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人属于鲜虞一脉,而鲜虞是晋国周边的各类夷狄之一。换言之,鼓人并不在华夏系统之内,对于晋国而言,鼓国是真正意义上的外国。荀吴讨伐鼓国,看上去大有仁义之师的做派,在仁义原则面前对本国人与外国人,对华夏与夷狄,对自己人与敌人,一视同仁。这样的道德标准即便在醇儒看来亦属难能可贵,因为在华夷之辨的大原则里,华夏士人堂而皇之地蔑视夷狄,视之为禽兽之属,不当他们是对等的人类。人类对于禽兽,既可以杀戮,也可以欺诈,人类对禽兽讲仁义正如东郭先生对蛇讲慈悲一样。荀吴之所以没有如宋襄公那般以“蠢猪式的仁义道德”名扬后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最后以仁义赢得了胜利。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荀吴其实并不迂腐,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很懂得审时度势、奸计百出的人。假如史册对荀吴的记载到此为止,我们或许会相信他的仁义,然而无论是荀吴还是鼓国,在《左传》的后文里都有耐人寻味的后话。
仅在伐鼓之役的两年之后,晋顷公派屠蒯入周,请周天子准许自己派人祭祀洛水与三涂山。听上去这是一个平常且合理的请求,但周室的智者苌弘从中看出了一点异常,于是叮嘱同僚刘子:“我看晋国的客人脸色不善,恐怕是要以祭祀为名去攻打戎人吧?陆浑之戎最近与晋国的对手楚国走得很近,晋国一定是要去攻打他们,您不如借此机会早做部署。”
九月丁卯日,晋国再次以荀吴为主帅,大军从棘津渡河,派祭祀官整备牺牲祭祀洛水,仿佛真的是为了祭祀而来。陆浑之戎因此毫不防备,结果被荀吴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周王室因为早有准备,借机捕获了许多逃亡的戎人。(《左传·昭公十七年》)
仅仅两年之隔,晋国主帅荀吴前后判若两人。虽然同样是讨伐戎狄,但前者仁义得近乎迂腐,后者诡诈得近乎狡狯。而事情并非到此终结,又四年之后,鼓人叛晋,复归鲜虞。翌年,荀吴再度伐鼓。这一次伐鼓的手段是,荀吴率军巡行东阳,完全隐藏起真实的军事意图,然后派军队伪装成籴米的人,背着皮甲在昔阳城门外休息,乘机突袭鼓国,一战功成。(《左传·昭公二十二年》)这样的一位荀吴,真让单纯的读者有些看不清了。
宋人吕祖谦分析荀吴前后之异,说真相很可能是这样的:当初围困鼓国,荀吴完全胜券在握,故而示以信义,以博美誉;后来讨伐陆浑之戎,陆浑有强大的楚国作为后盾,再行仁义之师只会自取灭亡,故而改仁义为诈谋。所以可以推知,荀吴的仁义只有在无关利害时才会用到,根本不是发自至诚。假仁假义当然无法服人,所以数年之后鼓人再次叛晋而归附鲜虞。倘使荀吴当初三擒三纵皆出于至诚,则鼓人虽十世也不会叛晋。荀吴二度伐鼓之所以使出诈术,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清楚,此前的许多信义手段此时此刻已不再行得通了。(《左氏传说》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