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艰难时世中,年轮仍然飞转。文绣也从青春年华走向了中年。
关于一个36岁女人在乱世中的人生际遇,这里暂且按下不表。先说说眼下的局势——此时,“二战”已经临近尾声。
1945年8月8日,苏联对日本宣战。
同年8月6日和9日,美军在日本长崎和广岛分别投下了两颗原子弹。
8月9日,爷台山反击战胜利结束,八路军收复了爷台山等全部被日军占领的失地。同日,毛泽东主席发表《对日寇的最后一战》的声明,号召中国人民的一切抗日力量统一起来,举行全国规模的反攻。同日,苏联红军80个师以及太平洋的两个舰队,共计舰艇500余艘,总兵力近150万人,向中国东北边境和朝鲜、库页岛南部及千岛群岛的日军同时发起进攻。
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发布诏书,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
中国人民经过艰苦卓绝的抗战,终于将日本侵略者赶出了国门。全国上下陷入一片欢腾的海洋,北京城中也出现了一幕标志性的事件:从前长安街上日伪统治时期被改名的两座城门——启明门和长安门——在广大人民群众的强烈要求下,于1945年11月9日被分别改名为“建国门”和“复兴门”。历经苦难的中华大地又重新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北京城也随之恢复了往日该有的生机。
文绣的人生也在此光辉的岁月里开始了新一次的转变。
36岁的她秀发飘洒,换上了水蓝色的旗袍,米灰色坎肩,白色的高跟皮鞋,得体的衣着衬显着丰韵的身姿,使得她看上去素净知性,气质高雅。因为她才华出众,在经过相熟的友人介绍后,她在当时的《华北日报》接替了一名生病请假的校对做临时顶班。对于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文绣特别珍惜。经她手校对的文字版面,绝不会有任何一个差错被放过。不但从未出现过差错,甚至还偶尔会因了她的妙笔生花,让某些不是很起眼的字句,在不改变原意的基础上修改成了全篇文章的点睛之笔。如此一来,时任报社社长的张明炜发现了这个编校高手同时也是文章高手,因此也对她格外器重。在顶替的时间到了后,张社长破格录用了已经改名“傅玉芳”的文绣,让其成了报社编校队伍中一名正式职员。
工作之余,报社的在京人员也会举办一些聚会之类的文娱活动。每当这时,同事们有配偶的基本上都是成双成对地参加。而张社长却发现年龄不小的傅玉芳要么是借故不到,要么是单身一人前来。经过暗中了解,张社长才知道了眼前的傅玉芳那段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便对这个前清的末代皇妃、如今的同事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并下定决心一定要为她物色一个好的归宿。
张社长果然是个有心人,在家中将文绣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夫人,他们夫妻俩本都是热心快肠之人。此后没过多久,北平行营长官李宗仁的部将刘振东便进入了这位社长的视线。说起来,刘振东本也跟张社长有点亲缘关系。可张夫人认为,刘振东虽然为人处世方面大气得体,但毕竟是个行伍出身,偶尔难免粗蛮了点,而文绣却是一身的才情与傲骨,曾经的皇妃,这两个南辕北辙的人能否走到一起,张社长夫妇的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然而这夫妻俩哪里知道,刘振东和文绣在不久前就已经相识了。这件事还得从前文中所说的唐少宗说起。原来,唐少宗在与家中失联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确实曾差点丢了性命,而他之所以还能活着回家,正是因了刘振东的搭救。记得那是又一场残酷而激烈的战斗,新入伍的唐少宗根本没有多少作战经验,却一心想立功,很快便被敌军击中腰部,倒在血泊当中。战斗结束后,作为胜利的一方,刘振东与战友们打扫战场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唐少宗,刘振东当即喊来军医赶紧抢救,唐少宗这才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为了再次感谢刘振东,回到京城的家里,唐少宗便邀刘振东见面,还请家中亲人和一众儿时好友相陪,并当众再次向恩人致谢。因为这次聚会,文绣便与刘振东有了一次的短暂的相识。当晚。就在少宗家中的一个炕沿边上,文绣端庄安静地听着唐少宗一桩一件地将战争的实况做着精彩的复叙。这名素净的女子波澜不惊的表情,给身经百战的刘振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少宗兄弟,你有一个不错的妹妹。”相聚结束后,刘振东对送他出门的唐少宗说道。
“妹妹?我没有啊!”唐少宗一时摸头不知脑。回过神来后,他接着说,“也不对,妹妹还是有的,小时候胖乎乎的稀草总跟着我后面,嚷嚷着‘少宗哥哥’,如今却嫁给了田大海那家伙。”
“我说的不是那个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的,而是另一个总在你母亲身旁安静坐着的姑娘,那不是你家亲戚?”
“哦,坐在我妈身旁的是绣。”唐少宗打着饱嗝。
“绣?这名字不错。”刘振东反复念叨着。
“那还用说?她可不是一般人。”唐少宗从小就顶佩服文绣的。
“这倒有意思,一个女子能有什么不一般?”刘振东越发想知道关于文绣的一切。唐少宗忍了忍,结果还是没忍住,一路上就将文绣的过往说了一通。
“果然与众不同!”刘振东从心里发出了赞叹。
正好那段时间,刘振东工作时间比较自由,便时常借故到报社。每每刘振东来时,张社长便有意招呼文绣到跟前,询问一些事情。一来二去的,久经沙场的刘振东也从中看出了张社长有意撮合自己和文绣。他便改被动为主动,找了个适当的机会,故作不知地问张社长道:“表兄,你这是跟老弟唱的哪曲高腔啊?”
“怎么,平常你东奔西征,几年也碰不上一面。如今好不容易你我同处京城,还不应该好好走动走动?”张社长明知故问。
“兄长可真是有心之人。”刘振东笑着说道。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你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没个妻室家业的,让亲戚六眷的人都为你操心。”张社长装着埋怨道,然后便单刀直入地问,“怎么样,看上了吗,要是行就给一句话,为兄也好向对方明说。”
“她一看就是读书人,文气得很。”刘振东掩饰不住的爱慕。
“那当然,来头可大着呢,一身的才学就连我这社里怕是没几个人真能比得上。”
“这个我早就清楚了。”刘振东笑着说道。
“你小子什么时候开始就看上人家啦,看来我跟你嫂子是瞎着急。”张社长并不清楚表弟先前就认识了文绣,但他知道这桩姻缘有戏。
“可我是个粗人……”刘振东少见地没了主意。
“怎么?你居然也有不自信的时候,说明你真的是看上了。”张社长看到表弟一副自信不足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刘振东俊朗的脸上少见地显出了一丝羞赧。
“不对,你已经喜欢上了,哈哈!”张社长如中了头彩般高兴地认定了这一事实,感叹着说道,“天生万物,总有一物降一物的,放心吧。”
刘振东再次报以羞赧的一笑,刚毅的眉目间现出了几许柔情。轻轻地说道:“近日我来了也有几回,每次都是匆匆而过,并没见她有什么特别的回应,也不知她是否看得中我这个武夫出身。”
“兄弟莫急,这事还得慢慢来。文绣她虽然经历波折,心如枯水,但假若你能以真心长久待之,总会有融化的那一天。”张社长又说,“近日我再让你嫂子出面安排个饭局,到时候,你收拾齐整了也来赴宴,席间你嫂子会想法为你们牵上这条红线的。”
“多谢兄长厚爱!”刘振东于是美滋滋地回去了。
于是,这场姻缘就在张社长如火如荼的精心安排下,朝着理想的状态发展着。
京城有名的饭庄东来顺的雅间里,一身戎装的刘振东英气逼人,铁骨铮铮。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历练出了他一身强壮的体魄。他二十岁不到就参军入伍,亲身参与的大小战斗不下于百场,能活着到现在,除了那不言而喻的勇猛外,行事的机敏自然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之前文绣虽说见过此人,但她只当是巧合,并无多想。然而此时,张社长夫妇在作了一番简单的介绍后,居然抽身离去了,雅间里只留下对面端坐的男子,那眼眸深处都是满满的热辣。文绣认识这种眼神,那是在宫中大婚时,溥仪揭开她的红盖头后投过来的第一眼。文绣浑身一怔,感觉有点慌乱,觉得今天这场宴会就不该来,想想,她打算也抽身离开。可刘振东的反应更快,他是把相亲当成战场来对待的,迅即作出了反应,他纵身一站,挺立在了不知所措的文绣前面。眼见如此行事的男子,文绣将心底的慌乱强压住,转过念头又一想:刚才那只是一时的错觉,不管怎么说,这人既是张社长夫妻有意介绍而来,自己若是就此无故离去,于情于礼都不太好。想完这些,她便又温和地退回到桌椅边上,并以莞尔一笑示意刘振东和自己一起落座。先行开口轻轻一笑,说道:“刘将军真是身手敏捷,看来我今天若不陪将军小坐片刻,怕是出不了这道门了。”
“都怪刘某粗野鲁莽。”刘振东刚才鼓起的勇气,在文绣轻轻的一笑中全部溃散了,心立马软了下来,得体地自责着解释道:“还请文绣女士不要见笑,我只是多年在军中生活,整天不是跟敌人生死交锋,就是跟一帮铁血汉子们称兄道弟,实在不知道如何该与一位女士相处。”说完,他很真诚地看了一眼文绣,满眼都是歉意。
“您无须自责,文绣也并非是不堪一击的娇弱女子,只是刚才突然想起了一桩不愉快的往事。所以……还望海涵。”文绣也得体地说道。
“哎,人生总有一些不如意的过往,我们都应该忘记过去,生活总要往前看。”因为刘振东了解文绣的从前,所以,他便这样宽慰道。
“我记得您还是少宗的救命恩人。”文绣把话题转开来谈道。
“那不算什么,战场上就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互相帮扶本来就是应该的。”刘振东面对生死的话题,一脸的风平浪静。
“上过那么多次战场的人,觉得生死有何不同?”文绣突然发问道。
刘振东一愣,然后想了想,沉静地说道:“生死本来就是一线之间的事,各人行事不同,对生死的看法也不尽然。我虽是看惯了生死,但还没有看淡它。”
文绣听罢点了点头。
“知道北京城在1937年前被烧毁的第一舞台吗?”刘振东亲眼见到过太多不幸的画面,此刻不想与喜爱的人初次相约就谈论过于沉重的话题。便适时转换了话题。
“曾经听说过,将军喜欢看戏?”文绣感到很意外。
“不,我是个粗人,不知道您这样有才华的女子日常都有哪些喜好?”刘振东将谈话的内容,当作战场上的阵地一样掌控着。
“依您看来,文绣是个爱好玩乐的人了?”文绣似乎找到了一些轻松的感觉,带着玩笑的口吻说道。
“不怕你笑话,我兵营里那些已有了家室的兄弟们,往常总会有被夫人的某些喜好折腾得叫苦不迭。”刘振东有军人严肃的一面,也有他们油滑的一面。此刻他虽双目如刀,但口吻分明是轻描淡写的家常闲谈。
“不瞒您说,文绣明日正是约了人去广德楼听戏。”文绣面色微红,将半分糊涂交给了对方,话却说得不卑不亢。
看着文绣迎过来的目光,勇敢而淡然,刘振东嘴角轻轻地掠过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情愫,心中幸福地暗想:戎马半生,好不容易留下一命,却要交待在眼前这个小女子的手中了!
“曾听少宗说你颇懂音律,而且时常有一支碧玉长笛相伴,所以我就猜想您是不是也喜爱戏曲。”刘振东这才如实说道。
“看来少宗真是把你当恩人了,他说得没错,我也确实喜欢闲余时听听戏热闹热闹。”文绣心中莫名起了一股暖流。
“从今往后,你不需要再一个人热闹了……”刘振东的嗓音有些厚重,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文绣一个人过了很多年。”文绣有点哽咽了。“我知道。”
“文绣曾经是一个亡国的皇妃,让许多人见笑了。”一想起往事,文绣的心中就复杂万端,她很少愿意主动提及。可今天很奇怪,她居然向这个并不太熟悉的人提起了往事。
“我知道。”
“文绣在深宫中被冷落多年,逼迫无奈之下只好选择离婚……”文绣不再掩饰内心的痛苦。
“我听说了。”
“回京后,我当过苦力,绣过花,卖过烟卷……”文绣将心酸和生存的不易也和盘托出了。
“我知道你还拿钱办过学校,是孩子们眼里的好老师。”刘振东轻轻补充道。
“为了糊口,我还偷偷地糊过纸盒,捡过街角的破铜烂铁……”这些她可是连妹妹文姗和铃儿都不曾说起过的。
“不开心的事不要再想,那些都过去了。”刘振东心疼地看着文绣脸上的泪水,轻声而坚定地安慰道。
“我太累了!”文绣从未想过会在一个男子的面前如此脆弱。
“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有我在!”不知道为什么,刘振东感觉就想给她这样的承诺。
此后,两人便慢慢开始了有意的接触和相处。文绣观察到,刘振东随李宗仁驻京,负责管理一方治安和中南海库房的安全,虽属军中实力派,但他从不纵容部下惹是生非,扰乱民生。平时处事的作风也很严谨,对自己也是始终如一地怜惜和体贴。刘振东的一腔真诚,终于赢得了文绣的认同。她冰封的心在真情面前慢慢消融开来。在张社长夫妇的鼓励下,刘振东乘胜追击,向文绣正式求婚,并发誓要照顾她,爱护她一生一世。面对这份难得的真情,文绣却犹豫了起来。她曾经对溥仪承诺过不再嫁人,现在,怎么能背弃承诺呢?文绣的退却无疑给刘振东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少宗兄弟你说说,文绣是不是又看上了哪个没安好心的混蛋。”心情苦闷的刘振东喝了不少二锅头,酒的热度烧得他的心一阵一阵的抽搐。“嫁给你?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对不起,请容我再想想。”那天,面对刘振东热切的眼神,文绣僵立了半天才回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是多日的避而不见,即使刘振东找到报社,也没有再见到那曾经慌乱而又温情的凝视。
“这不可能,文绣回京后有多少富商官爷上门相求,也不曾见她有丝毫动心。”唐少宗很不高兴地为文绣辩解道,“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
“想过了,一遍又一遍想过相处的点点滴滴。”刘振东说完又喊道,“再来一瓶好酒。”
“对了,是那个没用的小皇帝溥仪。”唐少宗猛然间拍着桌子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溥仪?”刘振东像是被人猛击了一记闷棍,喷着酒气清醒地问,“你是说文绣还对那个如今都不知下落的溥仪有感情?”
“你真是酒喝多了,我是说曾经听我妈说过,文绣当年在天津与溥仪离婚时的条件之一就是‘不再嫁人’,她不答应你的求婚,又突然间开始躲着你,兴许正是因为这。”
“没错,文绣她是个信守承诺的好女人,都怪我居然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苦衷。”刘振东了解情况后,十分自责。
“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是不好办,文绣与你虽然相爱,却又要信守另外的约定而不能嫁与你为妻。那溥仪真是自私,自己没本事给人幸福,还硬是要拿个枷锁套在她的头上。”
看来那溥仪也很是了解文绣的性情的。刘振东心想,溥仪既然是如此束缚着她,必定是放手得实在不甘心。
“我会让文绣改变想法的,我刘振东一定要娶她为妻!”刘振东突然大声说道。
“解铃还需系铃人,溥仪虽不在,但故宫在。”没过几日,张社长知道刘振东的苦恼后,这样一语点醒梦中人。
“表兄的意思是……让我带文绣到已经开放了的故宫一游?”
“没错,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打开她心中的枷锁。”张社长估摸着说,“进宫为妃的经历才是伤害她的真正元凶,只有让她自己再次面对,也许才能治愈她心中隐藏的创伤。”末了,张社长还说:“文绣她真是不容易,却总能给人一种祥静和安宁的感觉,听说她刚回京那会儿有不少汉奸和日本人想利用她做出有伤国体的事情,都被她拒之门外,溥仪也曾经派人请她再回去当皇妃,但她却因溥仪投敌叛国而断然拒绝了,一个女人在乱世中还能保持如此气节,我等男儿也未必能有几人做得到,实在是可钦可佩啊!”
“谢谢表兄,我知道该怎样做了。”
根据张社长的建议,刘振东一面仍然一如既往地珍视着文绣,一面想着办法怎样让文绣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下,自愿前往故宫一游。
刘振东找到了铃儿帮忙。这就出现了下面的一幕。
一天,在文绣下班后刚走出报社,铃儿就焦急地追上去,拉着文绣非常气愤地说:“主子,您难道都没听说过吗,有很多人进宫里游玩之后,就在墙上乱涂乱画,还有人竟然把御花园里的名贵花草都连根拔了起来,偷回家里栽种……”
“这些与我何干?”文绣心里正在为前些日子刘振东求婚的事烦着。
“主子,我刚才说的倒还没什么,实在让我忍不住的就是,咱们住过的长春宫也遭了殃。”
“那长春宫不是我们的,是国家的。”文绣看似冷漠地说道,“国家的东西,国家自然会去管理,不用我们瞎操心。”
“没错,铃儿起先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再一想到从前我们在宫中的时光,就不愿意有人去破坏它。”铃儿一边观察着文绣的神色,一边继续讲,“那里曾是我们的家呀,所以,我前天忍不住就买了张门票进去看了看。”她发现文绣的眉目已经开始有了变化,于是,更加用心地说,“主子,我真是不看还好,看了就为你感到伤心。”
“与我何干?”文绣还是这句话,但语气明显变成了关心的腔调。
“主子那时视咱们长春宫的壁画为瑰宝,不是吗?”
“壁画怎么啦?”文绣停住了脚步,焦急地问道。
“被人一块一块地用刀割了去,现在都已经面目全非了。铃儿想,既然主子在报社工作,不如写篇稿子发表出去,呼吁一下,让游客们要爱惜宫中的文物……”
“别说了,现在就带我去看看。”文绣说着,就已经招呼来了两辆黄包车,二人直奔向紫禁城。主仆俩买了票后,便轻车熟路地直奔向皇宫中轴线西边的长春宫,然而,迎接她们的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文绣恍惚间回首观望,仿佛时光交错,记忆里成群的太监宫女与如今穿梭其中的如织游人,形成了两种不同的心境和格局。她的思绪在刹那间混乱起来,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她靠在长春宫的门沿边无力的滑向地面。这时,一双大手有力地挽住了她,并将她扶坐在这长春宫宫门的门槛边。文绣一惊,回过头来,眼前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不是逊帝溥仪,而是戎装在身的军官刘振东。铃儿愧疚地走到她的身边饮泣着说:“主子,是铃儿骗了你,其实,为了保护这长春宫里的壁画,管理的工作人员已经暂时将宫门锁了起来,你放心吧,你心爱的壁画没有损害。”
文绣这时候已经回复了精神,轻声安慰道:“那就好,你不需自责,我已明白你的用意了。”
“绣,请你原谅,是我让铃儿引你来的。”刘振东爱怜地说道。
“主子,铃儿也是为了您好,如今时势早已有变,您该为自己的将来着想,忘了过去才对。”
“我早已不再想从前了,只是当初,我与溥仪离婚时确有承诺。”文绣满眼伤痛和困苦地望向身旁的刘振东。刘振东长吁一口气,终于让她敞开心扉讲出了拒婚的原因。
“姐姐,你向来是个不拘泥于礼教束缚的女子,你与溥仪的婚姻早已时过境迁了,而且,并非是你不愿意坚守那份承诺,而是时代早变了,你当初承诺的人也早变了,别说他现在下落不明,就算他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觉得还会再一次去选择他,而他也值得你去坚守所谓的承诺吗?姐姐,现在站在你眼前的人,才是真正值得你去托付的!”其后赶来的文姗也劝说道。
“绣,你看看这紫禁城,要是从前,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能随便进出吗?时代变了……”
“这些日子……苦了你。是我糊涂,皇帝早已不在,皇妃也烟消云散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国女子文绣,那些与皇帝的诺言,早就不存在了……”面对物是人非的紫禁城,文绣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对刘振东诉说。
紫禁城,的确藏着她心门中的那把钥匙。如今,她也要学着它,打开大门向普通的人开放那样,打开自己的心门了。
文绣再一次回望长春宫,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是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新的时代来临了!
“姐姐,你想清楚了吗?”文姗和铃儿有些焦急地看着文绣。
“好吧,既然来了,那咱们就好好逛逛这故宫,姐姐也以导游的身份,顺便讲讲这里曾经有过的那些皇帝和他妃子们的故事吧。”文绣回过头来,看了刘振东一眼,然后又转过身来,对文姗和铃儿轻轻一笑,说道。
“好啰!我有铃儿陪着就行了,姐姐你呢,就只用把我的姐夫带好就行啦!瞧,你的长情我也给拿来了。”文姗说着,和铃儿交换了个眼色,然后就从布包中拿出了那管玉笛长情。
望着妹妹和铃儿远去的背影,文绣叹了口气,再回过头来,看到的是刘振东灼热的眼神,她微微一低头,看着刘振东伸过来的胳膊,稍微犹豫了下,然后就轻轻地挽上了。两人相视一笑,相伴着,漫步在皇宫的游人队伍中。
“绣,听说老佛爷曾经把长春宫装饰得华丽无比,真有这回事吗?”刘振东心生好奇。
“传闻说得对,但也不全对,长春宫并不是宫中最豪华的地方。”文绣柔和地回答道。
“哦,那你为我细细说说看。”刘振东笑着说道,一改军人的古板,四十多岁的男人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一样。
于是,文绣便熟悉地解说道:“前朝乾隆爷的倦勤斋才是紫禁城最豪华的宫殿。倦勤斋是他退位后修身养性的寝宫。为了修建这座寝宫那座寝宫,当时内务府特别请来了欧洲传教士画家郎世宁,据敬懿老太妃说,郎世宁借鉴了欧洲教堂中天顶画和全景画的形式,把它们移植到这倦勤斋里。”然后文绣又说道,“那幅画可是整整占了四间房子的墙壁,全长大约有一百七十多米,画中景致与室内的装饰融为一体,深得乾隆爷的喜爱。”
“那这就算最豪华的了?”刘振东边听边怀疑地问道。
“当然不止这些,寝宫里还摆设着来自世界各地进贡的奇珍异宝以及最上等的艺术品。”
“皇家寝宫果然是非同凡响。”
“那些也不算什么,珍物古玩什么的,长春宫及其他宫内也是有的。而这倦勤斋的建筑级别才是最让人惊叹的。整体看起来不但相当高,而且整个屋架还用的全是紫檀,紫檀上面又挂着上千块极品的和田玉,说起来你可能难以想象,那斋内的小戏台边上仿江南的竹子,可全都是用金丝楠木仿制的。”文绣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极尽奢华,又低调雅致,这才是真正的艺术融进了生活……”
“哦,这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绣,我们离开这里吧,那是皇帝的生活,我们只做一对简单的夫妻就行了。”刘振东不等文绣再说下去就打断了她,这些奢华的生活和讲究的艺术,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也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其实,细密幽深如文绣者,刘振东哪能全懂,文绣对于艺术的高雅情思和追求,他也更不可能真正了解,他希望的只是普通人的生活,一日三餐的夫妻。而曾为沧海的文绣,此刻也是希望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他们,是在此时此地可以走到一起而又恰好走到了一起的人,所谓的缘分,或许本来就是这样的吧。
两人的身后,奢华或者破旧的紫禁城渐渐远去了,只留下一缕如烟似雾的影子消散在风中。
1947年夏,文绣和刘振东结成了夫妻。婚后,两人在西城白米斜街33号院安了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