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真是妙。”
“绣,你做梦了?”刘振东微微撑起身子,揽过文绣。
“哦,又让你逮着了。”文绣似醒非醒间咕哝了一句。
“老实交代,是不是又迷上哪个名角了?”刘振东笑着说道。
“哪有,看把你小气的,再说人家若是名角,那戏迷必定多的是,多我一个也无妨。”文绣双眼迷离地在黑暗中轻笑。
“别人行你却不行。”刘振东假装生气地说,“你是我的。”
“那你猜猜刚才我梦到什么了?”文绣轻轻地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刘振东说,“我又看到了康熙爷为广和楼写的那副楹联,真是妙啊!”
“什么楹联呢?说出来听听。”刘振东心里有些泄气,文绣又是谈起了诗书字画这类他并不感兴趣的东西,不过,他也不想让文绣看出他内心的真实感受,急忙装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问道。
“日月灯,江海油,风雷鼓板,天地间一番好戏;尧舜旦,文武末,莽操丑净,古今来许多角色。”文绣一字一句地将广和楼的门联念了出来。
“好,真是写得不错,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啊!”刘振东也还是粗通文墨之人,点评也并不外行。
文绣听了,也点点头,认同丈夫的点评。
婚后的二人世界还是充满了很多温馨和惬意的。孤寂多年的文绣,很是沉浸在这种温馨宁静的生活氛围中。偶尔午夜梦回,睁眼看看眼前的黑夜,顺手摸摸身边的爱人,听听他呼吸均匀的轻微鼾声,觉得有一种沉醉的满足和踏实感,然后重新安静地睡去。
远处,天宁寺传来了悠远绵长、圆润洪亮的钟声,黎明正在悄然来临,再过一阵子,院子外的胡同里就会飘溢着各色的气味,那是小时候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一觉醒来,发现天已大亮。繁华的前门外,人来人往的喧哗声一片,好不热闹。
“怎么,醒啦,要不要再睡会儿?”刘振东对刚刚醒来的文绣宠溺地说道,快活得像个孩子似的。
“要起来啦,不然又没了好位子。”文绣撒着娇。
梳洗罢,文绣挽着刘振东的胳膊,招来一辆黄包车,急急朝戏园子赶去。
“坐远点才好,要不又让台上的那些角儿迷得像昨夜里一样说胡话。”刘振东开着玩笑,将文绣的手拉得更紧了。
“谁迷角儿啦,我是迷的对联好吧!”文绣假装生气道。
“好啦好啦,逗你玩儿的!”刘振东笑着说。
两人在黄包车上你一言我一语,一副幸福的小儿女之态,逗得黄包车夫也不时回头看看他俩,笑着继续拉车。
这夫妻二人是要赶去听戏的。始建于明末的广和楼就在他们住家的不远处。广和楼曾是大盐商查氏的私人花园,康熙年间,查家茶楼才改称为广和楼。清末至民国初年是广和楼的黄金时代,当时京城中不少的名角都曾在此登台献艺。
“再怎么好看也没有梅老板扮得好。”随着跑堂的引领这夫妻二人选了二楼一处包间坐下后,文绣有些怀念起了京剧大师的风采。
“一听这话,就知道夫人您是见过大世面的。”跑堂的伙计利索地递上洒了香水的手巾招应着说,“才从冰水里投过的,又香又凉,二位请慢用。”然后又说,“小的先去外面忙着,二位有事尽管吩咐。”
“梅兰芳是位了不得的大师。”看跑堂的出去了,刘振东也赞同地说道,“可惜他如今已不再登台献艺了,据闻他现在醉心于作画。”
文绣也说:“是啊,早年听溥儒说,梅老板为了更好地在舞台上呈现戏曲的艺术性,便有意从绘画中吸取灵感,并且与齐白石那样的大家也是亦师亦友。”
“梅老板为了反抗日本人,表明自己的气节,蓄须明志的事迹确实值得尊敬,当时军中兄弟们也是非常敬佩。”
“哟,我得再跟你说,梅老板的戏迷里可也是有你夫人的名字的哟。”文绣神采飞扬地说着,看了丈夫一眼。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这样的舒心,眼前的男人让她不再感受流转于岁月间的那种悲情。时下的文绣,也学着赶潮流,将顺滑如丝的长发剪短,穿一身漂亮合体的旗袍,或者换身新式的洋装,一脸幸福的小女人的模样。
时代大潮滚滚向前,不久,新的时代又到来了。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这座古城又迎来了新的主人——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不久,人民政府就发布通令,要求国民党时期遗留下来的军警和宪兵等人员,都要进行实名登记。面对此情此景,刘振东既为历经磨难的古城迎来和平而兴奋,又为自己的身份和前途而担忧。要知道在那时,大量前国民党军政大员都先后亡命台湾或者海外。作为一名前国民党高级军官,刘振东也与文绣商量,是否一起追随李宗仁及其部下离开北平,前往香港。
文绣和丈夫一起分析了眼下的局势,然后诚恳地对丈夫说:“虽然你的前长官如今已离开北平,将来可能还会前往台湾或流亡海外,但我并不主张你跟随而去。原因很简单,无论你将来到哪里,你都是一个中国人,这里永远都是你的故土,你都会回来。与其这样,不如就留下来,就像你曾经鼓励我的那样,留下来迎接新的时代,我相信,新的人民政府会接纳你的。如果你真的要走,我也无法强留,但我文绣是绝不会跟你同往的,我的根在这里。”
文绣的话句句在理,刘振东经过再三权衡,最终听从了妻子的劝导,在规定的时间前往所辖街区,交代了自己曾经的历史。不久,就接到人民政府对其宽大处理的回复。夫妻俩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可是,没了军官的职务,也就没了稳定的生活来源,夫妻二人只能用日常攒下的一点积蓄合计着做点买卖。这次,文绣听从了丈夫的意见,两人用手中不多的钱开了家车行,靠出租平板车的收入维持基本的生活,但军人出身的刘振东哥们义气重不说,更不愿在些细枝末节上精打细算,生意没做多久,就出现了亏损的情形。可他自己心急如焚却又不愿让文绣担心,继续隐瞒的结果便是,他开始四处借钱,维持生意尚可的假象。直到车行的工人因实在要不到工钱找上门来时,文绣才不得不面对残局,毅然卖掉了家当和宅院,替夫还债。从此,夫妻二人的的生活陷入了贫困。
“我先起床,你再睡会儿。”为了家中能有米下锅,文绣在铃儿的帮助下,在人多的城墙根儿下支了个铺子,做起了小买卖,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起床前往,一直守到夜深无人才收摊回家。即便这样,赚的钱仍是有限,生活过得异常艰难。妻子的担当和操劳,逼得刘振东也在无奈中开始放下身段,四处寻找打零工的机会。街区的办事员知道他们的情况后,向上级作了反映,不久,刘振东就被安排到西城区清洁队工作。文绣为了更好地照顾和陪伴丈夫,便就近在清洁队所在的劈柴胡同租了间房子,将家安在了那里。
经历了一番变故,二人的生活总算又安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