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只是一个假想的问题,事实上驯良子民们并不曾获得这种二选一的机会,而只能默默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罢了。但是,即便没有这种二选一的机会,也不一定就意味着泰然接受。伯夷和叔齐是中国文化里极著名的符号式人物,他们认为武王伐纣是以臣弑君的“不义”之举,于是在殷周易代之后“耻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他们的确没有机会在周武王与另一个什么统治者之间做出选择,但他们对周武王的统治仍然可以选择接受或不接受,而接受不义者的统治也就等于屈从于不义的价值观。
当然,以伯夷、叔齐的绵薄之力,无论对周人的统治是接受还是反对,从实际效果来看,无非都是给大海添一勺水或减一勺水而已,但儒家标准中的君子是依据原则而非依据后果做事的,伯夷、叔齐正是这样的君子。如果伯夷、叔齐生活在唐太宗的时代,想来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死掉,而不会以“评价政治人物不必考察他的私德”或者“即便我们死掉也于事无补”为借口,给自己找一个可以问心无愧地在唐朝活下去的理由。
对于如此苛刻的原则主义生活态度,儒者们有时也会觉得似乎不该毫无保留地予以赞扬。《韩诗外传》记着这样一则故事:鲍焦穿着不能蔽体的衣服在路边拾菜,遇到了子贡。子贡惊叹道:“您怎么沦落到这般境地?”鲍焦答道:“天下抛弃道德教化的人太多了,我没法不落到这一步。我听人说,世人不理解自己,自己却一意孤行,这叫爽行;君主不理解自己,自己却不住地谋求官职,这叫毁廉。之所以行爽廉毁却还不罢休,是因为贪求利益的缘故啊。”
鲍焦的回答很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他所讥讽的正是子贡以及子贡的老师孔子那样的人,认为他们孜孜以求的不是道,而是利,而一个人若真想在乱世里坚守道德生活的话,自己这种安贫乐道的生活方式其实是唯一的选择。但鲍焦没能说服子贡,反而招致了严厉的回击。子贡说:“可我听说的道理是,埋怨世道不好的人就不该在这个世道里牟利,埋怨君主昏庸的人就不要在这位君主的地盘里生活。可您是怎么做的呢?您觉得君主昏庸,可您还是赖在这里不走;您觉得世道不好,可您还是要在这个世道里拾菜糊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难道没好好想过,这土地和土地里的产出都属于谁?”
土地是属于君主而非鲍焦的,蔬菜虽然是鲍焦的正当劳动所得,但毕竟要借助君主的土地才能生长出来,所以在子贡看来,鲍焦的埋怨实属忘恩负义,在道德上缺乏理据。
子贡的意见显然触动了鲍焦,使后者一下子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如果继续埋怨下去,子贡的批评确实在理;如果安心接受这样昏庸的君主和污浊的世道,不再口出怨言,又违背自己一贯的道德操守。纠结中的鲍焦扔掉了手里的蔬菜,在洛水边上绝食,像草木一样枯萎而死。他生命中最后一番话是这样的:“我听说贤者在决定要不要出去做官的时候慎之又慎,对辞官却看得十分轻易;廉者将耻辱看得很重,对生命却不很在意。”(《韩诗外传》卷一)
有趣的是,当《新序》采录鲍焦故事的时候,似乎特意删掉了子贡所引述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这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现实:那时候的人才如果遭受政治迫害,是可以“北走胡”或“南走越”的,匈奴和南越都是汉政府权力不及的地方。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的时候渡过湘水,撰文吊唁屈原以寄托忧思,文中有所谓“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责备屈原何必非要恋栈故国——显然贾谊并不觉得自己在宣扬什么大逆不道的政治态度。(《吊屈原文》)即便在春秋时代,也有“臣一主二”的谚语(《左传·昭公十三年》),杜注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臣必有二主,道不合,得去适他国。”那么,若鲍焦不那么笃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仅仅在政治上正确的诗句,会不会“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呢?
《韩诗外传》论仁道有四种,依次为圣仁、智仁、德仁、廉仁。鲍焦属于廉仁,是仁道中最低级的一种。圣仁最值得推崇,因为它“上知天,能用其时;下知地,能用其利;中知人,能安乐之”。圣仁之人,历史上的表率者大约就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如果时代下移,在信史时代寻找差相近之的人物,不知道唐宗宋祖算不算是。