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飞逝,溥仪在某些近臣的推波助澜下,与日本人走得更近了。望着走向深渊的丈夫的背影,文绣的内心日夜经受着煎熬。
文绣觉得不管是从民族大义,还是从为溥仪本身出发,自己都不该再听之任之地等待下去,因此,她先是分别找到陈宝琛和溥仪的父亲载沣商量,在得知此二人均不支持溥仪真正投靠日本人的想法后,她将目光投向了郑孝胥,希望能阻止他一味地煽动溥仪投向日本人的怀抱。但那时,让这位后来大名鼎鼎的汉奸,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已经开始变得毫无顾忌了。此时,还有另一个人在溥仪在对待日本人的态度上,起着重要作用,那就是张景惠。
对于平常以雅士自居的郑孝胥,文绣虽然对他的所谓才学有所见闻,但因其人格操守上的表里不一,却让文绣极端反感,她认为其人实质上就是一个利益之徒,毫无操守的政客。但她也知道,此人长期以来,为了取得溥仪更多的信任和依赖,常常对皇后婉容表现得言听计从。于是,文绣便又再一次将个人恩怨抛到一边,诚意地主动地向皇后求和,并期望伺机劝说婉容,让她请溥仪要时刻注意身边的那些小人。
文绣对婉容俯身相求,情之切切地说:“皇后,皇帝乃你我二人的依靠,如今皇上被小人唆使,眼见着与日本人越走越近,恐怕日后将会受世人指责唾弃,有辱列祖列宗的圣名和国体的清白。”
而婉容对此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一边漫不经心地弹着眼前的钢琴,一边趾高气扬地对跪拜在脚边上的文绣道:“淑妃既是这般通晓情理大义,一直反对皇上借助外力复辟我大清,那你也应该知道,皇上其实已经是位离了宫的逊帝,今日今时虽说仍是尊贵非常,但毕竟是成了这民国的国民,你还真以为这租界里的静园是紫禁城中的长春宫,皇上还真能够翻出多大的风浪,影响所谓的国体和民族大义?更别说,你又有何颜面在此和本宫大谈共侍一夫的处事道理?”
文绣听着,正想再作一番陈词,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只听婉容又语调尖刻地挖苦道:“是不是你近几年来受了些冷待,心中大有不甘,故而今日又要借故袖藏些什么东西,来博个刚烈进谏的美名,希望得到皇上的再度垂爱?”末了,婉容逼视着文绣说道:“你居然也有心生怨恨的一天,想当初本宫初进宫时,你跟皇上情浓如火的那副得意样,眼里可曾有过我这皇后?”
“皇后,望您将对文绣的个人恩怨暂放一边,眼下最要紧的是皇帝的前程和安危……”
“皇上是本宫的,他的身家也好,性命也罢,毋须你一个小妃子来担心。”婉容不想跟文绣继续谈下去了。
“皇后,只要你愿意劝阻皇上不再跟日本人勾搭,文绣以一死来平复你心中的怒火也并非不可以!”文绣哀求道。
“滚!本宫为何要如你所愿,杀了你不但要承担罪名,还要被皇上怪责,你居然无耻到想出这样的奸计来陷害本宫!”婉容勃然大怒道。
“皇后多虑了,皇上对文绣早已断了恩情。”文绣心酸地辩解着。
“你这贱人,本宫再也不想见到你!”看着文绣凄凉的神情,婉容心中一阵莫名的痛快,大喊道:“来人,将淑妃请出去!”
为什么皇上明明就在身边,自己也感受不到心与心的碰撞,为什么看似对文绣已然绝情,却只要听到关于她的任何言词,皇帝就会不自觉地失神?婉容心烦意乱地蹬着一双时髦的高跟皮鞋,顺着旋转的楼梯飞快地上到二楼,她就想在最快的时间内看到溥仪,可那种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感觉还是无止尽地折磨着她。以为只有你淑妃在担心皇帝,我婉容心中的愁苦也不少,我也在日夜为他的前程而担心。婉容是决不会让文绣这个情敌看出自己的软弱的。
楼下的文绣对于此际之辱似乎早有准备,这次遭遇在她看来,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在房中稍事歇息后,她还是没有打算放弃的念头。随后,文绣再一次来到二楼婉容的卧房,平和地说道:“皇后,放眼今天的形势,你我其实都明白,皇上和我们能在这乱世中性命尚存,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若皇上再有半点差池,先不提我们与他多年的夫妻情分,就只说你我二人,也将会在这乱世中生不如死。再假若他日皇上真的干出什么有损民族大义、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情来,那么你我二人也会随之臭名昭著,而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大胆!你竟敢信口雌黄,如此公然诅咒帝后,眼中还有没有王法了?看我让皇上怎么收拾你!”这个时候,婉容并没忘记隔壁是溥仪的寝房所在,于是,她压低着嗓子用十足的皇后口吻,威严地训斥着文绣道,“你这小妃子看来今日是做足了准备来的,那好,本宫今天就干脆给足你时间,让你有什么就痛快地讲出来!”
“郑孝胥和张景惠都对皇后您向来敬重,但不知皇后是否发觉,此二人在深得皇上和皇后信任的同时,和日本人走得极为亲近,文绣是担心他们误导皇上,引狼入室坏了国家根本,让皇上将来稀里糊涂的就做了历史的罪人。”文绣望着婉容,坦**而坚决地接着讲道,“是非曲直,请皇后细细思量,文绣今日言尽至此。日后,你与我也就各自珍重吧!”说罢,文绣再不顾身后婉容是何等反应,转身就离开了。
几天后,文绣回想起婉容的情态和话语,还是不能安心,一连数日又是整夜地失眠,再加上食不知味,终于忧思成疾。当铃儿将文绣的病情告知溥仪时,正在陪婉容进晚餐的他只是冷冷地回答道:“朕百事烦心,哪有时间去管谁吃不吃饭的小事。”说完,只将手中抹嘴的餐巾随手甩到桌子上,掉头就走了。铃儿哪忍心将这样的事如实告诉自己那可怜的主子呢?但文绣从她哭红的双眼猜出了七八分,这个倔强的女子于是不再作声,可心中暗雷涌动。
当晚,静园再次陷入深深的黑暗重围中时,文绣强撑起身子,含泪挥笔,写道:
寡恩
世间多少欢乐事,荣华富贵是尘土轻云,欢喜不尽,变幻不明今夜榻上传哀声。岂贪君心似我心,吾等相亲爱已尽。
此后,又过了些时日,文绣经过自我调整,身体慢慢好了起来,便在铃儿和太监徐长庆的陪同下,出房门到屋外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却见到了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川岛芳子。这位着装行事都不男不女的川岛芳子又名爱新觉罗·显圩,虽是位前清的格格,却是远支皇族。论身份,在过去的大清若无“圣旨传召”,她是没有资格如此随意地踏进皇帝的寝宫的,更何况她还是成长于日本人的家庭中。然而,现如今她竟然陪同日本最有名的“中国通”土肥原贤二到访了静园。事后,文绣预感到溥仪似乎在与日本人密谋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大事,她再也顾不得会不会受到责罚,想尽办法找到了一个能和溥仪说上话的机会,趁着溥仪刚刚出游回来,文绣悄悄来到小客厅,向溥仪问安并说道:“皇上这一向可好,长久以来专于政务太辛苦了,要善保龙体。”
溥仪眼皮也不抬一下,仅仅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说:“爱妃近日身体可也好些了,朕事多心烦有顾不上的,爱妃不要多心。”
“想当初,皇上待文绣也是关怀备至,温存有加,文绣不知为何皇上忍心将我遗弃在角落里多年。皇上真不知文绣也无时不在挂念你吗?”文绣热切地回应道。
溥仪背对着文绣,谁也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但在一阵静默后,显然,他很有些艰难且带着些愧疚缓缓地转过身来,只可惜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还是冷冰冰的,让文绣感受不到任何爱的温度,溥仪很程式化地说道:“淑妃今日是有何要事要向朕诉说吗?”
文绣见溥仪这样的神情后,刚刚蹿起的希望又潜回了心底,她只好将私情暂放一旁,委婉谨慎地劝说道:“皇上,今日文绣虽有冒犯的可能,但有些话真的不能不说,皇上是臣妾的君王也是臣妾的丈夫,近年来,眼见着您连番遭难,命运由不得自己做主,文绣虽痛彻肺腑,却不能分担丝毫。纵然是你我夫妻情意疏淡些,文绣也并无多少怪责。”文绣还是忍耐不住将自己的一腔真情和哀伤不知不觉地倾诉了出来。
“是朕不好。”溥仪走到文绣身前,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稍微宽慰道:“爱妃也受了些委屈。”
这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让文绣恍若回到从前,回到了长春宫中的一幕幕美好的过往中,她多想此刻就此永恒。
“爱妃今日就只是为了要和朕说这些吗?”
“不,臣妾还有要事。”文绣在对过去的怀念中醒过神来说道,“皇上的万般艰难,文绣都看在眼里,只是有一点文绣实在忧虑:日本人狼子野心,皇上与他们过于亲近,恐怕日后若稍有不慎,本国人民会对皇上产生偏见,甚至让皇上留下个骂名,那就……”正待文绣还想再说点什么,溥仪已断然大喝道:“住嘴!胆敢如此无礼,你快回去吧!”
文绣只好饱含热泪,羞愤地奔逃了出去。这一幕恰好被门外的婉容撞见,婉容窃喜之外,又寻个空当羞辱文绣道:“哟!小妃子长进了,这又是在哪学上了主动勾引皇上的把戏,你这好歹也是个皇妃的身份,岂不让人知道了笑话,再说皇上日理万机,哪有闲心正眼瞧你?”面对如此挑衅,文绣无心理会,此刻她的内心已经伤心欲绝了。
日子总还是要继续的,文绣在屋里实在闷得久了,又没有出游的机会和自由,在静园这一方小小的庭院里,她感觉到自己简直是度日如年。
有一天,适逢婉容外出了,文绣支开了铃儿等人,想独自在正门前的回廊处长椅上坐一会儿。多日未曾见她的微风欢喜地赶来了,一阵吹拂,廊檐边上新开的紫藤花瓣轻轻摇摆起来,文绣忍不住想起了儿时自家后院里的那株紫藤,那时,和大姐、小妹在一起玩耍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是多么幸福快乐的日子。这些芳香可人的精灵,像是也感知了她此刻的心情,便轻盈地飞扬着,不时触碰着文绣的额头,在她的唇畔旋转。文绣瞬时被眼前的这一切所感染,忧郁暂时从她的心中褪去,她的心仿佛透进了一道七彩的光,明亮而鲜活了起来。是啊!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热爱的女子。这样的一个女子,难道不该有展颜悦己的时刻吗?她暂时忘了自己是个被君王遗弃的妃子,忘了在这静园中已容不下她的美和她的爱。这个女子舒展开她紧锁的眉头,与她新交的好友花儿伴随着轻风的韵律嬉戏。她时而陶醉在花的芳香中,时而让秀发在微风的吹拂下与其纠缠,白衣飘飘,裙裾飞扬。唉!这个时候要是那管长情在手就好啦!文绣半眯着双眼幸福地暗想着。
“哟!本宫这才出去多大会儿,你就在这搔首弄姿,想摆给谁看呢?”
“啊,不是的……”文绣被从大门外突然传来的说话声吓了一跳,从沉迷中本能回应道,仓促间被唇畔的花粉呛了一下,她连忙拍着自己的胸口,喘了一声,咳了一下,才缓过气来。
“大胆小妃子,竟敢公然拿唾沫吐我。”已经走到文绣跟前的婉容怒目圆睁地高声喊道,“你这是存心地跟我作对,看皇上知道了你还怎么神气?”
“皇后你误会了,我刚才是被花粉呛了一下。”文绣手中拈着一瓣残花,辩解道:“皇后你瞧瞧……”
“你休要胡扯,刚才你分明就是见到我从门外进来,有意吐口水折辱我的。”婉容一脸愤怒的样子,提着裙摆转身飞快地向楼内哭喊道:“皇上,你要为臣妾做主啊,你那小妃子要翻天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捉弄我。”婉容哭哭啼啼地到溥仪跟前告状,伤心地说:“要是皇上不给臣妾做主,臣妾就死了算了。”
溥仪皱皱眉头,有些不大自然地与几个议事的遗臣埋怨道:“唉!朕无一时安宁。”然后又说,“身为皇后,你哪有母仪天下的样子,世人若知道你今日这样无状,岂不笑朕一后一妃都管不了,又谈何光复祖宗的基业?”几位臣子眼见溥仪被家事所烦,便都很知趣地安慰了一番后,退了出去。
“皇上偏心,你那小妃子目中无人却不罚,反而还在群臣面前斥责臣妾,公道何在?”婉容面对脸色铁青的溥仪,她又想起从前他与文绣的恩爱时光,于是,心中的妒火又猛烈地燃烧了起来,恨,让她不甘示弱地挑衅道:“既然皇上心里放不下那个小妃子,那不如把臣妾废了,再和她续上前缘,双宿双栖。”
“你这是无中生有,文绣处处谦让着你,你却还是不放过她。”溥仪十分恼怒,不假思索地为文绣分辩道。
“那好,既然臣妾百般不是,那还不如死了,遂了皇上和那贱人的心愿。”婉容说着就往墙角上撞去。溥仪一把拉住她,然后推到一边,暴喝道:“朕这个逊帝每日像是在油锅里煎熬着一样,与豺狼虎豹周旋,你这堂堂的皇后竟然心胸狭窄,容不下一个淑妃,朕就算即刻废了你,也并非不可以!”
“皇上,万万不可,还请饶了皇后这回吧。”闻讯赶来的郑孝胥从门外说着走了进来,劝解着说,“皇上息怒,此际正是图谋大业的关键时期,切不可因为后宫的事情破坏了来之不易的机会啊!”
“皇上容不下臣妾,臣妾何必在这静园碍眼。”婉容见郑孝胥似乎说中了溥仪的要害,便心中一喜,有恃无恐地越发撒泼,不依不饶再作寻死状。溥仪好像确实有大事在前,不想被这家事阻碍,只得攥着拳头狠了狠心高喊道:“淑妃冒犯皇后,该以大不敬论处,即日起将其关入后楼暗房,除近仆铃儿之外,任何人未经准许不得探视。”
“皇上——”文绣凄楚地喊叫着。她无处说理,在暗房中流尽了伤心泪,木然地蜷缩在一堆乱草中,想想所受的屈辱,她是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绝食是最好的办法,不管铃儿怎样相劝,都无济于事。这样一来,没过几日,静园里外都在私下里议论淑妃将死的传言。同时,上上下下也都能看出来皇上在为淑妃的绝食担心焦急。可是,溥仪为了自己所谓的金口玉言,并没有因此而明确地改变旨意,铃儿和徐长庆相商后,有意将淑妃遭禁暗室的事情透露给外界,引起了当时天津各大媒体的关注,溥仪在各方舆论的指责和压力下,只得将文绣从暗室放出来,奄奄一息的文绣这才挺过了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