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算得上一种温情脉脉的司法原则,也确实具有相当的理据,但它面对一个追根溯源的问题,即“天下凭什么该是一家”。
“修齐治平”的原则扎根于周代的宗法社会,那时候要说天下一家,庶几不差。从天子至诸侯,从诸侯至大夫,从大夫至士,或多或少总是沾亲带故。《左传·僖公二十五年》有载:
阳樊不服,围之。苍葛呼曰:“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宜吾不敢服也。此谁非王之亲姻,其俘之也!”乃出其民。
周襄王赐晋文公阳樊之地,阳樊不服,晋文公以武临之。阳樊人苍葛向城外的晋军大呼,理直气壮地指责晋人。苍葛的理据是“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即对周人同胞应当以德怀柔,而武力只该用来针对夷狄。对同胞动武,怎能使人心服呢?至于为什么不该对同胞动武,苍葛的理由非常实际:因为阳樊人或远或近都是周天子的姻亲,是血缘意义上的一家人,即对待亲人应当以德怀柔,对待外人才可以以武威临。
《国语·周语中》记苍葛之语较详,又记有晋文公闻之曰:“是君子之言也。”晋文公认可了苍葛的道理,于是任由阳樊居民离境,表示自己仅取其土地而不敢役使其人民。
如果把周政权比作一家大型股份公司的话,那么从贵族序列顶端的天子到序列底端的士,所有这些“君子”在身份上都是这家公司的股东,只是占有的股份有多有少罢了。士以下的那些庶民“小人”,对于这家股份公司来说要么是被奴役者,要么是被聘任者,相应地也就缺乏归属感了。
所以即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八议”多少也算言之成理,譬如“议功”,功劳相当于投资,特权相当于红利或遗产。然而问题在于,譬如仅以“议功”而论,那这功劳究竟是为谁而立的;所谓为国立功,究竟是造福于一国之民,抑或仅仅是帮助某位野心家夺取了一份私人产业?
武王伐纣,创建了属于周人的国家。至少在周人自己给出的说法里,这一方面是天命所归,另一方面是民心所向。在这样的前提下,每一个周人及其同盟者的确有理由分享克商所带来的政治红利。换言之,他们出生入死地完成了一项上天赋予的正义使命,为此得到一点奖励总是理所应当的。而政治特权的分配被限制在礼的框架里,后者在相当程度上具有宪法的色彩,即便天子也不可逾礼、逾制。
在今人看来,任人唯亲显然不如唯才是举,但周人的看法恰恰相反。晋、楚邲之战,晋国士会分析楚国的国情,说楚庄王的用人之道是“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即于同姓之中从最近的亲属里选拔人才,于异姓之中从世家旧族里选拔人才。耐人寻味的是,士会是以称道的口吻来讲这件事的,而邲之战的结果也是楚胜而晋败。(《左传·宣公十二年》)(1)
特权的合理分配意味着政治秩序的公平(至少在周人自己看来)与稳定,所以对于有功之人,赏赐财富不妨丰厚,赏赐特权却必须慎之又慎。《左传》有晋文公请隧的故事:
戊午,晋侯朝王,王享醴,命之宥。请隧,弗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与之阳樊、温、原、欑茅之田。晋于是始启南阳。(《左传·僖公二十五年》)
其时晋文公帮助周襄王平定王室内乱,功莫大焉。晋文公因功请赏,请求准许自己死后能以隧礼(即天子的丧葬规格)安葬。周襄王答复说:“周朝典章制度尚在,天下也没有改朝换代的迹象,若准许您的请求则意味着天下有二王并立,这也是叔父您所厌恶的啊。”所以周襄王不赐隧礼而赐予土地,给了晋文公很大的实惠。
平民社会很难理解晋文公的偏好和周襄王的顾虑。要奖状还是要奖金,这对于今天绝大多数的劳动者而言,答案既是不言而喻的,也不需要任何斟酌。曹操的人生哲学“不可慕虚名而处实祸”在平民社会里得到了高度认同,反其道而行之的人会被轻易贴上“迂腐”的标签。而儒学之所以也被称为名教,是因为它以正名定分为政治核心,因此在平民社会以及权谋家的眼里实在迂腐得不可救药。
以正名定分的标准来看,特权是政治福利,财富是经济福利。既然一切应当以政治挂帅,那么政治福利的意义自然远高于经济福利。
曹操身处乱世,要想在乱世中求生存,实力永远是第一位的;但如果世界还没有乱到那个程度,虚名显然就重要多了,因为它是世界秩序的维系力量。事实上,所谓“不可慕虚名而处实祸”,仅仅是在虚名与实祸之间取舍而已,而曹操自己很可能就是三国乱世中从虚名里获益最大的人:挟天子以令诸侯,这项基本“国策”恰恰是巧妙利用了天子的名分,使无论延揽人才还是打击异己都可以名正言顺。以曹操的政治资历来看,虚名正是实利之根源,是赢得实利的最强有力的保障。
至于晋文公,一生颠沛流离,在艰难中成就霸业,这样的人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迂腐的。假令请隧成功,那么晋文公就会成为当代之周公,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地号令诸侯。请隧之举并非全然僭越,当初周公因为有大功于国,其封国鲁国就被天子特别授权,有资格享用天子礼乐。如果援引这个先例,晋文公还是很有谈判资本的。然而无论是晋文公之请还是周襄王之拒,仿佛心照不宣一般,似乎彼此都不晓得还有周公先例。
这是典型的贵族社会的语言风格,如果晋文公搬出周公先例,周襄王说“您的功劳不如周公”或者“您没资格和周公相比”,这就是穷形尽相,不给对方留一点余地了,周王室与晋国的关系就会彻底搞僵。贾谊《新书》也采录了这则故事,给周襄王加了一句话:“如果您认为赏赐您的土地太少,可以再增加一些。”这就太不符合贵族社会的语言风格了,想来贾谊是以此强调政治福利与经济福利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1)《左传·成公十六年》载晋、楚鄢陵之战,楚国禁卫军依然保持着“选于旧”的传统,但晋国郤至提出“旧不必良”,反而认为这是楚军的不利条件之一。要想长久维持既旧且良的状态,亦即维持一个组织既稳定又高效的状态,实为组织行为学上的一大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