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患难夫妻(1 / 1)

文绣跟随着溥仪和婉容,还有一帮亲信仆从凄惶地离开了紫禁城,惊魂未定的他们,只得先暂时住进了载沣的醇王府。

境况到了这种程度,先不提溥仪夫妻三人的心里是怎样想的,在看到政变的危险稍有减少后,仅溥仪身后一帮皇室贵胄就按捺不住了,他们凭着各自的实力和关系,相继搞了一些不关痛痒的形式文章,比如,请学者胡适等人以维护契约精神为由发表言论来强烈抗议,胡适宣布反对暴力迫使清皇室优待协议的作废;紧接着,军阀张作霖也摆出愤怒的姿态,在各方势力间进行斡旋,并且还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最起码,冯玉祥将军同意撤离了在醇王府周边的岗哨,使醇王府的门禁管制也放宽了些,醇王府至少表面上回归了一些安宁。

但在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张作霖对溥仪的善意,显然不是真的要求维护民国与前清皇室之间的契约,而是以此为借口意欲进京的先头举动。而其目的无非是独霸京城,说一不二。溥仪这个招牌对于实现他的这个目的是有用处的,只是,此时的溥仪也并非傻子,这位逃难的末代皇帝清楚地明白:张作霖不过是一时想要利用自己罢了,用完了就会扔进垃圾堆。所以,溥仪不得不承认,“复号还宫”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美梦罢了,恢复大清江山那更是近乎痴人说梦。

如此窘境下,溥仪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而此刻,只有淑妃文绣在精神上安慰、支持他,为了不让溥仪为家事生出更多的烦恼,文绣主动低声下气地向婉容言和,并甘心在后者面前自责自辱,请求婉容与她并肩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在大难面前同心同德,以协助皇帝平安共度患难。迫于眼下的境况和文绣的真诚,婉容只得暂时收敛了一些。在极度的精神重创和困顿下的溥仪,意外地发现:皇后和淑妃竟然冰释前嫌,如同姐妹般地都温柔和善地围绕在自己身边,这种类同于平常百姓家的和睦,让心力交瘁的溥仪获取了些许的安宁。为此,溥仪感叹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生能得如此两位爱侣,我溥仪又怎能自甘降格,一蹶不振呢?”溥仪从此又雄心再起,与陈宝琛,郑孝胥及其一帮遗老遗少们,在外籍老师庄士敦等人的协同筹划下,先换住在日本驻京的使馆当中,后又几经辗转,于1925年2月24日“龙抬头”这天,由天津日本总领事馆人员、警察署长和便衣特务的护送,从北京前门车站化装逃到天津,住在了清末时期湖北提督张彪的私邸张园。张园设施先进齐全,在溥仪到来之前的1924年12月4日,在段祺瑞等人的安排下,因“北京政变”而从日本乘轮船抵达天津的孙中山先生与夫人宋庆龄也曾在张园下榻。此番为了迎接溥仪入住,张彪又重新购买了许多的日常用品和欧式家具。溥仪此番的举动,虽然遭到了其父载沣的竭力反对,可是,此刻的溥仪,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了。

文绣和婉容也各领近身侍仆被日本人接到了天津。在张园住了一段时间后,文绣觉察到溥仪在生活方式上,自从脱离紫禁城的束缚后,更倾向于西化,那身代表着身份和地位的龙袍穿的次数已经很少了,而改穿长衫和西装,并且,似乎对装有暖气的张园比相对落后的养心殿满意多了。虽然没有了雕梁画栋,没有了琉璃瓦的映衬,但这一切并不影响一些遗老、遗少及拥护皇帝的武人们衷心的叩拜,在他们的心目中,溥仪仍然是真龙天子。另外,文绣又发现自从逃出北京后,溥仪与日本人来往不断,这种迹象让她产生了诸多联想。要知道,文绣的祖父就是因日本侵华而被活活气死的,再加上她后来特别了解过历史,知道日本人虽然从盛唐时期就开始吸收和学习汉人的文化,但与中国多有积怨,如明朝时期日本人就屡屡侵犯中国,日本实际上一直对中国怀有狼子野心,中日甲午战争就是这种野心的最强烈反映。文绣心想:既然皇帝仍以大清国君自居,却与这样的世仇之国相交,必然会引来诸多非议,有损自身的名誉。

张园是一栋两层结构的洋楼,空间还是比较宽敞的。文绣自从随溥仪和婉容住到这里后,平时若没什么重大活动,夫妻三人很少能全部聚到一起。正是因为心中不安,这一天,文绣趁溥仪和婉容在餐厅饭后共进甜点时,特意穿了一件改良后的宝蓝色丝绒旗袍,自行前往餐厅与他们二人相见。溥仪已是有些日子没见着淑妃了,这会儿在餐厅里摇曳的烛光下,突然发现如今的淑妃似与长春宫时的形象已有不同。他在惊艳之余,涌起了从前的温情,便自然地放下手中的银质刀叉,爱意浓浓地询问道:“爱妃好些时日不见了,今日怎突然想起朕来?是因为对朕有不满的地方,才不愿前来相见吗?”

“多日不曾与皇上相见,臣妾心中也很思念,所以,今日才无诏前来。”文绣想再说些什么,这时,一旁的婉容轻轻咳嗽了一声,发话道:“淑妃这是在怪本宫没有善待你,还是在埋怨皇上冷落了你呀?”见文绣不语,婉容又哼了一声说道:“那时在王府里时,你是怎样求本宫的?说要共患难,共渡难关,眼下皇上才侥幸逃到这小小的张园安身几日,你就来诉委屈了?”婉容的话透着冷漠和讥讽,文绣听了,觉得有无限的凉意,她也一下子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

皇后婉容这段时间天天与皇上恩爱地同进同出,在天津的各大热闹繁华场所逛逛这看看那,心情本来应该是很好的,那气色也不应该差到哪里去。可现在,虽是满身珠光宝气,却掩饰不住双眼的空洞和落寞。

“好了,皇后你且先退下吧,我和淑妃说几句话。”溥仪有点儿不快地说道。

“皇上,淑妃她……”婉容还想说话。

“够了,你先退下吧。”溥仪已经显出了明显的不耐烦。

“淑妃有什么事,先坐下来再说吧。”没等气愤的婉容完全离开,溥仪便温柔地对文绣说道。

“皇后是跋扈了些,但我们刚到这里不久,很多东西需要了解、协调,各方又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朕,不能因为后宫不宁让外人看朕的笑话,所以,淑妃你还要……”溥仪没把话说完,眼睛望向文绣。

“臣妾明白,皇后其实也是为皇上在着想。”文绣柔和的回应道。

“你今日前来与朕相见,是因为有事,还是真的因为思念。”溥仪显然有点动情。

“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臣妾前来不是应该的吗?”文绣雪白的脸有些微微泛红。

“今日朕只陪爱妃坐坐。”溥仪像是很害怕文绣接下来会再说什么,忙用食指轻按住她的嘴唇并安慰着。夫妻二人便默契地坐了会儿,又同时起身向餐厅外走去。花园里月光如水,花香飘浮,临水处的草丛边上一阵哗哗的声响,隐约间是两只鸳鸯在戏水。那是夫妻最好的状态。

“爱妃,朕想起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要不,你且先行回去歇息,待朕忙过之后,再来与你相会如何?”溥仪突然间像记起什么重要事情来了,仓猝地扔下这句话后,就急忙转身离开了。

“皇上,臣妾其实是有要事来禀告的……”文绣这才如梦方醒,急急地冲着溥仪离开的背影喊道。

“来日再议吧!”溥仪远远地朝她挥了挥手,就消失在花园尽头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就这样没了,我这是在想什么呢?”文绣懊恼地自责着说,“要是再迟些日子,皇上真的上了日本人的贼船,那日后他就有可能做出丧失国格和民族尊严的事情。”望着仍在水面上嬉戏的两只鸳鸯,此刻她才真的明白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含义了。为什么同为夫妻,却如此有别,不能同心同德?她惆怅而苦涩地想到。

后来,文绣又多次寻找机会规劝溥仪,让他不要被日本人迷惑而引狼入室,并希望溥仪拒绝和阻止日本人的任何假意帮助,以免上当而后悔莫及。

“后宫不得干政!”说得多了,溥仪终于厌烦地对她吼道。

“你那小妃子仗着喝过几口墨水,干政又不是头一回了。”婉容幸灾乐祸地说道。

“你也不要多言!”

“哼,要不是上次皇上对她花前月下的恩宠过了头,她哪来的胆子敢数次胡说八道,冒犯龙颜。”婉容的言语间酸劲十足。她还对上次餐厅中溥仪对文绣的袒护耿耿于怀。更让她心气难消的是,据下人传言,那晚上皇上还无比亲昵地拥着淑妃,在花园子里相处了很长的时间。黑灯瞎火的,谁知道那小狐媚子是怎样跟皇上灌迷魂汤的。事后,婉容不止一次地在心中这样苦闷的想到。要知道,溥仪虽然经常只带她一人出席各种活动,或者出游闲逛,但也只有她自己清楚,皇上这一切不过是在演戏给别人看。我哪里不好,皇上每次到房间门口就借故离开,肯定是想法子偷偷地去找文绣了。婉容心里也是忧伤一片。她一贯自视容颜佳美,又仗着戴了皇后的桂冠,对文绣向来都是表现得不屑一顾,但在她心里,最忌恨的人恰恰也是这个小小的淑妃了。婉容的生活讲究奢华,溥仪几乎从钱财上满足了她的一切。不管怎么说,皇后打扮得霞光珠颜,带出去总是得体自豪的,是好事情。可婉容生活的唯一精彩之处,也就是那些万人瞩目可转瞬即逝的片段,其余大多数时间,她的生活是孤寂清冷的,也并不见得比文绣好多少。她见过弟弟和妹妹与爱人相处的情景,那夫妻间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温存,那举手投足中的默契,都是自己和溥仪从未有过的。更可怕的是,她却从文绣和溥仪每每欲语不言的沉默中,觉察出了一种默默无言的交流。

她到底有什么本事总让皇上的情绪波动?婉容越往细处想,心中就越发焦灼。她也正当妙龄,求而不得的爱让她的每一寸肌肤都迫切需要爱人的滋养,这是华服和美食所不能替代的。她那高级定制的纯白牛皮鞋,随着脚步的来回,摩挲着她敏感的神经,手中晃动着的琉璃酒盏,里面残剩的一点法国红酒,那浪漫的血红色,又让她想象溥仪和文绣在花园子里的亲昵默契,于是,妒火和欲火轮番地将她焚烧。“谁来解救我!”婉容无声地呐喊道,“皇上,臣妾也是你的女人哪!”

而此刻的文绣,其实更不好过。皇上与自己总是意见相左,根本谈不到一块儿去,夫妻之间的情感其实已经在走向绝境了,这点,文绣深深地知道。为此,她也曾不无伤感地想:若是有一天真的被迫离开皇上,就干脆找处宅子隐居起来,过简单朴素的生活,那该多好……”不管文绣的内心怎样纠结和设想,事实上,此时的溥仪已借助日本人的势力,开始在天津卫这个鱼龙混杂的大码头寻觅一席之地。

转眼四年过去了,张园的主人张彪也已去世。因为家道开始没落,张彪的儿子便想找溥仪索要借住张园的租费,溥仪认为这样有损自己的颜面,便要求时任内务大臣的皇后之父荣源帮自己另寻他处。文绣便又于1929年随溥仪和婉容迁居乾园。夫妻三人几经折腾,生活总体上依然是富足的。要不是在迁居之前发生了一件令溥仪和整个皇族的神经、血脉都沸腾的事,或许从小就被灌输帝王之术和儒家思想的末代皇帝,也绝不会真的那么快就与日本人妥协和合作,靠出卖民族尊严这种被世人所不齿的行事来谋取复辟。

但人生没有假设,尽管谁都不应该以任何借口损害国家民族的利益。

事情是这样的:1928年8月13日,南京《中央日报》报道了1928年7月前后,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团第十二军军长孙殿英以军事演习为借口,对清东陵中的乾隆皇帝和慈禧太后的陵寝进行盗掘的事件。这件轰动全国的丑闻传到溥仪的耳中,溥仪当时号啕大哭,他发誓不报此仇不配**新觉罗氏的子孙。再后来,他为了不忘此志,便将新居一位于鞍山道70号的住所乾园改名为“静园”,寓意“静以养吾浩然之气”,静待时变,为将来复仇作准备。

溥仪大悲过后,又通电当时的南京国民政府掌权人蒋介石和平津卫戍司令阎锡山,要求严惩孙殿英及其同伙,并要求当局能修复被盗挖的陵墓。可最终,南京国民政府对待此事是雷声大雨点小,最终竟不了了之。溥仪在震惊和羞愧之余,将复辟大清和为家族复仇的想法推向了另一个极端。这也为他后来沦为背叛民族国家的历史罪人埋下了导火线,从此,溥仪对日本人的幻想和依赖进一步加深。

溥仪在极度刺激下的精神剧变,文绣看在眼里,她既万分焦急又非常难过。

话说回来,刚到天津的几年里,溥仪和婉容常常出双入对,玩遍各繁华的场所,这一切对于文绣而言都无关紧要。因为她明白,虽然自己仍受到婉容的排挤,但自从经历了先前那段患难与共的逃命时期后,自己跟婉容之间还是在内心深处有了一丝丝同为家人的感情,现今两人之间的敌视大多是出于女人对于爱情的独占欲。有时文绣实在觉得委屈时就想:婉容也许是从未放下过当年选妃时“皇后”名位更换的那件事情吧。既然这样,那就随她怎么想好了。也许她是太骄傲了,根本从心里就不服我,觉得输给了我这长得不比她美、家世也没她好的人,心里很沮丧,甚至怪皇上居然亲选我为皇后,可这点所谓的名位对于我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有时候,文绣还曾通达地想:婉容其实也是极其不易的,她若不处处压我一头,又何来她身为正宫的体面呢,我索性还是让她几分好了。在冷清孤独中,文绣还时常设身处地为一个憎恨自己的女人这样开脱着。

事实上,不管她如何大度和善良,同住一处的夫妻却很难得相见,就别指望能说上几句话了。她与溥仪之间,淡泊得如同共居的陌生人,这种尴尬虽然让她沮丧和灰心,但她还是期望自己能够在溥仪最痛苦和消沉的时候,带给他一份默默的支持和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