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绣离了婚,留下妹妹文姗暂时在天津替她看管离婚时分得的一应衣物和用品。怀揣着跟过往旧梦的决裂以及对新生活的期待,文绣一半欢喜一半哀愁地准备开始新的人生。她首先辞去了几名要跟随她的忠仆,只让铃儿陪同着回到了北京城。既然脱离了从前的荣华富贵,面对物是人非的京城故地,她想着应该回到娘家先做一个平凡的女儿尽孝床前,再考虑接下来的生活。
北京城一切照旧,它老而不朽的沧桑面容,反而赋予其一种无法比拟的美。那凄艳的苔藓,装饰了城墙、宫宇、寺庙等处的秦砖汉瓦和刻有唐诗宋词的影壁,大小的胡同和胡同中熙来攘往的人流,这里的一切,都是文绣在无数个孤寂的夜里思绪万千的地方。清朝时的北京,内、外城实行满汉分治分居,清军圈占了内城东、西、中三个区的民宅,将汉族民众全部都迁往城外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城南,内城则变成了拱卫紫禁城的八旗军营,分别按照八旗序位驻防护守。京西则另设了圆明园护军营、蓝靛厂火器营和香山健锐营,合称三大营。文绣先期的出生住处便是在这三大营所辖之内。因为祖父锡珍的府邸面积宽阔,庭院深深,她反而很少有机会到外间玩耍,后来随其母迁居城南的花市后,倒是让她生活得趣味横生,以至于在进宫之后许多年都记忆犹新。
正可谓白云千载空悠悠,走在京城的胡同中,不稀不稠,灰里透一点绿,老远的就能闻到一股酸涩味。看一个人是不是老北京,先得问问他爱不爱喝豆汁儿就够了。文绣是个地道的北京人,她阔别家乡已久,这久别的乡味刚刚顺风飘过来,她就来不及似的拉上捂着鼻子的铃儿,说道:“终于可以喝上一口了,馋死我了!”
“主子,这是什么气味啊,活像泔水,真是受不了,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胡说!这是北京城的豆汁,香着呢。”文绣自顾自地四处张望着。
“主子,京城里好吃的多着呢,咱们不吃这个好吗?”铃儿捏着鼻子,咧着嘴央求着。
“哦,看我倒是忘记你这鬼丫头不是京城里长大的,也罢,今儿个就不妨依了你,先回到家中见过母亲再说。”
“主子,这豆汁儿难道比口蘑肥鸡、三鲜鸭子、黄焖羊肉、烧慈菇、熏干丝、祭神肉片汤这些还要美味吗?”铃儿实在想不通,面对精心烹制的山珍海味都食不下咽的主子,为何会对街边小铺售卖的气味怪异的小食馋涎欲滴。
“你不懂,这是家的味道。”文绣舒心一笑,回过头又说,“这是一种情怀。”
“哦!”铃儿若有所思地应和着。
主仆俩自在地徜徉在京城的繁华声息里。后海的沿岸就在眼前了,家越来越近,文绣贪婪地呼吸着家乡的气息。想想母亲看到自己时喜悦的神情,原本略有的那点近乡情怯的沮丧也一扫而空,迈着欢快的步伐向沿街的家走近。唉!这个家还是前夫溥仪为母亲购买的。文绣脑海中突然又将从前的事过了一遍,她有些啼笑皆非地为这转瞬即逝的想法自嘲着摇了摇头,嘴角飞扬地苦笑着。
啪!啪!啪!她亲自敲响了门环。
“唉!小姐您这是找哪位?”一个全然陌生的,但却操着一口地道的京城腔调的中年妇女,将朱红色木质大门拉开了一条缝,礼貌却谨慎地上下打量着穿着考究的文绣,有些好奇地询问道。
“请问蒋老夫人可在府中?”铃儿看见主子面对这位表情冷漠的妇女不但没有作出任何回应,还僵硬地立在门边失态地倒退了几步,像是怀疑走错了门似的重新确认着门号,便主动迎上前去,满脸恳切地反问道。
“什么蒋夫人张夫人的,走错门了。”只听那门内的妇人又说。
“哎,哎!你这人怎么性情如此急躁?”铃儿眼见那妇女就要关门的姿态,忙机灵地用力顶住两边门板不悦地说道,“就算不是蒋老夫人的府上,也总让人问个究竟吧,再说你看我和我家主子像是坏人吗?”
“这——”中年妇人被铃儿的这番抢白说得有些脸上挂不住了,正在犹疑地嗫嚅着。
“大姐您不必惊慌,我只想知道,这里原是我母亲蒋氏的住处,现在既然您出现在这里,那您是否知道我母亲的下落。”
“蒋氏是您的母亲?”妇人被文绣极有教养的措辞和与众不同的尊贵气息给镇住了。
“正是!”文绣答道。
“我只是偶尔听街坊说起过一回,好像是我这宅子的前房主,但我却并不知道那老人家如今的下落。”妇人将门拉开了些,眉眼稍微柔和地如实回答道。
“那这房子现今归谁?”铃儿迫不及待地代文绣追问道。
“两位有所不知,这处宅院是我和爱人前年从外地经商回来新添置的,为的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有个踏实的家,我们夫妻买这房子时还经过了中人,至于那位蒋老太太,我真的不知道,要不二位再问问别人吧。”中年妇女说完,再不容她主仆二人答话,只把那有些肥厚的躯体用力一抵,大门便“哐咚”一声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铃儿还在埋怨着那妇人,已知情况不妙的文绣却又迈开了脚步,焦急地向另一个方向连奔带跑地赶着路,如今的她只想知道母亲的一切,她现在要去的就是五叔华湛的家。
但今日今时,五叔华湛因文绣与溥仪闹得沸沸扬扬的离婚一事正在家里气恼呢,这个自命为前朝遗臣的老夫子认为,文绣的离婚不但大逆不道,还辱没了家门世代尽忠于皇上尽忠于大清朝的气节。而推举她入宫为妃的正好是自己。当初文绣起诉离婚时,华湛就曾命家门中的子侄,在报刊上公开发表文章斥责文绣的行为,批判这个曾经一度成为家门荣耀的侄女。那时,来自家门堂兄文崎的严厉的措辞,对文绣而言确实是一股极强的压力和伤害。
傍晚时分,文绣站在了有些破败的五叔家大门前,心中忐忑不安。这处院子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她祖上家传的,想起了院子里的那些紫藤花蔓,胡同里又不时飘来阵阵饭香味,恍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一大家子过年节的情景。她默念着:“绣儿回来了。”
犹豫再三后,文绣深吸一口气,示意铃儿前去喊门。月光下,一位老者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那边,是那么的熟悉。原来开门的正好是华湛。但与先前持重伟岸的形象相比,如今的这位老人,浑身都有一股失败者不甘的绝望。那弯曲的身背和蜡黄瘦削的面庞仿佛刚经历过一场与生与死的博弈,显得疲弱不堪。文绣的心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但她还来不及说任何话,昔日疼爱她的五叔看清了眼前的来人,已经不由分说地关上了大门。独自在外风风雨雨经历了那么多,文绣都不轻易在人前落泪。此刻,她再也忍不住了,不顾铃儿就在面前,泪水滚滚而下。此时她那颗如燕雀渴望归巢的心,一点点向下沉去。
后来,经过多方辗转,文绣在别处又找到了另外的几名族人,但他们似乎都与与华湛商量过了一般,将她冷冰冰地拒之门外。或许,对于这些人来说,她不仅仅是丢了额尔德特氏的脸,更重要的是,已经不再是皇妃的她对于大家来说,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末了,还是一位好心的街坊告诉文绣,她的母亲蒋氏早已病死多年,而生前所住的房子也已经变卖了。这位街坊是个直性子,禁不住主仆二人的再三言谢,说出了蒋氏临死前,曾嘱托本家和四邻,不要将自己的死讯告诉远在天津的女儿。其实,自从发生了逼宫事件后,文绣追随溥仪逃到了天津,蒋氏一想到女儿嫁到皇家的危险,就十分后悔当初不该有攀龙附凤之心,实际是害了女儿。再后来又听说女儿在异乡备受溥仪的冷落,蒋氏便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女儿,可她不想再给女儿增加任何负担和痛苦,所以,她要求在自己死后,请族中本家与黑丫、文姗等人合计着悄悄办了丧事,便将老房子转卖了出去。
“难怪文姗突然只身到天津去寻我,我怎么没有想到问问她关于母亲的事情呢。”文绣自责而又伤心地突然想起来了,难怪每每一问到母亲的事,妹妹就闪烁其词了。
“主子,改日我们去坟上拜拜老夫人吧。”铃儿不忍主子伤心,便温和地安慰着。
无家可归的文绣只得带着铃儿寻到花市,希望能找到儿时的伙伴。几经周折后,才打听到他们如今的下落。那几个女孩子也早已外嫁,男孩子唐少宗为了混口饭吃去参了军,好在少宗的母亲是个热心肠的人,帮文绣租了一处简单的房子暂且安身。
为了开始新的生活,文绣改回了从前在学校时老师给她起的学名“傅玉芳”。
“主子,您这个名字好文气啊。”铃儿侍候着笔墨,看文绣在眼前的白纸上写下“傅玉芳”三个字后,小心夸赞道。
“那当然,想当年,我上学时可是时常受到老师夸奖的。”
“怪不得主子在长春宫时,凌若文老师也总是夸赞您的……铃儿该死,不该说那些不高兴的往事。”铃儿紧慌忙自责道。
“无妨,那本来就是一段真实的过往,只是不知如今凌老师身在何处。”
“是啊,只可惜的是,主子再不能临摹出长春宫的红楼壁画了。”
“你这丫头,没看出来这些年也长进不少啊!”文绣见婢女铃儿越发地谈吐不俗,忍不住赞叹道。
“主子不是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这些年来主子整日与书画为伴,铃儿耳濡目染,自然也受益不少。”
“学再多又有何用?咱们回北京也有些日子了,母亲不在了,亲人又不搭理,整天无所事事,这可如何是好?”文绣不禁伤感起来。
“主子,您还记不记得在天津,皇上放我们出去逛街游园子时,看到过不少背青布书包的女学生,您不是说过,既然有女学生,那就该有女老师吗?”知主莫若仆,铃儿很懂文绣的心思。
“是呀,你这丫头还真是机灵!我虽然再不能回到学校当学生,但我可以当教书的老师啊!”想到可以学以致用,文绣会心地笑着说道。
“主子满腹才华,一定会得到孩子们的喜爱的!”
“说起来容易,咱们的学问再好,也得有学校愿意收我当老师。”想了想后,文绣又说:“其实,这都不是大事,大不了咱们自己收学生自己教,现在外面流浪的孤儿和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肯定不少。”想到外面兵荒马乱,文绣就为那些可怜的孩子着急。
“主子您这就盘算开了。”铃儿高兴起来,语带调侃地说。
“没错,教书育人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文绣也非常认真地说道。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后,文绣便付诸行动。从离婚赡养费中拿出了一部分钱,在府右街购置了房产用来作为教书的场地,并招收了邻里间的孩子和一些流浪儿,她自己则任图画和国文课的老师。每日站在讲台前,望着教室里那些天真无邪的孩童们,她的心中真是溢满了美好。当然,对于她别开生面的人生经历和非比寻常的见识以及精彩的授课,让孩子们对于这位老师格外敬重和喜爱。很快,街坊邻里们口口相传,自发前来上课的孩子也越来越多。
春去秋来,北方的京城似乎总是被冷冬的气象环绕着。这不,北海公园的夏荷都还没有尽情凌波起舞,香山的红叶已经燃透了天际,紧跟着漫天雪花就飘起来了。文绣想起了小时候跟伙伴们在雪地里追逐嬉戏的快乐,于是,她带着心爱的学生们走出教室去打雪仗,那一刻,孩子们的欢呼声洗去了她一切不幸的往昔回忆。夜晚,铃儿看她在窗前凝思,便温上一壶暖酒送了过去。这一夜,文绣做了个梦,她又梦到了许多:旧府的紫藤,长春宫,静园里的那个穿西装戴眼镜的儒雅男子……而她自己则穿着素净的衣装,红霞铺面,一切都美不胜收。她觉得自己醉了,醉倒在浮生若梦的轮回中。
云中歌
念念是不忘红尘,多少痴缠。
悠悠如花芳草心,忐忑难安。
来时无路去无影,难留春神。
愿年年岁岁常驻,美人如歌。
不负从前不负今!
可惜好景总是短暂。世上总有些可恶的或闲极无聊的好事之人,专门以发现甚至挖掘别人的隐私和隐痛为乐。学生越来越多,在某些好心的家长的帮助下,文绣又招了些老师来共同教孩子们。本来,这里先前只是私塾的规模,但慢慢地大有发展成为一所私立学校的势头。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发现老师傅玉芳原来竟然是末代皇帝溥仪的淑妃娘娘额尔德特·文绣。这一新闻让那些好事者就像是打了鸡血般兴奋,不胫而走的这一消息一夕之间遍布京城各大报的头条。人们相互传说着,为了一睹皇妃的风采,争相结伴到府右街,拥挤在这学校门前,各大报纸见势谁也不愿甘拜下风,都火上浇油般赶着这股子热闹安排记者前来采访。文绣不堪被如此当作活物展览,书是教不下去了。为了不愿自己费尽心血才创立的学校解散,她只好将学校交给新来的老师和热心的家长,含泪告别了心爱的孩子们,又退掉了租住的房子,悄悄到刘海胡同购买了一处僻静的宅院,过起了孤寂的隐居生活。据说后来,文绣所创的那所学校几经易手却保存了下来,还被正式命名成为私立敦本小学。
文绣搬的新家,房子大了些。这时,妹妹文姗也搬来与她同住,活泼的文姗再加上伶俐的铃儿,总算是让这宅院里的有了些活泛的气息。生活仿佛又走上了正轨,就连那洒在院子里的阳光也格外的温暖。文绣享受着这种安稳和自在的生活。但不速之客的来临再一次打破了她渐渐平复的内心,来人居然是张景惠。溥仪在与文绣离婚后没多久,就追随日本人潜入到长春,建立了臭名昭著的伪满洲国政权,而张景惠先期仅次于帝师陈宝琛,而后来又越过郑孝胥成为溥仪的首席重臣,当上了伪满政权的所谓总理。张景惠此次前来京城文绣处探访,正是奉了所谓康德皇帝溥仪之命,意欲请她再回去当皇妃的。
光头圆脑的张景惠见到文绣后,大行跪拜之礼,尊称“娘娘”。只见这位伪皇帝的特使礼毕之后就直奔主题,开始游说起来:“娘娘您实在不知道,自从您狠心回到京城后,皇上就一直思念着您,尤其对皇后也是越来越冷淡。所以,现在才让日本人以此为借口逼着皇上选妃。这不,皇上首先想到的就是请您回去,毕竟夫妻多年,诸事也能有个好商量。”
对于此等说辞,文绣起先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有作答。但她心中难免稍起波澜,正如张景惠所言,她与溥仪毕竟是夫妻一场。
“娘娘有所不知,老臣还曾听说皇上自您走后,连着好些天都在您的房中独住,做臣子们的想起来都着实不忍心啊!本来老臣就估摸着后来要不是筹谋前往长春的事,皇上肯定不会就那样仓猝地放娘娘您离开。唉!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啊!”张景惠见文绣一声不吭,估摸着她是不是有些动心了,便苦口婆心地自哀自叹地说了一大通。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文绣也正如张景惠所言,多年的夫妻虽一朝分离但又岂能毫无情分?只是自己是绝不会因私情而再愿与其苟同,更不会因所谓的荣华而睁着眼睛做出卖国家和民族的千古罪人的。文绣一时沉浸在往事之中难以抽身,湿润的双眼说明了此刻她的心中也是感慨万千。那些百转千回的往昔浮现在眼前,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眼前的场景让张景惠也不免心生触动,在沉默中,面对这位此前虽接触不多却也耳闻得知其人的倔强女子,他也一时找不到好的话可说了。他便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没忍出声来惊扰沉寂在过往中的“淑妃”。后来他想:既然来意已经明确传达,是不是该就此告别?突然回想起刚才进这大门时,曾被迎面一块雕工苍劲的影壁吸引住,于是,便起身走到正屋外,同时,心里也希望借此工夫,文绣能平复下心情,最好能有一个好的回复给他。
“张大人,我家主子请您进屋里说话。”正在他四顾闲看时,铃儿走过来传话。
“娘娘果然真是好雅兴,老臣曾听闻说皇上住在京城时,您就是紫禁城中一顶一的园艺高手,凡是经您手的东西,不管是怎样难以入眼的物事都能焕然一新,甚至是巧夺天工。”张景惠边走进屋边竖着大拇指恭维道,一副仰慕不已的神情,似乎也对此行成竹在胸了。
“不知娘娘何时可以启程?”看着半天没回话的文绣,张景惠忍不住轻轻问道。岂料文绣突然神色庄重,异常冷峻地回答他说:“张大人有所不知,我决心要与你们的皇上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日本人。可皇上现如今不但没有丝毫悔意,反倒在离婚后没多久就为了一己私心置国家民族大义于不顾,公然明目张胆地潜逃东北去做日本人的帮凶,反过来欺骗天下,残害同胞!如此皇上,即便是对文绣再深情,文绣也决不屑与其共处!”然后又接着说,“张大人,请您回去后将文绣的话如实转告给溥仪!”
张景惠听完,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末了,他还是心有不甘地再三哀告说:“娘娘先别急,请退一步往好的方面想想。再说,若您不愿回去,老臣哪还有脸再面见圣上?”可文绣依然不为所动。看到眼前的景象,张景惠只好拿出最后的杀手锏,将溥仪亲笔写的一封书信转交给了文绣,同时心想:看来皇上心里是真有眼前的淑妃的,不然也不会对她的性情掌握得如此清楚。铃儿上前接过书信递给文绣,文绣展开一看,其意已了然于胸间。也许溥仪真的想说:“朕之一生,爱在淑妃。”但也许他的爱太深,情太重,反倒没能真正去理解文绣的内心。
痴仇
基业尽毁,如这般悲游,亡则虚妄,生则现丑。日寇按着不低头,血死魂不收,欲何取可复仇?
纵有刀山在前,火海在后,撇开一时羞,再回头杀尽屈辱。
文绣看完信后,泪如泉涌,反复端详而不能语,她如此当堂失态,惊得张景惠慌忙问道:“娘娘您这是同意随老臣回去见皇上了,还是……”文绣也不回答他,只是示意铃儿扶着自己进了内室,她红肿着双眼盯着溥仪的墨迹,仿佛又回到了长春宫与溥仪谈诗论赋的时光,那幸福的往昔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酸涩的味道通过她的唇角传遍了全身,她颤抖着双手从一个锦匣子里摸索出溥仪从前专为她书写的一些信件和诗札。一个女人的坚强在白纸黑字间瞬间崩塌了,思念如潮水般淹没了冰冻许久的心,似乎冰雪消融又见春意,可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在清晰地提醒她:一切都不可能了。文绣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身临当年的长春宫,用尽全身的力气最后一次温故她的淑妃生涯,然后毅然决然地叹了口气,仿佛就此放下了心中所有的重担,她决意了断与末代皇帝的那半生情缘。
文绣拿起笔来,静静地写道:
佛徒
浮生若梦,阅尽繁华青丝如雪,漫漫长夜久。
月光如水,孤灯暗楼锁深愁,难以倾诉。木鱼寂寞跪佛祖,唤不醒世人心中苦。拜谒弥罗求观音,盼望骄阳早出头,我愿磕首称佛徒,暂忘红尘不沾酒。
随后,她走出内室,对在客厅等候已久的张景惠坦然地说道:“张大人,请把这封书信转交皇上。另外,也请转告皇上:情虽在,道不同,君且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