义上的,后者比前者又深了一层。
透悟了人生无可回避的烦恼,就可以以一种相对超脱、旷达的态度面对人生,面对世界。东坡被贬黄州时,他同一个友人一同划船游玩于赤壁之下。当友人哀叹生命短促,羡慕长江无穷,希望同神仙一起游玩、与明月一起长存的时候,东坡却说:“你真正知道江水和月亮吗?长江之水不断地流淌,而实际上并没有流走;月亮圆缺交替,但也并没有增减什么。若从变化的角度来看,天地间的万事万物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能保持原样;若从不变的角度来看,人类自身和宇宙万物都是永存的。既然这样,那人又何必羡慕长江的无穷无尽呢!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如果不是我的,即便一毫一厘也不取。只有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耳听为声,眼看有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是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宝藏,可供我们赏玩适意。”(《前赤壁赋》)物我齐一,荣辱互通,生死也没有什么绝对分界,既然如此,人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保持乐观的精神呢?在我们看来,苏东坡的乐观实际上是一种彻悟人生,且颇具悲剧精神的乐观,甚至可说他是一个乐观的悲观者,或悲观的乐观者。
怎样才能达到乐观和达观呢?苏东坡有一套解脱困苦、超越悲哀的独特的思维逻辑和方法:岭南惠州一带瘴疠害人,住在北方又何尝不生病;是病都死得人,何必瘴气。人们苦于岭南缺医少药,但在都城,医术高明的医生手里死人也不少见。(《与参寥子书》)这种自譬自解的方法,可能导致泯灭一切是非的自满自足的混世哲学,也可能成为厄境中坚持生活信念的精神武器。东坡显然选择了后者,这种解脱方式对后人的启迪和教益也正在此处。
人生在世,难免有苦恼、失败和困顿。身处逆境或遭逢不幸,人如果不善于自我解脱,没有一点旷达的胸怀,难免陷入泥沼,不能自拔。苏子的人生态度,是失败、挫折中的一种智慧,是苦恼、病痛中的一剂药方。
精神的痛苦,最终只能在心灵中求得解放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